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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古道有热肠

    背着箱子,走出车站大门,我浑身颤抖起来,特别是腿抖得厉害,我赶紧四处瞧,想找个台阶放下时,背上的箱子忽然轻了,有人帮我抬住了箱子,我看见了四只熟悉的脚——那对夫妻的鞋子。我感激而顺从的把胳膊从绳扣中抽出来,看见他们已经把我的箱子放到一辆三轮车上。

    “@#¥……@#@#@¥¥%……¥*?”夫妻中的妻子一边用征询的目光望着丈夫,一边用我一点听不懂的话跟人力车司机说。

    男的用外语一样的话语跟妻子说了句什么,用普通话问我:“你是哪个学校的?师范?卫校?还是农校?”

    “师范!”我用僵硬的普通话回答。

    他又回头跟蹬车师傅一阵叽里呱啦,最后朝我伸出一根指头:“到了学校,给他一元钱,师范生半价。”

    我点点头,爬上三轮车,把箱子使劲朝一侧推了推,勉强挤到车厢里坐下。

    一离开中年夫妻的视线,我忽然打了个冷战,想到自己正孤身一人,在离家三百里的地方,和一只大木箱,坐在一个破旧的三轮车上,任由一位面容不详的人,载着,走向另一个陌生的地方。从背影看,很难辨别这位师傅是好人还是坏人。从他躬身踏车的样子看得出,我只看得出我和我的箱子还是很有分量。我把身体尽量靠到我妈的嫁妆箱上,这样的姿势让我心里踏实了点的同时,又有点难过:好像要开始和一只箱子相依为命的日子?

    这只箱子里分量最重的是半面袋炒面。那是我妈用了整整一天时间做的杏仁炒面。“一天小半碗,能吃小半年,刚好一学期!”我妈把这半袋炒面装进箱子里时,心满意足,骄傲溢于言表。

    紧挨着炒面的,是一个蓝碎花包裹。那包裹皮也是我妈的嫁妆。包裹底层,是我妈拆洗后加厚加长的棉衣棉裤。棉衣上是一套半新不旧的大红绒衣。这套绒衣不是我妈的嫁妆,是兰州表姐的。兰州表姐不喜欢这套衣服,结婚时从嫁妆里拽出来,我姑姑一直保管着,舍不得送人。我考上师范,我姑姑也非常高兴,就把这套绒衣送给了我。刚看到这套衣服,我和我妈的眼睛都直了,我们从来没看到过那样高级面料高级做工的衣服。再一看,我的脸就绿了。上衣是大襟的,从嗓子眼那儿的一颗纽扣开始,密密麻麻的的绳子结成的纽扣和纽子朝着左肩下排过去,一直排到左腋下。这样古怪的样式也就罢了,每个纽扣和钮门还都很不听话,很难扣上,一旦扣上又很难解开。第一次试穿,我姑姑和我妈两个人帮我穿,两人都累出了一头汗。我一穿上,她俩都说好看,一个把我往镜框前推,一个找了面巴掌大的小圆镜在我眼前身后的晃,好像一穿上这身衣服,我后背都长了眼睛似的。我瞥都不瞥镜子一眼,也不好意思看我妈和我姑姑,三两把找来我的花格子外套,套绒衣上。

    哼哼,那样古怪,我怎么会穿到外面去呢。可是,那件衣服根本不愿意被束缚在花格子外衣里,它把我的外衣撑得这儿一道棱那儿一个包,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就把绒衣脱了下来,从此以后再也没穿过。此刻,那件绒衣就那样躺在我妈的嫁妆箱里,被我爸背到长途车上,经过大半天的颠簸,到达了这个叫秦云的“大城市”,被我稳稳当当的坐在屁股下。那套绒衣若会说话,一定比我见识广,因为那样奇怪而精致的衣服,一定是在更大的城市离做出来,带着真正的大城市的气派、神秘和傲慢。箱子里应该还有很多东西,从小小的指甲剪到过冬的大棉袄,一应俱全。虽然不少像那件绒半新不旧的绒衣似的,很不得我的心,点数起来还是很多。就像我妈一边收拾一边说的话:一出门,一个人就是一个家。

    三轮车吱吱嘎嘎了一路,忽然就拐进了一个大门,竟然真的到学校了。几个不认识的男女学生围过来,都目光如炬的看着我,叽叽喳喳说着话,忽然高声喊叫着一下子散去,又来了几个,话不多,却都能听得懂。传说中的老乡终于来了,我心里一轻松,人重新陷于浑浑噩噩中,这一浑,大约有两三天。

    两三天来如何报名、分班、分宿舍,捧着一个大大的搪瓷碗,打仗似的上食堂打饭,吃辣得掉眼泪的饭菜的事,都只记得零星的碎片。

    照顾我的老乡是位三年级学姐,确实是一个乡的,和我们村子只隔着一个村,但是惭愧的是,此前我从来没听说过她。而她知道的比我多多了。据她说,她姑奶奶是我们城门马家总门的大奶奶。照她的说法,那她就是我的姨姐。姨姐个头比我小很多,长得也比我好看得多。人一好看,给人印象总要比实际年龄小很多,好像就应该被所有不好看的人宠着似的,显得娇小、娇气。我由这样一位小巧玲珑的姨姐照顾着,其中的尴尬和不适似乎大过了初次出远门、初次过集体生活的畏惧。

    大概是潜意识里不想麻烦这位小巧漂亮的姨姐,我只用了两三天,就适应了秦云师范的集体生活。一旦适应环境以后,就好像重感冒忽然好了似的,有些清醒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