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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体面在王岔

    王岔,不会是我马山香的久留之地。这个想法从我还未到王岔时,就隐隐约约在心底。离开王岔,我能去哪儿?我又能去得了哪里?当我理智的思考这些重大问题时,我想我只能扎扎实实在王岔教书、教好每个学生,认认真真做饭、吃饭,像石霞老师说的“要做出个过日子的样子”。

    102个土腥味儿浓重的学生,煤油味儿的饭菜,嘶哑的喉咙,放学后寂静得可怕的校园……这样的日子,虽然和我在凤仪尖子班时梦寐以求要考的中专很不一样,和我很久前想象中的未来的“我”也很不一样,但那只能怪我自己想得太美了。这样的日子,比我妈从早到晚卖菜要好吧,比我爸东奔西跑做小贩强吧。八、九月份的工资赶紧发了就好了!

    带五年级数学兼会计的老石(真是奇怪,王岔村的人大多姓石)老师说了,凤仪乡发工资的日子不确定,有时一月一月地发,有时积攒两三个月才发,最长的一次拖了七个月。不过老石也说了,年底时肯定会全部结清的。这头半个月的工资是有点少,不够置办一套厨房用具,不够置办一套“人前人”的行头……不置办就是,用蜂窝煤做饭的同学也有……凤仪学区开大会,我马山香往那老师堆里一站,论衣裳肯定属中间偏上。

    星期天一大早,睡梦中听见我妈叮嘱我爸:“给你舀的糊糊儿凉了,赶紧喝。喝了叫几个娃娃喝,今儿趁车子在,我多挂两趟菜。”

    哎呀!我一下子清醒过来,一骨碌翻身起床。我妈已经出门了,我爸一个人端着碗呼噜呼噜喝得正欢。我爸说还早呢,咋不多睡会儿。我爸这话说的,我还有点不适应,长这么大,哪天早晨我爸我妈不是嫌我们起床迟?

    “呃、呃”我回答,“我妈挂菜去了?咋没叫我掀车子去?”

    “不用,你妈骑车去的……咳!”我爸说。

    咳,我妈天天早晨得起早去蔬菜批发市场挂菜去。以前的节假日,我也经常帮她挂菜,我妈在前面拉车,我在后面推。一般日子里她一个人去,骑着加重自行车,车前面的横梁上、车后座上、后座两面搭着的袋子里,全是菜。那么,在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的这一周里,我妈怎么去挂菜?她肯定没自行车骑,她拉架子车去的话,又没人帮她推车,再说,走路去大菜市场,来回得一个多小时……

    “爸,一辆自行车多少钱?”我马马虎虎洗漱完,舀了一碗鸡蛋糊糊,坐我爸跟前。“永久牌的一百八九,别的一百五六。”我爸脱口而出。

    我心事沉沉地吃完早餐,拉弟弟起了床,看着他吃完。我洗锅时,兰香和香芽各自搬了把椅子在院子里,摊开书本,在金色的晨光中学习起来了。

    兰香今年高一,稳居全班第一名。兰香去年初中毕业时,我爸叫来我舅舅紧急开了两次会议,最后决定尊重兰香的决定,不考中专,直接上高中。自那以后,我总觉得兰香有点陌生,不像我的妹妹。哎,说起来惭愧,我好像从来都不像她的姐姐嘛。

    兰香长得像我妈,好看;做事又像我爸,“嚓利”“壳子硬”。总之,我舅舅说兰香“世全着呢”。无论兰香多攒劲,她总小我三岁;无论我有多不像她姐姐,总归我已经参加了工作,是个大人了,好歹得有姐姐的气派……我摸摸裤兜里崭新的、嘎嘎响的十元钱,唉……不行。

    小妹香芽就比较像个妹妹了。香芽今年初二,明年初三,香芽目前的成绩和我初中时差不多。巧的是,香芽的班主任就是我当年的班主任徐良老师。据香芽说,徐良老师在他们班里夸了我好几次。啊,他竟然把我夸成了他们学习的楷模!真是不可思议。我虽然很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夸的,想知道他是实事求是地夸,还是无中生有,用我的名字编造了些励志情节好管教他的学生。可这,我怎么问得出来?我努力回想了下,在徐良老师给我当班主任的那三年里,他好像没有用他以前的学生来鞭策我们。这么一想,我还是很感激徐良老师,虽然很感激,但是每年的教师节,我从没有鼓起勇气看看他。

    言归正传,香芽从初一时就有了理想,向敬爱的大姐——马山香老师学习。对此,我既高兴又惶恐,时时刻刻注意着小妹香芽的学习情况,随时准备助一臂之力。“香芽,你明年准备考中专?”我看着香芽的背影问。

    “啊!呃,嗯!”香芽有点不好意思。

    “嗯,你准备考啥呢?卫校?农校?财校?”我继续问。

    “卫校的医师班成绩最高,我怕考不上哩。当护士得给人打针……”香芽低声说。

    “那好!考农校、财校!”我高兴地说,“毕业出来后当干部!”

    “咦,大姐你也不想让我考师范?我不想上师范。”

    “不想!家有五斗米,不当娃娃王!”

    “那你为啥考师范?”小妹一脸迷惑。

    忘了我怎么回答小妹的,我只记得那温暖的深秋的金色晨光中的小妹脸上的迷惑,以及那十元钱在我裤兜里嘎啦嘎啦的响声。我为什么会上师范?这在不同的时期有着截然不同的答案,有时是幸运,有时是不明智的抉择,有时是命运使然……存在即合理。好在我从来没后悔过,三十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我努力考中专的那个时期,我也还只是感激,感激我爸我妈,感激徐良老师以及所有老师……当然,最感激的还是我自己的刻苦努力。

    不希望我小妹香芽考中师,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我在教着102名学生、吃了煤油炉煮的饭,以及知道了还有别的更体面的中专生以后的事。

    体面!当我成为一名老师后,我和我的亲人似乎才留意到生活除了温饱之外,还有“体面”这回事。那天,我妈比平常回家早了点。她回来时抱着一件大红条绒夹克,那样红的颜色,让正午的阳光黯然失色。“全城的铺子转到了,我就看这件体面。”我妈说。那件衣服一直散发着好闻的棉花的香味。那件衣服又暖和又厚重,穿在身上又温暖又沉重,像穿着全家人的理想。我结婚后还穿了好几年,后来拆了给女儿改做了一个小马褂,一件至少超前二十年的七分阔腿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