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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二章 非正式诏对

    是的,眼前这人就是永乐皇帝朱棣。

    周行德已经可以肯定这一点了。

    刚才自己殴打了他的孙子,这家伙会不会心疼自己的子孙给老子好看?

    不不不,这世界上做皇帝的人,又有谁会心慈手软,顾念血缘亲情的?建文帝不是他的侄子吗,说反了就反了;朱高煦不是他的儿子吗,当初皇帝说过要立他为太子的,结果说翻脸就翻脸,直接赶去山东。

    由此推及到他父亲太祖朱元璋,杀起自己亲戚来,手段也是极狠。

    可见不管是谁,只要坐到这个位置上,一颗心就会变成铁石。

    倒是太子朱高炽在老朱家是个异类,心肠软,人也善良。

    就今天这事看来,周行德教训朱老二,皇帝仅仅在一旁边看着,也没有用自己的身份压人。可见,皇帝也是很乐意看到这一幕的。

    不管怎么说,朱老二牵涉进山西一案给朝廷造成了极大的困绕。如今的永乐皇帝一心北征,在不想朝中有事发生,给了下面不安分的儿子们以挑事的借口,变相危机到自己的皇权。

    对,皇权。

    还有什么东西比这还值得让皇帝看重的呢?

    任何危及到皇帝权位的苗头都必须扼杀到萌芽状态,由此看来,周行德也算是小立了一功。

    推敲完这其中的关节,周行德心中稍微有些安定。

    不过,他也不敢有所懈怠,有明朝一朝,太祖和成祖乃是不世英主,手段也极为酷烈,也许一个应对不妥,等待自己的就是杀身之祸端。

    永乐皇帝身高体壮,步伐迈得很大,这一段路虽长,可这么走下去,也不用不了多久,留给他周行德的时间并不多。

    也许,等这条路走完,一走到那座桥前,皇帝就会下令将自己拿下。

    在此之前,他会问自己一个问题的。

    周行德心中有些发憷。

    身后,那赛哈智不紧不慢地跟着,周行德偷偷看去,却见那蒙古人的手紧紧地握住刀柄,一刻也不肯放松。

    不出周行德所料,前面那老人突然一声笑:“怪冷的天,走了这几步路,脚下也暖和了。这人老了,血气不畅,经常脚冷,真真让人恼火。周行德是吧,听说你是刑部给事中,怎么跑西苑来值守了,这地方关你们刑部什么事?”

    周行德心中一震,暗想:果然是皇帝,自己将出任刑部坐给事中的事也只有区区几人知道,这老人衣着朴素,却知道如此大事,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同永乐皇帝这样的人说话得讲技巧,想当年解缙解大学士就是因为非常得宠,一时忘形说错了话,落得个身死名灭。

    以今天皇帝的打扮来看,他大概是不想让我周行德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以便可以听到真话。

    所以,今天的应对应该照实了说,想什么就说什么,不用弄那么多弯弯绕绕。

    周行德忙将前一阵子太子修葺西苑,因为缺钱,让刑部带囚徒过来做工,让自己负责一事用最简短的话说得分明。

    最后道:“因为这事是我负责,大年三十的,别人又不肯来,只能落到我头上。”

    “你倒是个实心用事的人。”皇帝好象很满意周行德的话,脚下的步伐慢了些,却不回头:“穷啊,内藏府真是穷啊……对了,你殴打皇孙,难道就不怕吗?”

    “终于问到这个问题了。”周行德提起了精神。

    他当然不可能在皇帝面前说朱老二贪污了山西的赈济款,自己奉太子教命问他这笔钱的去向。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却不能敞开了谈。

    略一思索,周行德说:“我是言官,不怕。”

    “你是言官,怎么反动起手来?”皇帝也觉得有趣,忍不住问。

    “批判的武器代替不了武器的批判,二皇孙身份尊贵,同他讲道理,他肯定听不进去,索性打他一顿,打服了为止。”周行德继续道:“就好象朝廷对北方鞑靼用兵,就有大臣说,朝廷年年用兵,糜费千万,却没什么斩获,还不如安抚。只要结以恩义,未必不能感化那群蛮夷。”

    周行德知道皇帝对大臣和皇孙之间的矛盾毫无兴趣,就故意把话题往边境战事上引。

    皇帝果然来了精神,忍不住问:“难道大臣们说得不对?”

    “不对。”周行德斩钉截铁道:“小人畏威而不怀德,升米恩,斗米仇。鞭子打到身上才知道疼,北方战局,要把敌人打疼了,才谈得上和解。若一开始就以恩义厚之,人家反觉得你贱。还是那句话,批判的武器比不上武器的批判。”

    “说得好啊,批判的武器比不上武器的批判,小人畏威不怀德,可惜朝中许多念了一辈子圣贤书的人反将脑子念坏了,一说起打仗,就说什么武力解决不了问题,真真让人恼火。”皇帝还在前面不住地迈步,从后来看过去,能够看到他不住点头。

    周行德:“也不是,朝廷大臣们并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各部堂都有自己的想法,这也不奇怪。”

    “哦,怎么说?”

    周行德装出很随意的样子,笑道:“打仗这东西最最吃钱,比如户部,每年的开销都在年前做过预算,前线用钱又没有计划,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钻出一笔开销来,偏偏还十万火急,耽误不得。于是,其他地方就得压缩。这里压缩,那里压缩,到最后,四下都漏了风;还有工部,制造军械、征发工匠,繁杂无比,一个不好,前面的军队就要骂娘;还有兵部,军队中的人虽然都喜欢在战场是获得功勋。可一旦战争规模变大,却要影响军户的营生,到时候,这么多军户要吃饭,不还得找兵部扯皮。朝中大员们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仗能不打自然就最好。”

    其实,周行德还有一点没说-----皇帝眼见着也没几年好活了,将来皇帝大行,新君究竟打不打,朝廷政策如何还两说,如今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观待变吧。----当然,这话借周行德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说出口,这不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吗?

    “咦!”听完周行德这一番话,皇帝猛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然后转头道:“本来,有人说你军门出身,乃是个不文武夫,做这个给事中也不合适。呵呵,知道吧,前一阵子,那些翰林出身的人整日间闹着,说是坏了朝廷的规矩。嘿嘿,规矩,朝廷的规矩自有天家来定,什么时候轮到腐儒们说三道四。”

    皇帝一阵冷笑:“刚才听周行德你这一席话,倒让人感慨。你说的道理,只怕全天下的人都懂,可惜就没有人敢说实话。无他,不过是在打自家的小算盘而已。所谓做多错多,索性不做,也好做一个太平官儿。真真白吃了朝廷这么多俸禄,吃百姓食穿百姓衣须知自己是百姓。北方边境的百姓年年受到鞑靼袭扰,难道他们就看不倒吗?朝中这么多人,也就你敢说实话,这个给事中你不做谁做。”

    他不住摇头:“所谓给事中,就是言官,要敢说话,说真话。偏偏读书人不懂得这一点可,反说出一些什么要翰林出身,要进士及第,要熟读圣人之言的规矩,却忘记了要说真话这一条。你这个武夫去做给事中,倒也让人耳目一新。”

    周行德心中欢喜,到此时,有皇帝点头,他这个刑部左给事中的位置才算是确定了。

    可他还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其实,我也没想过做这个牢什子给事中。既然朝廷有令,也不能推脱。在周行德看来,我就是一条鲶鱼在鱼塘里乱游,让其他的鱼不至于睡死过去。如果能见到天子,我倒想辞了这个职务。”

    “哈哈,这个比喻好。”皇帝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扩散开去,显得异常洪亮。

    笑毕,皇帝才道:“大家不想再打仗,其实说到底还是一个穷字。”

    说话间,已经走到桥头。

    两个卫兵见状,大惊,就要上前跪拜。

    塞哈智上前一步,一挥手,那两个士兵无声地退了下去。

    “我们走吧。”皇帝指了指前面灯火辉煌的宫殿。

    “恩,先前听人说后山的台阶已经结冰,仔细摔着了人,我得去看看,然后找人铲了。”周行德身体虽然壮健,可刚才皇帝走得极快,跟他走了半天,背心全是汗水,也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累得。

    这回,皇帝也没走在最前头,反同周行德并着一排,让赛哈智在前面开路。

    一路上都是灯,照得如同白昼,再不像先前那般阴暗。卫兵、太监和宫女如流水一般穿梭,赛哈智依旧挥着手,示意他们退下。

    终于走到瀛台之前,抬头就看到一座巍峨的宫殿。可很多地方的屋顶还光着没有盖瓦,背后不显眼处也扎着脚手架。

    周行德自然不会径直朝里面走,便对皇帝一施礼:“下官职责在身,就此做别。”

    “作别,作别什么?”皇帝哼了一声:“你一个言官,却去干工部的活儿,本末倒置。若你真要做事,里面有活给你干。”

    说完,大步朝里走去。

    塞哈智看了周行德一言:“周大人,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