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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章 元正日(二)

    皇宫之中历来都是世间最复杂的所在。身为天子,却寻不到普通人家那种平常的快乐。所谓亲情也好,团年夜也好,都被严格的礼制所限制。

    可永乐皇帝是何许人物,又怎么会将那些条条框框放在眼中。他心脏虽然不好,但精神却比一众哈欠连天的皇族们好太多了。

    天子赐宴已经散场,天子并没让赵王和太孙离开,而是留在自己身边。

    他也想享受一下这难得的三代同堂。

    可惜,皇家毕竟是皇家,有些事情并不像永乐皇帝所想象的那么简单。

    马云将一大叠折子抱进精舍中,低声问:“万岁爷,这折子你还看吗?”

    太孙连连摆手,小声道:“皇爷爷已经累了,就不看了。”

    “等等。”皇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今日事今日毕,若遇到事今天推明天,明天拖到后天,还成的了什么事?”

    马云为难地摆了摆头,将折子放在御案上,侍立在一旁。

    太孙和赵王因为没有听到皇帝叫自己退下的话,也都屏息立在旁边。

    “……河南大雪,冬小麦减产已成定局,地方官员请求朝廷拨款赈济。人说瑞雪兆丰年,今冬的雪大得紧,朕心中却也欢喜,却不想是如此情形……黄河漳德段堤防年久失修,请求朝廷拨款维护,朕记得去年就决过一道口子,冲了三个县的土地,看来不整治是不成的了。都是向朕伸手要钱的……”

    皇帝一边看着折子,一边揉着太阳穴,淡淡地念给儿孙听。

    太孙和赵王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说这些,都不敢插嘴。

    半晌,皇帝才叹息一声将折子放下,缓缓问道:“太孙,去年彰德的河道是你经手的吧,你说说那里的情形。朕让太子监国,这些政务上的事情却不怎么留心,已经记不得了。”

    太孙朱瞻基,心中一震,斟酌着语气说:“是听父亲殿下说过这事,决口之时,朝廷也拨过款子。可惜那笔款子大多用在赈济灾民身上,河防上自来就是个吃钱的窟窿,再多银子也不够填。”他不知道皇帝为什么问自己,确实,父亲殿下身子不好,在京城监国时,遇到忙不过来的时候,也有意让自己过问国政。

    皇帝突然问起这事,难道说……皇帝已经对自己以太孙身份参与政务有所不满?

    太孙心中有为些微微吃惊,可表面上还是一脸的平静。

    果然,赵王也意识到这一边,嘴角不为人知地微微一翘。

    “哦,这么说来,如果今年凌汛一起,那三县还是会淹的了?”皇帝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河防工程实在浩大,若要彻底整治,没有几百万两银子,十年工夫办不下来。可如今国库已经空虚,别说一百万两,就算是十万两也拿不出来。况且,马上就要对鞑靼用兵,这才是压倒一切的军国大事,其他都要为这次军事行动让路。

    赵王感觉到皇帝的不满,心中更是大快,忍不住插嘴道:“父皇,淹肯定是会淹的,没有侥幸,你老人家可要做最坏的打算啊!”

    太孙还是一副平心静气的模样:“禀皇爷,未必能淹。”

    “未必能淹?”皇帝提起了精神:“怎么说?”

    太孙道:“其实,那段河堤去年决口后,三县的知县都已招募过民夫用土重新整治过,未必不能扛上两年。”

    “夯土垒就?”赵王忍不住一笑:“太孙,未必二字别人说得,你可不能说。黄河一决口,那就是生灵涂炭,若真有事,谁能负责?这修筑河堤吧,还是条石靠得住些。”

    太孙也知道这是三叔在同自己抬杠,淡淡道:“赵王这话也不对,黄河绵延万里,若都用条石筑坝,可能吗?”

    赵王轻笑:“可凌汛却是实实在在的,这一关难道就靠空口白话就能顺利度过?”

    太孙:“赵王,若我说没有凌汛呢?”

    赵王嗤一声:“怎么可能,我在彰德住了那么多年,怎么会不清楚,又有哪一年逃得过去?”

    皇帝却定睛看着太孙,声音柔和地说:“你说说。”

    太孙侃侃而言道:“皇爷爷,孙儿这段时间翻阅宫中所藏的水文史料,却有一个发现。这凌汛吧说起来很简单,那是因为黄河上游的积冰先于下游融化,激流推动浮冰,撞坏堤坝。若是上游的冰迟于下游融化,倒也不用害怕。我推断,今年黄河下游的冰肯定会先一步融解。”

    皇帝猛地睁开眼睛:“咦,你倒留心了。”

    赵王见皇帝来了精神,不甘心太孙得了天子重视,反哼了一声:“太孙,你又不是神仙,这气候上的事情可说不准。”

    皇帝点点头:“也是这个道理/”

    太孙又道:“不知皇爷爷发现没有,这天气如果一入冬就开始冷,开春后反热得快。若是一开始就是暖冬,初春时节却冷得厉害。最近山、陕一带都报干旱,且说已经许久没下雪了,乃是难得一见的暖冬。如此一来,山、陕那边的黄河解冻肯定比下游晚。”

    “好,朕倒忘记这一点了。”皇帝猛地站起来,用手拍着太孙的肩膀:“所谓留意之处是学问,你很不错,真乃吾家之千里驹也!”

    听到皇帝的夸奖,赵王脸微变,倒是太孙还是一脸波澜不惊:“皇爷爷,孙儿本不是个聪明人,只不过平日间有意多看多问多想罢了。”

    “哈哈,好一个多看多问多想!”皇帝欣慰地大笑起来:“其实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天纵英才的,无非是比普通人多些细心和恒心罢了。太孙,河堤的事情算是就这么着了,朝廷也可免了一大笔开支,朕心甚慰。不过,朕且问你,那三县自从被冲之后,土地皆被黄沙掩埋,百姓没有了营生,又当如何?”

    永乐皇帝现在是越看朱瞻基越是顺眼,心中暗自点头:太子是不成的,可却为朕生了个好孙儿。此子做事细心周密不说,为人也沉稳,却是个人才。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太子怎么就那么不堪呢?

    见皇帝对太孙青眼有加,赵王心中不禁一紧。

    好在太子毕竟年纪小,又生在深宫,长在妇人之手,对于实务却不在行。

    听天子问起,太孙也没有一个好的法子,只得斟酌语气,回答道:“禀皇爷,孙儿以为,黄河黄沙已将三县土地彻底掩埋,已无半分地力可言。要想长出庄稼来,怎么着也须蓄养两到三年的肥力,只能靠国家赈济了。实在不行,先迁移一部分人口。”

    皇帝也觉得有些烦恼:“也只能这么办了。”

    赵王心中冷笑:小屁孩果然是小屁孩,你又懂得什么?

    这一冷笑虽然隐蔽,却逃不过皇帝的眼睛。永乐皇帝将目光落到赵王身上:“赵王好象有不同意见,你封地在彰德,你来说说。”

    赵王被皇帝雪亮的目光看得心中一跳,忙整色,规矩地回答:“回父皇的话,儿臣觉得太孙对地方上的农桑什么的还缺乏了解,有些事并不是翻翻书那么简单。先说赈济吧,朝廷又从哪里弄那么多钱出来,三个县,那可是十万户人家,全赈济,开玩笑。还有,迁移人口更是断不可行。如今,我朝开国百年,已是一等一的繁华,好地方可都是人丁兴旺得紧,难不成还迁这三县人口去与他们争地?移民实边吧,那可都是蛮慌之地,仔细激起民变。当年,太祖爷爷何等英明神武之人,迁移百姓充实边防时,任免不得民怨沸腾。这事可做不得。”

    太孙怎么说也是个年轻人,被赵王这一通数落,心中微怒。可他深吸一口气之后立即平静下来,朝赵王深深一揖:“还请教三叔。”

    皇帝也觉得赵王说地有理:“总不可能不管百姓死活吧?”

    “其实这事也简单,可在泥沙地上种麻呀!”赵王更是得意:“那东西不择地的,如今父皇不是要对鞑靼用兵吗,不管是军中帐篷还是被服都是海量之数,可尽数从灾民手中收购,如此,也能让百姓有一条活路。种上几年麻之后,土地有了肥力,自可改种粮食。”

    皇帝低头想了想,一拍大腿:“妙,老三这个主意好,也不枉你在封地呆的这几年。哈哈,朕还真没想到你却有这样的才干。”说话中,皇帝眼睛大亮。

    赵王得意地几乎要飘起来,故意装出随意的模样:“儿臣是父皇的儿子,所谓老子英雄儿好汉。父皇乃是尧舜之君,儿臣再怎么笨也能继承父皇几分英才不是。”

    皇帝乐得哈哈大笑,一脸的慈爱,连连拍着赵王的肩膀:“你倒会哄人开心。”

    太孙神色有些黯然下去,随即又振作起了精神。

    赵王大概是有些得意忘形了:“说起太祖爷爷当年移民山西实边一事,儿臣倒想起秦学政来,这个贼子好象已经下到天牢里了吧。国法如山,断断容他不得。”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不但太孙猛地看过来,连一边侍立的马云也是身上一颤。

    皇帝的脸色难看起来,冷冷道:“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