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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翻山越岭

    从前有护山大阵时,寒鸦岭无人敢闯,现在护山大阵被收回,寒鸦岭如其他地方一样毫无屏障,到处都是飘荡游弋的魔息和混沌之气,更加无人敢闯。

    荒芜已久的群山正值深秋,加上干旱,地上到处都是厚厚的枯枝败叶,越往深山里走,枝叶堆积得越厚。

    落叶层底下数不清的枝叶经过多年雨雪反复浸泡,消融腐化,早已经和泥土烂作一堆,化成了十分湿滑绵软的泥沼。

    秋池将将翻完两座不大不小的山峰,正是喘粗气的时候,走到这里发觉每一步都泥浆深陷,足底打滑,再抬脚时,坑底又污水直冒,恶臭难闻。

    瞬间被磨得没了脾气。

    便习惯性把袖子一撸,顺便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她撸得痛快,原是嫌弃袖子碍事,却不料皮肉刚露出来就被横斜而出的灌木枝条划了好几道口子,又痒又疼。

    不得已,只能又放下来。

    这时身后背篓里的小孩子忽然哼哼唧唧叫了起来。

    “醒了么?”

    “唔……呀呀……嗯~”

    秋池笑了:“这么喜欢说话啊,别急别急,你现在还太小呢。”

    小孩听不懂,只拿肉乎乎的小手趴在她后颈,兴致勃勃地撸头发。秋池冷不防吃痛,嘶了一口凉气:“别闹了,姐姐爬山呢!”

    秋池也没指望这么小的孩子能听懂什么,可才放松片刻,就疼得她“哎哟”一声叫唤,反手一捞,便是满手青丝:“弟弟!你要把姐姐拔成秃子了!我的头发!不行不行!”

    秋池麻利地解下背篓,把人从背篓里抱出来,小孩肉乎乎的,抱在手上颇有分量。“坐好,不许乱动。”又往他肩上一拍,“君子千金,山河不移。”

    磐石咒出,身形即定。

    小孩登时一动不动,只愕然瞪着两只亮澄澄的大眼睛骨碌碌打转,嘴一撇,却哭不出声。

    秋池满意了,拍拍手,四处打量一圈,终于找到一处长满藤蔓的古树,便费力拽了两根试了试,还挺结实。

    “都是你调皮,你要是乖些,我也不会如此以下犯上。”她将藤蔓缠在小孩手腕上,略紧了紧,然后解开磐石咒,把小孩重新抱进背篓里,继续赶路。

    她是奔着最高峰去的,那里有神君大人以半副神躯相融的乾坤钉。不过她出发的地点实在太远,最高峰又恰好在寒鸦岭中心,纵然减去一半路程,也还绵延着两百多里的群山等着她。

    秋池咬牙走了两天,地势越走越高,越往上,林子越稀,草越多。

    成片成片足以淹没头顶的草甸散发着干燥的香气,起伏间哗哗直响,犹如海浪。草叶杂乱无章,大多带刺,她一头钻进去避无可避,动辄就在脸上手上划出细长的血痕。

    小孩被她从背篓里抱出来,紧紧护在怀里。

    埋头不知走了多久,草叶也稀疏起来,她才发现自己又走到了顶峰,这一路山连山,坡赶坡,起起落落,她累得都记不清登了几座顶峰了,然而与前方群山相比,她走过的那些山又十分不值一提了。

    山那头还是山,说不清的山,随便拎一个出来,那也是巍峨壮阔,峰峦如剑,其上更有寒岚百丈,仿佛与浮云相接。

    她看着云海深处那抹隐约的轮廓,暗喜道:终于快到了。

    她忽然想起无度说的,寒鸦岭在两百年前只是一川草甸,是天地大劫时天降雷火,在此地煅烧了数月,同时引发地动,才导致南北数千里,东西数百里,处处岩土皲裂,凸岩成山。

    那时的山普遍不高,只是形似丘陵,直到几十近百年后,此处嵌落的乾坤钉被神君大人选中,自剖神躯相融之时又引发了一连串地动,才出现现在这般崇山峻岭,险崖峭壁的壮丽之景。

    所以说来说去,她这几天吃这么多苦头,竟然全是拜神君大人所赐。

    唉……

    一日后,她终于登上寒鸦岭最高峰的山腰小道。

    这山十分险峻,山体也足够巍峨,山峰更是高耸得鹤立鸡群,随便一扫,便可发现附近并无第二座可以与其媲美的山峦,只更远处几个山头埋在厚厚云海下,若隐若现,似初夏时分的小荷尖尖角,又像炖得烂烂的奶白鱼汤里漂着的几颗花椒粒。

    俯仰天地一白,唯他二人蚂蚁一般渺小。

    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将衣裳湿了又湿,满面刺痛。

    秋池抱着小孩一面攀爬一面鼓劲:快到了,再走高些,再往上走一点,再走一点。

    终于……

    她走到尽头,被一座扁平的山尖拦住了去路,山腰两侧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山尖两侧却卡得严严实实,完全没有下脚的余裕。

    她似乎无路可走了。

    她望着挺拔的山尖,只觉眼前有一根破土而出的冲天巨笋,又如一柄去势如虹的利刃,一半矗立人间,一半隐没云里,竟不见尽头。

    可以了,就是这里。

    她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

    “弟弟,来。”她把小孩催醒,握着他的手按在山尖峭壁上,自己也腾出一只手按住,默默将体内封存的有限神力渡入山尖,然后开始默数:“……一百零九,一百一十,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无度告诉过她:若百数之内没有将神力感召出来,至多再坚持二十息。

    可现在却只剩八个数了。

    她正忐忑,脚下突的一动,像是整座山都抖了抖,抖得她也跟着一滑,登时呲出一道透明的水痕,水痕如镜,倒映出朦胧青光,仿佛夏夜平静的湖面聚集的萤火。

    此处经年高寒,寸草不生,裸露的岩层湿漉漉的,极不容易站稳。秋池努力维持平衡,本能抬头一看,才知道是那山尖隳然异变,周身浮现出无数仿佛蛛丝盘结的铭纹。

    那萤光,便是铭纹投下的光影。

    纹路一开始还是似断非断,杂乱无章的,后来逐渐延伸,衔接了首尾,终于溪水潺潺般流动起来,颜色也似熔炉升温,由青转翠,又化融金,愈发饱满鲜亮。

    她慌忙搂紧怀中小孩,紧张地退了半步:成了!

    无度收回维持护山大阵的神力,是为了防范复生大计失败,结界破碎——他需要神君大人的神力去补裂。

    她带着小小的神君大人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收回半副神躯残余的神力,是为了催生神君大人的灵智——枝丫未能在她年满十八岁之前生出灵智,不能自行化生,已然失败一次。她挖心完璧归赵,虽然催生枝丫化人,可惜却是婴孩模样,本能尚在,能力俱无,无疑也是失败。

    现在将残余神力全部收回,却不知能有几分助力。

    那纹路已亮到极致,一路延伸至云中,将上空浮云都辉映出万道光华,仿佛朝日初升,光耀无极。小孩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得一瞬不瞬,满是好奇,肉乎乎的小手情不自禁抓紧了秋池的胳膊:“唔!唔唔!啊~嗯!”

    一边叫,一边指天,挥舞小手。

    直到头顶浮云浑厚如棉,恢复了寻常的奶白色,秋池方靠近山尖,再次按上一只手。

    方才只是唤醒神力,现在却是收回神力。

    她闭上眼睛,用心感召,仔细引渡,便见山壁与她掌心之间萤萤亮起光芒,那光芒中流转着赤金与冷翠,三色并存,一则神木之灵,一则金乌之火,一则阳神之辉。

    有点疼,火辣辣的。

    周身灵脉也涨得发痛。

    不过她忍得住。

    她这具假身本就与神君大人的神躯同宗同源,无所谓相斥。

    神力被引渡入体,另一只手握住小孩,十指相扣。

    小孩莫名看了又看,不知是吓到了还是不喜欢,忽然哇一声哭出来:“哇——”

    正是他这一声哭,方才还安静的云海和山尖霎时晃动起来,秋池心有所感,立刻睁眼,换了个更稳当的姿势站好,一面继续引渡神力一面安慰:“别哭别哭,很快就好啦!乖!”

    安慰没用。

    小小的神君大人哭得更带劲了。

    云海仿佛受惊一般荡起涟漪,且连绵不断,一次比一次剧烈。涟漪中心鼓动更盛,很快荡出更大的水纹,犹如茶汤初沸,几欲翻滚。

    秋池急出一身汗来,只得强行加快速度。

    这庞大山体经年累月转化阴气,凝聚五行,不知同化了多少灵力,又不知蕴藏了多少神力,即便大部分都分化给了其他一千四百九十九柱乾坤钉,剩下的也不能小觑。

    这时地面也开始接连震动,与之前只是山尖猛然震动不同,这回是整座山都在动,地面碎石快速弹跳,秋池的腿也不可遏制地打起了摆子。乾坤钉上的纹路又出现了,甚至比之前更亮,更烫,晃得她眼睛发酸,差点激出泪来。

    而天上浮云翻滚如怒,已经变了颜色,像是一只无形巨手蛮横伸进湖水里,搅得湖草断裂,泥沙翻飞,将污浊的湖水旋出深深的漩涡。

    于是浮云成了乌云,乌云压顶,黑如深渊!

    深渊巨口将周边云絮尽数席卷,盘旋得越发凝实壮大,继而掀起一股强风。她人倏地一重,仰面就被卷了上去,衣衫被漫天砂石裹得猎猎直响,眼睛睁不开,满脸刺痛。

    更要命的是冷!

    她原本最怕冷,换了假身便不怕了,可现在却又冷起来,像跌入了万年不化的冰潭,彻骨的寒意浪潮一般层层抬高,浸透肺腑,骨肉尽裂。

    神力仍绵绵不绝被她从山体中抽出,连接掌心,一层层积蓄在体内,再缓缓渡入小孩身体里。

    不能断,绝对不能断!

    风在耳边尖啸,小孩的哭声像隔了一层水,撕心裂肺却模糊不清。

    “他爹的!”秋池暗骂一声,整个人在半空天旋地转,几欲作呕。忽然她手腕一紧,整个人猛一拐弯,强烈的惯性带得她脖子往后仰倒,抡了好一圈才猛地撞进某个人怀里,随即一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牢牢搂住。

    秋池心神大定,如同浮萍靠岸,扁舟入港,终于长舒一口气。

    那人搂着她踅身而下,逆风坠向山腰小道,落地后仍不松手,反而双手按住她肩膀,助她站稳。

    秋池睁眼看向天上,却见那巨大漩涡已然无声一炸。

    轰——

    漫天乌云四散,气流震荡!

    “快走!山要塌了!”

    那人不由分说,搂紧秋池和她怀里的小孩就御风朝东边而去。

    东边自然是五域之一的东域,也是至今最安稳,唯一没有战乱的地方。秋池在他怀里扭头,果然见方才还气势恢宏的乾坤钉正崩裂倾颓,尘烟滚滚。

    罪过罪过!

    “你怎么会来?”

    “自然是无度叫我来接……哇!好丑!”面目昳丽的男子俯首打量秋池,不敢置信,“这真是神君大人的分枝炼化的那具假身?从前好像没这么丑吧?”

    秋池摸了摸自己的脸,丑?最多就是平凡了点吧,矮矮胖胖,五官毫不起眼。然而那昳丽男子竟干脆扭开头,仿佛不忍直视:“太丑了太丑了,我的眼睛!”

    不,不是仿佛,他就是看不下去!

    秋池脸色一沉:“绝色,你信不信你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划花你的脸?”

    绝色立刻闭嘴。

    “下去!”

    “哈?”

    “叫你下你就下,不要啰嗦!”

    下方仍在寒鸦岭山脚密林,不过东域没有大旱,比起西边群山,这里秋色正浓,层林尽染,树叶凋零得更慢,落得便也更少。

    赤金青黄浓妆淡抹,再加上凉风习习,端的叫人赏心悦目,身心舒畅。

    秋池抱着小孩走到一棵歪脖子树下,仰头看了看某根枝丫,上面刻画的数字歪歪扭扭,是她曾经在此等待某人睡醒时,耐心告罄之际,给自己留下的按捺之言。

    她性子一向急躁,最缺耐心,只有每隔一段时间便刻下一个数字,再按着这个数字去数数,才能一点点平复躁动的心情。

    这法子还是公子教她的。

    一想到公子,她鼻头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谢谢你来得及时。”

    “什么来得及时,”绝色挥挥手,“是你出事的地方太巧了,叫我想不注意都难。也是你命不该绝罢了。”

    这话中听。

    “借你吉言。”

    “甭客气。一家人嘛!对了,神君大人如何了?神木之心……”他左右一望,忽然低声道,“神木之心还了,神君大人应该复生了吧?”

    “你没回去?”若是回去了,自然就知道。

    “我哪儿有空回去?收到传讯就赶紧来了。”

    “哦。我要走了。”

    “去哪儿?你刚刚回收神力,不回望岚岛么?这假身没有神脉,可使不了神力啊,别一不小心把自己憋死了。”

    这人,刚刚还说借他吉言,转头又开始口无遮拦了,秋池冷飕飕道:“你管我,我要去中洲。”

    中洲在寒鸦岭西边。

    绝色眼珠子一转,一拍大腿:“啊!你,你要去找那小子是不是?你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果然女大不中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