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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先摆好立场再来谈是非对错

    深夜的风凉意如水,越湖而来则更添了几分潮湿的寒意,吹在唐松身上仿佛是浸在了湖水中一样,分外清凉。

    许是哪里下雨了吧。

    唐松趔趄着走到月了湖边,实在是头晕的厉害,索性便躺倒在湖边草丛,让风吹拂着痛饮后疼的要炸裂的脑袋。风儿捎来远处六皇子隐约而放浪的呼喊:“听风,别尿遁……啊……回来继续喝啊……”

    唐松躺在地上,摊成一个“大”字,他吃吃笑着,笑着笑着,他渐渐忘记了自己为何发笑,为何会躺倒在湖边,为何会身在此处。

    不管怎样,喝酒喝到令人忘却所有的一切,就算是值得这场饮宴了。唐松只觉这种仿佛偷来的无拘无束的放肆格外轻松。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这么舒服着,唐松慢慢睡着了,多日来第一次睡得那么沉。

    也不知睡了多久,唐松猛然打个激灵,睁开了眼睛。怎么会睡在这儿?

    此刻当是后半夜了,唐松方感觉有些冷了。酒虽然好,但真的喝多了,此时头还有些蒙。他站起身来,裹裹身上的衣服,在黑暗中摸索着,跌跌撞撞往胜棋楼方向走去,心里还在暗想着,许是白石也喝多了,不然怎么也不来寻自己呢。

    可唐松到底是头一回进这常春园,走来走去,他怎么也看不到胜棋楼的轮廓。他感觉自己只在一个地方打转,四围都是深深的怪石树影,那黑暗似乎要吞噬掉所有。唐松如没头苍蝇般乱撞,难辨方向。

    正在此时,一线幽幽的琴声如丝如缕飘然而来,在这沉沉的夜里,飘飘渺渺的如泣如诉。唐松像被这琴声控制了思维,好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

    琴声越来越近了,唐松揉揉眼睛,看见前面的树影分开一条小径,走到尽头,只见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槐树,长得歪歪扭扭,好像一张丑陋的大手张开,黑黢黢地遮着树下一块大青石。石头上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一个人影,正背对着唐松,默默抚琴。

    唐松默默伫立倾听,直至曲终,方张口道:“捣衣捣衣复捣衣,捣到更深月落时。敢问这位琴人,深夜一曲《捣衣》,语声凄清,不知是思未归亲人,还是追忆亡人?”

    抚琴之人身形微微一滞,轻飘飘道:“我自弹琴自娱,哪知这深夜也会惊扰到许多不相干的人多管闲事。”

    听声音竟是位女子。但这声音过于清冷,甚至若有若无。唐松晕乎乎的脑袋,竟首先想到:这是人是鬼?

    故老传说,槐树性属阴,人们常常忌讳种在房前屋后。唐松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有个老奶娘,常喜欢把他抱在膝头讲些村野异事。有一次,老奶娘给唐松讲了这么个故事,说她的老家乡下,村口有棵老槐树,几度荣枯,不论遭旱或雷劈,却总会在春天发出几枝嫩芽新叶,至夏便枝繁叶茂。那老树得有四人合围粗壮,树干长满树瘤。没人能说得清那老树到底有几百岁了,好像自打她爷爷的爷爷辈儿就传说有了此树。

    乡下人虽粗鄙,但天性自然,见此树历经岁月沧桑洗礼,依然生命力顽强,都敬老槐树为神树,用红布围了,供奉香火。平日虽然乡里乡亲都喜欢聚在树下聊天吃饭甚至宣读个公文告示,热热闹闹,但人人都自觉保护老槐树,别说有破坏老树一枝一叶的,就连不懂事的娃娃爬树也会被制止。

    然而有一年县里新上任个县令,新上任三把火,他带人巡查下辖地区走到了老奶娘所在的村子,见乡民愚昧,居然供奉一棵无知无识的树木,顿时火冒三丈,把乡绅族长叫来训斥一顿,又召集了乡民在树下,训话说乡民无知,供奉老槐树属于妄信邪神,日久老树成精必然扰一方水土,这还了得?县令喝令众人,立时要砍了此树,劈成柴烧掉。

    乡民虽然觉得几百年的老树,砍成劈柴有些可惜,别的不说,单单老树遮出的这一方荫凉就足以令盛夏中的乡人们舍不得啊。但对于他们来说,县令的就是天大的大老爷,大老爷的话自然不能违抗。因此几个大胆的带头上去砍树,见有人带头,乡里的青壮年便一拥而上,只有几个老人摇头叹息。可是,没砍几下,就见这些人惊呼不止,扔了斧子倒头便拜。原来,大树的树干上被斧子砍过的地方,竟然流出了殷红的鲜血!

    这下所有的人都乱了,只有县令强自镇定,喝令手下衙役拦住众乡人不许走,说他自己是皇上封的官家,有天子之威的加持,像这等因年头太长而化生的树精定会有所畏惧,叫诸人看他除了此害。说罢县令从地上拾起一把利斧砍向大树,一砍之下,树身果然未再流血,围观乡人不由议论纷纷:怪不得说当官的人都是富贵命,人家都是天上的星宿转的,树神见了都怕!

    县令见斧子砍下后并无异状,他自己也暗舒口气,信心大增,抡起斧子就要再砍,这一斧子正砍在老槐树身上的一个大疤瘤,斧子竟被夹住,怎么也抽不出来。县官正要叫人帮忙,就见这个疤瘤从中裂开,斧子掉下,正好剁在县令脚趾头上,登时血溅当地!众人还未来得及上前扶住县官,只见一条碗口粗的大黑蛇悠悠然从树瘤破开的树洞里游走出来,如玛瑙般火红的眼珠冷冷看了县令一眼,便又绕树而去,不知所踪。没疼晕过去的县令,见了这条大蛇,登时忘了什么天子之威星宿下凡,只两眼一翻,终于昏过去了。

    可这还不是故事的终了。更让人恐怖的事儿还在后头:当天夜里,本已离开此地回府养伤的县令,两眼发直地光着脚跑了十几里地,回到老槐树下,用腰带把自己吊死在了东南枝上。

    从此以后,这老槐树的香火更盛了。

    而且每到更深人静之时,据说那县令的鬼魂便会徘徊在树下阴影里,喃喃自语,如果不知就里的人偶然撞到了,还跟他搭了话,鬼魂便会一直扯着人说上一晚上他的冤屈,直到天亮鸡叫才会消散。

    唐松可不想被话痨鬼缠上说一晚,即使是个女鬼也不成。想到此,他深深一揖道:“打扰了。”便返身要走。谁知那女子冷冰冰道:“站住。”说着竟已抱了琴转过身来。

    唐松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身。这个深沉的夜,一直阴沉着厚重的云,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但唐松借着一点微弱的夜光,看见眼前这个女子,堪称绝色。

    她像是深秋独自遗在湖塘中心的一株出水芙蓉,丽色不染俗尘,又有种遗世独立般的清冷。她乌云般的发髻里嵌着一粒如月明珠,再加上她似乎含着两颗寒星的黑眼珠,身上单薄轻盈的月白裙衫,在唐松眼里似乎都闪烁着朦胧柔和的光芒。

    即便真是女鬼,也不走了。唐松打定主意。

    女子一张俏脸没什么表情,声音依旧那么的冷清,甚至更多了一分寂寞:“既然来了,说几句话如何?”

    “好……好……”唐松有点语无伦次。

    “你刚才问我思念何人,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应该算是枕边人,却又从不理我,这个人,是该称为故人,还是亡人?”那女子似乎看着唐松,又似乎看向唐松身后的虚空,不可捉摸。

    “这个……”唐松有些为难。这女子看来是为情所伤,这样的人最不好劝。没等唐松回答,那女子又好似自言自语道:“我该念着他吗?”羽衣般的广袖无意掠过琴弦,丝弦振动,发出如叹如息的轻声。

    “听姑娘所说,此人身近心远,似是与姑娘少些缘分。按理说,我该劝姑娘早斩情丝,早抽身早得大自在。可是……”唐松看那女子的眼神渐渐聚拢在自己脸上,不禁微微一笑,“情之所以为情,并不能以旁人之理所断。自己身所受之甘苦,实则仅存乎自己一心,而心之所属,甘自为甘,苦亦为甘。”

    女子寒星般的眼睛似乎蕴了秋水,波光微涟,深深望着唐松:“敢问公子高名大姓?”

    唐松躬身一揖:“在下循琴声而来,随风而至,姑娘叫我听风便是了。”

    女子从青石上站起身来,道:“依听风所说,是教我以苦为乐喽?难道公子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吗?”

    “姑娘身处情网,不容他人怜惜。”

    “从未有人这样跟我说过话。”那女子冷冷道。

    “若是早有人这样跟姑娘说话,恐怕姑娘早已不必心有所苦。”唐松笑笑道,“情之一事,旁人实难置喙。在下只以为,无论甘苦,姑娘自尝便是,无需衡量甘苦其价。”

    情之一事,从来就没有绝对的赔或赚。

    女子嫣然一笑,携琴从唐松身畔走过,轻语道:“谢公子点拨。”唐松闻到一阵清如水、轻似云的香气从身边飘过。

    唐松不敢回头,只在原地躬了一躬身。他怕自己管不住自己,尾随那女子去了。

    却听女子忽在身后站住,轻声道:“你怎么不问我是谁?”

    唐松仍未回头:“这是皇上的夏宫,在下不敢造次。”

    “切,”女子轻笑道,“既知是皇上的夏宫,你便不该跟我说话。说话还敢直勾勾盯着我,早犯了礼法大忌,那时候你怎么就敢了?”

    唐松窘的无言以对。却听女子又是轻笑数声,道:“你我因一曲《捣衣》而遇,公子便叫我捣衣便是。他日有缘,再相见罢。”语声渐悄,想是已走得远了。

    唐松蓦然回首,只见夜色里苍松两合,石径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