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玄幻奇幻 » 平澜渡 » 第三章 有花有草有喷泉

第三章 有花有草有喷泉

    沈振在十弦居订了一间中等客房,吃过鲜美多汁的元福包点,一碗新鲜鸽子汤,此时喀喇喀喇的咀嚼着花生米,又摇铃叫来店小二,给了一锭银子并托他转送一封信——这是十弦居一个便捷所在,信封上写上地址和收件人,五里之内二两银子,越远越贵,只要是京城内跑腿,不管在哪都能当天送到,当然不包括王城。

    小二看着信封上的地址怔了怔,问道:“客官在那里有熟人?”见沈振没有回话,他脸上的笑容像一朵花似的绽放开来:“对不住对不住,不该多问的,只是最近林邸那儿热闹得很,才忍不住多问了句。”

    正说着,沈振摘下斗笠,露出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一双黑眼圈里神采奕奕,可以看出本该是个肤色白净的青年,却因为不知是风沙还是烈阳灼伤所至看上去即将蜕皮一般,小二看着这个邋遢又清秀、疲惫又精神的青年人坐在房间中间,只觉得气氛有些诙谐滑稽,这无疑是他见过为数不多的一个怪人了。

    十弦居这个地方,虽然不在城中心地带,却是有名的“闲坊”,闲人清客聚乐的地方,确实有名的很,而且最主要的是,这里没有“卖肉”的生意,凭这点,京中常有那富家夫人、太太叮嘱自己的丈夫:“要办酒席就在十弦居办”,所以得了个清流雅致的贤名在外。在这里干活的小二,当然是形形色色的人都能瞧见,单从气质这一块来说,面前这位样貌谈吐反差极大的客人倒真的比其他人怪诞多了,谁也不能比。

    说是乞丐,可没那么脏,说是落拓草莽,恁地到十弦居这种地方吃饭住宿?

    怪诞客人露出了一个极为温和的笑容:“王老待诏还在做吗?”

    小二已擦干净桌子,身子微欠,面前的客人对十弦居的熟悉程度让他倍感吃惊,脸上却极为巧妙的转为恭敬的神情说道:“一直在,这就去叫他来,客官可还有吩咐,小的立马照办?”

    沈振摆摆手,小二知趣退出门外,心想这人看上去不修边幅,言行做派却像个京都本地的富家翁。

    晚些时候,沈振已经刮完胡子修理了一下杂乱的头发,王老待诏果然是侵淫理发几十年的大师傅,动作不会让客人的皮肤感受到一丝不好的感觉,哪怕是刀片贴在脸上时,也体会不到多余的寒意以及紧张,手法舒服又迅速干净。

    当然,哪怕是位屠夫拿着杀猪刀来给他剃胡子,沈振也不会犯怵,只是没必要那样。

    ……

    之后,他看着角落里的架台上一直兽烟不断,便伸手离着一寸远,忽然炉中喷散出大片烟灰,他摇摇头,朝澡堂而去,将衣服挂在有专人看守的外间,掀开帘子进入里面,确认没有其他人。

    澡堂连接着地下陶水管,经常换水,室内虽然冒着一片氤氲热气,水质却清澈见底,难怪有人说家里用的浴桶都没有十弦居这里的环境干净。

    在里面足足泡了半个时辰,一洗周身积累了三个多月的劳顿。

    多年前他还是个凤凰门跑腿小官吏的时候,每逢上浣、中浣及下浣之时,会跟人来十弦居泡澡,那时澡堂里经常会有很多人,这个时候却只有他一个。

    忽然想到没有准备浴衣,那身衣服刚刚穿过,觉得不妥,于是叫来小二去自己房间再拿来一身素净衣裳,并叫他好好收拾一下房间里的狼藉,还是先前那名店小二,不知为何他这次比先前更加毕恭毕敬。

    沈振出浴回房后又写了几封信,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行李,然后在窗边坐下,将冷静而有神的目光落在窗外的景致中。

    那些放在一旁小几上所谓的行李,不过是一张总额一百两的银票、三件换洗衣物,外加一刀一锦囊。

    锦囊里装有督察官名刺,刀是朝廷发放的佩刀,凭此两物,可通行天下,兼督察天下之职。

    ……

    ……

    林邸对面的茶铺近来多了一些来经常光顾生意的胥吏,他们看着对面一些锦服华裳的人携着礼品出入频繁,心中留意他们的随从里有没有熟识的人,好上前寒暄攀谈,似乎以为如此经常性的在人群里混个脸熟,可以为以后向有机会向上夤缘打下基础。

    平时这间茶铺里多为等着做工或休息或暂时歇脚的人,他们也正为此现象感到纳闷。

    此时茶铺里的人看见,林邸大门口走出来一个十五六岁黑衣少年与一个身着圆领浅色长袍看打扮未至及笄之年的少女,对望看去双双脸上都有一种天然的神郎英气,只是这少女和她的少年同伴比起来,肤色却显得稍逊一筹。

    “嘿嘿,好一个黑衣白脸,白衣黑脸,实属罕见。”

    有人开着玩笑,但都不认识这俩人。

    受王城顶空那片黑云影响,本来此时天色已经很黑了,如同深夜一般,谁知人们开始在门前张灯结彩,有的甚至像与天公较劲似的让下人给周边邻里、街边也挂上大红灯笼,许多如鸟斯革的楼房更是灯火如昼,随着阳光完全不见踪影,天空又被映照出一层微醺似的酡红色来。

    最令远道而来的初来者震撼的是王城的模样,他们以前只知道建在天柱峰上的王城终年被云气雾海包裹,这才真正见到夜晚时上空那片云海呈现的是满都城都能看见的五彩斑斓,今天这还是受黑云影响大打折扣后的场景,也不知真正的王城内部现在又有多绚烂。

    魏良的父辈经商,而商人往往不可穿着华丽,这是自古工匠们修建王城以后形成的风气,工重于商。

    黑妹是亭碗原野上的牧民,更是没有闲钱与这种习惯去置办昂贵靓丽的行头,因此二人的穿着都很朴素,有时走在穿着刺绣华丽的人身后,显得像两个可怜的小跟班。

    此间街上不同小邑里的市廛那般杂乱,在百松城的小贩都是自己设肆,倒是鲜有争吵打闹,而在更偏远的地方(魏良以前跟随过采办货品的商队去过那些地方),则会出现收保护费的流氓也不是稀奇。而京都商家各有招牌,经营的很是得体,贩卖的东西琳琅满目,一时看不尽然。如织的行人穿着时兴,女子梳着各式发髻,少有横冲乱撞高歌者,也没有流氓戏耍他人,没有打架,没有头破血流的纷争,繁华之下是习惯使然的秩序感。

    有两个实在醉得不行的人,奔出餐馆,在人群中摇摇晃晃了几下,驻足望天,忽然又摆出展翅高飞的模样,到处跳来跳去,显得非常滑稽而显眼,引发其他路人的讪笑。

    外地人对那片高峰或向往或敬畏,生活在京都久了的人才会被警惕替代对上面那片天空的所有情绪,能不看则不看,免得被人说有僭越之心,那两个是酒徒,自当别论。

    阴郁的黑云已经被抛在脑海,没人再谈。京都里的闹市区就算一到夜晚,仍然是热闹的地方,欢快是唯一的主题,谁会煞风景的去谈九霄之中的哪片云朵呢?

    魏良与黑妹走在繁华京都的人里事里物里景色里,见证着历经六百多年风华正盛的京师风貌。一路上魏良再三纠缠,黑妹终是败给了这个脸皮奇厚的人,任由他将自己的手拿去一会儿牵着一会儿挽着。

    若说眼前只是天下一隅,黑妹肯定深信不疑,因为这是她第一次离开亭碗原野,但若说还有比魏良更脸皮厚的人,黑妹却一定不会相信。

    拐了几个弯,不知不觉两人眼前多了一片银杏林出来,走近看发现林中穿插着许许多多小径甬路,中间空出一片地方,坐落着一幢亮着灯光的三层楼,四周落叶时而飘落,微风拂过树梢,簌簌作响,犹如浪涛,竟能偶尔盖过外面街上的那些喧嚣声。

    因为不熟悉,二人只是浅尝遏止,叫住一路人询问了一下这是什么地方,得到的答复是:“这里叫静安医馆,京都除了王城里的御医之外,最好的医士都在此地。”

    魏良一边道谢,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模样。

    那人又道:“不过没事别来这,小病找个便宜些的郎中就行了,此地奇贵,给你来一通最最潦草的望闻问切就是三四两银子不等,如果要是救治大病的花费足够在蕞尔郡县里买购几亩良田了。”

    魏良继续作出惊诧的样子,聊了几句有的没的,感慨京都消费真高之类的话,寻着二人将要无语时又问道:“烦问您这附近有没有什么僻静之地,公园啊什么的。”

    问完又觉不对,却没想到这两个字像是一声劈头惊雷,惊的那人跳了起来,如果他要是来看腿病的,这一下如果不是好透了那肯定就是非要加重病情不可。

    “公园?我看你像外来客,怎么会知道公园?”

    那人忽然瞪大了眼睛对此表示很有兴致,魏良说他也是偶然听别人说的。

    “现在知道公园的人不多,看你像外来客应该更不知道才是,那是好久以前的事,我还是孩子那会儿,二十年前,素雪公主你知道吗,王城里的公主?”

    魏良和黑妹一齐摇头,纵使是黑夜,那人的脸上也像是在散发着某种光芒,他润了润自己的喉咙,像是要发表什么感言似的接着说道:

    “那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位王室,她来到人间,站在人群中,问我们过得好不好,她笑起来就像是仙子……不好意思见笑了,后来啊她又问‘这里有公园吗’,大家当时不知道公园是什么,她说就是有花有草有喷泉的大园子,不管是有钱的没钱的、老的少的,只要是人就能进去散心游玩,当然带上猫猫狗狗也行,真可谓是启人心智,于是官兵们以她当时站的那个地方为中心,把周围的房子都拆了,为的就是在那里建一座公园,只可惜还没建好她就回天上了。”

    那人语气由激昂慷慨转为惋惜颓然,最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魏良也是仰望着天空满面惆怅,黑妹抻了抻他的衣角,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听说测试是否身陷幻境的办法是使劲揪一把身上的皮肉,想到这里,她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而眼下这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少年,似乎什么也不想要,无来由的就只想看一眼天上的那个仙子,无来由的相信这世上真的存在许许多多那样的仙子。

    那人背过去抹了一下惋惜的眼泪,接着道:“公园那个地方就在仙梦庑廊附近,只不过平常人进不去,有兵士把守,再者像这种林子是静安医馆的私产,没事不能瞎逛;我这么跟你们说,如果你们是想找安静地方,但凡是户外,可以去一些小巷,不过遇到坏人就不好了;另一个地方,就是王城脚下的天子林,那儿种植着数不清的奇花异树,只是里面环峙着禁军防戍,壁垒森严,听说还有仙人布下的大阵,虽然那附近绝对安静,却是和寻常地方泾渭分明绝对不能逾越的雷池,所以我劝你们图安静还是待在家里的好。”

    不知是在开玩笑还是在说废话,可以看见他眼中的那抹炽热早已平息。

    也许他误会了什么。

    魏良早早就感到背后酸痛,朝黑妹挤了挤眼,再向那人说道:“受教了,请问阁下尊姓台甫?”

    “鄙人展百篇,字千篇,号破庐子,于三清书院行教。”那人拱手作揖后说道,魏良黑妹二人现在虽然对三清书院里的教书先生没有实际概念,却也有些认可“人不可貌相”这句话,方才这位破庐子对月长叹的模样,毕竟是穷酸至极了,一点也不像别人说的那种行教之人。

    魏良也回礼说道:“魏良,字平澜,林郡百松城人士。”

    展百篇将身子直了起来,笑道:“京都虽然是天下最繁华最礼貌的地方,却不是最讲究的,这里提倡淡化陈规俗套,不尚孔孟文言,就像那号称柔情水乡的江南,也有拿鋬耳金杯啜饮之人,以后在这片地方与人说话其实大可不必太过拘谨客气,有时越洒脱越招人欢喜,总之有缘再会吧。”

    魏良知晓他是在拿京都与江南作比较,有些人总说江南繁华,风气随和,名声之噪隐隐盖过京都,而这边的人则与之殊俗,严肃迂腐偏多,展百篇的意思则是这边反而要随和得多。

    不过此处的“有时”分辨起来就难了,可以说是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

    魏良再次点头称谢。

    果真没有再客套,展百篇已提着一袋药包自己走了。

    魏良和黑妹又转回到了街上。

    “你怎么知道有公园这种地方?”走了一会儿,黑妹突然问道,刚问完,右手又被魏良抓去当菩萨似的用两只手捧着。

    不管出于被动还是无奈,她似乎习惯了这样,没有感到别扭,至于羞赧忸怩,那是属于笑不露齿的大家闺秀必备的修养及本领,她见惯了袒胸露背的原野景况,怎会因为被一个不怀甚么好意的男子牵手而乱了芳尘呢?

    她只是下意识摸了摸袖中的短刀,族人所赠,吹毛断发那种。

    魏良虽然并没有嗅到危险气息,却也咂摸到了话里隐藏的机锋,冷静回答道:“那里应该是个很干净的地方,我们明天带上嘟嘟试试能不能进去,看看公园是什么样子。”

    黑妹侧头看他,眼波流动,像是看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刚才你也哭了?”

    ……

    “怎么可能。”魏良不以为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