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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香港记忆

    ※香港记忆

    十多年前,1994年,我丈夫李锐一行几人,赴台湾开会,途经香港启德机场,要在那里办理一系列复杂的赴台转机手续。那是他第一次踏上香港的土地,那一次,启德机场的工作人员,几乎没人听得懂他们一行人的普通话,那种隔膜、冷漠,或者说傲慢,就是香港留给我丈夫他们的第一印象,也恰恰印证了我们一向对香港的想象。

    确实,几乎所有的人,来到香港,似乎都不是为了发现什么,而是为了印证。

    2005和2006年,受香港浸会大学国际作家工作坊的邀请,我两次赴港,后一次,是随丈夫同行,并且在那里生活了几个月。我们渐渐发现了一个想象之外、定义之外的香港,它的丰富、生动,它的浑厚、复杂,因为猝不及防,所以在我们眼中才显得更加意味深长和动人。

    自然,如今,香港人听不懂、不会说普通话的历史,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一些节日

    在香港,意外地过了许多节日。

    农历三月,某一日,浸大国际作家工作坊项目经理,也是我们的忘年交小友何小姐,带我们坐轻轨去青衣岛看戏。香港的朋友们热情好客,怕我们这两个外乡人生活寂寞,常常为我们尽心尽意安排这样那样的节目。起初,还以为那一日是和平日一样,在剧场里看演出,所以特地带了厚衣服,以应付过于恪尽职守轰轰烈烈的空调。却不想,哪里有剧场,原来就是空场中搭起的简易大棚,里面倒是灯火通明,丝竹袅袅,刚一出地铁口,远远地就听到了悠扬的乐声,在滚滚的热浪中若隐若现地颠簸着。何小姐说:“听,就是这声音,一听就想起了小时候。”

    平日里,大家都叫何小姐“简妮佛”,那是她的英文名字,自然,她的英语说得比普通话要流畅许多,因为说普通话才是近十年的事。除此之外,她还会说一口漂亮的西班牙语和葡萄牙语,80后生人,现在,这个“酷”而时尚的小白领、新新人类,却带我们来“看大戏”。

    真的是看大戏,就像我们的童谣里唱的那样:“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那空场上的大棚,那棚子四周一个个烟熏火烤的小食摊,那蒸腾的人气,还有烛光和香火,一切都让我以为回到了内陆某个乡间。只不过,戏台上唱的不是北曲是南音,是我听不懂却依然觉得悦耳的粤剧,挂头牌主演的竟是在香港赫赫有名的当红小生盖鸣晖。

    原来,那一天是真君大帝的生日,人们唱戏为他庆生。年年如此,在香江,那是个大日子。当然,更大更重要的日子则紧随其后,天后娘娘也就是妈祖的生日也在农历的三月。那几日,到处都能看到悬挂的彩幛:街头高大的现代感的建筑物、过街的天桥之上,横空出世地写着恭贺天后娘娘宝诞的敬语,红底金字,撞到我这个外来人的眼睛上总觉得有点时空倒错,不知身在何处。彩幛装点出城市一片节日气氛,自然,更是要唱戏,且要唱几天。

    农历四月初八,这一天,全港岛放假,是法定的一个节假日。所以,香港的年轻人和孩子,不是只知道圣诞节而不知道佛诞日的。这一天,有许多人,要坐船拥到长洲去,参加那里盛大的“太平清醮”,也叫“抢包山”。这个名字我不陌生,我想,凡是喜欢《麦兜的故事》的人,对这个名字都不会陌生。“抢包山”这项活动,在香港已经有了一百多年的历史,年年四月初八,人们来长洲“抢包山”,年复一年,所以,这一天,又叫作“包山节”。

    再后来,就是端阳了。原来,不仅仅是佛诞日,清明、端阳、中秋,这些节日都是香港的法定假日。这一天,维多利亚港湾,还有这里、那里,都举行了热火朝天的龙舟大赛,这是独属于“端阳”的仪式,就像“登高”属于“九九重阳节”。自然是观者如潮。这一天的报纸、电视,龙舟大赛的盛况无疑都是新闻中的重头戏。这让我知道了这个节日在这座城市中的重量。

    在此之前,我是说来这里之前,我从不曾想过,我会和这样多的传统节日,这样多的仪式,这样多的在内陆早已销声匿迹的神明相会。而这个地方,不是别处,是象征时尚和潮流、象征“与国际成功接轨”,也早已被我们符号化和简化为“文化沙漠”的国际大都会。

    当然,在这里,这样的节日,从某种意义上说大约都是草根的节日。上流的精英们和“国际公民”大约是不过这些节日的。可它们的影响力、它们的生气勃勃、它们坚韧的烟火气家常气,仍然让我十分震撼。这不是为旅游准备的节目,不是为招商引资而开发的民俗表演,而是此地草根民众生活的常态、原生态,一代一代延续下来。也因此,在寸土寸金的中环,或者号称有欧陆风情的赤柱海边,林立的大厦中你能突然和一个小小的香火旺盛的土地庙相遇。我想,何谓传承?这就是——淹没在日常柴米油盐的日子里,被人间烟火气笼罩浸润,点点滴滴,却天长地久,血肉丰满。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去年的节目单

    此刻,我手中正在翻阅着一些节目单,那是香港女作家陆离女士为我们搜集到的。一年前,当我拿到这厚厚一摞的东西时,离启程回家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于是,我从这每一张花红柳绿的纸面上读到的几乎都是同一句话:“你错过了什么?”

    在香港,时间是不够用的,作为驻校作家,丈夫要上课,要指导学生,要做一系列的公开讲座,要参加许多的文化活动,当然,也要有各种各样无法推却的应酬。而那时,我们又已经开始了新长篇《人间——重述白蛇传》的写作,所以,业余时间几乎是没有的。

    当然,潜意识里,也从来没认为香港会在文化意义上带给我们什么惊喜。不像几年前在纽约,几乎每晚都要在百老汇、外百老汇、外外百老汇的剧场里,试图和一个令我们耳目一新、灵魂震撼的奇迹相遇。

    但是这些节目单,纠正着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误读。

    2006年,是易卜生逝世一百周年,这个日子,香港人没有忘记。我手中的节目单告诉我,五月至六月,这一个月时间,在香港有这样一些活动来纪念这位现代戏剧之父,除了在香港文化中心大堂举办的《易卜生逝世百周年纪念》的展览和讲座之外,其他演出计有:

    易卜生戏剧《野鸭》,演出单位:香港戏剧协会,地点:香港文化中心剧场。

    易卜生戏剧《玩偶之家》,演出单位:美国马布矿场剧团,地点:葵青剧院演艺厅。

    另外,在牛池湾文娱中心文娱厅,一群前卫的戏剧人用另外的方式演绎着他们对这位大师的理解,那当然是小剧场探索的形式:

    一个叫“春草剧坊”的剧社,演出《群鬼之家》。

    一个叫“湛青剧社”的团体,演出《爱的喜剧》。

    一个叫“捌秋壹”的戏剧工作间,演出《女流》。

    一个叫“剧场休憩间”的剧社,演出《尖塔上的易卜生》。

    一个叫“乱描舍”的小剧团,演出《玩偶之家》。

    ……

    “捌秋壹”“乱描舍”,这些奇奇怪怪的文字组合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但是关于这些团体本身,有这样的一些文字介绍,比如:

    “乱描舍是由一群80年代大学毕业生于1989年成立,从他们具启发性和动人心灵的舞台作品,流露出他们富有文学及美术基础的独特背景和经验,及致力透过戏剧探索生命及人性的精神……”

    由此可见,这是一些志同道合者集结在一起的先锋剧团,这样的剧团,在香港,不是一个两个,三个五个,而是,有相当的数量,散落在各处,也许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特立独行——特立独行地去面对一个强大的拜金时代。

    请不要以为,五月和六月,易卜生就是香港舞台上的全部,不,远远、远远不是。假如我把手中节目单的内容全部抄录下来,那将是这篇文章的篇幅不允许的。此刻,我一张张翻阅,节目单上经典的芭蕾舞、宏大的交响乐,各种音乐会:钢琴独奏或小提琴协奏、法国歌剧、阿根廷音乐剧……我发现又一次与我擦肩而过。这仍然还不是五六月香港舞台的全部,再往下翻,我看到了,来自内地的京剧(孟广禄与袁慧琴他们)、秦腔(陕西省戏曲研究院)、昆曲(就是传说中的那个青春版《牡丹亭》,那天朋友为我们送来了最好的戏票,可是由于有重要的活动,只能忍痛放弃),以及上海的评弹、成都的曲艺,当然还有香港本土的南音和粤剧。又一看,那赴港演出的“陕西省戏剧研究院”,竟都是熟悉的面孔,几年前,我和他们在黄土高原一个乡村庙会上共同度过了难忘的七天。我曾顶着烈日站在旷野中看他们的《武松杀嫂》《滚灯碗》《活捉三郎》,还有凄美无比的《断桥》。但是在香港,我们却失之交臂。

    失之交臂的,还有黄仁宇。这也是最让我惊诧的,谁这么异想天开,居然能把黄仁宇先生的历史学术著作《万历十五年》改编成话剧?这出冠名为“大历史话剧”的演出,在五月的香港,一连演了十天,张居正、海瑞、戚继光和李贽,还有中国历史从兴盛走向衰败的大奥秘,在香港文化中心剧场,给了我足够的赴约时间,可是我错过了。

    最后,特别要说明的是,几乎每一场演出,也就是每一张广告节目单后面,都印着这样一行文字:高龄、残疾人士、全日制学生及综合社会保障援助受惠人士,半价优惠。

    我不知道,在内陆,2006年5月至6月,哪个城市能够拿得出和这个被我们称为“文化沙漠”的都城,同样丰富迷人的节目单?

    2007年6月19日于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