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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西街与我

    ※西街与我

    对我的创作比较了解的读者,可能会记得,“西街”的故事,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我的小说中。早在2001年,在我的中篇小说《鲜艳的季节》里,我曾通过女主人公之口,讲述过一个隐藏在菜窖里的“白毛鬼”的故事。那时,我刚刚听说了这个故事不久,内心非常震撼,而故事发生的地方,又恰恰是我的女主人公生活过的小城,于是我让这故事成为她成长的一个背景。

    当然,也是因为那种新鲜的震撼,没有经过沉淀、发酵,我还不能够洞悉它的隐秘,不知道它到底能够带给我什么,所以,它还只能是一个片段或雏形。

    但,这个故事,我一直没能忘记和释怀。当初,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我的一个好朋友,那是发生在她生活过的晋中某小城一个真实的事情,在她童年时,有一段时间小城闹鬼,风传有一个“白毛鬼”,夜深人静时出来游荡,曾被人偶然撞见。后来,破案了,真相大白,原来是一个国民党的军官,多年来,就藏在西街他们家后院的菜窖里,不见天日,渐渐地,须发皆白。藏他的人,是他的妻子……我问,后来呢?朋友说,好像是枪毙了。我又问,那他妻子呢?家人呢?朋友回答不上来,说,不知道,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啊!

    假如,你要是见过北方小城所谓“菜窖”的话,你才有可能理解我的震惊和震撼。那就是平地挖下去的一种洞穴,盖上盖子,不可能透进一丝光亮和人间的气息。活埋,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准确的形容。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生灵,在坟墓里、在地心里活埋了几年甚至是十几年,是多么恐怖、无奈、悲哀、绝望的事……我是一个有幽闭恐惧症的人,所以,让我耿耿于心的,不是逃逸或隐藏——众所周知,古今中外,为了某种理由而藏匿的故事太多太多——而是如此残酷的活埋般的隐藏方式。

    同样让我不能释怀的,是关于他的家人。在那样一个严酷的时代,怀揣这样一个罪恶的大秘密,杀头的大秘密,需要怎样的勇气啊。那数年、十数年的岁月,几千个日日夜夜,要忍受怎样的煎熬,又要有怎样坚韧的生存伎俩和智慧?我甚至设想过,假如我是那个妻子,我忍受的极限能有多久?还有,在事情败露后,她又遭遇了什么?只是没人告诉我答案,事情过去太久了,而在我们的土地上,在那个铁血的宏大的时代,这样一个小人物的悲剧,又能留下什么痕迹呢?

    可我放不下。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会重新走进这个故事里。

    三年前,有一天,偶然翻一本书,看到一个日本舞台剧剧本,无意地翻看着,是讲一个小女孩,总能听到看不见人的声音和她说话。随便翻看介绍,原来,那声音来自一个多年来藏匿在夹墙中的人!突然之间我后背冒出了冷汗,我合上书,不再往下看了,我怕它会惊扰我的“西街”,因为我知道,我的故事,西街的故事,跃跃欲试地来了。

    春节长假刚过完,李锐开车,带着我,和讲故事的那个朋友,一起去了地处晋中盆地的那座小城。几十年过去了,小城早已改变,但总还有不变的东西,比如雄踞城中的鼓楼,比如从它身下向东西南北延伸的街道,西街就是因此而得名。走在长长的、一看便知是近年来整修过的“明清老西街”上,却仍旧有着一份莫名的怅然和激动。这座小城,远没有和它毗邻的平遥那么有名,也因此保留了一点纯真的古朴,保留了一些旧日的痕迹:一座废弃的破宅院,一块老砖匾,一爿旧门面……我朋友的老城、故地,就在这些黯淡的地方珍贵地蛰伏着,仁厚地抚慰着她。而她,则引领着我,一步一步,去和传奇的西街相遇。

    于是,我看见了我的马兰花,从容地、安静地,走在西街上,美而温暖。没人看得出,她胆大包天地藏匿了那么可怕的惊天秘密。人类的历史,充斥着人对人的剥夺与杀戮,以各种各样宏大的名义。幸而,还有马兰花们,还有这样一些卑微的、渺小的、手无寸铁的生命的捍卫者……那是神给这苦难人世的恩惠。

    这是我的西街,我创造了它。

    2015年5月23日于京郊顺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