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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年轻时,我们走西口

    辑四

    ※年轻时,我们走西口

    在我的小说《行走的年代》中,我让男女主人公——一对20世纪80年代的“文青”,在前人“走西口”的路上,完成了他们的生死之恋。这样写,我其实是忐忑的,我不知道今天的人们,特别是今天的年轻人,还会有谁,对那一段历史,对那一段路程,关心或者感到有意思。说来,有关行走的文字,其实是很热的,甚至是越来越热。只不过,作为小资和文青的标志,这行走的坐标,一般是:拉萨、墨脱、尼泊尔、恒河、红海、金字塔、阿拉伯神话的发源地或者柬埔寨等等。而我的主人公们顶着塞外沙尘徒步穿越的黄土高原,那貌不惊人的朴素的大风景,还没有被这个时代“符号化”。让我意外的是,读过这篇小说的人,特别是年轻人,其中就有我的女儿,却对我这样说,这本书里他们最喜欢的,就是男女主人公在塞外,在残破冷峻的古长城和烽火台,在通往类似秘史的西口之路上,所经历的那一切……

    20世纪80年代中叶,在“寻根”的文学热中,我和丈夫李锐一起,曾有过一次“走西口”的体验。那时,“晋商”这个词汇,还远不是一个热词,晋商的历史,也还在中国的各种“正史”之外,沉睡着,沉寂着。而我们对“走西口”的认识,也只不过是停留在民歌《走西口》那样一种被定义的层面上。在我们行走的过程中,有一些体验,有很多的困惑,听了形形色色走口外的故事,也有一点发现。这些东西,后来曾多次出现在我的小说中,至今,我认为,那短短一段行程,那漫天风沙,那烽火台与古长城永恒的废墟,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这也是我想把当年的笔记,整理如下的原因。

    希望它能传达出我所尊敬、热爱和想念的那个时代真实的气息。也庆幸我自己能够在年轻时,可以用这种方式,对我脚下的大地致敬。

    1985年4月23日星期二晴

    昨天乘342次列车,赴朔县,准备从这里走西口。当晚宿县政府小招,翻看县志,傍晚时曾去崇福寺小游。

    由于平朔煤矿的开发,一个大型汉墓群被发现,震惊考古界。发掘工作也异常紧张。今天上午我们参观了发掘出来的部分文物,看了设在崇福寺里的陶器修复室,很多的碎片,很多残缺不全的汉代器皿,叫人感到“历史”原来是可以触摸的。

    崇福寺里最著名的大殿弥陀殿为金代建筑,规模极宏大,“人”字结构,屋脊上有彩色“跑脊人”,这是很少见的,也许是以前我没注意。殿里有壁画,佛的背光极精细绵密,据说这真是很罕见的。

    大殿似乎要倾塌了,但依然有一种荒颓的大气势,叫人肃然起敬。檐下栖息了许多的野鸽子,青石台基上落满了鸟粪。

    下午翻看县志。

    4月24日星期三风

    早晨工委派车送我们到平鲁县安太堡,安顿住处。中午村长款待我俩及县农机局的几个工作人员,开了十七瓶啤酒,主食是大米。我不喝酒,看他们划拳。

    这是一个因为煤矿和汉墓即将搬迁的村庄,村干部很忙,却又见他们一上午蹲在太阳地里,抽烟说话。我们住的屋子紧临公路,汽车一辆接一辆,轰鸣而过。公路那边就是平朔露天煤矿的工业广场。再远处,便是黑驼山了。

    看得见山上的烽火台。

    下午,我们走访了一户人家,姓王,原不是本地人,十五年前从张羊沟举家迁来。这家男人二十三岁走西口,带着女人同行,在口外生了一个儿子,儿子生下十天,女人便死了。这男人将儿子奶给人家,自己打工挣麦子,后来,千辛万苦将儿子带回故土。在口外,有人要用大犍牛换他的儿子,他不干。说,娶女人为啥?还不就为栽根立后!

    他带回了他的儿子。

    二十五年后,儿子又去口外“度带”回母亲的尸骨。只是,这女人的骨骸并不能进祖坟,要等着他,等他死后再与他合葬。这男人当然又早已娶妻生子,女人是个寡妇,叫朱桂香。

    闲聊时进来一个老汉,进门就脱鞋上炕、吸水烟,光脚板上满是黑泥。老汉听不大懂我的话,但说了不少有意思的事。说到搬迁,说到了祖坟的风水。老人姓李,叫李凤龙。李姓是安太堡的大姓。老人将一只树枝般的手指屈起来,对我说,九辈了!李姓人已经在这安太堡住了九辈,这下要走了。“死死活活都得走,神人都得走!”我这才明白要走的还有坟里的亡灵和祖先的牌位……地下一个小后生却轻描淡写地说,神人都走,还不就是一句话?

    老人的二儿媳前不久淘沙被砸死了。这砸死的女人也不能进祖坟。此地风俗,屈死的人是不能进祖坟的。

    老人说:“高姓是原占。开天辟地这里就是人家姓高的。”但如今不管姓高姓李,都得迁出这块埋了多少祖先的土地了。

    主人家的两个儿子,还有几个小伙子,围在地上,刚修好自家的小四轮,也进来和我们谈天说地,问:“你们去过香港没有?”还特别关心和尚的事。原来,村民们要去集体旅游——游五台山!这才是安太堡当下最热门的话题!老老少少都在心在意……搬迁、旅游,哪一件,似乎都比当年走口外的老话来得重要。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晚上去支书家坐了坐。他家起的是砖窑,窑里有立柜、冰箱,还有一盆开红花的君子兰。小伙子三十四岁,很年轻,雄心勃勃,他想拿村里土地入股,入平朔露天煤矿,还想给村里买二十辆汽车。

    这里要比太原冷许多。

    4月25日星期四晴

    早晨,李锐带我去后山平梁,有云。碰上李凤龙老汉挑水浇萝卜秧。看见了烽火台,远处的和近处的,默默眺望了许久。想用照相机拍照,突然放弃了,因为我知道拍不出我心里的那种感受,拍不出我对它们的敬意,以及,类似秘史一般的奇怪的隐衷。

    黄土高原在这里具有独特的风貌:断层、水土的冲刷流失、这个季节的寸草不生,使沉厚的黄土看上去就像凝固的时间洪流,有一种沉默的不可撼动的大神秘和大尊严。在它面前,总觉得任何语言都来得太轻佻。直觉它喜欢沉默的生命,不喜欢人。

    上午和一个叫戎振武的老人聊天。朋友东黎说过,村人的学名总不及小名来得喧闹生动,看来是这样,但我们初来乍到,怎好意思打听人家的乳名?戎振武老人今年七十六岁,五十多年前走过西口,如今说起来,亦很凄伤。当年他离开家乡出口外时,已娶妻生子,人走了,许多年女人带着孩子苦熬苦做。他爹看不下去,对他外父(岳父)说,让你女子再找个人家吧,他去了口外,谁知道甚时能回来?外父回答,甚时看见他的骨头,我甚时再给闺女另寻人家。

    他真回来了,挣回八块大洋。

    和他结伴出口外的是个叫李二爸的后生。两人一路讨吃回家,走哪儿宿哪儿,荒村、破庙、大路边;两人替换着,你看行李,我去讨吃的,就这么相帮搭伴回到了故乡。

    李二爸的女人,是讨吃讨到这村里的。逢人问,谁肯收留我?李二爸光棍一条,就收留了这女人,两人活成了一家子。只可惜这女人一辈子不开怀。

    这里的人说起女人,有一个最坚定的标准。村里有一个放羊老汉,因为穷,四十岁上讨了一个没眼的女人,人们说,“这女人没眼,可一气养下四个儿子。”让人感到,生育的本能有一种理直气壮的神圣——是这沉默酷烈的土地的准则。

    中午去一户高姓人家坐了坐。这高姓虽说是“原占”,如今却是这村里的小姓,只有兄弟三人在村里立着。这老汉看着十分面善,一笑,叫人觉得可信赖而且谦恭。或许是因为小姓而势单力薄,处处要赔小心的缘故?这家大女儿离婚四年了,生养了两个儿子,大的留在了婆家,小的自己带着。我们一边说话,她一边给儿子用篦子篦虱子。人生得很白净。

    一家人都在工地上干活,大儿子开小四轮拉沙,老汉用小毛驴拉沙,老伴则砸石头,震得满手都是血口子。而离婚的女儿却在家做饭,当妈的说,女儿眼疼。

    四点半从安太堡出发,徒步前往平鲁县城(井坪镇)。沿公路走了十多里,一辆小面包车从我们身边驰过后停了下来,原来是省电台的车,车上的人认出了我俩,盛情相邀,只好上车,一路开到县招待所。原来,这里明天要召开纪念抗日归侨李林烈士牺牲四十五周年大会,规模很大,中央动议,全国侨联发起,省委主持召开。这两天这里将是全省最红火热闹的地方,全国五十多家新闻单位都派人来了,中央、省委均有要人出席,看来我们得在此停留一天了。

    4月26日星期五晴风

    上午应邀参加了纪念李林烈士牺牲四十五周年大会,午饭后,我俩便悄悄启程了。

    二十二里路,走了三个小时。风极大,一直上山。徒步走完在山西境内的路程,是我俩的共同决定。也许我们想用这种方式表达我们对这片土地、对“走西口”这段历史以及前人的敬意,也许什么都不为,就是想行走——那是生命盛年的需要。

    越走,黄土高原越显得荒凉,大路上几乎没有人烟。这里老百姓有句口头话,“地赖”“土瘦”,所以才往口外去讨生路。有些小小的林子,光秃秃的,长不成材。有些地方几乎要沙漠化了,地名上也多有反映,有条干涸的河,就叫“大沙沟”。河川里风大得能把人掀倒。途经一个叫“店梁”的村庄,晚上就在担子山借宿。

    运气不错,找村支书,支书下地不在,支书的侄子把我们领到了自己家。这家的老人叫“芒女子”,芒种生的,人又热情又爽快。十三岁(民国十八年)遭天年,让自己的姑父把她从口外托克托县领进口内,照传统“卷席筒”的方式卖给了人家做童养媳。她一生生养了七个孩子,四男三女,老汉十一年前去世了。

    这位老人是个苦命的老人。但说起往事,说起一辈子的苦辣酸辛,也就那么短短几句,还很淡然、爽利,像说别人的事。

    支书下地回来,我们便来到了支书家。支书姓陶,五十岁了,是个精明人,见过世面,早年间在和林格尔念书,当了十几年支书,后来又在公社机修厂当厂长,包产到户后,回村种地,去年又被选为支书。他家院子里拴着大犍牛和骡子,窑里贴着闺女在学校的奖状。他说他有五个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供孩子念书上学。家里确实没见什么好摆设和值钱的物件。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村子历史久远了,早先,不知哪朝哪代以前,这里叫三千户。三千户人家的大庄,在这方圆想来一定颇有名望。村南有天门山,天门山沟里有纸坊遗址。村人说,有纸坊的村子就一定是个富庶的好村子。后来,不知怎么毁灭了,据说是遭了地震。

    现在这村子叫“担子山”。其实应叫“弹子山”。这里方圆的村名、山名,都和兵家有关。比如,村东南有营盘山,村正南有校场坪。到处可见烽火台。据说这村名是杨六郎带兵戍边时流传下来的,有句民谣这样讲杨六郎,说他“脚蹬雁门关,手扳弹子山,一箭射到大青山”,据说现在内蒙古大青山上还依稀可看到那箭的射痕。

    这村有二十个姓氏,姓付的是大姓,有四十多户。但势力最大的是赵姓人家。不过土改后,赵姓人家就衰败了。村里原来有庙:老爷庙(关帝庙)、龙王庙、奶奶庙、财神庙,还有一个特殊的庙,叫古红眼庙(?),名字记不准,听不清也弄不明白,但知道供的是一个特殊人物。传说,有一天,这个不知名姓的人问自己的娘,这世界就这样?娘回答说,就这样。于是他就不想活了,生生饿死了自己。死后,人们就给他修了一座庙。这座庙的来历让我很惊诧,听上去这一点也不像中国式的哲学,倒像是发生在印度的故事。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更是一座有意思的庙宇。只不过这庙早毁了,但即使现在,村里殁了人,亡了人,人们还是要到“红眼庙”里烧张纸。

    附近还有座儿女山,传说,谁想要孩子,便从沟里拣一块石头放在那里,天长日久,那里便堆起一座山来。

    晚上宿在老陶家里。出来解手,看见了在城里永远看不到的星星和月亮,那么亮,那么清晰,那么冷和美。

    这里的女人、媳妇对我说,看你们穿的这艰苦衣裳!——她们叫牛仔裤是“艰苦衣裳”。

    4月28日星期日晴

    早饭吃莜面窝窝(又叫栲栳栳,至今我也不知道这种食物的正确写法),麻油调和。支书的女人送我们去一户赵姓人家,顺路进去给芒女子张大娘照了相,也给她的外甥媳妇和支书女人各照一张。张大娘还特地换了干净的衣裳。

    这赵姓人家的主人叫赵世富,1947年,他报名参加了武工队,到内蒙古清水河韭菜庄打顽固,即同傅作义的部队打仗,也就是小股的骚扰。傅作义部队骁勇善战,且冷酷严烈,凡收留八路者,全家活埋。所以武工队在那里扎不下根。赵世富干了三年武工队,用他的话说,背了三年炒面袋袋,在崖下跌伤了胳膊,只好转到地方上干行政工作,当过副区长,也在县邮电局干过。现在离休在家,开了一爿“留人小店”。院里住着从原平来的受苦人,都在采石场干活。

    上午从担子山启程时已有九点多了。行至交界,遇一年轻农人赶着两头毛驴迎面走来。毛驴各驮两个红花条编成的箩筐,缓缓从梁上下来,有一种天长地久的从容。抢拍了一个镜头,被沟底下的人看见了,便在沟下喊:“照相的!照相的!下来给照张相!”我俩笑了,急忙走下去,走进一家庄户院,一条极凶的大黑狗,狂吠着,被一小女孩用手蒙了眼。院子里,摊了一地的莜麦在晒,晒出了粮食的香气。我们进屋,有个年轻女人抱着孩子在炕上,正是刚才招呼我们的人。“照相?”我们问。那女人便很精明地打量我们说:“先看看你们的相,好了才照呢!”又问:“多少钱一张?”我说:“不要钱,拿故事换。”女人茫然不解。我们笑了,解释半天,女人虽然听不明白,但还是让我们给那小孩子拍了照片,就坐在院心晾晒的莜麦上面。女人的眼睛里,始终有着对我们的犹疑和猜测。

    后来我们问,这村里可有人出过口?一个年轻后生便把我们领到了一户人家,只有夫妻二人,女人病在炕上,已有七八个月的身孕,河北人。男人叫张旭,属马的,和我同岁,刚从口外归来。原来张旭是个赤脚医生,1977年才出口,到内蒙古巴蒙地区五原县海子堰公社落户。当年因为出身有问题,高中毕业后,他开始自学中医,学针灸,却一直领不到行医执照。无奈之下,一冲动,出了口。后来把全家人都迁了出去,在口外考了执照。这是“走西口”的新故事了。新时代的走西口。这个“口外”啊,它真是拥有无所不包的宽阔的襟怀……

    张旭的父亲,用张自己的话说,是个地痞。嗜赌,十三岁便学会赌钱押宝,家里原有二十多垧地,全让他卖光了。还不清赌债,让人砸了锅,脸上挂不住,跑到太原当了阎锡山的兵,竟混了个连长。临解放前,一看大势要坏,衣裳一扯,名一除,谎说病了,洗手不干离了部队。后来娶了个交城女人,在外父家住了一年,住不下去,跑回原籍。至今还爱摆他连长的谱,和孩子们处不好关系。

    从交界出来,在西水界一家小饭馆吃午饭,然后经大路庄、半坡东、大盘村、小盘村、三里庄,到平鲁老城。一口气行四十多里,顶着塞外大风。这路是条小路,人烟极其稀少,爬坡过沟,常疑心走错了路。怪不得民歌里要唱“走路你走大路,且莫要走小路”,风大得使人背气,常常站不稳。这样飞沙走石的大风天,没有急事,谁会上路呢?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里的山显得高峻了,山上也裸露出了石头,已不是纯粹的黄土。从大盘村附近走进一条沟,一直通向平鲁老城。沟里有一处山坡,居然覆盖着一层灰黄透绿的草皮,从中渗出细细一条绿汪汪的溪水,与四周干旱、枯黄的山坡迥异。坐下来歇歇脚,看着那草坡、那水,突然眼睛就湿了,心里有一种感动的疼痛。觉得那水,像是从神秘的混沌处流来的生命之泉。

    沟里有了响动,原来是驮水的农人,赶着小毛驴,驴身上驮着大木桶,说是从三里庄驮回水来。一问,他们是三百户村人,驮一次水,要这样走五里路。

    生存是这样严酷的事。

    到平鲁老城时已经快下午六点了。这条沟一直通到平鲁外城城门。找到公社,住下。这里的一个副书记姓边,农学院七七级学生,戴眼镜,小个子,眼睛鼓鼓的,大大的眼白。还有一群年轻人,是一群文学青年,知道我们,对我俩非常热情,晚上就在我们下榻的窑洞里聊天,一直聊到很晚。

    风太大了。据说,在平鲁这风也算是大的,半夜里,公社的一个烟囱被刮倒了。这里有一句民谚,“春风号破琉璃瓦”,原来这是真实的描述而非形容。加上今年天旱,所以风便格外大些。这里的老人骂年轻人,说,看你们连白面吃着都不香了,非叫你们遭天年不可。

    果然今年就旱了。人们说,该唱台戏了。一动响器,天才会下雨。

    今天一早,和这里的石书记还有小徐上街,碰见一个老汉叫杨二仁,原来是教书先生,我们聊起来。老人是个五保户,今年已经七十五岁,个头小小的,拄拐棍,看上去挺精神,正要到北街外甥家里去。我们就一路跟他来到外甥家,闲谈一上午。杨老人是个乡村小知识分子,在私塾里念过百家姓、千字文,读过《论语》《孟子》等,也上过县里的高小,是个有性格亦有意思的人物。他给我们讲了平鲁城、北固山,也讲了他自己的故事:初解放时,他在七区扫盲,后来就留在那里教小学,但因为家里的几垧地没人种,就回家种地了,用他的话说,“没领上细粮本本”。老人因为喜欢作诗,在“文革”时因诗获罪,被打成了反革命,让人捆起批斗。他的诗听上去就像大白话,你可以说有“元白遗风”,当然更像是打油诗,比如:“垫圈逢酷暑,汗流满头珠。劳动一整年,负债粮亏口。到头无所得,腹气胀如鼓。”诸如此类。

    他“直抒胸臆”的癖好至今不改,前些日子因为领来的新棉衣不合心意,于是赋诗一首:“当赐五保缝衣宽,官僚干部无人管。巧碰裁缝叫杨蛮,偷工减料把污贪。又薄又窄捆绑身,虽然供给心不欢。”

    这位老人,让我想起了同样爱写诗的我朋友的父亲……

    这里的人爱家乡,一提起平鲁城,真是十分骄傲,都说这座城是“凤凰城”。我们告别了杨老人,和小徐登上了北固山。北固山以前从没听说过,只听说过辛弃疾的北固楼。可本地人一提起北固山,便如提起一处圣地一般。据说当年大同、内蒙古的说书人说起北固山来,说半个月从山顶还下不到半山腰,可见故事、掌故之多!登上北固山,纵览平鲁城,委实像一只振翅的凤凰:南门是凤头,左右两眼井是凤眼,两边两座小山峰,是凤翅。凤尾便是北固山了,山后还修出一节古城墙,颇像翘起的尾羽。平鲁城有东、西、南三座城门,城墙还隐约可见,沿山势而下,远远地,看得见古长城遗迹。这里的山已有荒漠的味道了。东城门外是校场坪,可以想见古时征战、戍边和遍山的烽火。

    山下有两池蓝莹莹的水,在荒漠般干涸的土地上,熠熠闪耀,静静地一动不动,如同奇迹。

    北固山原有很多寺庙,玉皇庙、五道庙、奶奶庙、老爷庙等。还有一个著名的千佛洞,当地人念成“天福洞”,说是很神秘,没人知道这天福洞深几许,只知道扔一只鸡进去,半晌会飞出鸡毛。没人敢造次进入洞窟深处。我们在洞窟里看了看,那传说中的洞口如今已被封死了,但见封死的洞口插根小树枝,枝上绑着红布条,看来是有人在此求拜过。洞口处有碑,记载着千佛洞修建于明嘉靖年间,是个僧人在此建造佛像。碑文我们抄下了。只是,千佛洞里所有的佛像荡然无存,整个北固山,没留下一点当年的遗迹,历史的遗迹。唯有最高处矗立着一个牌坊似的水泥物件,光秃秃的,一问,才知“文革”时那里挂过一幅**的巨像,立于众神之上。后来人说,不好,糟践领袖哩,让**给咱瞭哨了!于是又请了下来。所以,如今的北固山上便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一个神,也没有一个人。但人们,连很年轻的人们,仍旧念念不忘他们从没见过的、繁盛时的北固山,念念不忘繁盛地活在历史中的平鲁城。

    如今的平鲁城和北固山一样,一派破败荒颓的景象。很少有什么地方能给人如此强烈的破败的印象。早先的平鲁县城设在这里,1951年县城迁至井坪镇,这里便衰落了。灰苍苍一片残垣断壁,像个风烛残年的迟暮老人。这便是从前的边境重镇!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下午我们走访了周崇礼老人。老人早先当过地方上的学校校长,现在还是县人大代表。老先生知书识礼,说话很清楚。他给我们梳理了平鲁老城的历史:平鲁城建于明朝成化年间,最早城墙是土城墙,一出边城就是蒙古人的地盘。平鲁城早先叫平虏卫,清朝时改为平鲁县,也是它最兴盛的时光。北固山上的庙宇大多是那一时期修建,那时,一到夜间,在山下远观,只见北固山上七星灯闪闪烁烁,钟磬笛管清脆悠扬,山下是繁密的万家灯火,真是不夜的繁华!民国后,军阀混战,阎、冯大战,晋、奉大战,一会儿是卢占魁,一会儿是三十一军,又烧又叼(抢),几遭兵乱。再后来便是日本人一蹲七年的糟蹋,拆庙、拆房,为的是拆房子烧木料!烧了第一高小,烧了简易师范,烧了大大小小的牌楼,烧了数千间民宅,平鲁城就这样一毁再毁,面目全非了。解放后,县政府迁至井坪,人们又拆了不少城墙。学大寨是最后的毁灭,城墙、铺街的石块统统让人挖去修水利,结果是,修下“72个半截子”,劳民伤财。

    过去的平鲁城,有不少大买卖,清朝时光当铺就有四五家,商号十几座。民国时,大小买卖也还有五六十家,著名商号有“永聚金”“三益隆”“丰恒泰”“复源长”等等,贩山货、茶叶、羊毛、米面等,还有票号,还有忻、崞两县的买卖字号,数不胜数。大街上,日日走着贩货的高脚驼队,南来北往,昼夜响着清脆悦耳的驼铃声。

    俱往矣!

    这里的民俗也很有趣。比如,腊八时要“放红粥”,熬红稀饭,用豌豆皮煮红水,在院子里垒一个冰人,舀一勺红水浇到雪人头上。冬至时要“闹冬”,半夜里啃骨头吃,啃猪、羊头,或是猪、羊蹄。二月二是“龙抬会”,要在五道庙请乐手吹打,因为二月狼围窝,生小狼,是请五道爷降狼的。四月十八给奶奶庙上香,烧“满堂鞋”,挂红,跪香,香灰一落地,便磕一个头……还有迎亲嫁女,要设“床公”“床母”之位,还要射箭,黄纸贴在箭上,上面写“南斗七星,北斗六郎”,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城里不光有庙,还有教堂。民国初年,有一个传教的牧师,叫纽林芝。自然还有信众。教堂就建在医院的边上。现在教堂当然没有了。如今北十字街上有钟楼的遗迹,地下铺了几块碑文,是奶奶庙、关帝庙的碑文。钟楼拆毁了,从前街上的大牌楼及贞节牌坊都没有了。

    如今这里家家躺柜上、米缸上、门楣上要贴红纸条,如“米面如山”“抬头见喜”“取之不尽”“出门通顺”等等。杨二仁老人家里贴着杨柳青的年画。今早去一个叫李寅虎的老人家,见他家窑里贴着“燕青卖线”“三打陶三春”等,色彩十分热闹鲜艳。

    很多老人在当街上晒太阳。其中有一个老人,也走过西口,却是土改时出口的。因为他当过日伪时期的旧警察,土改时吓得跑到了口外。这位老人七十三岁了,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瘫在床上,只能靠另一个儿子养家糊口。儿子们都没娶亲,一家人三条光棍,老伴儿早死了多年了。

    明早便要离开这里了。不知以后是否还能来此地,还和这北固山相见呢?

    4月30日星期二晴

    昨日一早出城,小徐送我俩出东门。有太阳,但天是黄蒙蒙的,下午要起大风。好在我们是朝东北方向走,顺风顺水。走出很远回头眺望,和平鲁城默默道别。

    中午在一个叫花家寺的村庄吃饭。这里已是右玉县境了。风已经大起来,村里管事的将饭派到了一户李姓人家里。这家主人叫李先成,七十一岁,但看上去比真年纪要年轻。他早年出过口,和村里一个后生搭伴,出七墩,到过和林、呼市、武川,给人叼工(打工)。最后在武川县给人拔麦子时,叫傅作义的部队给抓了兵。当时是半夜,他正睡觉,村里人欺他是外乡人,叫军队上的人一绳子捆了他。他在傅作义的部队里当骑兵,南征北战,到过河北、甘肃、宁夏,后来随部队起义。解放军围城时,他正在北平,驻防在西直门一带。起义后,又当了三年解放军,最后从西北转业回家,娶了一个寡妇。那时他已经三十八岁了。寡妇女人带来两个孩子,又和他一气生下五个,如今亦是儿孙满堂了。

    这家女人比丈夫小十岁,头一个男人早早死了,也是长她十岁。当初成亲那年,她虚岁十四,便做了二十四岁男人的媳妇,生儿育女,当起女人来。我问她要了多少聘礼,她笑得很淡,说,唉,忘了,那时候便宜呀!

    初来乍到,萍水相逢,有很多事是不好深问的。这一路遇到了不少人,谈起往事、经历,都不过是短短三言两语。备尝艰辛的一生,就像一股淡淡的水,远远流走了,无风、无浪、无声、无息。而我们又没有采访的经验,更没有诀窍,反而觉得自己这样惊扰人家是对所有伤痛的不尊重。我知道那些我们捕捉不到的、流逝的东西是珍贵的,但,它们有权利选择沉默远去。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那我们来做什么?

    午饭吃的莜面窝窝和搓鱼鱼,很好吃。调和很香。显然这家女人是过日子的好手。饭后给人家饭钱,死活不收,无奈,我们给盛情的老人家照了一张相。

    这家的女儿打扮得很入时,像城里姑娘,烫过的头发高高隆起别在脑后,是个初中毕业生。无论我们在外面干什么,她始终一个人趴在里屋的炕上练毛笔字。我翻翻她的本子,见上面有小楷抄成的一篇小说,问她,她说那是她三哥写的。只可惜我们没见到这个“文青”三哥。她还告诉我,两天前这里唱了两天戏,连本《刘公案》——想来是为动响器求雨。我问她可喜欢看旧戏?她回答,听懂了就爱看,听不懂就不爱看。

    李先成老人送我们上汽路(公路),天已是昏黄一片了。风奇大。在一片草坡前留影,风吹得相机直抖。一路行来,没见一个路人,也没见一辆车。下午五点多钟行至一个小村叫牛家堡,便决定歇在那里。牛家堡村前有一个小水库,碧绿碧绿,湾在一片昏黄干渴的沟壑间,看去又温柔又孤寂。

    一天共行五十四里。

    一进村,便看见一排漂亮的砖房,一边是学校,一边是村主任家。主任的女人招呼我们进家上炕,一群打扑克的女人和孩子顿时围住了我们。主任的女人二十六岁,很爽快,说话高声大嗓,抽纸烟,奶头上吊着小娃娃。书记和主任都不在家。男人们都不在家,在灰窑上受苦,还没回来。

    这里女人不下地。除收秋时到田里帮把手外,其余时间就是做饭,生孩子,奶孩子。现时正是农忙时节,我们走到哪儿,哪儿的男人都在地里受苦,种庄稼。豌豆种完了,种莜麦,又苦又累。牛家堡的女人们似乎分外悠闲,大忙时节,打扑克,坐在热炕头上说笑。她们都问我是否有孩子,都对我把孩子扔在家里表示惊诧,也都对我们只有一个女儿表示既惊诧又遗憾。

    这年轻女人的公公,也就是村主任的父亲走过西口。那是1955年闹天年,老人赶牛车出口叼工。和老人聊了聊,没几句话,老人便去饮牛了。

    晚饭就在村主任家吃。夜里宿在一户新婚夫妇家。这小两口去北京了,村人安排我和一个长得很白净的小姑娘睡在一条炕上。很累,睡得很香。

    早晨天清气爽,是我们这一路遇到的最好的天气。步行三十里,来到右玉县城(梁家油坊)。途中穿过了一片大草滩,遇到了两个内蒙古来的小羊倌,是一对小哥俩,大的十四五岁,小的十二三模样,他用树枝架起自己的棉袄在身上背着,人憨憨的,不苟言笑,又有趣又让人禁不住心疼。他们给徐村放羊,一年能挣八百块钱。

    给他们和羊照了相。

    住县委小招,惊动了朋友和地方官吏。下午安排我们听博物馆胡馆长介绍了一些右玉县的情况。李锐病了。

    这里人走口外的极多。有句民谚,“十山九无头,河水向北流。男人出口外,女人挑苦菜。”说的就是当年这里的生存状况。最后一句,据说是经过修改的,老话其实是“女人解裤带”。这里出口的人,大多出杀虎口,下归化城(呼市),翻过大青山,到乌兰花(四子王旗)等地叼工打短,或者定居。还有到武川、百灵庙的。这叫走前营。另有买卖人贩货,要一直走到乌兰巴托,这叫走后营。胡馆长的爷爷早年间就是跟商队拉骆驼走到库伦也就是乌兰巴托的。

    这里说话已和平鲁不同。平鲁叫天灾是“遭天年”,这里说是“遭年限”。二人台《走西口》头一句就是“咸丰整五年,山西遭年限。有钱的粮满仓,无钱的实可怜”。

    5月1日星期三晴

    李锐病未好,上午到县医院看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只好在此休整两天。

    看《朔平县志》。选抄一二。(略)

    5月4日星期六多云

    昨日一早出右玉县城(梁家油坊),行四十六华里,傍晚抵右玉老城。中午在一个叫作“高墙框”的公社打尖吃饭。问地方上人,此地为何叫作高墙框,却没人说得清楚。就像前几天,路过周家花板、花家寺时一样,连老辈人也说不明白地名的由来。

    此地绿化极好。出油坊,汽路一直没在林荫中,有时竟在小树林中穿行。与平鲁相比,差别很大。从井坪上路时,一路很少见林木,光山秃岭,视线极阔,可见极远处一座座烽火台。刮起风来,漫天飞沙走石,前不见人,后不见鬼。旋风起处,便令人想起大漠孤烟等边塞诗句。但右玉有树,且公路一直沿苍头河谷北上,一点不似平鲁荒凉。林丛里,时有野兔闪过,还见到一只羽毛美丽的野鸡。树多是杨树,那种小叶杨,已吐嫩绿,远远看苍头河谷,一丛一丛水柳,簇在一起,一团紫、一团绿,间有鹅黄,都是那种柔软湿润的颜色。有人在河谷间放牧,牛、羊还有马群,喜鹊也站在沙洲边,闲适地饮水。

    右玉古城也颓败了。南门外,一片萧然,多是破房。但河谷很美,波光粼粼,让人动心。可惜相机坏了,右玉城里没人会修。不过,就算相机在我手里,我也拍不出这种旖旎的安静。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晚上住公社招待所。适逢公社举行“送旧迎新”会餐,欢送旧书记调任县法院院长。来了武装部的几个负责干部,摆了六桌,菜肴颇丰。看他们兴高采烈互相敬酒,呼叫声一直响到晚间十点多钟。我们早早退了席,自然也喝了一些啤酒。喝啤酒之风已经席卷到山西最偏远的北寨了。

    今早不到七点即从右玉老城出发,往杀虎口。行二十多里。是一段轻松的路程。杀虎口自古以来就是边寨重镇,古长城上一处重要关隘,《水经注》中对杀虎口就有记载。唐时称它白狼关,宋时称牙狼关,后改为杀胡口,清时易名杀虎口。古长城遗迹沿山势蜿蜒,依然可见,现在往呼市去的汽路就从此口穿过,依然是两省三县交界处。民国时称它为栅子围,那时山西禁大烟,禁赌,绥远不禁,人们便迈过门槛到栅子围那一头去过瘾。传说山西守更士兵就睡在城门洞,脚在山西,头在绥远,就可以吸洋烟(大烟)。当然那只是传说而已。

    这里是我们走西口山西境内最后一站,也是我们徒步之旅的结束。从这里,我们就要乘车前往呼和浩特了。

    5月6日星期一多云

    在杀虎口空等一下午汽车,落雨了,车仍没来,只好从车站返回公社,当夜就宿在了杀虎口。第二天一早便又走到站牌前等汽车,一直等到下午快三点,而汽车就像戈多一样怎么也不见踪影。有人说,大同来的车坏在梁家油坊了;有人说,因昨夜下雨,车根本没发。谁也搞不清是怎么一回事,电话又一直打不通。终于知道“等待戈多”不是荒诞的想象,而是再真实不过的现实境遇。下决心不再等了,和其他等车人一商量,拦下一辆拉货的大卡车,爬上后车厢。车极脏,坐在露天的车上吹三个多小时的风,下车来已不像人样了。货车司机当然是收钱的,人人都按班车车票给他付价。他对我们挺客气,只各收我们一元钱。

    露天乘车的好处,是有极好的视野。出杀虎口,车一直沿浑河河谷西行,两岸的山紧紧夹着河谷。沿途遇见一些小村,看去都很穷。山是秃山,有些地方已全是石头,看上去狰狞又荒凉。可就是这样一片土地,和山西有着割不断的血亲。

    当晚住巴彦塔拉饭店,“巴彦塔拉”蒙语意为丰饶。这里的姑娘很漂亮,装扮入时,且带有一种异族色彩,是在别处看不到的。呼和浩特城区不算大,很紧凑,绿化比太原好,物价昂贵,人也要粗犷一些。

    今早去《草原》编辑部,见到宋、赵二位编辑,他们很热心地接待了我们,又领我们去自治区或区文联组联部,换介绍信,安排新住处。本想去看看昭君墓,但时间不合适,只好作罢。

    5月7日星期二晴

    一早搭文联卡车去乌盟盟府所在地集宁市,行四个小时,见到盟文联主席张永昌先生,他招待我们在他家吃午饭,然后便匆忙搭公共汽车往察哈尔右翼中旗。是张永昌先生建议我们到察右中旗去,他说那里山西人很多,而且开发后大滩时间比四子王旗早。于是我们便急忙奔赴中旗。

    中旗过去叫陶林,这一路也常听老乡们挂在嘴边。中旗最早叫科布尔镇,听这里的文化馆书记贾友仁先生说,“科布尔”蒙语为蓝色的湖泊;而另一位老人于老师则说,“科布尔”即软绵绵的意思,因为这里多沼泽。还有另一种说法,科布尔是牧场,年年转场来这里的羊不剪羊毛,由它自己像骆驼毛一样脱落,所以,科布尔到处都是软绵绵的羊毛。

    总之都挺有诗意。

    今早便生出一个念头,想写一个移民村子。这里有很深厚的历史和文化积淀,也有一种史诗的神秘。我们在这里碰到宣传部一个极热心的先生老王,他告诉我们,他的先祖从山西定襄出口来到此地,在离科布尔镇十几里的地方开一商号“义兴泉”,经营布匹、马群,后来这个村庄便以“义兴泉”为村名。略一考察,发现此地乡名、村名多以旧时商号来命名,如“广昌隆”“广益隆”等等。广益隆当年经营粮食,是家粮行,这一带管经营粮食叫“六成行”。这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看来对于后大滩的开发,是和商业有着极密切的关系的:当年山西人一是靠劳动力,一是靠着经商,才在这广袤荒凉的草滩上扎下根,在这游牧民族的土地上留下农耕文明的足迹,也留下了自己的血脉、宗族和文化。这是一片有着史诗性的土地,不仅仅是移民的史诗,它应该埋藏着更多至今不为人知晓的秘史。

    科布尔镇有很多经商的山西人。离镇不远,有一个灰腾梁,据说那里草鲜水好,传说有九十九个海子,草盛时,可没住人腰。想来最初来到科布尔的人们,一定是要选一个好地方的。这里广昌隆乡有一个黄羊沟村,村人多为山西浑源人。有一个三道沟乡广沂营村,多为右玉人。这些都属后大滩。以察右中旗来讲,阴山支脉二道坝为界,二道坝前为前大滩,二道坝后则为后大滩。开发后大滩,山西移民、山西“走西口”的前人不知抛洒了多少代人的血汗。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今天要找的二位均未见到,却意外碰见一个热心的老王。晚饭后,我们去见周局长,仍未遇,却在一家小巷口意外碰见一班乡下“鼓匠”。这里有人家殁了人,请来这班人吹打弹奏。人们说这是广昌隆乡小东滩的鼓匠班子,比街上的班子还好——也不知这“街上”可是指县城的班子?听他们吹了两段曲子,其一便是《种洋烟》。很多人围着看热闹,不断有人要求,“吹段《走西口》!”可见这里人是极爱听“走西口”的。至今此地人酷爱晋剧,今夜这里就有自己的晋剧团演出《凤仪亭》。

    5月8日星期三晴

    早晨约好和于老师谈话,整整谈一上午。于老师名叫于申年,原籍定襄于家庄,出身于商人家庭。十六岁(虚岁)高小毕业,东北沦陷,再也念不起书,便和本家叔叔徒步走西口,一天八十里,出雁门关,出外长城,从此便成了一个口外人。

    我们再向他请教科布尔的历史。他说科布尔的开垦大约在清朝乾隆年间。原先这里是一片草滩,后拓为耕地。曾经有许多商号。当年建旗图书馆时曾拆毁一些旧房,旧房的椽条上画有八卦图,别着筷子和五谷口袋,上写“乾隆三十六年”。此地买卖家(商家)都是商农结合,是商号就都有地庄子。科布尔四周有东西南北“四壕堑”,从前在四方壕堑之内可种地,当年有专设的放地机构。

    这些史料不知是否属实,查旗志,什么也查不出,中旗的旗志写得糟糕极了。

    下午我们便赶赴广昌隆。广昌隆是科布尔最富足的地方,土地肥沃,出产小麦,地是“灌地”。有银弓山,据说此山有墨金矿。车是从呼市开来的,迟迟不到,一直等到六点才姗姗到达。在黄羊城下车已经是傍晚七点了,暮霭中四野显得极阔,远处平缓的山坡,围着一片拓垦出来的麦田,深深的青色,倒愈发衬出了田野的辽阔。太阳从银弓山栽下去,银弓山苍青峻伟,在一路平缓的山背上忽然划出很奇特的曲线,静静的,黑黑的,很神秘。

    非常不巧,在广昌隆乡遇到一群“大人物”:副盟长、旗长及一大批随从在此巡视,天快黑尽了,我们还没吃饭,除了乡政府,周围没有可投宿可打尖的客栈旅馆饭铺。这里的书记连我们的介绍信都没工夫看一眼,就匆匆把我们打发给了一位副乡长。这人一只眼睛斜视,和他说话,不知该看他哪只眼睛。有时你觉得他在看你,其实他看的是别的地方。没有电,点一支蜡烛,我俩在昏暗的烛光中坐在一间空寂的屋子里,偶尔,那副乡长进来和我们寒暄两句,便又匆忙跃出,并一再声明饭做不出来,要我们等着。我们等、等、等,一直等到晚上十点多,才有一个小伙子领我们进伙房。路过旁边屋子,看到里面一排大炕上摆设着好几只炕桌,却早已是酒残人散,杯盘狼藉了。伙房给我们一人一碗早已泡乏的面条,虽然很饿,但吃不下——真好像是向人讨饭一般。

    这群大人物把好一点的房子全占用了,特意为他们从村中借来干净的被褥。有人把我们领到“客房”,一进门,我们就傻眼了!只见里面浓烟滚滚,满地脏东西,满地垃圾。光秃秃的土炕上扔着两垛黑乎乎的玩意儿,后来知道那是被褥。我们一边咳嗽一边想办法驱烟,怎么也驱不尽,因为热炕不起火,却一个劲从炉缝里往外冒烟,一直折腾到深夜十二点多,没办法,只好用水将火彻底浇灭,敞开房门,和衣凑合一夜,那铺盖自然是没办法盖的。第二天,管事的人伸手问我们要了房钱。

    这一路,盖过脏被子,睡过有虱子的炕,住过肮脏的房屋。但,再脏脏不过这间房、这盘炕,因为它无情。

    5月10日星期五风

    昨日晨赶到黄羊沟大队,找到支书。支书恰好忙完了春种,在家歇息。他领我们走访了张三后生、杨大富、杨二富等人。支书待人也不热情,但看来是脾性如此。

    黄羊沟当年多黄羊,据说满山满滩的黄羊群是这地方的主人。如今当然一只也看不到了。村里多是浑源人,村庄的历史不算久远,真正的“坐地户”是张门和李门两家。他们称自己是“后山人”。张门祖籍山西忻州东红院村,早年间,有个叫张泰的人来到黄羊沟,那时黄羊沟还是牧区,地就是张泰开垦的。他们从蒙古人手里买下黄羊沟,据说是几个人合股买,再各自分开种。至于这里和“广昌隆”商号是怎样一种关系,仍旧是个不明白,但肯定是有某种关系的。张泰初来时,搭个茅庵,下面挖坑,上面搭蒿子。这里的蒿子能长一房高,像麻秆,人就住在那里头。种小麦、大麦、莜麦、菜籽、山药和洋烟(大烟)。张家因此发起来。到这张三后生,已是第五辈了。后来,来了李家,李家定给张家一个闺女,在此落下脚。其后,于门、刘门、杨门,都是这样搬迁来的。根根蔓蔓,牵扯在一起。

    张家后来败了。这里有句话,叫“张家塌,李家发”,李门最早来黄羊沟的祖先叫李心宽,他是个能耐人,最早是给张家当长工,闹了个结拜,从张家手里闹出点地,张家还不肯给他熟地种,给他东山坡上的新地。但后来张家抽洋烟,把家产一点一点卖光了。张家卖,李家买,李家成了大财主。这里人说,李家最富时,有百多条大牲口,十六七犋牛,套上犁,一口气犁到东山上都是他家的良田。李家的柴火垛掏个洞,安上碾盘当磨坊,不小心失了火,两个月都没烧完这柴火垛。他立起一个村子,就叫“新地方”。

    本章尚未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李心宽当然也是山西人,原籍山西阳曲县。

    中午我们来到张家老坟看了看。坟在西坡上,孤零零五个大土包,无碑、无字,什么都没有,甚至连草也不繁茂。没有播种的田地,辽阔无边的田地,寂静如海,他们就永睡在这大寂静中。阳光突然穿过云层,洒下来,那么耀眼。我从没有在白昼体会过这样明亮的辽阔无边的寂静。

    下午赶到黄羊城等汽车。仍旧是姗姗来迟,一直等到我们几乎绝望时才看到它的影子。到广益隆时已是晚上九点了,黑灯瞎火找住处,找到公社,这里正搞民兵集训,住房紧张,且无人管事,忙乱半天,总算给我俩各找了一个睡处。还是其脏无比的被褥,并且没有一口水喝,晚饭就更没有了,说,明天早晨再吃吧。饿着肚子,胡乱睡一夜。

    广益隆从前是一家村,全村的土地都是崔姓人家的。崔家是大户,有堡子,养家兵防土匪。关于崔家,有许多传说,说当年康熙爷御驾亲征时曾病倒在崔家,也有说是这位爷微服私访时到过他家,总之,在崔家住过一段日子,崔家接驾有功,康熙爷后来就赐崔家三股枪、黄马褂,说三股枪插到哪儿,哪儿的地就姓崔,因此这崔家很肥富,子孙也颇多。当家的有两个,崔志如和崔六。都说崔六打得一手好枪法,家里雇了六七十个长短工。我们走访了一个叫倪二娃的老乡。倪二娃小时候就是给崔家放羊的,他爹则是广益隆崔家的长工,山阴人,给崔家赶大车。而现在,从前赫赫的崔家旧宅,成了一大片蓄水池。

    我们还走访了崔志如的二儿子崔仲让。崔仲让完全一副老农形象,说话极其小心,只说他是瞎汉(文盲)、庄户人。养家兵是为了防土匪,这里土匪闹得很凶,最出名的叫个“干豌豆”。他说当年土匪一来,人们就跑到堡子里崔家院子,崔家管吃管喝,土匪走了才回去。他的父亲和叔叔土改时都死了。

    关于广益隆的村名,据这个崔老二说,是根据丰镇二爷爷的买卖起的。当年崔家弟兄三人一起出口,一人在丰镇,一人在大营子,一人在此地。别的他就不知道了。但我们因此知道了一点,这崔家,应该算是“走西口”的先行者,还知道了,广益隆这村名,确实是起源于商号。

    中午挤上一辆汽车,三小时后,抵达四子王旗。明天,就要返回呼市。我们走西口的行程,告一段落。走了短短这几天,告别时,忽然有一种深深的不舍。晚上餐厅里有人聚餐,乌兰牧骑的歌手在给他们唱《祝酒歌》。没人给我们唱歌,但我们手中有酒。我把杯中的酒洒在了地上——我敬所有曾走在这条路上的生灵。

    再见。

    2014年2月17日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