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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天地之性

    建武十五年(公元39年),连续三年多、炙烤着蜀郡大地的熊熊战火终于随着公孙述大成国的覆灭而缓缓熄灭,益州百姓们忙着清理废墟、重建家园,千辛万苦是免不了的,但久违的太平日子总算盼回来了。

    葭萌关,峰连玉垒,地接锦城,邻剑阁而带葭萌,踞嘉陵而枕白水,一条石阶小道,曲折盘桓直通关上,号为天造地设之雄关。

    关外群峰崔嵬,倚青天而中开嘉陵江,高峡飞云,两岸连山,悬崖峭壁重峦叠嶂,涛涛江水自带岷峨雪浪,惊湍而下,猛流若奔。

    江边,一位白衣缟素的少年站在岩石之上,望着滔滔江水拍打着岸礁,激起的银白浪花时起时灭,沸腾的水珠在空中任意飞溅,口中不禁吟道:“天长地久岁不留,斯水之清抵怀忧!”言罢,转身登上停靠在旁边的大船,吩咐道:“启程!”

    “等一等!”忽从岸边的蜿蜒官道上传来一阵呼喊声,接着几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乘客皆是汉家官吏装束。为首之人到得船边,迅速翻身下马,气喘吁吁的叫道“敢问哪位是廉范公子?”

    刚上船的那位十五、六岁年纪的挂孝少年拱手道:“廉范在此!请问官爷有何见教?”

    那位官吏说道:“下官是蜀郡太守张穆麾下长史陈众。张太守乃是令祖父廉丹故吏,曾蒙深恩厚施。今听说廉公子来迎父丧,特差遣下官送些钱资,以备公子路上使用!”说着右手一招,身后数位随从迅速下马,纷纷解开斜系在背后的绸缎,露出里面沉甸甸的匣子,刚要呈上。

    船头上那少年面色一变,正容道:“请转告张太守,多谢牵挂。昔日家祖之举,实是依律对他因公褒奖,而非徇私施与;今廉范若接受太守馈赠,岂不把先祖的公义变为私恩了?”说完,转身命令开船,任凭岸上陈众等官吏如何高呼,皆充耳不闻,再不回应。

    这位名叫廉范的少年,是京兆杜陵人,其先祖是战国时赫赫有名的赵国大将廉颇,廉范的祖父廉丹在王莽执政时曾任大司马庸部牧,而廉范之父本欲躲避战乱逃至蜀郡,却又遭逢光武帝刘秀麾下大将吴汉攻打在成都称帝的公孙述,不幸客死异乡。廉范虽然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但也不得不辞别母亲,按照廉家祖规,带着乡客去蜀中迎父丧回乡。

    驶至江心,水流汹促,激浪澎湃,急湍甚箭,船速飞快。猛然间,风向突然逆转,水势翻腾上涌,不时爆发出雷鸣般的轰响,船身立刻上下颠簸起来!廉范感到一阵眩晕,加之连日奔波于崎岖险峻的蜀道上,浓浓倦意袭来,竟不觉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又是“轰隆”一声巨响,船身重重一顿,廉范从舱内榻上被直接震摔到地上。一个乡客一阵风似的冲进舱来,声嘶力竭的惊叫道“公子,不好了,触礁了!船漏水了,马上就要沉了!我背您逃命吧!”说着就拉起廉范的胳膊,转过身来,就把他背起来向外冲。

    廉范这会儿已回过神来,却是出奇的镇定,奋力掰开来人的手说道:“你们自己逃命去吧,我就在这里了!”

    “公子,不可!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回去面对老夫人,如何交待?她老人家闻听岂不伤心欲绝?”来人急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廉范一声断喝:“快走,我父在此,前番分别实不得已!今日逢难,相聚在即,人子须在近前尽孝,岂能弃之独自逃命!你等若再不走,难道不怕真要一起陪葬么!”说着起身把来人推出舱外,回过身紧紧抱持住棺柩。

    刹那间,巨澜翻起,船身尽没,廉范拥着父亲棺柩一起沉入江底。

    落入江中的乡客们纷纷拼命凫水上岸,一个个湿漉漉的,望着重新趋于平静的茫茫江水抱头痛哭,无所适从!

    斜刺里忽然传来一声大喝将众人从悲痛中震醒:“人不都上岸了吗?还哭什么!”

    众人忙回过身抬起头观望,不知什么时候路旁站着两个头戴蓑笠的年轻人,身材较高的那个,双目明亮有神;矮个的,面色黝黑,敦实强壮。

    有个经验老道些的乡客连忙回道:“还有人没上来啊,我们公子迎接父丧归乡,遭遇船沉,不愿独自逃命,现抱着父亲棺柩一起还在江底呢!”

    那高个青年闻听,旋即从包中取出一团绳索掷给黑面少年。黑面少年接住后二话不说,飞身跳入江中,时辰不大,从水面探出头来,把绳索一端掷给岸上的高个青年,转身又潜入水下。岸上青年接住绳索,回头向众乡客道:“请各位随我一起往岸上拽!”众乡客连忙过来一同抓住绳子,咬紧牙关拼命向后拖拽。

    刚恢复平静的江面又开始晃动,波纹越来越大,慢慢地,一个巨大的棺椁随着绳索末端浮出水面,后面是那黑面少年,肌肉暴突,背负着廉范,咬着牙一步步把这个庞然大物推上岸来。

    “公子醒来!”众人七手八脚从少年背上把廉范抬下来放到地上。那廉范身体浮肿、面目淤青,双目紧闭,早已气闭。

    “大家请闪在一旁!”白面高个青年分开众人,上前伸掌顶在廉范腹上持续发力压按。不一会儿,廉范嘴巴一张,一股水柱透喉喷出。

    “醒了!”众人喜道,廉范无力的睁开了眼睛。“廉公子!咱们的船触石沉了,多亏了这两个小哥施救!”众人起身向那两个少年千恩万谢。

    廉范一言不发,挣扎着把身子立起来,左右张望,看到右侧的棺椁后,才放下心来,接着又以手撑地想站起来向二位年轻人致谢,那白面青年连忙止住,道:“我们兄弟路经此地,恰逢公子蒙难,怎可坐视不管?举手之劳而已,不必客套。孝乃百行之冠,众善之始。倒是公子所为,着实令人感动!”

    廉范缓了几口气,精神明显好了许多,“在下廉范,家在京兆杜陵!敢问二位恩公大名!”

    那青年道:“在下赵俨,这是我兄弟赵孺!我们都是扶风茂陵人,以贩卖马匹为生!廉公子要去京兆,咱们正好可以顺一程路。”

    一路上,廉范与赵俨聊得甚为投机,身体也恢复很快。他自幼精习《春秋左氏》和百家群言,谈论间,惊讶的发现赵俨竟也深通其道,而且这赵俨不仅淳和达理,其举手投足间,还透出一番果断凌厉的威武气质,显非常人,心中不解,按捺不住问道:“赵兄,你虽然比我略大几岁,但文武昭备,博雅深谋,显是经历不俗,廉范甚为佩服。只是不知缘何以贩马为业?前朝故都长安所在三辅地区和本朝新都洛阳所在京师地区,王侯将相聚集、富裕人家众多,距离你们家乡又近,正是贩马好去处,而益州战火刚熄,百姓潦倒,青草尽污,且蜀道险峻,不利马行。小弟实在想不明白以兄台之睿智,何以至此贩马?”

    赵俨尚未回答,忽听得身后马蹄声碎,一队官兵扬鞭纵马,从众人身边疾驰而过,赵俨和赵孺不约而同的把头上的斗笠前沿向下拽了拽,兄弟俩的这个举动又增加了廉范的疑惑。

    数日来,每当有飞骑从旁驰过时,兄弟俩总是下意识拉低斗笠遮住面部,即便马上的乘客不是官军,而是布衣百姓,他们也都如此。

    倏然间,又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这次来自前方,廉范定神观望,原来是刚才过去的那队官兵又转回来了,迎面拦住众人去路,为首的武官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把它打开!”说着,扬鞭指向廉范身后的棺椁。

    廉范眉头一皱,正准备上前理论,众乡客中那位年龄稍长的忙抢先一步,边施礼边陪笑道:“我等给主人扶丧回老家扶风。敢问官爷可是蜀郡府的?张穆太守是我家公子故交,不知能否给行个方便?”那张穆乃是蜀郡最高军事长官,赵俨等众人满以为那位军官必会改容易颜,别开生面,挥手放行。

    殊不料,他眼皮一翻,厉声道:“本官原本只是想走个过场,试探一下,假若你们真要照办,作个势也就罢了!不想,如此小事竟抬出张太守吓唬于我,足见尔等心虚,其中必定有诈!那更得公事公办了!来呀,给我打开查验!”

    旁边的那些兵士,一个个如狼似虎,早就跳下马来,把赵俨等众人围在核心,其中有个手持斧钺的,抡起来作势要砸!

    廉范一个虎扑,四肢张开,护住棺椁,目中含赤,嘶声喝道:“你等好大胆,朗朗乾坤之下,竟敢犯逆天地之禁,欲伤人害物,虐及枯尸,难道不怕取罪神明么!”

    赵家兄弟向他身旁凑了两步,严阵以待,以防官军动粗伤人,众乡客也是面红目张,紧紧护住廉范和棺椁车乘。

    那武官眼睛一瞪,喝道“抗拒官军执法,必是盗贼!左右,全部拿下,如有抵抗,杀无赦!”身旁官军抽出兵刃,作势就要一拥而上。

    “住手!且看你等身后来者何人!”赵俨忽抬手向他们身后一指。

    那武官久经战阵,早已察觉背后远处有马群在飞奔,知道来人不少,此时听到蹄声渐近,立刻挥手止住手下官兵,转身观望。

    只见来人与自己一样,也是一身官军装束。他识得官阶,知道为首之人身穿乃是郡守府长史服饰。

    来人正是陈众,他望着眼前这队官兵,问道:“蜀郡太守府长史陈众在此,你们是谁的部曲?”那武官道:“成都都尉府,我是都尉史歆麾下校尉徐容!这是卢朐!”说着,指了指身边的副职。

    “何事动武?”

    “这些人来路不明,拒绝官军搜查!”

    “那好,本长史告诉你,这些人乃是张穆太守旧故,就不用查验了吧!”

    “近日蜀郡盗贼连发,陈长史不是不知。即便旧故,太守又不能朝夕相伴,如何担保他们没有作奸犯科?下官看来,越是旧故,越要严查!”徐容此言,出乎在场所有人预料,他竟然丝毫不买郡守府的账!按照大汉吏制,都尉府本应属于郡守府所辖。

    “那好,你怀疑他们贼盗,可有证据!”陈众强压怒火问道。

    “这就是下官查验棺椁的缘由,正在搜寻!”徐容迅速回道。

    “那就是无故搜查了!假如查不出藏证呢?”陈众嗓音提高了几分。

    “那本官自然放行!”徐容把头偏向他侧,不再正视陈众。

    “放肆!大胆徐容,国以简贤为务,贤以孝行为首!廉范不远千里,履至孝之行,冒死扶父丧回家,可见乃是忠孝之人,持心近厚;可你反而刻意刁难,竟敢要开棺砸椁,辱没故人!显为网罗罪名、陷害无辜的锻炼之吏,持心近薄!左右,还不给我把徐容拿下!”

    “诺!”郡守府官兵应声向前,欲抓捕徐容,而都尉府军兵也不甘示弱,拔出兵器,遮住去路,双方皆是剑拔弩张,怒目而视。

    此时,蜀郡战火刚熄,这些士兵皆是常年在血肉横飞的杀场中九死一生的幸存者,都十分清楚,退缩避让就是死路一条,奋力一搏才有唯一生还希望,这是他们能够一次次活下来的经验信条。

    陈众拔出佩剑,奔向徐容,抬手就刺。

    那徐容终究还是不敢与太守府发生正面冲突,急忙侧身闪过,喝住手下,缓声道:“徐某武夫一个,心中只知防盗除贼,却不识圣明道理。人非草木,皆有父母,廉范所为,确令人敬佩。不到之处,长史见谅!”言罢,向陈众施了一礼,手势一摆,率领随从仓皇上马,挥鞭扬尘而去。

    望着他们背影渐渐消失,陈众道:“廉公子,张太守闻听公子遭遇船难,放心不下,再次派下官前来探望,但凡需要帮扶之处,敬请吩咐!”说着,又把上次的匣子捧在手中,望着廉范。

    此刻,廉范已经恢复平静,道:“再请转告张太守放心,船覆溺水,安然无恙,廉范已获上天最厚恩赐,此外别无它求。蜀乱刚平,百姓潦苦,急需赈济,请太守将这些钱资用以扶倾救危吧!”言毕,命令众乡客启程,继续赶路。

    陈众无奈,在车队后面远远跟着走了一段路程,望着他们平安出了蜀郡地界,心才踏实,拨转马头,回郡守府复命去了。

    八百里秦川,高大雄伟,连绵起伏,千峰云起,万山松涛,塞满了整个天地。置身其中,太阳和月亮恍若都是从山岭上升起、落下;众山之间,天气阴晴、冷暖变化殊异;各岭状貌也各自不同!

    有的山像帝王一样尊严耸立;有的山互相连接,如同一个个随从相伴而行;有的山娴静安稳像低首俯伏;有的山急迫匆促,似骏马狂奔;有的山丛杂乱生像春笋冒出;有的山重叠分立如登豆并列;有的山浮在远处如同波浪翻滚;有的山围绕交织,如同简牍上的篆籀字体;有的山则似刚毅地背叛过去,可不久又相遇在一起……

    有时候,感觉似乎要走到尽头了,但巍峨的山势却还在纷繁交错,倔强的继

    续向前挺进!

    经过一个多月的昼夜兼程,众人终于站在了高耸的终南山之巅,回望来路白云滚滚,而转首向前眺望则不见半点雾气尘埃,游目所顾眼界大开。

    盛开的桃花、梨花层层叠叠、布满山野,直铺山脚!半山花木掩映之中,升起了袅袅炊烟;山坡上形如楼梯的畦田,与山下无边无际的田垄连城一片,向着远方尽情纵横伸展!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孙田之。我疆我理,南东其亩。”赵俨低声吟道。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廉范接着道。

    赵孺读书不多,望着他二人嚷道:“啥意思,你们都在说什么?”

    赵俨笑道:“廉公子在援引《诗》中之言,祝愿大汉万世太平。大意是,田地的疆界齐齐整整,小米高粱茁壮茂盛。子孙们如今获得丰收,酒食用谷物制作而成。可奉献神灵款待宾朋,愿神灵保佑赐我长生。”

    赵孺道:“那好端端的良田,为何却要给套上枷锁,莫非还怕它跑了不成?岂是太平之象?”

    众人闻言仔细观瞧,这才注意到那辽阔整齐的平原上壁垒高筑、亭侯遍布,沟壑纵横、高桥凌空,果如一道道枷锁将绿油油的垦田分割成块,状似棋盘。

    赵俨也是不明所以,廉范答道:“这些就是所谓田庄,因其圈地的防护壁垒名为坞壁,故又叫做坞堡。汉家之制,皇亲分王国,功臣封领地,而这些坞堡则是各地方州、郡、县里的豪右、大姓、兵长、富户等所建。王国、领地依照亲缘近疏、功劳轻重来分封,国土距离京师远近、面积大小、地势丰薄、土壤贫肥等皆有规制;但坞堡则没有相应标准,所筑大小皆取决于自家势力强弱。这些豪强,对于贫弱百姓,先是夺占其田,然后再逼其为奴;而其彼此之间,有时也并兼互掠,胜者则凌横邦邑,雄张闾里,宰守旷远,户口殷大!”

    赵俨诧道:“照此,百姓中若有不从者,如何处理?若被驱离家园,任其变为流民,岂不迟早生乱?官府难道坐视不管?”

    廉范愤然道:“官司诉讼,审讯判罚,徇情贿赂,正是郡县官吏生财之道。过去秦建阿房,用的多为囚徒;而今豪强们广增田庄第舍,穷极奇巧,掘山攻石,所用之劳力皆是被逼为庄奴的农户。对无辜者,可以任意加其罪;对有田者,可以随便夺其田。百姓愁闷郁结,长此以往,岂有不被逼成变民之理?”

    众人正听得愤慨不平,斜下里忽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廉公子,许久不见,一向安好?”话音未落,就见徐容带着卢朐等手下从旁侧的树林中转了出来。

    廉范等众人面色倏变!

    “廉公子宽心,徐某既然说过不再为难于你,自是言而有信!绝不会再触犯令父灵柩丝毫!”徐容道。

    廉范稍微放了些心,但却不知徐容此刻突然现身,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廉公子并非歹人,陈长史担保,徐某焉敢再次冒犯叨扰?不过,”他收敛笑容,道:“此二人须要交给徐某!”说话间,抬起马鞭,突然指向廉范身侧的赵家兄弟。

    廉范吃了一惊,忙摆手道:“不可,此乃是我家乡客!”

    “廉公子,休得相瞒。此二人并非你家乡客,口音也与余人不同,他们自河西流窜至蜀郡,作案多起,乃是官府正在通缉的杀人越货的江洋大盗!”徐容面色冷峻,森然道。

    “不可能!”廉范虽矢口否认,但毕竟他对赵家兄弟的来历也十分困惑,说话已不似之前那么理直气壮,不由自主转头向他们望去。

    “廉公子,不要为难,我等这就随他们前去!”赵俨不慌不忙的说道。

    闻听此言,廉范内心又坚定起来,语气也斩钉截铁!“不行!万万不可!”

    “廉公子,适才徐校尉已说过不为难你;请廉公子也不要为难我等!你若不交人,那就是包庇罪犯,国法难容!”徐容身旁的卢朐叫道。

    “廉公子,也该到分别的时候了。我们兄弟本来就是打算下了此山,即与你作别。如今正好徐官爷前来邀约去官府澄清误解。我等不是歹人,自请宽心。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赵俨转头向徐容道,“官爷,请!”说罢,带着赵孺跟随徐容等一干军兵下山而去。

    廉范阻拦不及,在后面拼命高呼,赵俨等人恍如未闻,顷刻间,就走出了廉范与众乡客的视野。

    夜幕又降,前路已是一团漆黑,赵俨看了看四周,跳下马来,对着赵孺道:“此处荒郊野岭,就在这道旁石壁边凑合过一夜吧。你继续四下走走,看看能不能打点野味!”

    说完,他把马背上驮着的巨大包裹卸了下来,解下马鞍,一同放在地上,然后到周围草丛中,扯拽些藤条,再捡来些干柴,取出火石,把火生了起来。随后,打开包裹,先取出里面的甲胄,放在一旁,接着继续从包裹中翻出数卷竹简,对着火光,仔细研读了一番,深思半晌,心中便有了计较。

    寂静的野地里,一阵战马嘶鸣声破空袭来,没多久又恢复了平静。随后稀稀落落的马蹄声由远至近,赵孺回来了,马背上横放着几只野鸡。

    他拔出刀来,把鸡毛褪尽,循着附近的水流声,过去冲洗干净,回来放到赵俨刚搭好的篝火架子上,边翻烤边笑道:“那徐容等回去如何交差?好在这天气还不算寒冷,否则那些都尉府的官爷们挂绑在树上可真要冻僵了!”

    “不打紧,那片松林在两个要道的交叉口附近,沿路行人不断,很容易被人看到的!”赵俨道:“真正需要担心的倒不是这个。适才,看了下他们随身带的物件,情况要比想象中复杂的多!现在,我已大致有了方略,回头再仔细琢磨一下!”

    “一切悉听兄长的安排!”赵孺道,“今天告别廉公子后,徐容带着咱们下山那会儿,沿途道边冒着炊烟的义舍,你可曾注意到?”

    “我早就注意到了,就是因为看到那些义舍,我才打算与廉公子分别的,以免连累于他!”赵俨道,“这恰恰正说明咱们的方向没有错,而且徐容与那些义舍同时出现,现在可以确定,绝不是巧合!”

    “你是怀疑他们与义舍之间有勾连?”赵孺瞪大眼睛道。

    “正是!”赵俨分析道,“徐容本是蜀郡武官,如今越境前来关中,而义舍也源于蜀郡鹤鸣山中,二者同时在此出现,互有勾连方为正常;此外,刚才我看了徐容的信扎,已证明此推断!”

    “那下面如何行事?”赵孺问道。

    赵俨笑而不答,侧身打开那个大包袱,取出一个大匣子,打开翻盖,让赵孺观看。

    赵孺惊道,“意外之财啊!金马、宝珠,个个价值连城!徐容他们这些军汉,何来如许宝物?”

    赵俨接着又取出一幅甲胄,掷给赵孺道:“披挂好,看看是否合身!”

    赵孺有些困惑,道:“穿这套行头上路,不怕遇到真的官兵?”

    赵俨笑道:“何虑之有?明天,你我都是蜀郡军官,那些货真价实的腰牌可为护身符,你唤作卢朐,我唤作徐容!你我这是奉成都都尉史歆之命,赶往汝南怀县,去给一个叫杜保的人敬献寿礼!”

    赵孺道:“临来时,叔父曾经言及蜀郡关系错综复杂,果然不虚。前大成国皇帝公孙述的旧属余党觊觎复国;吴汉攻占成都后汉军被蜀中百姓视为寇仇;今日又见到同为大汉官署,蜀郡太守府与成都都尉府之间竟也是如此不睦,矛盾激化若斯,居然要拔刀伙并!”

    赵俨道:“是啊!然而,益州却是不乏高明之士!当初汉军十大名将,如耿弇、吴汉、马武、刘尚等,个个在关东所向披靡,后来联袂伐蜀,竟被打得一败涂地。那素来骁勇善战的大司马吴汉还被迫跳入江中,靠抓着马尾方才狼狈上岸逃生。因此,临来前叔父才一再告诫,千万谨慎小心,不可暴露身份。尽管如此,还是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在宕渠与当地豪强杨伟的羽士交手,本属民间纠纷,不想成都都尉府却会贸然介入,还四处全力搜寻咱们,闹得沸沸扬扬!”

    赵孺道:“好在咱们已查出点端倪,一路跟踪义舍,出了益州,应能顺藤摸瓜,追索出事情原委,见到真章!”

    赵俨道:“不可大意,吉凶倚伏,幽微难明,下面风波必然不少,甚至会更加危险。天色已晚,明早还要赶路,休息吧!”

    清晨的阳光穿过树叶,投影在地上,晨雾在树间缭绕。赵俨叫醒赵孺,穿戴齐整,上马启程。

    一路叠嶂西驰,众岭欲东,山一程,水一程,数日后到得怀县地界。

    赵家兄弟二人自幼在西州长大,那里黄天厚土、枯阳高照,百姓多以畜牧、货殖为生,而此间却绿野无垠,水波微漾,田间桑麻欣欣向荣,夕阳下闪烁着犹如刚被雨浇过似的光辉;稻谷扬花秀穗,整齐得如刀削一般,不时有阵阵暖风挟带着蒿草、艾草的熏香扑鼻而来,沁人心肺!

    远处有村舍依稀可见,村落上方飘荡着袅袅炊烟,二人催马赶了过去,沿途之上却是寂静无人。

    刚绕过临近村口的树林,便闻得前方远远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不多时,迎面走出来无数村民,塞满前路。二人不得不跳下马来,闪在道路一侧。人群中妇孺老幼皆有,相互搀扶,唉声叹气,隐隐还夹杂有哭泣声。

    “不知道出啥事了?”赵孺问道。

    “先少说话,别多事!”赵俨从马背上解下水囊,扔给赵孺一个,咕咚咕咚大口喝起水来。过了许久,人群总算变得稀落些了。

    二人方欲起步前行,百姓队伍末尾又闪出一队官差,手中持着马鞭,边吆喝边驱赶落在后面的百姓。当经过赵家兄弟身边的时候,一个长官装束的官差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们,突然喝道:“你们俩,哪来的?”

    赵俨连忙陪笑道:“回官爷话,我们兄弟是陇右人氏,欲前往杜家寨拜访杜保

    寨主!”

    “原来是找杜寨主的!”那长官自言自语了一句,也就没再啰嗦,急匆匆催马继续赶着百姓走了。

    待官差走远后,二人随即上马进庄。

    村外一条溪流保护着农田,将绿苗紧紧环绕,一脉青山在村后隐隐横斜。围绕着村庄边的绿树,连着从山上下来的溪流的入河口,夹岸绿竹苍翠,窄窄板桥接着一线山路。

    村内静悄悄的,家家户户都敞着门,像是正在做着事,突然停下来出走的。暮色下透着几分神秘。

    “咦,这里的人呢?怎么像个鬼村?”赵孺问道。

    “刚才咱们看到的百姓,可能就是这里的农户,但不知是何事被官府撵出家门的!”赵俨边说边行。

    刚走到没几步,不远处就传来一阵犬吠声,赵俨顺着声音观望。

    犬吠声是从一个大户人家院内传来,桃树和李树整齐的栽种在舍前,榆树与柳树成荫遮盖了后院。

    二人牵着马循声走向前去。

    “啪啪啪!”黄昏的沉寂中,赵俨的敲门声格外清脆,传出甚远。

    “何人在外叩门!”里面传来一个老者警觉的询问声。

    “在下赵俨与兄弟赵孺,路过贵庄,眼看天色渐晚,想在贵府投宿一夜,不知能否行个方便?”赵俨朗声说道。

    门缓缓的打开,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老者拄着拐杖走了出来,一看是两个年轻后生,声音舒缓了许多,道:“好吧!二位请随我入内。”

    赵俨兄弟跟着进了院,这户人家挺殷实,院有花草水池,室内布置雅致。老者招呼赵家兄弟在前舍坐下后,自己去了后宅,过了好一阵儿,才端了一个装着牛肉、馒头的托盘走出来,“下人们都去田间了,只剩下这些残羹冷炙,二位凑合着充饥吧!”

    “多谢老丈!”赵孺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一把抓起馒头、叨起块牛肉就狼吞虎咽咀嚼起来。

    老者在一旁坐下,赵俨也有些饿了,边吃边问道:“适才在村口曾见许多百姓和官差一同出村,想必都是贵村民众?”

    “是啊!”那老者叹了口气道,“听你们口音,家乡距离此地必定遥远,否则老夫也不便直言。此事郁积于我心中已久,也罢,今日且和你们说说,一吐为快!”

    “多谢老丈!”赵俨谢道,“我等也很纳闷,正想一明究竟!”

    “此处叫董村,我名唤董肇,是这里的大户,也有人习惯叫董家庄。祖上早先躲避战乱来此,看到这里土壤肥沃、风调雨顺,就留了下来,拓荒垦田,世代耕耘,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后陆续又有一些外姓人家前来聚居,逐渐形成今天的规模,已经二百多年了!”

    “但自王莽败,天下乱,兵寇云起,百姓震骇,各个郡国的大姓、豪右、兵长以及村中的强宗、富户纷纷豢养家兵、修筑坞堡、集聚人马、拥众保营,以防乱军和盗寇侵扰。一些势力大的,逐渐还起了野心,干脆自己称王,比如早年被光武平定的,像五校、铜马、大枪等,但更多的强宗大户只求自守,并未据土起事。这一带,就有夏家、李家、杜家、龙家以及我董家等数个大姓,他们几家都堆建坞壁、构筑坞堡、训练庄客。其中,夏家武力最强,而我们董家素来不喜刀兵,又距离他们不远,就与夏家相约,每年支付一定钱粮作为酬劳,若有外来寇贼侵袭,就请他们出面庇护。多年来,倒也相安无事,风平浪静!”

    “后来,光武安定天下,大量功臣、皇亲等待裂土封赏,可汉家大多土地却被郡国大姓、豪右们占据着,不仅封地拿不出来,而且国家库帑匮乏,连赏赐都捉襟见肘。”

    赵孺“啊”的一声,望了望赵俨。

    董肇看他一眼,接着说道:“更有甚者,中兴以来,田租率固定下来,始终一成不变,各州郡府县每年上报的田亩数量也都在增加。但是,国家租税和赋役收入却不增反减,居然连年下降!显然,这其中必有蹊跷。于是阙廷下诏令各州郡县度田,也就是彻底核查实际垦田顷亩数量及现有农户人数、年龄!”

    “既然如此,那度田为何要把百姓赶到田间?”赵俨实在茫然不解,忍不住插口问道。

    董肇继续道:“按照大汉律法,国家采用提封田法先算出全国耕地总数,然后依据标准亩产,定出全国田税总額,而后分摊给各郡,再由郡依次分摊至各县乡,至于每户农民交纳多少田税则完全由地方官吏决定!”

    “这岂不容易滋生作弊、贪腐行为?”赵俨惊诧的问道。

    “何止如此!原来那些郡国大姓、兵长、渠帅控制的人口是不在版籍的,这些强宗大姓与官府的关系本就千丝万缕,贿赂勾结,沆瀣一气。因此度田时,官府就把百姓赶到田里,以便丈量他们的家宅用地,然后全部计入可垦田亩面积,缴纳税负。这样,赋税重担自然而然的就转嫁给了平民百姓。唉!不公平呀,偏袒豪门,侵刻羸弱!”董肇义愤填膺道。

    “这些贪官污吏,真是无法无天!”赵孺按捺不住,拍桌骂道,“难道不怕大汉律法惩治?”

    “王法向来只加于庶民!”董肇冷笑道,“这些郡国大姓、兵长渠帅都有亲友在朝为官,相互照应,同气连枝,上可遮天,下能蔽地。民间冤苦,又如何能上达陛下天听?”

    赵俨看了看四周,试探着问道:“敢问老先生,为何您没去田间?”

    “问得好!只因我也有亲朋在官府!”董肇大声道,“此间是汝南地界,大司徒欧阳歙曾任汝南太守多年,与我往来交好!而且我有一子,在怀县城内经营酒肆和货殖生意,与怀令府的官吏也关系甚密!”

    继而,他又叹了口气道:“即便如此,烦心事还是临门了!”

    赵孺忙问道“何事烦恼?”

    “如今我董家被人惦记上了!”董肇愤愤说道,想了想,又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犬子董子张正在运筹解决之道!二位下面欲往何处?”

    “我们兄弟欲往三辅!但途径杜家寨时,想拜访一下杜寨主,因身负故人相托,有物转赠!”赵俨答道。

    董肇道:“原来如此!那杜家寨在我董村西北方向,据此倒不算太远!等明早到村口时,我再指给你们!此外,本地有一座怀山,山中有伙贼盗。怀山据此虽远,但这伙儿盗贼神出鬼没。你们路上要务必谨慎!”

    “多谢老丈,叨扰了!”赵俨起身要付川资,董肇固辞不受,分文不取。当下安顿好二人住宿。

    次日一早,董肇一直把兄弟二人送到村口,指明道路,方才叹了口气,转身拄拐缓缓回府。

    兄弟俩继续打马前行,没走多远,空中就开始天云晦合,乌霾弥漫,须臾之间,暴雨倾盆,满世皆透,本就凹凸不平的官道瞬间变得坑洼崎岖,二人被浇个透心凉。

    赵俨抹开面部雨水,朦胧中望见前方不远处有几辆满驮货物的马车,正吃力前行,车轮深陷,所载之物显然甚为沉重,加之道路又坎坷泥泞,马蹄不住蹒跚打滑后退,车身随之剧烈摇摆,堪堪支持不住,眼看即将颠覆。

    赵氏兄弟立即跳下马来,奔上前去,一个抓住车乘的马缰,另一个用双手托住后面车身,小心翼翼的把马车拉到路边松林旁,这里地面较为平缓,树叶茂密,权可暂避一时。

    有个小厮拿着蓑衣跑了过来,递给兄弟俩:“多谢二位出手相救!我家主人请二位过去一起避雨?”

    “你家主人何在?”赵氏兄弟接过来,各自披在身上。

    “在那里!”那从人伸手一指。

    赵氏兄弟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人身材高大,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指挥仆人把车上货物从马车上卸到林中遮雨。赵氏兄弟快步上前,肩扛怀抱,三车货物没多大功夫就都安置妥当。

    “今天若不是遇到二位,只怕这些货物都要成废土了!来呀,取出干衣服,给二位换上!”那主人边谢边吩咐道。

    “不必客气,举手之劳而已!”赵俨兄弟一边擦拭着身上的雨水,一边谦道。

    “在下河东王伯齐,做些私盐生意,刚从怀府县城出来,现还有些余货,欲赶往南阳。不巧的是遭遇这场大雨,巧的却是恰逢二位!”王伯齐道,“在下的主顾多为郡国豪右,包括此间的李、夏、杜、龙、董等各大姓。二位如有需要,在下当尽力引荐。只是,那竟陵侯刘隆被阙廷新封于此,正在兴建宅第,倒是尚未有机会相识!”

    赵俨也报了姓名,道过谢后,说道:“小可果有一事请教!先生见多识广,不知可曾听说过南山大师?”

    王伯齐面色一变,道:“看阁下年纪轻轻,何以打听此事?”

    赵俨沉吟一下,道:“先生放心,我兄弟二人并非歹人,只是想了解此人下落!至于原因,实有难言之隐。如先生为难,权当赵某未言。”

    王伯齐道:“既然不便相告,王某也不勉强。此前在各田庄行走时,确实见过一些人,用符水咒语给村民疗病,他们自称是南山大师的弟子,以善道教化天下。不过,在我看来,这南山大师奉行的,实际上还是不离黄、老之道。”

    赵家兄弟对视一眼,问道:“敢问先生在何处所见?”。

    王伯齐道:“就在此间,夏家堡、李家庄皆有。凡入其门,都必须立誓诚信,不得欺妄,否则必遭鬼神惩处。门中的管事者名曰理头,在交通要道之上设建义舍,悬挂米肉供应往来行人。食者根据自己饭量索拿,如取多了,则属不诚,自有鬼神上身令其患病。”

    “自到此间,多见百姓流离,食不果腹、衣不裹身,即便阙廷,库帑尚且不足,他们何来这么多米肉?”赵俨不解。

    “他们先到田庄,给豪右、大户等富贵人家治病,然后得其资助,再广布惠泽!同时,官府度田、豪右兼并,又导致乡下流民、饥民日益增多,南山大师此举深得人心,自然一呼百应。至于他们究欲何为,在下不得而知。”王伯齐摇摇头,继续道:“天下初定,外夷窥视,希望大汉不要再次陷入战乱才好!”

    赵俨道:“我等正是为此而来,想要探其究竟!”

    王伯齐道:“既然如此,在下须当鼎力相助!那龙家庄庄主龙述是在下知交,为人恭俭义让,既有仁勇果毅之节,兼具博雅深谋之姿,与之交往之人皆服其德,可以信托!”言毕,不待赵氏兄弟答言,命人取出笔和卷帛,轻舒猿臂,笔走龙蛇,潇洒中透出一股威武矫健之气,几行字顷刻之间一气呵成,待墨迹稍干,折成一卷,放入竹筒,交给赵俨,道:“此外,那董村主人董肇也是重性温厚,乐善好施,持家有度。家中钱粮器具,池鱼牧畜,族人有求必给。更有甚者,还经常免除借贷给庄中贫户的债务,相关文契全部焚削!只是,唉!”他欲言又止,仰头看看天,道:“天色刚好放晴,咱们继续赶路,别不多言,届时自知,后会有期!”说罢,一拱手,转身飘然出林。

    随后,有两个小厮连忙拿出麻袋,弓着身子把沿途的马粪捡入袋中,清出干净道路后,方追赶上去。

    这王伯齐行事颇有古人之风,但又透着几分古怪,赵俨也是琢磨不出其来路,索性就不多想,取出甲胄,披戴整齐,与赵孺跨上战马,直奔杜家寨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