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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理隐难昭

    怀县,龙家庄。

    庄主龙述眉头紧锁,抚剑凝视。董村惊变的消息传来,他先是震惊得脑中一片空白,然后便又浮现出了一串串疑问:

    怀令驷豫为何要亲自带兵前往董村?

    那淳于林为何要攻杀驷豫?

    怀山与董村之间,路程遥远,兴师动众下山,冒险长途奔袭,实乃兵家大忌!他是如何预先知晓驷豫一定会前往董村以及到达董村的准确时间?

    随着传来消息的增多,一些疑问正在慢慢解开。

    据说驷豫是接到汝南郡府的命令后勒令怀府部众准备去怀山征讨淳于林的,中途遇到阻击,一路追到了董村。

    淳于林则是闻听驷豫要来攻打他,才以攻为守,变被动为主动,在董村设伏围住官军,歼灭驷豫。

    如此说来,整盘计划就应当是淳于林事先策划的:设下伏兵,再把驷豫引诱到董村,聚而歼之。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这个貌似合理的假设,因为又有更深层面的细节令他困惑。

    伏击地点,为什么要选择在董村呢?毕竟,在怀山与董村之间,存有更多、更利于袭击的设伏地点呀!与官军周旋多年的淳于林完全没有必要冒险,长途跋涉到董村与驷豫怀县兵拼命呀?难道不担心路上遭遇州郡官军或者被其他州郡官军乘虚攻占怀山老巢吗?

    其实,这也是坐在他对面的赵俨和赵孺正在思考的问题。

    “还有一种可能!”赵孺忽然一拍大腿,高声说道:“那伏兵不是淳于林派去的,而是另有其人,故意引诱驷豫去董村的!”

    “如此解释,似乎有几分道理!”赵俨道,“但淳于林为何也会出现在董村呢?”

    “这个么?”赵孺立时哑口无言,不住挠头。

    “我以为”赵俨道,“那淳于林必定事先得到了两个消息,一是驷豫要出兵攻打怀山!二是驷豫会去董村!”

    龙述眼前一亮,顺着说道:“那伏兵多半是淳于林设下的;但假若不是,则很可能是有人刻意安排陷阱,一方面引淳于林下山去董村,另一方面用伏兵把驷豫诱至董村,送到淳于林嘴边,然后静观鹬蚌相争!”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位坐在幕后的渔翁又是谁呢?”赵俨自言自语的问道。

    “莫非是?”龙述望了一眼赵俨。

    “或许吧!”赵俨会意,又道,“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这时,有庄客来报,杜保寨主来访。

    “速请!”龙述忙道。

    那杜保人未进舍,声音早到:“杜兄,董村的事听说了吧!”

    龙述和赵家兄弟忙迎上前去,双方见过礼。

    杜保道:“原来二位老弟也在,正好!夏堡主派人来请你们移驾过去,说是有书信托两位回去带给史都尉,并有事要当面嘱托。我左右无事,就过来传个话,顺便看望龙兄。”

    赵俨道:“有劳杜寨主亲自过来,真是折煞我们兄弟了!”

    龙述忽道:“杜兄,这董村之事,你怎么看?可有什么新消息!”

    “这淳于林真是吃了豹子胆了!”杜保道,“竟敢到董村袭击官军!还攻杀了县令驷豫!不怕陛下铲平他的怀山么?不过,听说他回去路上也中了埋伏,本人还身受重创,生死不明!”

    “他回怀山路上中了埋伏?还身受重创?”龙述吃惊的问道。

    “不错!”杜保道,“繇太守亲自率领汝南军之精锐,中途击溃了淳于林的乌合之众!”

    “那繇太守又是如何知道淳于林的行军路线?提前设下埋伏呢?”赵俨不解的问道。

    “听说是繇太守与驷豫约好进剿淳于林,本应在怀山汇合。但那驷豫率怀府兵在半途中忽然转去了董村,以至于被淳于林的怀山人马包围;而淳于林在返回怀山途中,又正好钻进了繇太守汝南军口袋!”

    “驷豫也好,淳于林也罢,他们何以都会与董村结下不解之缘?那驷豫前往董村,是因为兵发怀山路上无意中遇到盗寇,尾随追击而至;而那淳于林却显是等驷豫进入董村后,再围而歼之,属先发后至的有意而为。况且,怀山与董村路途遥远,欲攻击驷豫统领的官军,还须提前就得知晓驷豫到达董村的时间啊!”龙述又问。

    杜保脸一红,支吾道:“这个么,我也就不知道了!”

    夏家堡与杜家寨、龙家庄的风格又有明显不同。

    杜家寨滨带江湖,商旅气息浓厚,客流天下,货通四海,繁华热闹;龙家庄田园风光浓郁,修治坡池,广拓土田,村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悠然自得;而这夏家堡则坞壁高固,戒备森严,壮士披羽,兵刃明晃,如同军营,笼罩着一片肃杀氛围。

    杜保与赵家兄弟三人入堡后,在羽士带领下,转过一道山梁,登上山岚,但见云气升起四野弥漫,前面湖泊黑水飘香,鸳鸯与鸭群嬉戏其内。对面远处草地上躺着许多壮士,横七竖八,正在沐浴阳光,蒲草密森,甲衣散落满地。

    赵俨心中一动,正待极目细望。那庄客却带着众人转入斜侧的松林幽径,斗转蛇形,刚才所看到的湖泊已然不见。

    杜保边走边道:“这夏堡主乃是行伍出身!当年史都尉到此征粮时,二人相谈甚是投机。夏堡主索性就随史都尉一同去了蜀郡,以助其一臂之力讨伐公孙述。功成身退后,方回家归隐务农!”

    “那夏堡主真有范蠡之风,竟没留在汉军中任职,或被陛下赐个官爵?”赵俨奇道。

    “夏堡主祖居于此,家业殷实,故削迹归隐,无意为官!”杜保道。

    正说着,眼前现出一条溪流,河水青碧,萦绕着繁花翠草。

    杜保对此处已经轻车熟路,喝退领路羽士,自己则带着赵俨兄弟越过青石桥板,步入一片幽深秀美的竹林,树枝上下垂的藤蔓不时轻轻扫过着众人衣裳。一间高敞庐舍静立其中。

    和煦的春风时时吹拂,更显庐舍清洁肃静,纤尘皆无,夏奉手持简牍正在其内俯首坐读。

    双方见过礼,夏奉对着赵俨兄弟道:“连日来堡内事务繁忙,照顾不周,二位还需多担待!”

    赵俨正欲回话,那杜保已抢先道:“自己人何须客套?夏兄如此说,莫非竟是不放心杜家和龙家待客之道?请问徐、卢二位,我等可有何怠慢之处?”

    “龙家?”夏奉诧异问道。

    “是啊,龙庄主也与史都尉相熟,叫我等过去盘桓几日,问了些都尉府的事!”赵俨道。

    “原来如此!”夏奉颔首。

    杜保问道:“夏兄,董村之事,可曾听说?”

    “听说了!”夏奉叹道,“何至于此啊!欧阳司徒在此间任太守时,那淳于林和驷豫当初还都在他麾下效力,如今却闹出了个你死我活!”

    众人叹息不已,随后夏奉把话题岔开,与杜保山南海北聊了一通,到了掌灯时分,吩咐摆上酒肉,酣畅淋漓痛饮过后,杜保方起身告辞。

    夏奉对赵家兄弟道:“客舍已经收拾好,有事但请吩咐下人即可!夏某有事要离堡几日,待把事情办妥后,方可写信答复史都尉。其它诸事,回来后再叙!”

    赵家兄弟随着出了竹林另一侧,又登上一处山冈,远方烟雾缥缈,群山高低连绵,林海苍茫青翠。眼前则春水满池塘,莺儿鸣啼,燕儿飞舞,蝶儿匆忙。

    羽士带着二人经过小桥,进入前面的桑树林中,穿越通幽曲径,来到一个带有数间客舍的院落。院子不大,却能收尽春光,桃花正红,李花雪白,菜花金黄。院外数绺繁盛桑树的枝叶,连同清风吹送的楝花余香,悄悄地翻墙入内。

    客舍内敞亮温馨,清静雅致。

    二人在此住得倒是颇为舒适,饭食也是好酒好肉管够,但就是行动上,只能在客舍外这片桑树林内转悠,若再想走远,就被把守在外部的披羽庄客给阻挡回来了。

    一连几日,夏奉都没露面。赵俨性格沉静内明,经常对着窗外的苍翠郁葱出神,或者在院中负手漫步,观赏春景,半天不语,而那赵孺则躁动不安,醒来后就来回走动个不停,口中骂骂咧咧不断。

    赵俨忽然坐到榻边,问道:“那日杜寨主带咱们进堡后,奔往夏堡主所在堂舍时,路上你可曾留意到野外草地上那些晒太阳的带伤羽士?”

    “看到了!”赵孺道,“那夏堡主行伍出身,把庄园治理得如同兵营一样。既是兵营,操练时难免有兵士受伤,不足为奇!”

    “这么说,倒也有道理!”赵俨说完,又陷入沉思。半晌,忽又道:“还是不对!”

    “怎么不对!”赵孺好奇道。

    “即便兵营备战演练,又几曾有如此多的伤兵?而且头伤、臂伤、手伤、腿伤、足伤、面伤等伤势皆有,似乎其中还有一些断足、残臂的?仔细想来,只有一种可能,必是在战场上受到的真刀实枪的创伤!”赵俨斩钉截铁道,“但是,果若如此,他们又是与什么人交过战呢?”

    夏家堡另一端,主院庐舍内,夏奉、贾茂、李广、单臣、传镇等对坐而谈。

    “令师弟连休、雷迁和许圣正在后院教授夏萌和犬子武艺!”夏奉笑道,“几位此番去李家庄可时日不短啊!夏某已把徐容、卢朐二人唤来,住在客舍。究竟如何给史都尉答复妥当,还需咱们一起协商啊!”

    李广道:“据堡主观之,此二人是否可靠?”

    夏奉道:“倒没看出问题来,只是二人口音并非蜀郡,有点疑虑,特别都是西州口音,眉宇类似,更像是一对亲兄弟!”

    单臣道:“无妨,索性就把二人幽闭于客舍,待咱们大事筹备妥当,若观其正常,彻底消除疑虑,再令他们回成都递送消息;如发现有诈,随时处之!”说着,他按了下佩剑。

    传镇也道:“史都尉行事谨慎,此二人虽是心腹,但依然用书信暗语,而非捎带口信。回复时,咱们也依法炮制,用暗语回复即可!”

    李广道:“二位师弟之言有理。择日,咱们再亲自会会这两个送信之人!”

    夏奉道:“就依几位之策行事。前番去李家庄有幸见到南山大师维汜,果然仙风道骨,术高于世;李老庄主已能下地行走、伸展自如。全庄之人,都把南山大师奉若神灵!”

    单臣道:“善道教之事,李家和夏家资助甚多,怀县通往蜀郡,沿途皆建了义舍,信书往来,已见通畅,入教者日增甚众!”

    传镇道:“三辅、关东诸地,也在紧锣密鼓兴设义舍,十分顺利!”

    夏奉点点头,道:“那日,李老庄主突然提出协助官府剿灭淳于林!回想起来,此事颇为蹊跷!”

    单臣道:“是啊!单某也不得其解。那李老庄主与淳于林素来无冤无仇,为何忽然提出要取他性命?李老爷子何以得知淳于林会攻打董村,又是何以把怀山人马返回时间和路线预测得如此精准无误?”

    “剿灭淳于林,对谁最有利?显然是繇延和驷豫!”贾茂道,“故贾某看来,繇延与李老庄主之间必有关联,而李老庄主则欲达目的,必然须借助我等之武功战力!”

    “如此说来,那淳于林还真是命大!回途中有两道催命符在等着他。前面是我等,如阻截不成,还有繇延的四千汝南精兵啊!”单臣道。

    “命大?”李广冷笑道,“那日若想取他性命,如探囊取物!我只是想留下他一条性命,继续兴起风浪,把朝廷注意力吸引到怀山之上而已!如此,我等方能暗中行事!”

    “但李老庄主传话,可是要淳于林的项上首级啊!”传镇道,“此番回李家庄,那李老庄主的脸色明显不如上次好看了,连他那两个孙儿李霸和李望说话也不似往常那么恭顺了!”

    李广哼的一声,脸色泛出铁青之色。

    贾茂搭言道:“假若李兄真把淳于林射杀了,功劳应算在谁的头上,李家还是繇延?”

    夏奉道:“夏某曾在汉军营中效力,略知军法律例。淳于林若被斩杀,即战功已成。谁凭首级前来认领,就记谁之头上!”说到这,他自己方恍然大悟,惊道:“莫非这李家还有向阙廷请功之意?”

    贾茂道:“那日李家来人原话如何说的?”

    夏奉道:“来人是他的管家李训,一再叮嘱我保密后,才称已得到可靠消息,淳于林将出兵董村,希望咱们预先设下埋伏,趁其回途中,出其不意予以斩杀!”

    贾茂道:“这就奇了,这驷豫本是欲往怀山,去董村乃是临时中途转道,而这淳于林却似未卜先知,算定驷豫必往董村,故提前下山围歼?更令人吃惊的是,李子春老庄主竟又把淳于林的行程,事先算得一清二楚!这李家究竟是如何知道消息的?堡主,明日你我二人且先去董村亲自走一遭如何?”

    董村经过上次血战,又荒凉许多,大量村民受到惊吓后背井离乡而去,余者则形容枯槁,愁云满面,无精打采。夏奉和贾茂策马到村子里面前后转了一遍,然后下马率领随从迈进了董府。

    董肇讲完那日惊变经过,夏奉和贾茂相顾一眼,道:“原来驷豫是被一支伏兵引诱至此!董老庄主可知这是哪里的人马?是淳于林怀山的吗?”

    “不知道!”董肇道,“听村里人说,这些人点了把火后,就匆忙穿庄而去!”

    夏奉道:“刚在庄中,看到许多田地荒芜,村户明显稀少,外流者甚众。这些族人竟连土地也不要了?”

    董肇道:“都走了,身上又没有川资,索性就把土地卖与我董家了。他们口口声声宁愿抛弃这些田地,也要外出谋生!唉,我若要再不买,他们实在寸步难行啊!”

    贾茂道:“这下董家可赚大发了吧,该付多少钱,还不是你们董家说了算?”

    “我董家岂能昧着良心趁火打劫,赚族人的血汗钱?”董肇叹口气道:“多少钱,他们看着给,地契留我这。若他日光景好时回乡后,再赎回!”

    夏奉赞道:“禀恤贫人、赈赡孤寡,董老真是宅心仁厚啊!”

    贾茂却道:“董家与夏家,俱为怀县大户,世代相交,同气连枝,更当有难共担。董家如今已今非昔比,如果外出乡户连日增多,财力上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不如这样,以后若再有乡亲外出,其土地由我们夏家来出资购置,董老手中的,如愿意的话,现在也可以转让给我们。”他是夏家堡管家,自然有权打点所有营理。

    “那好啊!”董肇感激道:“只是有一条,须得夏堡主当面同意。当时约定这地契时,已言明是暂由我董家保管,族人们回来后再原价赎回!这条可万万不能更改!”

    贾茂道:“这如何使得!天下岂有这等好事?既然卖了,就不容反悔!”

    夏奉正欲说话,忽见董府的管家董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气喘吁吁道:“老爷,竟陵侯刘隆刘侯爷来了!”

    那刘隆身材魁梧,比夏奉等都高出一头,阔步带风,跨进门来,面露微笑。董肇、夏奉、贾茂等人忙上前见礼!

    “你就是夏奉?”刘隆上下打量一番夏奉。

    “正是夏某!”夏奉心中略微有些不快,但念其威名,还是毕恭毕敬道:“久闻侯爷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是三生有幸啊!”

    刘隆转向董肇道:“董老先生,前任怀令驷豫曾到本侯府上说,他已与你谈妥,欲把贵庄土地折价卖给本侯!如今,那驷豫其人虽已不在,但他说的事应该还在吧?”

    董肇闻言有些懵懂,诧道:“那驷令确是来谈及过此事,但我并没有应允啊!”

    “不对吧!”刘隆一按桌子,道:“董肇,本侯可听说你是个温厚仁义的实在人啊!怀令之言,你竟敢不遵办?莫不是你看驷豫已死,没有对证,又变卦了吧!”

    夏奉劝道:“侯爷,董老之言确实不虚!他一向本分,怎能欺瞒侯爷,更不敢出尔反尔啊!”

    贾茂道:“正是,我等也是来找董家买地的,如果他当初要是已承诺卖给侯爷,岂不早就回绝夏堡主了?”

    董肇望了他一眼,刚欲开口。就听得刘隆“哼”的一声,道:“本侯明白了,原来你们正在商量买卖此间农田,怕是买价已经谈妥了吧!董肇,夏堡主有钱有势,出的价必是比本侯高出许多,令你很满意吧!”

    夏奉忙摆手道:“侯爷误会了,我等确实正在谈论此事,但是尚未谈妥……”

    “没谈妥,就说明董肇还是愿意卖地的。可竟然与本侯谈都不谈,本侯有何不妥之处,让他瞧不起?”刘隆怒道:“况且此事乃是驷豫代本侯与董肇有约在先,择日把土地交付本侯!岂可随意更改,怎么样,董肇,带本侯去看看土地吧?”

    “侯爷此言差矣!”夏奉道,“董老着实无卖田之意,侯爷总不能强买强卖,以势压人吧!”

    那刘隆手一拍,面前漆案应声断为两节,吼道:“本侯即便以势压人,你一个小小的怀县大户又能怎样?”

    夏奉也是血性汉子,当即拍案而起,大声道:“就是不能以势压人,夏某也是战场上死过几次的,大不了再死一回。但是世间任何事,都抬不过一个‘理’字!夏某必须要讨个明白!”

    刘隆连声怒吼,道:“本侯征战多年,就从没听说过有你这么个人物;也只不过到了此间,才知道世上还有个夏奉!不服的话,你我来见个真章!”

    众人一看两人越说越急,即刻便要动手,连忙上前拼命分开。夏奉气得呼呼直喘,道:“这董村的田地,董老你随便开个价,夏某要定了!”言罢,带着贾茂转身出了堂舍!

    那刘隆气得吼声连连,在后面指着夏奉的背影,连声破口大骂!

    怀县城内。

    县府之门终于打开了。自上任县令因公殉职后,这个门始终都是紧闭着,格外荒凉冷清。

    过往的行人纷纷驻足,向里面观望,都想看看新来的县令什么气派。

    郑敬,王莽时期就曾因骨鲠直言被收系过诏狱,遇大赦才侥幸活着出来。后欧阳歙闻其名声,礼拜为门下掾。经过诏狱的数年摧残和十数年司徒府宦海经历,郑敬的清志高世倒是仍在,只是当年的锐气和刚棱却早已侵蚀殆尽。

    他十分清楚,这次欧阳歙忽然热情起来,一反常态的“恩遇”自己,必定事出有因。怀县这个摊子如今究竟已经烂到了什么程度,实在无法想象。因为在司徒府门下,州牧、县令等地方要员都是人人垂涎的美差,机会少,垂涎者多,平时敦儒修文的同僚为之撕破脸、争破头、动拳脚的情况早已屡见不鲜。而他,一直在司徒府内无处在无处不在,欧阳歙需要的只是他的贤名,彼时他无处不在,但轮到官吏擢升提拔之际,而他却又无处在了。

    这次,司徒府内一反常态,平静和谐,没人出来争抢,实际上争了也没有用,因为司徒大人已经提前把这个美差套了在他郑敬的头上。

    在“本司徒自守廉方之志,顶住重于泰山之压力,正身前行,以公忠亮直之言堵住来自各方关系徇私推举的不正之风后,尊美屏恶,还是毅然选择了身家背景轻于鸿毛的你!不要辜负期望,但要在怀县干出名堂来,张太平之纲纪,立秩化之基石,充民财之殷实,正风俗之奢俭!放手去做,本司徒给你做后盾!”的谆谆教诲和“司徒放心,卑职一定努力勤恳,兢兢业业,守善固贞,推锋执锐,决不辜负司徒的器重与栽培!”的恳切言辞之后,郑敬回过身,却是一脸愁容。

    汝南,欧阳歙曾在此担任太守多年,现任太守繇延是他的门下,现任河南尹张伋也是,刚刚因公殉职的怀令驷豫,还是,就连响当当的怀山盗贼首领淳于林,亦是。足见欧阳歙不负达学洽闻、当时儒宗之名望,门下俊才荟萃,文武俱全,官匪皆出!

    怀县大户李子春,据说与当朝皇亲国戚甚有情谊,关系非同一般;豪右杜保经常往来京师,交通朝臣权贵;强宗夏奉,也是纵横州郡,如今又去了个竟陵侯刘隆,那可是跟随陛下出生入死多年的心腹爱将啊!

    一想到这些,郑敬就寝不能寐,焦心毁颜,甚至半夜之间,突然坐起,以至枕边的夫人连声惊呼中邪诈尸!

    他这才发现自己当年的豪气、胆魄、自信在司徒府这些年的官场磨砺中,竟在不知不觉中已跑冒滴漏一空,取而代之的竟是恐惧、忧虑、束手无策。浑浑噩噩的岁月虚度,真是堤溃蚁孔,气泄针芒啊!

    “这一关恐怕是过不去了!谁也帮不了我啊!当年连王莽都不怕!这点事算什么?如今豪情不再啊!”他又自言自语道。

    “豪情!”他又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猛然间眼前一亮,想起一人,顿觉柳暗花明,血往上涌,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怎么把他给忘了,如能得他相助,我必无忧矣!

    于是他提前对枕边的夫人道了声歉,声明这次不是诈尸后,方翻身坐起,掌灯取亮,提笔疾舞,龙蛇醉墨,瞬间修书一封,派人连夜快马送出。

    接下来数日,他心急如焚,每天翘首以盼,却始终音信杳无。时不我待,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独自来到怀府上任。

    第一日,见过府内的众官吏,包括县丞檀建、县尉李熊和李陆兄弟;

    第二日,读遍怀府的所有卷宗;

    第三日,重新熟悉怀县城;

    第四日,准备依次拜访竟陵侯刘隆、会晤县内各大户、豪右、强宗;

    刚出府门,迎头一人当街而立,拦住去路,似笑非笑。李陆正要上前喝退,却见郑敬喜出望外,忽然之间变得身轻如燕,早已纵身下马,快步过去,一把拉住来人,生怕一松手其就要溜走,回身往府内就拖,激动异常,边走边道:“好你个郅恽!这许久不回信,原来是要自己直接送上门来!”

    郅恽笑道:“实不相瞒,我一直在外云游,昨日到得汝南地界,有一好友名唤董子张,就住怀县,特来相望。从他处听说新任县令叫做郑敬,名字耳熟,似曾相识,故前来瞧个究竟!”

    “好!我说不过你!”郑敬道:“你是我最佩服之人,文能理《韩诗》、《严氏春秋》,明天文历数;武能跨马上阵,弓马娴熟,精通战法韬略,威震八方之敌!”

    “如此恭维我,想必是有事相求于我吧!”郅恽笑道。

    “求谈不上!”郑敬笑容顿敛,“是要你出手相助!”接着他就把怀县之事详详细细向郅恽讲述了一遍。

    郅恽听完后,眉头也是紧蹙,“此事确是十分棘手!”然后,半响方才说道:“那我就陪郑兄你一同在火上炙烤一回吧。明日起,咱们就会会这几个强宗豪右,先从竟陵侯开始!”

    竟陵侯府。

    郑敬与郅恽在前舍内等了好一会儿,那刘隆才负手踱着方步从外而入。见过礼后,郑敬入座,郅恽在他身后昂首而立。

    刘隆道:“本侯只是在此闲居养老,身上已无半分官职。明府初到任上,就先登门拜访,本侯自是深为感激!”说话间,不时打量着郑敬身后的郅恽。

    “大汉中兴,侯爷功不可没。登门问候,乃分内之事!”郑敬道,“侯爷如有需要,请随时吩咐。此外,如今国家推行度田,诏书三令五申,家家核验,户户丈量,特别是二千石以上官员中拥有封地者!因此,还望侯爷理解和配合!”

    “假如各郡国和二千石以上都能严格遵守诏书所言,本侯自当从命!”刘隆道,“可据本侯所知,其他州郡实行时都非常体恤国之功臣啊!”

    郑敬道:“侯爷此言,郑某不解,可否直接给出明鉴?”

    “前任怀县令驷豫曾经提及,同为封土,有的是丰采美县,有的则是穷乡僻壤!”刘隆说完,望着郑敬依然还是一副懵懂神情,于是就把那日驷豫所言复述一遍。

    “本府是第一次听说!而且也是第一次担任地方要员!”郑敬道,“此种技法,着实不会!况且,如此上下相瞒、毒加百姓,恐怕终究会事与愿违、难逃圣上天聪!请侯爷三思!”

    “此说有理,本侯不难为你!”刘隆道,“但那驷豫曾言,董村之田愿意折价出售,并已代为本侯同那董肇谈妥;孰料驷豫身遭横祸,无奈之下,本侯只能亲自前去相商!更不料,董肇竟把原本许诺卖给本侯之地,复又售给夏家堡,双方正欲订约成交之时,本侯恰好及时赶到。而那董肇见到本侯,居然又当场矢口否认要卖土地!这岂不是出尔反尔,瞧不起本侯么?”

    “买卖之事,乃双方自愿!”郑敬道:“官府不便干预啊!否则,规锢山泽,夺民本业,与王莽之暴,有何差异!”

    刘隆闻听,眉毛登时倒竖,血往上涌,正要发作。

    郑敬身后的郅恽忽道:“侯爷今日之高爵厚宠,得来不易,弃更始,千里追及陛下,拒朱鲔、平李宪。令尊征讨王莽遇难,妻遭李轶所害!陛下待侯爷也不薄,建武二年,封亢父侯,四年,拜诛虏将军,十一年,任南郡太守。侯爷今欲阳奉阴违,明知故犯,陛下早晚必知。难道没听说过‘智者顺以成德,愚者逆以取害’吗?”

    刘隆抬头注视着郅恽,问郑敬:“此为何人?”

    郑敬忙道:“此乃怀县门下掾郅恽!”

    刘隆大惊,急问:“难道是当年给王莽上书劝其把大位归还汉家的郅恽?”

    郑敬道:“正是!”

    刘隆慌忙起身,深施一礼,道:“刘隆眼拙,不识豪杰。郅君留一句‘不授千里马以重任,千里马亦俯首裹足而去耳!’挂官离王莽而去,名驰四海!特别是后又强谏扬州太守、积弩将军傅俊不得扰民,拯救众生,更是义行天下!”。

    当下,刘隆吩咐摆酒上牛肉,强留二人对饮。

    席间,谈及董村之事,刘隆道:“此事,尽管人人皆感蹊跷,但本侯与郅君都久历战阵,其间的些许雕虫小技,也就只能瞒住驷豫这类书生而已!”

    郑敬立时放下酒觥,身体前倾,躬身道:“请侯爷指点迷津!”

    刘隆笑而不答,却望向郅恽道:“郅君之见呢?”

    郅恽回道:“那驷豫初经战阵,确无经验,对方明显诈败,他却还以为获胜,贪功冒进。殊不知对手就是要把他诱入董村,只待淳于林赶到聚而歼之!”

    郑敬道:“如此说来,诱他之人必是淳于林了?”

    郅恽道:“可以断定,绝对不是他!”

    刘隆道:“淳于林中的是调虎离山之计,而那驷豫中的则是借刀杀人之计;至于那把刀嘛,显然就是淳于林!”

    郑敬道:“谁人设下如此狠毒之计?”

    郅恽道:“此事我也不解!”

    刘隆笑道:“你等初来乍到,就能把案情理到此境,着实不易。本侯想到的,大致也就这么多!其他的,都在同朝为臣,不便妄议!”

    二人与刘隆作别后,打马扬鞭直奔董村而来。一进董宅,郅恽先给董肇行过大礼,方对着郑敬道:“此即我好友董子张之父!”

    郑敬也慌忙行大礼。董肇双手扶起,道:“你们二位到来,怀县百姓总算有救了!”

    郑敬开门见山,问起董村发生之事,那董肇立刻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度田、驷豫之死,以及刘隆、夏奉、贾茂之间的争执等相关之事,原原本本的讲了一遍,生怕漏掉什么细节,耽误郑敬断案。

    郅恽听完,道:“这个夏家堡的管家贾茂,心机够深啊!此人是何来历,老伯可知?”

    “夏家堡早先没这么个人!那年夏奉跟随史都尉去蜀郡讨伐公孙述,这贾茂才在夏家堡现身的!至于此人的经历嘛,”董肇顿了顿,迟疑半晌,方道:“算了,以后再说吧!”

    郅恽看他欲言又止,催道:“老伯,事关重大,如果知悉内情,请务必和盘相告!”

    董肇道:“待我仔细回忆回忆,再告诉你们!”

    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不便强迫,郑敬转口道:“那夏奉征讨完蜀郡,难道竟真对功名一点都不留恋,选择直接削迹归隐?”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董肇显是对刚才拒谈贾茂有些愧疚,弥补道:“我推断当年他是看到吴汉攻下成都后血腥屠城,才愤而回乡的!”

    董肇并没有判断错。

    建武十一年,也就是公元三十五年,光武帝刘秀会同窦融合力灭掉天水的隗嚣后,派遣中郎将来歙和征南大将军岑彭率军进攻益州公孙述,一路披荆斩棘,势如破竹,岑彭麾下的大将史歆到怀县征集粮草辎重时结识了夏奉、杜保等人,并力邀夏奉一起入蜀征战。

    殊不料,公孙述竟使出非常手段,派出刺客,先后将来歙、岑彭两位汉军主帅刺杀;光武后又另遣大司马吴汉继续进军蜀中,志在一统海内!

    吴汉经过数度苦战,最终方取得惨胜,盛怒之下,攻占成都后,纵兵屠掠全城。光武闻知下诏严厉斥责,但惨剧已经发生,事已无法挽回。

    夏奉在场劝阻无效,目睹惨状,含泪长叹道:“这哪里是吊民伐罪的义兵,分明都是凶恣暴横的贼盗啊!”当即卸下盔甲,推开史歆的苦劝,头也不回,径直回到家中。

    夏奉是独子,在家中主事儿,两个儿子夏方和夏著尚在襁褓,从弟夏萌也是年方弱冠。他此番去成都,夏家堡就没了大梁,史歆当时立即向他保举一人,称其精明强干,年隆德茂,名唤贾茂!

    此人倒是确有真才实学,谋如涌泉。几年间,就把夏家堡营理得财利岁倍、殷实兴旺,特别是近来还引荐来了南岳大师维汜和李广等异人,医病救人,赈济饥民。

    至于维汜是否真有三百多岁、此李广是否真是武帝手下的那位飞将军彼李广,倒不是夏奉最关心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医术和武功实在高超。那卧床多年的老庄主李子春如今已能行走自如、李广千步之外射断长矛,这些都是他亲眼所见。

    夏奉刚想到贾茂,偏巧他就从外走了进来,笑道:“堡主,这董家庄可真是块诱人的肥肉,连竟陵侯都垂涎三尺啊!我估计这会儿香味也该飘到李家、杜家、龙家了,他们都在虎视眈眈、馋涎欲滴吧!”

    夏奉眉头一皱,道:“此事,你应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夏家与董家世代友善,而且还有夏家保护董家、董家提供钱粮之约,五纬循轨,四时和睦。如今我夏家突然提出要购置董村田亩,岂不乱了祖宗规矩?而且,还把竟陵侯也给得罪了!”

    “堡主且听我一言!”贾茂笑道,“不错,没提前请示堡主,是贾茂的不是!可事先我也不知道啊,董肇突然提及村民外出流亡之事,我才临场灵机一动,出此一策。何况,董村那么多沃土良田,董家也没那么雄厚的财力全部吃下吧?咱们此时出手,既为己,也助人,两全其美。远观是夏家得利,若是近察,又何尝不是赋予那些外逃村民以出行之资,帮其寻求活路?至于那竟陵侯刘隆,此人骄横跋扈,仗势欺人,即使咱们不出面,以董肇那性格,也不会卖田给他。再说,这些日子,南山大师他们四处兴建义舍,悬挂米肉施舍流民,多由咱们夏家出资,耗支甚著,也需要多些进项损益相抵啊!”

    夏奉思忖片刻,颔首道:“如此说来,也似有理。那下一步,如何行事?”

    贾茂道:“今日我再去趟董村,与那董肇仔细聊聊,陈述清楚其间利害得失后,不愁他不开窍应允!”

    夏奉道:“务必好言相劝,千万不可倚恃武力恫吓!”

    贾茂前脚才走,后脚就有庄客来报:“新任怀令郑敬到访!”

    “速请!”夏奉起身道。

    话音未落,郑敬与郅恽阔步而入。

    双方见礼已毕,夏奉正欲开口。又有庄客报:“杜保寨主与龙述庄主求见!”

    杜保和龙述入座后,郑敬道:“二位来的正是时候,本欲与夏堡主谈完,就去府上拜访!”

    杜保、龙述齐声道:“不敢!我等本应先去拜访明府才是!”

    郑敬道:“本府初到怀县,情况尚未熟悉,却已有两件要务迫在眉睫,不得不尽快办理啊!”

    夏奉道:“明府但讲无妨,我等必尽所能,鼎力相助!”

    郑敬道:“一是国家推行度田之事;二是有关前任怀令驷豫之事!”

    夏奉道:“度田之事易办,夏某定会全力配合,绝不做那弄虚作假之事!”

    杜保道:“明府放心,我等都不是盘剥百姓之人。但请怀县派出官吏,监查丈量田亩!”

    龙述却在一旁,不住侧目打量郅恽,忽道:“敢问门下掾,可是豪言‘君不授骥以重任,骥亦俯首裹足而去耳’、当面斥责王莽篡位的那位郅君章?”

    郅君章是郅恽的字,他躬身道:“正是在下!”

    龙述慌忙起立,夏奉、杜保也登时站起,作一长揖后,异口同声道:“郅君乃国之桢干,士之楷模,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郅恽连忙还礼,谦道:“不敢,区区贱名,何足挂齿!”

    郑敬笑道:“大家都不必客套,君章现在是怀府的门下掾!”

    夏奉等三人俱是一脸懵懂,不解为何鼎鼎大名的郅恽竟会在此现身,而且甘心屈就于怀县府做一个小小的门下掾。

    龙述道:“郅兄高风亮节,听说后来身为将军长史,强谏积弩将军傅俊不得纵兵虏掠、伤人害物,并逼迫傅俊亲率士卒收治伤者、安葬死者,当众拜祭,哭悔暴行,自此百姓悦服,一境安平!”

    郅恽笑道:“昔日周文王尚且不忍暴露白骨于野外,武王不愿用一人之命换取天下,更何况区区一扬州太守,岂可犯逆天地之禁?”

    夏奉动容道:“如大汉之将皆如郅君,则天下幸甚,百姓幸甚!何功而不成?何敌而不克?何地而不治?”

    杜保把话题一转,道:“适才明府谈及前任怀令驷豫之事,其经过甚为蹊跷,我与龙兄商讨许久,也始终参悟不透啊!不知夏兄有何高见?”

    夏奉道:“此事大体经过,想必大家都已知晓。破解谜团之关键,夏某愚见,以为还在董村。”

    郑敬道:“夏堡主所见,与本府不谋而合。至于董村,有两处疑点待解,一是引诱驷豫进入董村的伏兵究竟是何许人也?二是设伏之处甚多,为何唯独要选在董村?”

    夏奉听罢心中暗惊,这郑敬好厉害,刚下车没几天,对案情的把握竟已精进如斯。多半是那郅恽,方具此高才伟略,探幽析微、洞若观火。想到这,不由自主向郅恽望去。巧的是,郅恽的目光也正向他投来。

    两人目光相交,郅恽笑道:“久闻夏堡主擅击剑、习弓马,熟知用兵之道,必有真知灼见!”

    “郅君过誉!夏某所知,也只是道听途说。适才听得郑令之论,倒确是有所启发。”夏奉谦道,“那驷豫乃是被诱至董村,而淳于林则是在董村刚伏击过驷豫,返回途中自己又遭围攻。二人显然是他人棋盘之上的棋子;幕后博弈之人在棋盘上唯一留下的蛛丝马迹,就是那伙引诱此二人聚合于董村的盗寇。如能将其捕获,此案真相必将昭然于世!”

    郅恽赞道,“果是一言中的!”接着又问道:“以堡主所知,熟悉此间地势,且又训练有素、敢于与官军正面对敌的盗贼都有哪些?”

    夏奉坦言道:“淳于林的怀山贼,自不必说;此外,李家、杜家、龙家和我夏家皆有坞堡、庄丁防护,论武,应以我夏家为强,或具此力;但实不相瞒,我夏家从未出兵董村,郅君尽可查访!如有一句谎言,夏某愿坐全罪!”

    郅恽道,“恕我直言,此事确要详查,以证堡主清白!另外,在贵堡之中,郅某留意到有一些用符水给农户治病之人,他们都是何人?”

    这个问题,也是龙述最为关心的。这些日子,赵俨兄弟销声匿迹,加之出了董村的事情,他虽心急如焚,却又束手无策,正好杜保来龙家庄拜访,就约着一起去夏家堡,从而不易引起夏奉警觉。

    “此乃方外之人!”夏奉笑道,“他们治病救人,主张以诚待人。夏某自是须当支持这些造福百姓的善举!”

    随后他又补充道:“当然,那些鬼神之事,夏某自是不信!”

    “他们可有为首之人?”郅恽问道。

    “有!”夏奉回道,“有位名唤维汜的南山大师,现在李家庄!李子春老爷子卧床多年,如今已行走如常,恢复如初,就是被这位大师妙手回春!”

    郑敬道:“如此神奇,本府这就前往李家庄拜访李庄主,正好顺便见见这位大师,开开眼界!”言毕,与郅恽起身告辞。

    夏奉等人自是强行挽留,二人坚持不允,夏奉就把杜保和龙述留下来置酒酣宴,寓宿数日。

    郑敬与郅恽出了夏家堡,直奔李家庄方向而去。路上二人边走边议。

    郑敬道:“君章,这李家可是声名在外,非同小可啊!”

    郅恽道:“我早就听说了,汝南李家专擅威柄,宾客放纵,侵犯吏民,聚敛为奸,暴横一境!不知仗的是朝中谁的权势!如此恶名昭彰,竟然无人过问!”

    郑敬道:“我本不欲带你一同前来!你素来刚棱嫉恶,眼中不容倚势贪放、积恶凶暴之人。这次权且暂听愚兄一言,既来之,则忍之,方安之。务必可要控制住自己啊!”

    郅恽“哼”了一声,咬牙点点头!

    这李家庄真是占地广阔、山水秀美、楼观壮丽,穷极伎巧!放眼之处,但见林野郁茂,百草滋荣,柳带春烟,万树蝉鸣,花溪清澈;高台池苑,堂阁相望,绮画丹漆,装饰精美,富丽堂皇!

    家奴们登车揽辫在前领路,郑敬注意到连随从的犬马都戴着金银挂件。他脑海里浮想起临来前大司徒欧阳歙的嘱托:“这李家侈暴滋甚,风俗脆薄!多从民间强取良人美女为姬妾,皆珍饰华侈,如同宫女;亲朋好友借势霸凌州郡,鱼肉百姓,与盗贼无异。无论见到什么,都不要大惊小怪!他们权势熏天,朝中尚且无人敢言,更何况你一个区区怀令,蚊蚁之力,千万不要尝试摇泰山,晃北海,惹祸上身,切记!

    “下马!”领路家奴的一声断喝,把郑敬拉回到了已身在李家庄的眼前现实。

    郅恽一言不发,下得马来,跟随郑敬走进一座豪华堂皇楼阁。

    “二位稍坐,我家主人随后就到!”不待答言,那名家奴就转身出去了。

    有顷,外面飘进来一阵酒气,踉踉跄跄进来一个年轻人,红着双目楞柯柯直望着二人,道:“谁是郑敬!”

    郑敬忙道:“在下就是,敢问少公子是?”

    “我是李家庄少庄主李霸!”说话间,站立不住,径直跌到了地上,脑袋垂下来,两腿伸张,夷踞而坐,对着郑、郅二人。

    “敢问少庄主,府中还有其他主事的人在吗?”郑敬躬身问道。

    “说什么!瞧不起我?敢说我不是人?”李霸怒喝道,“好大的胆子,小小的怀令,竟敢骂人!来呀,给我打出去!”

    “诺!”左右两侧的家奴如狼似虎扑上来,抡起手中大棒,照着郑、郅二人头上就砸。

    郅恽实在忍耐不住,上前劈手夺过这几个家奴的大棒,撅成几段,向地上一掷,转身拂袖而去。

    郑敬匆忙向李霸深施一礼,迅速回身疾走,追出门去,拉住郅恽,正在好言安抚,前面忽然又转出来一个年轻人,道:“二位何以匆匆离去,请问哪位是新下车的郑令?”

    郑敬尚未答言,后面已传来李霸的吆喝声:“反了,给我把他们抓回来!”

    那位年轻人道:“二位见谅,家弟李霸又喝多了,我是他兄长李望,请莫与酒醉之人一般见识!”

    看他文质彬彬,说话斯文,礼貌周全,郅恽的怒气略微消了些,也冷静了许多,驻足不语。

    郑敬忙见礼道:“本府就是郑敬!请问李子春老庄主可在府上?”

    李望道:“家祖卧床多年,后被神医南山大师治愈,每日只专心与大师修习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之仙术,其他杂事一概不问。所有家事,暂由我来打理!”说着,命家人先把李霸扶下去歇息,自己则陪着郑敬、郅恽回至客舍。

    郑敬先把来意简单说了一下,李望道:“前任驷令与我们李家相熟,不幸被怀山悍匪所害,此事已经听说,但实际经过,却是一概不知;至于度田,以前驷令的做法是由我们李家自己丈量,然后把结果报给官府。这是由于李家略有产业,人口众多,女眷不少,官府派人进庄,着实不便,故驷令甚为体谅。”

    郑敬刚欲回言,那李望又继续说道:“这不,外人没来,倒已先出了家贼。二位来的真巧,李家正欲到怀府去报案,不想郑令却自己上门了,正好主持公道。”

    “家中失盗?”郑敬忙道,“何物丢失!”

    “白珠十斛、紫金千斤!”李望道,“这家贼吃里扒外,枉费这么多年对他的恩养和信任!”

    郑敬道:“这许多贵重赃物,可曾找到?如今这家贼何在?”

    “这个家贼倒是抓住了,赃物也已知晓现在何处,但却无法取回!”李望道,“这家贼乃是家祖的贴身家仆,声称把赃物销给了怀县城中一家大户!以此大户在怀县声望,不惊官动府,还真没法追回。因此,正准备报案,郑令您恰好到了!”

    “这大户为何人?不知本府是否听说过?”

    “肯定听说过,在怀县无人不知!”

    “哦,究竟何人?”

    “董子张!”

    “谁?”郑敬连忙用眼色按住了郅恽。

    “董村的少庄主董子张!”

    “哦!可有证据?”

    “证人、证物皆有!来呀,传李训!”

    稍顷,李训被几个家丁带了进来。

    “见过县令!小人李训,自小在李府长大!小人鬼迷心窍,未能经得起诱惑,恩将仇报,竟做了对不起李家的丧尽天良之事!”

    郑敬仔细打量了一番李训,看他面目浮肿,眼眶黑陷,身上血迹斑斑,显是被严刑拷问过!

    “本府问你,这十斛白珠、千斤紫金的赃物,数量重大。李家戒备森严,你是如何盗得,又是如何带出庄去的?”

    “蒙老庄主信任,让我当了管家,所以府中上下都熟悉,他们毫无提防;这些赃物乃是分为数次带出去的。”

    “那你把这些赃物带往何处,销给何人?”

    “怀县城内董府,董子张。”李训回道,“起先,我只是拿府里的玉镯、玉佩之类的小物件出门,卖给县城里的一些小商舍;后来,通过他们,认识了营理货值生意的董家公子董子张。他怂恿我尽量多挑拣些值钱之物。于是,我依他之言,盗出府内的诸般物件,只有这白珠和紫金,他最喜欢。”

    “你可敢跟他当面对质?”

    “怎么不敢!我现在是后悔莫及!只有当面指认,追回赃物,良心方能稍安!”

    李望道:“家祖对他倍加信任,把库房都交给他营理。这个奴才手脚隐蔽,要不是南山大师需用白珠粉做药引,我们至今都还发现不了。”

    “那董子张可承认此事?”

    “尚未,都是怀县大姓,此事需要报官解决,况且也不能打草惊蛇!”

    郑敬向李望躬身道:“少庄主做事沉稳、妥当。依照大汉律,本府需带这李训回去,再传唤董子张审问,案情水落石出之后,自会还给李家一个公道。”

    “如此有劳明府了!”李望道,“李家相信明府定会秉公断案!”

    郑敬、郅恽把李训带走后,从屏风后转出一个须眉皓然的老者,道:“这郑敬是欧阳司徒所保举之人,不足为虑;不过,半路冒出个郅恽,此前倒是没有料到!”

    李望道:“此人有何不妥!”

    “郅恽性格刚烈,颇有来历,曾直言王莽篡政,令其还位汉家,当场被收系诏狱!王莽欲劾以大逆之罪,却发现郅恽之言句句循经据典,竟难以立时加害,于是就胁迫他自己承认狂病恍忽、信口胡言,而那郅恽,凭借耿耿忠心、铮铮铁骨,终不就范!若早知此人到来此间,我等就当另筹它策了!”老者道。

    “不过,”他又补充道,“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即还与蚯蚓同。他现在一个小小门下掾,如何能拔泰山、荡北海?一旦局面真僵了,我李子春倒也不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