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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遁影

    宋宗英急急出门,却发现缪世章正定定地站在不远的月门处,深深注视着她。

    宋宗英眉目一低,回身走回房中,梁嘉琪已把绣帕从绷子上拆下来,去了针,小心包在一方红绸中,不忘嘱咐家佣多照顾大小姐,方才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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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祠堂莲烛大亮,宋宗祥跪在牌位前:“爹、娘、二娘在上,祖宗福佑,宗英终于得配良缘,此刻良辰吉时,在列祖列宗面前行纳征大礼。”说完起身,七虎端来红漆盘,上面是精美的龙凤帖,宋宗祥接过,恭敬放在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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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民国的大户人家,婚俗甚重三书六礼。“三书”指聘书、礼书和迎书。“六礼”就是由求婚至完婚的整个过程,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现下宋府行的纳征之礼,为“六礼”中的第四礼,意思是男家纳吉往女家送聘礼,经此仪礼婚约完全成立,故双方均极为郑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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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见梁嘉琪匆匆走来,歉然道:“宗英身子还没好我就没让她起来,这纳征原本女儿家就不便出头的。元钦,这是宗英亲手绣的鸳鸯,你也知道她难得一静的性子,这对鸳鸯可是一针一线绣了好久才成的,指头都扎了不知多少回。你好好收着,全是宗英对你的情意啊。”

    侯元钦珍爱地接过:“是,多谢嫂子,元钦一定随身珍藏。”

    宋宗祥:“吉时已到,元钦。”

    只见侯元钦神情肃然,在神位前端跪立誓,宋宗祥和梁嘉琪听得十分感动,宋宗祥亲自端起案上漆盘,送到侯元钦身旁,侯元钦欣喜地拿过凤帖,梁嘉琪代为拿起龙帖,众人大喜,门外吉乐大奏,堂内堂外均是喜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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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谭稚谦不顾衣衫撕扯终于冲到宋府门前,又被熊三从后面抓住领子扔在了街上。

    谭逸飞的篷车赶到,一惊,奔上前扶起谭稚谦:“两位手太重了吧,谭教习身子这么弱,怎能如此对他?”

    围观的镇民纷纷指责着,沈凤梅混在人群中静静看着,目中深深同情。

    熊二熊三面露愧色,抱拳道:“谭先生,谭教习,我们兄弟鲁莽了!”

    魏永更驾了酒车已行近,谭逸飞目中一转:“魏老哥,来得正好,咱们这就将酒仙送进去吧。”

    魏永更答应一声,指挥卸酒坛,谭逸飞将谭稚谦拉在身旁,就要随送酒工进入府中,熊二熊三也不敢拦他,眼看就要跨入府门,忽然一人挡在面前,正是缪世章。

    缪世章:“谭会长。府上此刻正为大小姐行纳征大礼,吉辰之时暂行谢客,还请见谅。”

    “纳征,不,不——”谭稚谦大惊,往门内扑。

    缪世章推拦道:“谭会长如今已经是有身份的人了,自当礼恭毕至,不会让自己同宗如此失态吧!”

    谭逸飞一时无话,唯使劲拉住谭稚谦,示意魏永更退后。

    谭稚谦急喊:“放开我,放开我,我要见宗英,让我见宗英一面!”

    缪世章示意小生子带人将酒车拉进:“谭教习也算是深知廉耻,栖身九仙不知知恩图报,怎么反倒如此荒唐。”近前又再低斥,“缪某奉劝一句,众目睽睽,请给大小姐留几分颜面!”

    一句话如当头一棒,令谭稚谦顿时呆住。

    四周早已围满看热闹之人,全看着疯了般的谭稚谦,沈凤梅忧戚满目。

    缪世章冷笑一声,返身回府,宋府朱漆大门“吱吱”关合,谭稚谦一瞬间猛地挣开谭逸飞,飞扑向前,嘶吼:“宗英——”但漆门仍“砰”重重关闭于他的面前,他一双手“啪”地拍到门上,缓缓顺门滑下,绝望悲呼一声,晕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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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中的宋英宗再次听到这声嘶叫,泪水骤下,蓦然一阵心痛,这是包含着多少深情多少绝望的叫声啊!若不是生死之情稚谦怎会如此,但那日在酒窖他为何……难道,是纷乱中自己听错了?一定是听错了!稚谦与我永结同心,生死与共,他定不会负我!但此时……但此时……与侯府联姻乃是为了全镇平安,宋宗英二十年受大哥呵护,锦衣玉食,大哥在外流血奔杀,我却被保护得百依百顺,二十年呀!也仅能为大哥做这么一件事了……不能想他,不能再想他!

    说是不想,又怎能断了相思,宗英躺在床上愁思纷扬,看着窗外,小生子、丫环们都遥远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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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逸飞和魏永更将晕倒的谭稚谦扶入篷车,一行人远去。

    人群中的沈凤梅怔怔地看着,凄然回想起她在侯府被梁嘉琪作践的遭遇,不禁心中大痛:“你宋府怎么就如此残忍!为你们付出一生真情,却被你们随意践踏!将这一片真情一次又一次关在门外,关在门外……”

    宋府院中突然喜乐大奏,拉回沈凤梅的沉思,她匆匆消失在杂乱的人群中。

    只见府内一派忙碌,家佣穿梭,大厅中推杯换盏,饮酒声、碰杯声、行令声、祝贺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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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仙客来酒楼-间雅间,却是冷冷清清。

    醉醺醺的谭稚谦又端起一杯,一饮而尽,他再去拿桌上的酒壶,被谭逸飞一把夺走,谭稚谦抓空,再抓,谭逸飞仍闪开。

    谭稚谦醉嚷道:“给我,给我!”

    谭逸飞:“稚谦兄身子还没恢复,又一路舟车劳顿,还是少来几杯吧。”

    谭稚谦:“给我!这仙客来不是宋家的吗?宋家不是大开喜宴吗,你听听,你看看,外面人人都喝得她一杯喜酒,为何我却喝不得?”

    谭逸飞:“只因稚谦兄喝的不是喜酒!”

    谭稚谦一怔,“哗啦”将酒杯摔碎地上:“别管我!你一向那样帮我们,为何这次要拦着我?”他眼睛已有些发红,“是不是你做了会长就也变得势利了,你走!不要你管!”

    谭逸飞拿住酒壶就是不给:“逸飞从未改变,是大小姐变了!”

    谭稚谦一惊:“什么,你说什么?宗英变心了?不,不——”

    谭逸飞正色道:“不是变心了,是变得深明大义了,不象从前一样只沉醉于红尘小爱了!”

    谭稚谦瞪着谭逸飞。

    谭逸飞干脆一倾而出:“稚谦兄看报了吗,听说过倭寇设立领事馆的事了吗?”

    谭稚谦:“不是被赶走了吗?”

    “那就不会卷土重来了吗?”谭逸飞肃然道,“大队长为保九仙平安,一直倚仗侯府对山防的援助,目前日本野心日重,已有侵犯本省之实,为联手抵日,也图个门户相当,大队长才力促侯宋联姻。大小姐知道原委之后深明事理,默然应允。她是为九仙全镇而嫁,否则以她的烈性,何惧以命相拼!”

    “嗵”谭稚谦双眼发直重重坐回座位,呆住。一时只觉胸中惊涛翻涌,往日绵绵情意,私逃棒打鸳鸯,宗英的俏丽、纯情、炽烈突变成今日的大义、忘我、悲情,这,这,这……两人本是心心相印的鸳侣,如今却真的要生离死别,偏偏他又无力挽回,无能为力啊谭稚谦你好没用……想到此他不顾阻拦,猛地又抓起一壶一饮而尽,终于醉倒!

    谭逸飞怔怔看着,他当年一笔绝情信后岂非也是如此!大醉三日生死迷茫……回过神摇头叹叹,扶着谭稚谦出了雅间,熊二熊三立刻上前,可见二人一直守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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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逸飞:“两位意欲何为?”

    熊二:“谭先生千万别见怪,是大队长吩咐咱们兄弟俩照顾好谭教习。”

    谭逸飞的笑容中明显透出不信:“哦?我要送谭教习回学堂,两位是前锋还是压后?要不咱把魏老哥请来鸣锣开道?”

    熊三很尴尬:“谭先生说笑了,我们怎么敢挡您的路,嗨!瞒也瞒不过您,实话说了吧,是掌柜的交待大小姐出阁前务必请谭教习安静。”

    谭稚谦晕晕的两眼冒火:“又是他,又是他!”

    小二端着菜在前面引路,团防小队长带着一队团丁上楼:“哎,大小姐的喜宴,咱也凑凑份子。”

    谭稚谦气得突然将小二手中菜盘一把掀到地上:“他害得我们还不够吗?”

    团防小队长一怔,上前就要揪谭稚谦,被谭逸飞拦住:“哎哎哎,兄弟兄弟,稚谦兄醉了醉了,小二哥,麻烦再上一桌,算谭某请各位兄弟。”

    小队长忙道:“哪里哪里,哪敢劳谭先生破费。”

    熊三:“我谅你也不敢,要不是你们缩头豹子办了蠢事,谭先生也不会让日本人害得差点毁了酒坊,你们还好意思吃谭先生的。”

    熊二:“就是。你们团总八成是缺钱花了才卖地的吧,却卖出个汉奸当当,哈哈哈……”

    小队长大怒:“谁是汉奸!谭先生,你可别听这帮人瞎说,说我们团总在外面躲小日本不敢回来,团总是去龙府拉货了,这次可是一水的捷克枪,明儿就到,看你们山防还能神气几天!”

    熊二熊三还欲争辩,谭逸飞赶忙劝住:“两位看我的面子,大喜之日还请息怒,小二哥,请上菜。两位熊大哥,咱们这就送谭教习回去吧。”

    小队长向谭逸飞抱拳,进了包间。

    熊三干脆将醉得歪倒的谭稚谦一把背上,谭逸飞走在他们后面,眼睛转着,要知方才小队长所说正是一条重要消息,到得酒坊,他便秘密打电话给杨汉鼎,电话那头却说杨团长此刻不在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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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山苍茫,密林深处正是杨汉鼎的营寨。

    杨汉鼎正在林中度步,神情严肃地好象考虑什么大事,他手中拿的却是一本《楹联集萃》。

    只听他喃喃道:“那天对的都是什么呀,驴唇不对马嘴的,这小子还说好,好什么好!”

    正想着,就见张达王小顺快步跑来:“大哥!”

    杨汉鼎赶快把书藏到身后,仍是威严状:“嗯,刘二豹那边如何?”

    王小顺:“打听清楚了,刘二豹明天就回镇,而且……”

    张达:“大哥,这回可是一水儿的捷克枪!”

    杨汉鼎眼睛一下亮了:“哦?”高兴道,“明天刘二豹一回镇就去找他买,兄弟们人手一支!现在国民军物资非常紧缺,所以咱们装备得越高级越好,这样侯司令就不需为咱们的军械费心了。”

    王小顺:“是啊,大家伙谁不想要啊。可是我和张达问清楚了,这批枪刘二豹不卖。”

    杨汉鼎:“不卖?怎么,他发现什么了?”

    “没有没有!”张达忙道,“这么回事,刘二豹和日本人害了谭先生一回,生怕在九仙镇被人骂死,就砸了家底买了这批枪给自己充门面。”

    王小顺:“这可花了他全部积蓄,准备招兵买马和山防干的,团防的人说了,绝不卖。”

    杨汉鼎:“哼,还绝不卖!我去给逸飞打个电话,这小子主意多……”

    杨汉鼎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不由停住,回头一看,张达和王小顺正愣愣地看着他藏在背后的那本《楹联集萃》。

    杨汉鼎:“看什么?”

    王小顺:“大哥,你在看这个啊?”

    杨汉鼎“咳咳”清了清嗓子:“嗯,挺有意思的,怎么样,教教你俩?”

    张达一撇嘴:“有意思什么呀,在村里听了多少遍了,私塾的先生天天摇头晃脑地念,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杨汉鼎睁大了眼:“你俩会念。”

    王小顺:“这谁还不会上几句,哎大哥我给你念两句。家对国,武对文,九经对三史,四辅对三军……”

    张达也晃着头念起来:“尧对舜,夏对殷,山中梁宰相,树下汉将军……”

    杨汉鼎:“得得得,念得挺溜哈,我出个上联,月圆。”

    张达不假思索:“花好。”

    杨汉鼎顿了一下,又道:“凤鸣。”

    “龙吟啊。”王小顺脱口而出,“太容易了。”

    杨汉鼎呆住了,越发觉得那天自己特傻,不由暗暗咬牙,王小顺和张达正高兴,就见杨汉鼎突然神情一肃:“嘻嘻哈哈什么呀,正事不想,回去!”

    王小顺和张达莫名其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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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哪里知道,原来在讲武堂时,杨汉鼎和谈逸飞是雪薇最热烈的两个追求者,汉鼎勇武过人,逸飞雅智俊逸,偏是这个雅字让杨汉鼎甘拜下风,自知琴棋书画无一能取悦雪薇,便最终和逸飞由情敌变成挚交,两人在军校为一对无敌搭挡,与其他校友相较永远胜出。回想起军校时光,汉鼎不禁露出笑容,再一想,前日又是在这个雅字上被这小子作弄,在人家潘编辑面前出尽洋相,这小子真可恶……不过,逸飞有如此雅兴,想来他那件大事顺风顺水,遥祝老弟事业早成!

    汉鼎便是如此胸怀,他志在山河,只待这批捷克枪到手,便投军侯府,想到即投明帅,不由精神抖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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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月朦胧,酒仙作坊门大开,酒工进进出出,仍在大干。称粮的、配粮的、装机的、添煤的,粮灶上蒸气弥漫。摊粮的、铲曲的、拌匀的、控温的,曲窑中糟杂声震响。担水的,装坛的,饭堂飘出菜香,厨工招呼着刚歇班的酒工们进去吃晚饭。

    一名粗衫人头上戴着工帽闪进院子,避开众人,向酒坊旁的办公室方向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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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谭逸飞随口道:“请进!”

    门轻轻被推开一条缝,沈凤梅身着粗衫闪了进来:“谭先生。”

    谭逸飞讶然起身:“沈老板!快请坐快请坐。您穿成这样我差点没认出来。”

    沈凤梅:“只怪凤梅先前太过招摇,不得已才这种装扮,就盼着能早日查明身世,可是镇上人人都害怕提及那场大乱,这么多天,凤梅毫无所获。”

    谭逸飞:“要不沈老板去钱记茶馆打听打听?那里天天谈天说地,哦对了,童爷爷也常去,他老人家对陈年旧事记得不少,说不定能找到些线索。”

    沈凤梅:“说的是,本来今天就是要去,半路上看到谭教习在宋府门前……他……凤梅来找您就是为了这事。”讲到此心头一沉,片刻才道,“凤梅身份卑贱,纵得大队长许诺仍被弃如敝履,今天看到谭教习的遭遇和我如出一辙,又怎能不愤恨!宋府的主人是大队长和大小姐,却为什么自己的命都不能作主,都要顺了缪世章的毒计?不,凤梅不信,这命中的鸳鸯就真的都成不了吗?”

    谭逸飞轻叹:“东飞伯劳西飞燕,我也不免为之感叹啊……”

    沈凤梅肃然道:“既然如此,谭先生,凤梅斗胆,要成全谭教习,还请谭先生相助!”

    谭逸飞很惊讶:“沈老板……沈老板忠肝义胆令人佩服!但此事……一来大队长想借这次联姻稳固山防的后援,二来,宋府护院林立闭门谢客,缪世章定然在后院增派人手,大小姐出嫁之日就在眼前,仓促之间如何行事?”

    沈凤梅:“先生果真心思敏锐。第一件凤梅来做,每二件却非先生莫属。”

    “哦?”谭逸飞奇道,“既令大小姐远走又不至侯府震怒,沈老板如何妙解双关?”

    沈凤梅神秘的低低一笑,纤手缓缓摘下酒工帽,谭逸飞不由一怔,随即一喜,喜悦中含着敬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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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喜乐声震,后院相对冷清,宋宗英的倩影映在窗上。

    寒夜风中,缪世章对着假山旁的秋千发呆。

    “二哥!二哥!”七虎大步奔来。

    缪世章回过神,忙站起:“哦,虎子。”

    七虎拉他到僻静处:“熊二熊三听团防的人亲口说,刘二豹明天要拉捷克枪回镇!”

    缪世章一惊:“哦,怪不得他出镇前取走了账上全款,怎么?想公然和山防对抗啊。”

    七虎:“他敢!二哥,快想个招,绝不能让他进镇!”

    缪世章:“大小姐正当嫁喜,这一时之间让我怎么想得出啊?”

    七虎:“要我说,与其往后和他的捷克枪拼,倒不如直接去劫了他!”

    缪世章心中一动:“刘二豹握有通谍,所购军火均要在县上造册,你去明抢,怎躲得过县上追查?就算你化装行事侥幸得手,又怎么掩盖山防平空多出二百支枪来?”

    七虎挠头,急得来回走:“那咋办?这枪一到县上就不好下手了,就真眼睁睁看着刘二豹把团防做大啦?”

    缪世章沉思:“不如……”

    “二哥?”七虎目光殷切。

    缪世章:“此事要成,需得大小姐应允提前出阁。”

    二人又密语片刻,七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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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曦初映,芸姐便早早送来了四幅精细的吉服图样,梁嘉琪忙拿到宗英闺房,摆在桌上和小姑一同看。

    芸姐:“夫人,这是从您画的样册里挑的,姐妹们一块挑了这四幅,给大小姐绣在吉服上了,算是我们的一份心意,不知大小姐可瞧得上吗?”

    宋宗英点头:“那还用说,这么漂亮,又是嫂子亲手画的,芸姐,替我多谢各位姐姐啦。”

    “那就好那就好……”芸姐笑道,“夫人的画样幅幅都好,我们还怕挑花了眼呢,这不,谭先生特意给题的诗,这四幅本不相干,他这一题可就成了一套啦,咱们也拿得出手。”

    宋宗英这才仔细看,每幅右上角均写有谭逸飞的笔迹“远山芙蓉染黛眉”“走马观花尽芳菲”“高山流水知音觅”“飞鸾翔凤喜迎归”

    梁嘉琪:“哎哟哟,瞧瞧谭先生这文采,瞧这一笔好字,芸姐,回去一定得替我们多谢他呀。”

    芸姐:“那是那是,谭先生说了,请大小姐从头看,好好的看,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和我说,姐妹们这就去改,可不能误了您出阁呀。”

    梁嘉琪不住地赞:“嘿,要不说是谭先生呢,办事真是周全。宗英,那你就从头好好看,嫂子这就拿笔去,亲手给你改。”说着她笑着出门而去。

    宋宗英:“我哪懂绣花呀,还让我从头看,我能看出什么?”突然目光一闪,“从头看……”

    谭逸飞每句诗的头一个字在宋宗英目中跳动“远、走、高、飞”!本来强打精神的心中骤然惊喜涌上,不由砰砰跳了起来,她稳了稳心神道:“芸姐,谭先生还说什么了。”

    芸姐:“哦,大小姐不问我险些给忘了,谭先生说已经知会了穆小姐,她明儿就从县上赶回来看你,到时候还要送大小姐一对金钗做贺礼呐。”

    宋宗英心中一动:“到时候,金钗……”笑道,“哦,芸姐,我看着件件都特别漂亮,没什么可改动的,就请姐姐们快点照这个做起来吧,快去呀快去呀,谢谢大伙了。”

    宋宗英不待梁嘉琪回来,快手快脚地把绣样叠好,装在袋中塞到芸姐手中。

    芸姐笑道:“瞧大小姐急的,放心,吉服早做好了,大小姐既不用改,我们马上就送过来,我这就去。”

    宋宗英:“好,好。”

    送走芸姐,宋宗英关上门,背靠在门上闭目仔细回想着,“远走高飞”四个字跳跃在脑中,谭先生定然有什么妙法,宋宗英兴奋地偷笑了一声,心呯呯跳得更历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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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阳伴着朗朗笑声,谭逸飞率老掌柜和众位商号老板被小生子迎入花厅,宋宗祥和梁嘉琪匆匆从后院而来。宋宗祥进门抱拳:“谭会长和诸位掌柜大驾,宋某失迎失迎。”

    谭逸飞揖礼道:“大小姐燕尔之喜,九仙商会特来恭贺,薄礼一份,望大队长笑纳。”

    一箱重礼被家丁抬进,箱上一幅贺联“绣阁昔曾传跨凤,德门今喜近乘龙”。

    梁嘉琪喜道:“谭先生好字!我代宗英谢各位的大礼。”

    谭逸飞:“夫人见外了,大小姐的吉服已然做好,逸飞还交待,给夫人也同样做了一身,可谓姑嫂同喜。”

    梁嘉琪喜道:“好好好,宗英刚看了先生的图样,直说快点穿上呢,没想到这么快就送来了。”

    谭逸飞:“那好,夫人,咱们这就一起去吧。”

    “好好好。”梁喜琪捧起新衣,两人正笑着出厅,只见缪世章不知何时出现在厅门,微微冷笑:“此刻大小姐不便见外客,谭会长见谅。表妹,你先去吧。”

    梁嘉琪施了一礼便走,谭逸飞送出几步,就见缪世章已先他几步走到前院与后院相通的月门处,看似徘徊,实是守在门边,斜目向谭逸飞看来,谭逸飞一怔,知道无法与宋宗英相见,便又回身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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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嘉琪将新衣拿到宗英房中,不一时房中传来两人的笑声:

    “嫂子,你再试试这件。”

    “哎呀,我可是沾尽了宗英你的喜气了。”

    “嫂子,咱俩要一件一件都试。”

    “好好好……”

    “嫂子,瞧你穿上步子怎么就那么正呢,身段怎么就那么柔呢?哎呀,我打小就没人教过。这屋也走不开,干脆你到院子里好好教教我吧。”

    宋宗英不由分说,将梁嘉琪挽到院中,梁嘉琪笑道:“好好好,也真是的,谁叫你小时候就当个小子养呢。”

    宋宗英嗔笑道:“嫂子——”

    缪世章在月门处听了片刻,一扭头,忽看到谭逸飞出厅后身影一闪不见,缪世章一凛忙追去,小生子拿着一个盒子正往后院走,刚想向缪世章见个礼,缪世章已走远。

    小生子上前:“夫人,大小姐,这是谭先生叫我给大小姐送过来的,他说,穆小姐已经从县上往咱府里赶了,叫谭先生先替她送上贺礼,贺您的金玉良缘。”

    梁嘉琪忙接过盒子:“哟!快看看快看看,雪薇是什么见识,送的礼定然不是凡品。”

    匣中两只凤头金钗,一顶旒紞金冠,灿灿生辉!梁嘉琪惊赞一声,拿出来赶快给宋宗英插在发间:“太漂亮了!快戴上,等雪薇来了叫她看看,咱好好谢谢她。”

    宋宗英看看金钗,又举起金冠,只见旒紞珠串长垂遮面,映得她眼中一亮,心头默念着芸姐晨时的传话:“到时候,金钗。金钗,到时候……”转念忙道,“小生子,去吩咐上壶好茶来。哎你们两个搀着夫人,嫂子,你快点教我呀,就绕着假山走上两圈,让我仔细学学。”

    小生子出了后院,两个随身丫环扶着梁嘉琪往假山走,梁嘉琪边走边道:“看好了啊,《女论语》里早有训诫,凡为女子,先学立身,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坐莫动膝,立莫摇裙。”

    宋宗英:“嫂子,你懂得真多。”

    梁嘉琪只顾认真地往前走:“那当然,打小家里就让熟读过的,你好好学着点。”

    “哎!”宋宗英答应着,眼见梁嘉琪和丫环转到假山后,她四下一顾,拿着礼盒快步向前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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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缪世章不错步地跟在谭逸飞后面,只见谭逸飞穿过游廊,绕了一大圈又绕回前院,在偏厅门前和侯元钦的亲兵寒喧了起来,他掏出几个厚厚红包递上:“几位兄弟都是侯少爷身边的吧?在下九仙商会谭逸飞,早听大队长说过,九仙镇要不是仰仗侯府神威,也不能如此平安,我们的买卖也不能这么稳当,来来来,一点意思,沾沾侯少爷的喜气,各位别嫌少,千万别嫌少啊,哈哈哈……”

    只见亲兵们惊喜地收下:“谢先生的赏……”

    宋宗祥和众掌柜闻声出了大厅:“谭先生太客气了。”

    谭逸飞笑道:“商家讲究个和气生财,同喜同喜嘛!”

    众掌柜均道:“谭会长说得对啊,哈哈哈……”

    谭逸飞:“哦,大队长您忙着,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各位,咱们就先回去吧。”

    众掌柜:“好好好,大队长,告辞告辞……”

    宋宗祥抱拳:“多谢各位,宋某事忙,就不远送啦。”

    直看到谭逸飞一行出了大门,缪世章仍疑心重重地沉思,不明白他何以在府上绕了那么大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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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府门前“嗬!”一阵惊赞声。

    魏永更举着一个华丽的马鞍,所有守门的护院都被吸引了来,只听魏永更炫耀道:“怎么样?谭先生特意从游老板那花大价钱买的,皇、皇家的、王爷用的,配、配侯少爷这神龙马怎么样?”

    众护院争先恐后地看:“哎哟妈呀,王爷用的,这可得好好过过眼。”

    “我说呢,就从来没见过这么金贵的鞍子。”

    侯元钦的马配上了华丽的马鞍,更显神俊,众人围着争着看。

    魏打更:“宝马雕鞍,懂吗?好、好马得配好鞍——”

    “就是就是,瞧这马精神的。”

    宋宗英掩面从府门旁迈过了门槛,只见一辆篷车行至她面前,车上伸出一只手来,宋宗英没半点儿犹豫握住那只手上了车,就这一瞬间的工夫,众护院谁都没注意,只顾围着马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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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眼见谭逸飞一行出府远去,缪世章却还在不放心地琢磨,度步到月门,只听后院梁嘉琪叫道:“哎,宗英哪儿去了,宗英?”

    缪世章一步跨进后院,只见梁嘉琪愣愣地站在那,丫环们这屋那屋的找。

    缪世章怔在院中!

    梁嘉琪还不明所以:“哎,表哥,看见宗英了吗?我这教她走步子呢,怎么一转眼就没影了?”

    缪世章:“都谁来过?”

    梁嘉琪:“就小生子来送雪薇给宗英的礼,没旁人了。”

    缪世章紧张问:“什么礼?”

    梁嘉琪:“两只凤钗,一顶金冠。”

    缪世章:“凤钗?钗头凤!此乃暗示大小姐旧地重游。”他终于明白谭逸飞绕那一大圈是为了将自己绕进去,好叫他无法分神宗英逃府,不禁咬牙道,“谭逸飞!”忽又大叫,“生子,快去学堂让熊二熊三守好了,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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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仙镇小学堂院门大开,一些镇民带着孩子进了院。

    “听说谭教习回来了,不知道今天开不开课。”

    “难说,不过前几天穆小姐说已经请到新教习了,寒假过了还要开更多的课呢。”

    熊二熊三骑马进院,下马一左一右守在教室门口,家长们感到阵势不对,纷纷退了出去。

    “今儿不开课,都回去吧。”熊三的大嗓门吓了众人一跳,再看看熊二熊三严肃的脸色,众人纷纷禁声匆匆离开。

    谭稚谦茫然在教室徘徊,了无生趣,他怔怔地望着,黑板上仿佛出现了那天他写的《满江红》,宋宗英当时的话尤响耳边“你要是从军,我就做那随夫出征的梁红玉!”稚谦心中更痛。

    敞开的教室门,冷清的校园,只有熊二熊三高壮的背影象黑塔一样把守在门口。

    忽见小生子匆匆跑来:“不好了两位熊哥,大小姐不见了!”

    熊二一惊:“怎么不见的?”

    熊三急问:“去哪儿了?”

    小生子:“我只听舅老爷说她要旧地重游。”

    教室里的的谭稚谦听到后不由呆住,随即向门口轻声走来。

    熊二急道:“你在这儿守着,我回府帮着找人。”

    熊二打马远去,小生子呼哧带喘地跑在后面:“熊二哥,舅老爷说让你在这守好了……”

    只听一声马嘶,熊三一回头,发现谭稚谦跑出院门,飞身上了熊三的马“哒哒”地跑远。

    熊三大急得追在后面:“回来!给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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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宫山山路寂然,四周古木森森,一辆篷车“轱辘轱辘”往上走。

    谭稚谦一路飞驰,熊三这马也极神骏,一个时辰便到了山脚,略一仰望,看到山腰处的篷车,不由精神一振,扬鞭上山而去。

    过得一时,山路上又响起蹄声,缪世章已匆匆带人奔来,已有兵丁相报:“掌柜的,谭教习上山去了,我们怕惊走了他,在这儿守着。”

    缪世章点点头,一挥手,众人向山上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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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山腰一座清幽古庙,门前松柏连荫,静无一人。

    匾额上“九仙城隍庙”五个字,两侧刻一副联“境由心造”“事在人为”。

    这座城隍庙最早建在镇上,大乱之中被毁,只因谈老祖当年把镇碑设在山顶,宋老爷着道士占卜,说是在山腰处要设神庙以断恶魂,宋府便将庙重建于山腰,但毕竟山路重重,除了婚丧嫁娶求个吉祥,镇民平日也不常来,因此有些冷清。

    谭稚谦骑马急驰到城隍庙门前,又急又累,满头是汗,他什么也顾不得,也不拴马,几步就跨进院去。

    他直奔大殿,猛地推开扇门,阳光骤然洒进来,照亮了殿中,也照亮了城隍像前的一人。

    谭稚谦怔住,激动喜悦急速盈满全身,这人正是宋宗英!稚谦大步上前,宗英的泪水蓦然迸出,被谭稚谦一把搂入怀中!

    半晌,稚谦哽咽道:“宗英,你让我想得好苦啊,若是相思害命,我早已死了十回了。”

    “我也是我也是,就是换了庚帖我想的还是你,还是你呀——”宗英哭着。

    谭稚谦:“幸而老天能让咱们重聚,小生哥说了个旧地重游,城隍庙是咱们唯一一起来过的,我一下就想到这儿了。”

    宋宗英笑了:“嗯,还不算太笨。还有另一层你这个书呆子一准想不到……”摘下头上两只金钗,“你看。”

    谭稚谦:“钗。钗头凤!逸飞兄是要用陆游唐婉故园重逢来点拨你吗?”

    宋宗英点头:“有这层意思,最主要的他是要告诉我一拿到钗就立刻出府,今天他送吉服的时候题了一首藏头诗,是远走高飞四个字,那会儿我就做好了准备。钗送到的还真是时候,谭先生也不知使了什么招,院里的和门口的护院全被他引了去,我这才混出来。”

    “逸飞兄真是聪明绝顶!”谭稚谦甚是赞佩,“哦,宗英我和你说,那天酒窖里我说的是,我不愿就这样死去,要死也要先还这一身清白,你听清了吗?听清了吗?你为了我荣华富贵全都可以不要,我又怎么会在惜这条命呢?”

    “我明白,我明白……”宋宗英不住口地道,“我不该那么疯狂,我该信你的,我不会看错人,不会!你看你看,城隍爷在看着我们呢。”

    谭稚谦拉宋宗英跪下:“城隍老爷请为稚谦宗英做个见证,我二人今后必守此誓。在天愿做比翼鸟……”

    宋宗英:“在地愿为连理枝。”

    二人激动地双双叩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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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缪世章一行奔到城隍庙前,家丁一指:“看,熊三哥的马。”

    缪世章:“四人守住前后庙门,其他人跟我进去。”

    进得院中,缪世章一挥手,家丁在院中四下搜索,他直奔正殿,一步步走上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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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稚谦和宋宗英结拜后欣喜异常,不由又拥在一起,宗英突然有些警觉:“快,快带我走,府里肯定正到处找我呢。”

    谭稚谦:“对,快走!”

    门外脚步声轻响,窗上人影晃动,二人不由一惊。

    “砰!”缪世章猛地推开殿门!

    (第二十八章结束,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