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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此俱寂·俱寂

    云国,千云郡

    封成尧渡步走下地牢。青衣隐没在昏暗中。

    铁栏之后颓坐着一人,手脚都被铁链栓住,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不在人世了。封成尧命守卫打开铁门,款步走了进去。

    “御宇,是我,我来看你了。”声音温润,不带一丝一毫戾气。

    颓坐之人挪了挪铁链,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

    “大家都说云玗死了,我不信。你告诉我,她究竟谋划了什么?”封成尧不愠不怒,缓身蹲下,手里握了一枚菱状铁链,见地上的人不搭理他,猛地将铁链插进这人的锁骨。肉被钻开,被搅烂,铁链破肉而出。御宇还是一声不吭,封成尧起身,一脚将他踹到墙上,菱形铁链被守卫从肉里拉出,另一边肩膀也被打了个穿,铁链绕过双腿,上了道锁。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御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盯着眼前的青衣书生。

    “怎么会没什么说的?御宇,王将军?”一字一句,封成尧伏在御宇耳边。“将军从前也是战功赫赫,可惜跟了个连实权都没有的无用人。”

    “你懂什么?无实权又怎么样?她自比你们这些人有情义!”御宇一用力,血从他身上结痂的伤口中挣出来,浸湿双臂。“我乃许将军旧将,云玗她是我看着长大的,为将,她是珍惜士卒的良将,为人,她是有情有义之人。跟她出生入死的战场,我王某无悔。”

    “你又怎知我无情无义?她既无实权,就不该拉拢如此多人心,操纵人心,本就是最高的权力。淮国阳淮不就是她给算计死的吗?你看到了,她在利用人心。假如有一天她率民揭竿,你是不是也跟着她打自家的王?”

    “她不会!她不是的!”御宇死死盯着眼前人,不许他再说云玗一句坏话,“同我们出生入死的,不是你!不是你们这些只懂坐享其成的虫子!她得的人心,不是笼络来的,你怎么会明白……”声音低了下去,眼中充满泪水。云将军她,比任何人都拼命护国。路遇难民,她将自己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人家了。“我信她,她是个好孩子,是好孩子。”神志开始涣散,记忆里的云玗,不过是个小孩,她的脸上还有一层细细的汗毛,在阳光下像一颗水蜜桃,她跟在许知身后……啊……是许将军带云玗来接他了……

    “或许你说的没错。”封成尧后退几步,抬起下巴示意守卫此人无用了。“她的确非常好,可惜,不能为我所用。”云玗所得的民心,竟然叛国之名都不能尽除,此人若不能收为己用,则必除之。他转身走出地牢,铁门反锁,铁牢后的血肉翻飞,与阳光下的翩翩公子,再无关了。

    冬天将尽了,千云郡河堤边的柳树抽条了。点点新绿即将为城池迎来新的年岁。封成尧走在河堤旁,遣退了左右,悠悠然散起步来。路过有炸面饼的,还买了一包,用手提着。“封小公子今日又有闲趣了?”卖饼的老妇又递过一包面饼,“这是桂花馅的,刚晒出的桂花,还香着哩。公子拿去尝尝吧。”

    “多谢。”封成尧双手接过,解开草绳,拿起一块面饼放进嘴里。“嗯,好滋味。”边说边朝王城走去。

    王城当班的门卫首领远远地迎了上来,将他请进门去。

    一路由婢女引路,行至俯云阁,这里是云王的书房。

    侍从禀报过后,门开了,房内侍从婢女跟着退出房门。封成尧跨步进入,房门关上了。

    “述怀,今天怎么有空来见本王了?”云王放下手中的笔,将一应事务归到一旁。

    “尝尝李婆婆新做的饼,桂花馅的。”封成尧晃晃手中的炸饼。

    云王两步并作一步从案几后走出来,接过炸饼,就坐在一旁的扶椅上吃起来。“述怀来的正好,这诸多烦心的事情堆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呢。”

    封成尧行至案前,却发现云王并不是在批什么奏章,又是在画画而已。我云国世代强武,云王却整日醉情山水,政事几乎不管,说出去真真是讨人笑话。他将奏章归拢一处,抱起放到侧面的桌榻上,埋头批阅。云王吃完了炸饼,觉得无趣,又画起画来。云王自小酷爱书法绘画,不是他的错,只是生在帝王家,无可奈何要行帝王事。正因为如此,云王才对学富五车的封成尧格外钟情,成尧之才,不仅在于山水之间,更在于江山社稷。同样是风景,江山和山水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境地。他们都在做自己所向往的事,又有何不可。

    封成尧细细研开台中墨,他为朱墨中的点点金色着迷,这是一国之王才能用的点金墨。我之抱负,云王无法助我实现,能替我实现愿望的,唯我自己而已。人生来成材,就是要施展抱负的,这世间的陈旧教条,该要变上一变。

    批阅完奏章,天色已经黑了。封成尧将它们归齐,又放回云王的案几上。云王在画美人,妙人儿独倚月下,月色被几抹云晕开,杯中酒色清明,画中人酣态已显。

    “述怀,你说题什么字好呢?”云王将笔在砚台上抹了又抹。

    封成尧接过笔,写“对影成三人”。

    “妙极!”云王拍手称赞,拿起画来欣赏,甚是满意。

    “王上,茝国那个许家人回云了,王上打算如何处置?”封成尧低下头,轻声询问。

    “许……许柏州?听闻他医术了得,留他在宫中做御医吧。”被扰了兴致,云王有些讪讪。

    “那云邈不日也将抵达淮国,若淮不愿再和我们做盟友,该当如何?”

    “那也没办法,我们毁约再先,他淮国应当得个说法。”云王捧出自己的章刻,在刚完成的画作上印下。“想他淮国也不会一意撤销联盟的,顶多是想讨要一些好处罢了,给他便是。”

    封成尧应声点头,“若无他事,臣下告退了。”

    “述怀,过几日要早些来,我有新的藏画与你品鉴。”云王招呼了人送他出宫去。

    淮南群岛,灵海关

    “不出五日,将至淮国海域了。”莫尔从望风台上降下来。“今日等浪平一些,我们就该回去了。你们的船只已经准备好了。”

    “云哥哥!”白双从船舱中跑出来,“我……我不同你们回淮了,我想留在群岛陪陪师傅。”少年人脸上满是难以抉择,“姐姐,双儿想尽快练成功法,等双儿练成了,就去找你们。”

    白琅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递给白双,“这是我新绑的一些枪穗,苏婆婆说这是群岛流行的样式,你的要是坏了就换上。还有你房中的衣柜里,我做了新的袄子,群岛常有冷风天,别冻着了。”像是早早就知道白双的决定一般,白琅波澜不惊地替他整了整衣襟。“我们双儿一定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嗯!”白双咬着嘴唇,紧紧握住唤雪。

    “云哥哥,琅姐姐,我也留下。”隽永作了一揖,“白双身边得有个明事理的。另外,莫尔他答应收我当学徒了。”

    “什么叫明事理的?我怎么就不明事理了?”白双一把抹干眼泪,冲隽永喊。隽永不理他,只看着云邈一行。白琅冲隽永笑笑,“我也替你备了袄子,还有一些衣裳物件。放在你房间了。”

    “行了!又不是再也不见了!”云玗站在一边搓搓手,“你们好歹体谅一下我这个孤家寡人好吧。万老前辈呢?我还没同他作别呢。”

    “师傅同梧景在楼顶说话。”白双指了指阁楼。

    云玗快步登上阁楼,楼顶并无交谈声。

    上楼一看,万尤靠在扶椅上,闭着眼睛,神态自得。

    “前辈,晚辈是来辞别的。”

    万尤睁开眼睛,暖阳就照在他脸上,“要走了吗?走吧,走吧。”苍老的面庞仿佛再无牵挂,万尤将自己整片身子都浸在日光中,享受这无穷无尽的光明。

    “前辈!”云玗忍不住打破宁静,生怕老人再无回应,她上前去,蹲下身子靠近万尤。

    “嗯?”万尤低头看着云玗,伸手放在她头顶,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

    “群岛不可无主,山庄不可无师,前辈珍重。”

    “没关系,不是还有双儿吗,他说,会留下陪我的,他说了。”声音暗哑了下去,手从头顶滑落了。

    “师傅!”“前辈!”云玗和梧景几乎同时发出呼喊。

    没有人回应。这条路,万尤走了太久太久了,他觉得,他有好好活过。他知道,他的故事不会就此终结,有人会替他再去寻找答案。

    梧景扑进万尤怀里,抬起万尤的手臂放在自己脸上。“师傅……”他嘴里念着这世间让他觉得最亲切的两个字,久久不能平息。

    闻声赶来的白双见状直步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万尤的另一只手里,“师傅教诲,徒儿谨记。您的群岛,我定会为您守好的。师傅,您累了,今日阳光正好,是您最爱的晴朗日子呢。”白双掏出一枚黄玉戒指,戴在手上,玉色同云玗腰间放匕首的刀鞘一样。

    云玗摸了摸刀鞘,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前辈早有所托,原来他愿意亲教自己,不单单是缘分,他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了过去,他将他的人生寄托于自己身上。

    不知前辈立身的江湖,是怎样的一片天地。不过不管那片天地发生了什么,前辈他,终究是为一人而活了。江湖,大概就是情义所指,终有一人,叫你明白生死之外的第三种绝景。

    风浪平息了,该启程了。

    梧景也决定留下来,白双尚幼,群岛地大,梧景怕他应对不了。一并留下的,还有凝竹。

    云玗三人从船舱侧门出来,踏上一艘小船,帆已拉足,船身顺风驶出。船头的身影渐行渐远,巨船调过船头,两艘船朝各自的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