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茝月行.月升

    将一进城,孙主司便开始命人着手修建驻地一事。

    “主司,百姓仍受流寇骚扰,是否先将流寇驱逐再考虑修城一事。”云玗见孙主司毫无驱寇之意,只好主动请命,“卑职愿带兵镇压,以消主司忧扰。”

    “如此甚好。流寇要想尽除,必须在此驻军。在驻地修建完成之前,一切都拜托了。”这位孙主司一向是个装腔作势的主,坊间传闻他待人和气,为人直爽洒脱。但几日相处下来,云玗已然察觉这位笑面佛不是什么善茬。

    “是。”云玗领命退下。

    不问百姓疾苦,不问国土安康。却只想捧黄土,掩盖罪孽。战火所及处,皆为人心贪念。

    云玗一马当先,率众将士将流寇推入群岛。说来并不难打,茝军身着铁甲,粮备充足。流寇之徒,难成大器。只是如流沙一般,无法尽除。

    要想尽除,唯有扼住源头才是。

    云玗将军驻扎在海岸处,从这个海湾的瞭望塔可以侦查到云茝朝向群岛的整片海岸线。

    是日,云纡只身寻访。

    “这附近的流寇,也不尽是群岛的住民。有许多是各国流放至此的。”被晒得黝黑的壮年村民正拢着他的头巾,埋头整理鱼线。“早些年被流放到这儿的人被押送到村落修建那个码头。七年前的暴乱,死了许多,也跑了许多,听闻名册和负责的官吏都没了踪影,那些亡命之徒和群岛的一部分被逐之人混在一起,如今再难以厘清了。”

    “七年前那场暴乱,您还知道多少,烦请详尽告知。”一直以来,在那场暴乱挑事的都只传是群岛人,至少在卷宗中,从未提及有他国流放之人参与其中,这一点没有根据可寻。

    渔民放下鱼线,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那个时候我正年轻哩。原本群岛和内陆人是很和睦的,群岛人将群岛的稀奇玩意儿带到内陆来卖,久而久而之上头就决定在此修建码头。这本是好事,群岛也派了人来帮忙。但人多了,心也杂了,总有不安分的人从中作乱。在暴乱之前,两边的人就有过几次争吵,大伙只当是小打小闹不妨事。有一天,岸边停了许多船只,群岛来了很多人,皆披银甲,像是受过训的军队,浩浩荡荡涌进了渡口。之后我们便被撤离到瑁城中,城门紧闭,约莫半月有余,再回来,就听说这打了一仗。上头雇我们帮忙打扫战场,重建渔村。”

    “你说,群岛来的军队进了渡口,可有人阻截?”

    “没有,渡口未建成,除了监军,少有驻军在此管辖,群岛和内陆是自由进出这一带的。”渔民挠挠头,“说起来,当时清理战场时我曾捡到些物什,有的根本不值钱,卖不出去,参将随我来。”

    渔民起身奔入院中,在马棚中翻找了一阵,找出几个铁块,半月形看起来像是马蹄甲。“给您,就是这些了。铁匠说这里面参杂了别的东西,没法再熔炼了,咱留着也没用,您拿去吧。”

    “多谢您。”云玗道过感谢准备离开,渔民猛地扶住她的手臂,“请您一定要查明真相。”说完便进了屋,叫也叫不应了。

    看来当年知道一些事由的人并未被封口,想来应当还有别人知道什么,云玗将铁蹄用布带一包,挂在腰间。

    可是接下来在渔村中奔波了一天,竟无人再肯多言一句了。云玗再回到那位壮年渔民家,空无一人。

    推门进入,小小的屋子里整洁干净,大小物什异常整齐。云玗退出来,看向马棚,有一堆杂乱的干草堆在墙角,与周围整齐的环境十分突兀,走过去掀开干草,是一柄长刀,刀柄上刻二伍,王佰。这当是一柄军中用物,云国配发给先锋士兵的武器,多会镌刻该军士所属行伍及姓名。这样在清理战场时便于分清尸体,以及及时整队。

    这刀显然是刚刚慌乱藏于此地的,按理说,云制军用质量上乘,是可以换很多钱的,除非,是渔民自己不想换。那么这长刀,是他自己的,还是对他来说重要之人的?云玗收起刀,去敲邻居家的门。

    “怎么又是你!那么久的事了还查什么?真叫人不得安生!”邻居并没有开门,只是隔着木门骂骂咧咧地大叫。

    “您家隔壁这位,去了哪了?”云玗只是问。

    “不知道不知道!快走吧!”可能是父亲的声响吵醒了自家孩子,屋内传出孩童哭嚷的声音。

    “王石叔叔被坏人抓走了!您快……”那孩子话音未落就被喝住了。

    “你个小崽子!谁让你多嘴的!”听着屋内鸡飞狗跳,云玗只好离开了。

    王石,是渔民的名字?那么王佰又是谁?至于小孩口中的坏人,此时能如此明晃晃冲进百姓家带走人的大人物,只有一位,孙主司。

    云玗握紧王佰的长刀,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向海湾处的驻地赶去,沿途留意海边是否有漂浮物,说不准,王石现在已经被扔进海里了。

    这个村子是不可能再问出什么了,但她明白,这位孙主司一定参与了那场暴乱,并且他已经察觉自己的行动,恐怕周围的村子也已遭封口。

    云玗回到驻地,向往常一样禀报今日驱寇事宜。孙主司也同往常一样听着,并无反常之处。

    回到营帐之中,路过之处,多了许多生面孔,询问过后,只说是城内调派来帮忙的府兵。

    云玗伫立在帐前,了无睡意。此事进展难寻,线索杂乱。她尚在迷雾中,对方却一直在行动,只怕耽搁几日,线索便被处理干净了。

    “海溢!海溢!”瞭望台上的守兵叫起来,急急点燃了狼烟,火光混着黑烟一直向城内传去。驻地的人一时间多了起来。那些被调派来的当地府兵麻利地组织起军队来,引导士兵和百姓们撤离。孙主司被前拥后簇地护送出了营帐。

    就是现在!云玗从人群中闪身躲进主帐内,直奔孙主司的内帐去。

    掀开帘子才发现此地已然一片狼藉,柜架之上有许多空档,被褥也被翻起过。想是许多重要之物已然被带走了,尽管如此,说不定还有遗漏。云玗在其中翻找,除了一些机杼图纸,就是些材料账本。这些机杼似乎是用于云国常见的城防机关的,无甚奇怪之处。奇怪的是,在云国,这些军防机杼图纸泄露乃重罪,孙主司拿走了他认为比图纸更重要的东西。

    猛地!帐帘再度被掀起,是孙主司!他折返回来了。

    “大人……图纸……”云玗刚准备胡诌个来收拢图纸的理由,就被涌进来的士兵拿下了。孙主司好似换了张脸,冷冰冰地看着云玗,再无和煦,甩下一句“带走”便亲自收拢图纸,封在怀中的盒子里。

    众人刚离开营帐,海浪已经开始爬上陆地,飞速朝他们拍过来。云玗被捆成粽子,由一位士兵扛在肩上撤离,有水滴飞到她的脸上,夹杂着难以言喻的腥臭。颠簸间,她看见海浪中有许多闪着光的形状各异的石头,被海水送到陆地上,腥臭味越来越浓烈,只叫人作呕,像是年少时打扫战场时鼻尖充斥的味道。还未看清海浪中的究竟是何物,云玗脑袋一沉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手脚还是被绑着,还被蒙了眼封了口。

    云玗挪动身体,全身除了脚和大石头绑在一块之外几乎没什么负重,她察觉自己铠甲遭卸,武器尽除。她扬起脸来,能感受到周围微弱的光亮,也能听到不远处有士兵整齐列队走动的声响。身下是草地,自己恐怕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云玗坐定,调息运气,铺开气阵去探寻周遭活物。她应该独独被关在一帐,看守兵围拢的大小,约莫是个云制粮仓大小。云制粮仓内外皆被特殊编制的藤织被,这种藤蔓吸水力极强,枝干生棘,质地强韧,可做辅撑框架之用,更大的作用是防火防盗,也有一致命缺点,因为过重而难以转移和迅速搭建。好在云国多生这种藤蔓,因而这种粮仓也是云国军中上下通用的粮仓。边境处有许多废旧粮仓散落,有的已然长成新的藤蔓群落,有的成为猎户们的临时落脚点。云玗现在所在之处应该就是一处旧粮仓。

    既然这只军队识得云国粮仓,想必是受过云国军方训练的,想到这里,她活动手腕,尽量用手指摸周围捆绑自己的绳索,在两只手腕旁边,有两处拇指大小的交叉结,没错,是云国捆绑习武之人常用的云锁结,两个交叉结交结成网,将手臂发力处圈在其中,若想用内劲冲开,只会被绳索勒住筋骨而酸痛不已。

    但是巧了,每个云国将领都会解云锁结。即便能够解开云锁结,云玗依旧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她尚不清楚此处外况如何,如果贸然解开绳子逃跑,被发现之后戒备只会更严,因而最好的办法就是静待时机。

    之所以孙主司没有立即杀了她,恐怕是因为想要抹杀一个风头正盛的新参将不是件容易的事,也许孙主司此时正在布局解决她,必须尽快逃出去才行。

    天色明了又暗,已然三天过去了。三天里云玗就靠生啃脑袋旁的薯类保存体力,要不就静坐调息。

    她早将换班次序摸了个透,而且她应该离孙主司有一段距离,因为她听到了不少值岗士兵敢肆无忌惮地在背后议论这位孙主司。比方说他有六房妾,个个世家出生;比方说当今茝王是他的世侄,朝堂之上众臣一时间纷纷跳槽换队;再比方说他当年就是在此地一战成名,一举压下群岛暴乱,成了朝中红人……三天听下来这位孙主司除了有些风流佳话,名望不仅在坊间,在军中乃至朝堂都很稳固。

    落入这种将口碑打理得光鲜亮丽之人手中,云玗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新官上任三把火,于愿于参将首战奋勇,为国民鞠躬尽瘁,然天妒英才,流寇凶残,竟无情抹杀青年豪杰……然而自己其实会被丢到海里喂鱼。

    想到这里,云玗开始着手解云锁结,她不能死在这里,正好营地人员往来也摸了个大概,她有把握能逃出去了。绳索将松,却有人朝着她来了,紧接着她就被两个人抬了起来,二人动作迅速,干净麻利,约莫就是孙主司派来处理她的人。这下正好,省去些脚力活,云玗就任凭他们抬着,手腕不停地翻绕,努力解开云锁结。直到海水的咸腥味灌入口鼻。那二人一直抬着她往海里走,到达一定深度才将她甩了出去。

    扑通!云玗一落入水中便将绳索绕过头顶,最后一道结便被解开了。

    她迅速挣开绳索,往岸边停靠的渔船游去,待游到二人盲区,才浮上水面来。她小心地控制呼吸,趴在渔船边,时不时冒头观察二人。等了一刻钟,二人才离开。云玗看二人离开了,才放心再度潜入水中探查。

    就在刚刚入水时,云玗发现了惊人的一幕!水底的沉沙中有许多人形骨架!这是刚来此处海湾时绝对没有的,海溢之前的几日住在这里每日晒渔网的渔民们也未曾发现异常。

    发现骨架的地方离岸边很近,海水深度只比人高一些,或许是海溢将海更深处的沉沙翻到这里来了。

    云玗翻找骨片之中翻找,发现了线索。几块肩胛骨上有刻字,是云国流放之人被做的标记,上面还能识别到云晋二十三年,正是七年前,老云王执政的最后一年。除了云国的流放之人,也有的腿骨上有淮国军队的徽记。最令她感到不解的是,这其中,还有祁国的图腾。

    这些骨片之间被一种红线相连,红线表面封蜡,如果没记错,这当是群岛才有的葬礼习俗。这种蜡是群岛渔民用来制渔网的,来自于群岛的一种大叶花植物,划开它的茎,将得到的汁液晾晒几日,便可以得到此蜡。

    群岛民众对自然有着虔诚的敬畏之心,他们认为死后应该将自己还给大海或山林,以铭恩自然对他们的哺育。而红色的线是用来寄托活着的人们的思念,通常会将红线与去世之人的遗物相绑,而云玗发现的这些骨片,所绑的却是另一个人的骨片,大量的骨片相连,一直延伸到沉沙深处。沉沙之中还夹杂着一些金属,有的还留有些武器的模样。

    云国流放之人会被施以群岛的葬礼,只有一个理由,那便是群岛人认为,这些人是他们的亲人。这些人也毫无疑问是被那场暴乱战争中夺走性命的,七年前在此处便只有一役。

    那场暴乱中的暴徒不是群岛一处所为,竟然连祁国也牵扯其中。云纡爬到岸边,被冰冷的海水一遍遍拍打脚踝。一张阴谋的巨网在她眼前展开,如同溺水一般叫人难以喘息。

    那孙主司提出要在此地修建驻地,等他的人占据了此处,那么这件事就当真再无人知晓了。仔细想来,那场暴乱中殒身的二位能将,一位是许知,一位是云叙,从根源来说,二位皆为云国人,只因为云叙当时身属淮国,这才将淮拉下这淌混水。要知晓这其中不可能是私人恩怨,这牵涉到各国内政的问题。要问当时在浪尖上的政事,莫过于云茝两地的王位更替,这件事很有可能是云国王位斗争引发的暗浪。

    这样一来,又一位大人物就不可忽略,那就是云国丞相——封登。封登原本是太傅,一手扶植王太子羽翼,如今的小云王是十分依赖这位丞相的,就如同婴儿般依附于封登庞大的权势。

    许多政令甚至需要封登点头答应才可以实施,就连王的家室——后宫诸事也或多或少是封登安排的,小云王有众多嫔妃,却无王后,宫中传言说是因为封登没有女儿,假使这位封丞相有女儿,那么王后一定姓封。如此权势,要说封登不知道实情,是说不过去的。

    当一串一串阴谋直指封登,那位她曾经敬爱的长辈时,云玗才明白自己一直活在冰窖之中,而她却错把关上冰窖大门的那只手视为一丝温暖的慰籍。

    昨日之后,云玗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位孙主司,就是第一把拧开秘密之盒的钥匙。

    他既参与了七年前的暴乱,又是最终为这件事扫尾之人,说明他处在这件事人脉链的底端。是那种处理不好后事就会被舍弃的替罪羊,他如今仍然被此事牵制,以至于不得不亲自下场处理,一定有把柄所在。通常这个把柄,也恰恰是他能活下去的救命稻草,他一定会保留什么实质证据,好在被舍弃时反咬一口,和别的明主交易一条小命。

    之后的几日,云玗一直藏在渔村中。待海溢的威胁完全消失,村民开始陆续返乡,她才开始行动。

    村里的渡口平日里总会有各国货商来往,里面不乏群岛来的商人。海溢之后本就是商人们发财的好时机,因而这几日渡口人来人往。

    因为人多,孙主司的人也只能暗中行事,要知道什么事都经不住百姓口口相传。如果他们大举行动,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挖出那些千万人相连的骨片,就不能避免人群中有参过军的,准能认出那些刻字,那么这件事估计很快就会传到四面八方去。

    而想要在沙地上修建驻城,就必须开挖地基,还要修筑海坝,总之,这些骨片仿佛一道无法翻越的墙,一根致命的毒刺。

    好死不死,今天一早,正逢群岛商人大举抵达渡口之时,那些骨片就明晃晃的晾在沙滩上。今天风平浪静,那些骨片仿佛长了脚了。

    人群中开始有商人在远处集聚,云玗仔细辨认了,那些不是什么商人,都是老练士兵,他们身上的行伍气息是很难丢掉的。这些人在寻常人眼里可能不会多心,但云玗对士兵的熟悉程度就像进了自家大门一般亲切。果然村民和商人中混入了许多孙主司的人,任何靠近海边的人都会被他们怀疑。

    可是,面熟的渔民晒个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云玗只不过潜入村民家里往每个渔民的网上绑了几个不起眼的鱼钩罢了,只要渔民从海中收网来晒,总有一个钩子会把靠近岸边的骨片连骨带线拖出来。

    云玗戴着藤帽,撸着袖子,身着渔民的麻布衣裳,在茶棚里吃茶看戏。

    当岸边有群岛人发出尖叫时,她愉悦地咂了咂嘴,事成了。

    这一下子百姓如同出海的鱼一般跳动不安,把海岸围了个水泄不通。有群岛的商人招呼大家齐心协力将骨片往外拉,人们对于这种新鲜事物感兴趣得紧,行动之迅速,吓得孙主司的人开始向营地方向飞奔而去。这边骨片还没拉出许多,营地那边已有士兵闻讯赶来,一边行径一边大喊“散开!”

    来不及了,云玗趁孙主司的暗哨慌乱之时混入人群,大喊“这不是流放的人才有的刻字吗?大伙快看啊!”一石惊起千层浪,大家伙纷纷摸索起骨片上的妙趣来。“这是我淮国的徽记呀!”“这明明是我群岛的水葬之礼啊!”“这还有军戈哩!”百姓们惊叫一团,吵吵嚷嚷之间,被赶来的士兵们轰回了家门。

    眼瞧孙主司从远处跑来,官帽都歪在一边,云玗压了压藤帽,混在人群中向营地跑。营地近日来守卫变多了,细看之下竟还有些熟面孔。是茝地巡防营的人!他们不在宫中布防,到这来做什么?如果他们在这,那么现在柏州身边是谁人护着呢?云玗心生不妙,得加快行动了。

    她悄悄从营地侧面的马棚翻入,打晕养马官,换了马倌的衣服,推着马粪车在只留有少量值兵的营帐间走动。认准主帐位置后将马粪车扔进营后的粮仓,潜入高台哨塔下面,在哨兵盲区内悄然入帐。

    帐中依旧空无一人,这营帐中的确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的,除了召见过她几回,孙主司从不让除了心腹之外的人进入。哪怕是士兵也只在外面值岗,这次为了不被孙主司的回马枪逮住,她先在主帐内用烛火将营帐后面烧了个能伸手的小口,万一有人来了好撕开营帐溜之大吉。这个临时搭建的营地不比之前的结实,帐篷不过是寻常麻布,摆设也很简陋。内帐除了床榻和一小桌别无他物,云玗找了一圈,没有收获。就在这时,营帐又来人了,云玗撕开帐布准备开溜,回首间只见一人,玄衣蒙面,被云玗吓了一跳,转身准备逃跑。显然,他不知道营中发生了什么,方才事发时他不在营地,看神情,此人似乎有要事要向孙主司禀报。

    云玗立马折返,冲入营帐,寻着那人的踪迹追去。营地里的哨兵发现了奔出的二人,大喊“有贼人!”。也顾不上被发现,云玗只是追着那人去。二人穿过军营,纵身投入山林,留下军营里面面相觑的士兵,愣了片刻神才追着二人出去。

    这人是轻功行家,在山路中轻车熟路地飞驰,纵使云玗借风而行,也难以追上,紧要关头,云玗看到山林之中的树上结了果实,抓起就扔出,砸在那人脚踝处,那人吃痛一个趔趄,由于自身速度太快,硬是在地上打了几个滚,结结实实擦着地面滑出一截,撞在一大树树根上。头晕眼花的玄衣人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被击中的那处脚骨已然无法使力了,他才挣扎着爬起来,就被云玗打晕在地。

    轻功一等一好,拳脚功夫一般,不是暗哨就是信使。云玗撑开他的嘴,摸准位置,将气集中于手指,腾一下将此人左边后槽牙弹了出来,然后迅速用他的面罩将嘴塞住。此人被口中剧烈的疼痛疼醒了,想跑却被云玗制服在地,又发现自己后槽牙不翼而飞了,面罩软绵绵地黏在口中,吐也吐不出,甚至不能够使用咬舌自尽这一最后赴死手段,一时间又恼又怒。

    逃不了的第一时间想要自杀的,一定背负了秘密,因此此人是信使。怪不得孙主司处线索全无,除了贴身携带外,没有比信使更安全的了,信使一行,一旦暴露便必须自刎,就算不自己动手,也终难逃被杀手追杀的命运。因为他们是不被教授武力的,只懂如何跑得更快。如果他们携带信物,那便是在后槽牙里。

    云玗捡起他的后槽牙,从里面取出一块小骨片,一面刻着孙主司的名字——孙安,一面刻了个未曾见过的图腾。云玗将骨片连同后槽牙用手帕包好,又拍晕了玄衣信使,用藤条绑了,将他藏在灌木丛中。

    马蹄声渐近,该是有人寻着周遭花木被损毁踩踏的痕迹追来了,云玗跃到树上,扯下衣角蒙住口鼻,等领头的马匹靠近一些,跃下落在马背上,拔出马上之人的长剑,将骑马之人斩落,调转马头,回身又劈下二人。不止骑兵,步行军也随即赶来。

    众军看到云玗,并无任何犹疑,仍以刀剑相向。显然,来的不是普通士兵,而是孙主司的私兵,普通士兵看到参将不该是此种反应。领头的一声令下,一行人轰然而上,招招死手。长戈直冲云玗的头颅而来,又狠又利,可惜长戈笨重,操弄起来到底不比长剑轻快。云玗以长剑相抵,在众军间穿梭,行云流水地将其余马匹全部斩断蹄处经脉,此刻她不仅毫无恐惧,反而有些兴奋。

    孙主司如此迫切地想要自己的命,说明她的确已经掌握了他的命脉,只要活着将那信使带回去,剩下的就是柏州的事了。想到这里,云玗只想快速结束战斗,这些私兵虽然受过训练,却也多是行伍招式,她并无意纠缠,想逃是不难的。云玗趁机抽身出来,利用藤条将信使拉上马,扬长而去了。她必须比任何人都要先抵达茝地,迟则生变。

    等孙主司从渡口抽身返回,听闻了营地里的剧变,只觉喘不上气来。他狠狠地踢着跪在地上俯首称耳的士兵,发了一通怒火。事到如今,唯一的出路,就是城里的那位了。孙主司立即伏桌写信,比马快的,只有飞鸽了。就算他身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这头云玗昼夜不歇,不足三日便抵达了茝地都城。将到城门口,城门已然戒严了,看来她还是迟了一步,城中有接应孙主司的人,能调配城防营的人马提早闭门。想来必然是位大人物了。如此,柏州身在城内,群狼环伺,能信之人少之又少。

    云玗见状只好往採月山去了,在确认朝堂格局之前,她无法轻易交付信使。

    将夜了,门被轻而急促地叩响,正在撵药末的陈词起身迎门。门一开,就有一人被一渔民拖进了大门,云玗一边把人往里拖,一边让陈词泊马关门。陈词愣了半晌,才看清那位灰头土脸的渔民是何许人也,是云玗。

    “我说姑奶奶,您不是去当茝的参将去了吗?这又是哪出啊?”陈词揣着手,困意全无,他可不想再和朝廷扯上关系。

    “说来话长。我想进城去,但现下我自己想要进城还难呢,何况带个人。”云玗给自己倒了碗水,仰头饮尽,“你得帮我进城去,拖沓不得。”

    “进城是可以,但得等几日。等城里的桃仙酿飘香了,王设宴,我们就能进去了。”陈词又坐下开始撵药末,“茝地年年有的群仙宴,今年因为新王即位,格外盛大。当天王会出皇城,隔护城河与百姓同庆佳节,届时城门大开,宴请八方。”

    “所以这几日城防才特别严吗?”云玗若有所思。

    “今日,今日巡城的比昨几日还要多,看样子像是在找什么人。莫不又是刑部在捉拿逃犯,每逢这种大赦之日,总有些个不被赦免的死囚溜出来,那刑部真不知道怎么办事的。”

    ……

    “等等?那个逃犯不会就是你吧!”

    ……

    陈词一时语塞,紧闭双眼。他本以为自己逃出生天已然是人生最难的槛了,谁知那只是刚刚开始呢?先沦为桌阑这个不正经师父的钱袋子不说,又阴差阳错遇上云玗这么一位不闲事大的。命苦哟!这是哪位神仙给写的运簿!要不是男儿有泪不轻弹,陈词这时就要哭出来了。

    “你师父呢?”云玗想要挑开话题,奈何陈词并不想搭理他,扭头撇了撇里屋便低下了头。

    许久不见,也该问问蛊虫的事如何了,云玗整了整麻布衣裳,用井水净了净脸,向里屋走。

    轻叩门环,屋内传出一声“进”。

    云玗推门进入,只见一人宽衣拢身,面容消瘦。月余之前见到桌阑,分明还唇红齿白,如今却像个稻草人摇摇欲坠。见着云玗关切的眼神,桌阑轻笑“无妨的,只不过最近伙食不大好,又加上思虑过度,所以身子有些虚了。你大可不必担心一个大夫。”

    “阿辞……那锦蚕如何了?”云玗看着被将养在盒子里的两只胖头蚕,一动不动的睡着,体型比她走之前胖了不少,果然,把他们留在这是对的。

    “用药熏停住了结茧,在他们结茧前,必须与饲主断绝联系。一旦结茧,就当真无解了。”桌阑用指腹碰了碰蚕,面容变得温暖。

    “你想到办法了?”云玗喜出望外。

    “嗯,有办法了。”桌阑关上盒子,将盒子护在手中,“但此事必须经由我手,而且你得确保我的安全。”

    “怎么确保?”云玗不知道这件事情的危险之处。

    “不要让饲主找到我。”桌阑认真地注视着云玗,“越接近锦蚕结茧,他们与饲主的联系会越密切,一旦饲主找来,夺走了锦蚕,那么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可是我不知道饲主是谁。”云玗直言,在不知对方是谁,何时会来的情况下,採月山她不能时时顾及,已经不安全了。“等我手头的事了了,想办法接你进城。”只有把他们安置在身边,才能最大限度地给予保护。

    “也好,但最迟不过秋。得在入冬前让他们结茧,他们之前虽为蛊虫,但现在只不过是一对普通锦蚕,熬不过冬天的。”桌阑叮嘱了大小事宜,二人拢烛谈了许久,云玗终是太过疲惫,在这个远离纷争的小院子里沉沉地睡了过去。

    在採月山逗留了几日,云玗给陈词的推车打了一层隔板。今日城门终于放行了。陈词推着一车桑月叶和锦蚕,准备进城去,城门口的官兵并不想触碰这些天价锦蚕,只是翻看了梯笼,便放行了。

    只要不是流民,今日按例都是要放行的,即便是乞丐或难民,今日也可以进城去领一些义米。云玗让陈词用绳索将自己绑在车底,再用一层木板盖住,封口处留了道滑窗。说起来不是多复杂的木工活,只不过今日城门戒备不严,城防营人手多被安排到各个街巷巡查去了。

    进了城,陈词推着云玗到了琥珀楼,林家弟弟看到桑月叶,麻利地招呼陈词进了后院。

    滑窗开了,云玗动了动身子,确认了林念的声音后爬了出来,大口呼吸着空气。云玗不在的日子,琥珀楼的桑月叶都是陈词按月提供的,今天正是他该来的日子,没想到还附带一份大礼。林念见到云玗,别提多开心了,然而他刚想欢呼,就被云玗捂住了嘴。

    “别出声,我是偷偷进城的。”云玗连忙做了噤声的手势,“去给我找身便于活动的行头。”

    “好,你就呆在后院吧,这里不会有人进来。”林念按下心头的疑问,准备衣裳去了。陈词也就此告别,进城采买物件,顺便用云玗的钱给师父买坛桃仙酿。

    不多一会儿林念风风火火的赶回来,手里攥一布囊,递给云玗,“问姐姐要的,先穿着。”说完便转身走了,走没两步又折回来,“你最好快些,王上的行轿很快就会路过琥珀楼,说不定还能见上一面。”那一脸谄媚的表情直欠揍,“嗐呀,牛郎织女鹊桥会哟。”林念唱着不知哪学的民谣,跳出了院子。看来他以为云玗偷偷回来是为了见柏州一面,要真只是见一面那么美好倒也好了,云玗叹一口气,那般不羡仙的故事,从不是她的。

    换上林想的衣裳,云玗赶到了店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经围拢,远处欢庆地奏乐和击鼓已然靠近了。云玗踮着脚,看轿辇从街角露出红边。

    柏州端坐轿辇之上,接受百姓的朝拜,身旁跟着那个紫衣宦官。轿辇路过之后,有百姓往轿辇周边插上花枝,红色轿辇俨然百花盛开了。夏季的鲜花比任何季节的都要鲜魅,这个国家也如此景一般繁盛安康。轿辇从云玗身边驶过,云玗从宫女手中拿了鲜花,紧紧地卡在骄延处,一抬头对上宦官的目光,宦官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并无什么行动,像个木讷的傀儡。她料的没错,正如同阿梦一样,这位宦官也只听从主蛊的命令,他看云玗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没有丝毫戒备。也就是说,主蛊此时的命令里没有云玗,她是安全的。那么,孙安和蛊虫的饲主也许不是一伙的。

    目送轿辇往皇城处行去,云玗只是埋没在人群里,等待时机。孙主司一脉必须拔除,然而动孙主司,这无疑是撬动了陈年巨树的深根,其中掀起的惊涛骇浪,不知会在云茝改变怎样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