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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寻常悲欢

    五日之期已到,联军已压至祁国边境。

    城门之上,立一将,将祁国守在身后。城下大军如同漫天黑云,数万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城上之人。门外是大义,门内是家国。

    “祁国倒行逆施,多行不义,今大势已去,还不归降!”云邈一骑当先,枪指城头。

    “天下可争!我大祁,何错之有?休要将尔等的懦弱,怪罪于我之强盛!”城上之人朗朗开口,声音沉稳,没有丝毫退让之意。

    “云将军若完璧归赵,我等今日便作罢。”封成尧悠悠开口。

    “云将军?哪个云将军?你云国的云将军,不是叫你们自己人弄死了吗?”城头上又冒出颗年轻的脑袋,话语间皆是嘲讽。

    “熠儿莫闹,退下。”

    那年轻人也不听劝阻,从梁柱后拖出一箭靶,云玗正被五花大绑在箭靶之上,手腕处一层曾结痂上渗着鲜血。

    “我们若是放了人,岂不是白挨顿打?过河拆桥之事,你云国干的还少吗?”年轻人用刀背抬了抬云玗的脑袋,“这一战横竖都要打,何必说些假话?”云玗张着两片泛白的嘴唇,神色苦楚,却只是发出喑哑地惨烈呜咽,鲜血洒满了石板,顺着城墙流下。

    “云玗!”

    “云姐姐!”

    城楼下发出阵阵惊叫怒骂,众军欲拔剑攻城之际,城门开了个缝,涌出一队人马,快速站定,五黄廉贞,各居一人,持刀剑,正关位一人起阵。只片刻,城墙外风沙四起,乌鹊惊乱。修罗阵启。

    城门中行出一人,是那位少年郎,“听闻云将军当初就是凭着这修罗大阵一举拿下淮国阳淮将军的?你淮国人如今还帮着起仇敌来了?可笑!”他命人将云玗从箭靶上解下,扔进了阵中,“你们不是想救吗,那便入阵救吧!我到要看看你们口中的江湖道义有多厉害!”

    云玗跌坐在地上,猛烈地喘息着,体内气血翻腾,似要逃出这具身体去。少年将长刀扔在她身边,自己退回了城楼。

    “云玗!”梧景几乎瞬间便冲至阵前,刚要踏入,就被云玗喝止,“梧景!不准进!不想死就呆在那!即便你进来了也于事无补!”她双目圆睁,浑身颤栗,手指深深地抠进土里。

    “哥!许柏州!人还没找到吗?军医!军医!”梧景在行军中到处乱窜,“云玗!你忍忍!等哥来了,他一定有法子的!你别怕!”梧景泪水飞流,几近哽咽。

    “云姐姐!凝神!”白双双腿站立,铺开气海,去寻云玗的真气。云玗的真气早已经形同利刃,四处劈砍,朝白双的猛烈攻击。

    “双儿……不可……”云玗尽力想要束缚住自己,然而她仅仅保持神志已经很困难了。

    “没关系,云姐姐,你再忍忍!”白双的真气如同双手,慢慢地安抚着这头发狂的野兽,虽无法近身,却能暂时压制住云玗体内的万尤真气,不让云玗被真气反噬。

    一白衣医师提着三两木匣站在众人面前,斜了封成尧一眼,放下药匣,将身上的药毒都掏出放下,从一瓶中倒出两粒药丸,自己吃一粒,一粒握在手中,直直往阵中去了。

    “许柏州?你!你不是……”封成尧退后几步,在心里小声嘀咕,“你不是被我关了吗?”该死!是梦引脱离他的控制,将人救出了!紫衣宦官跟在柏州身后,明晃晃地从他眼前行过,对他熟视无睹,如今这梦引真是压根不听他使唤了。

    见柏州入阵,云玗募地提起长刀,朝柏州冲去。戾气裹身,已无人形。

    “知愿……”柏州朝她伸手,“知愿,别怕。”这一声如同清泉,叫眼前那人动作放缓,她迟疑着朝后退了几步,用左手压住右手。她抬头朝他笑,张开嘴想呼唤他的名字,然而有什么东西撕扯她一般,她发不出声音,身体也摇摇欲坠,只有泪水满面。在方寸之地挪动,向前又后退,光着的双脚,在石板路上磨出一片血痕。

    又起风了,她站在风眼处,像一具破烂的傀儡,身旁的喧闹皆听不见了。眼中猩红一片,在柏州要从她眼中消失的刹那,她用左手举起长刀,猛地将自己的右手手掌削了出去。白花花地手掌骨碌碌地滚落在地上,鲜血四溅,是热的。将长刀扔出阵外后,她也终于失去了神志。

    在被气海包裹的瞬间,有什么被喂进了嘴里。五脏六腑像是要被抽走一般,她无助地嘶吼着,声音沙哑,夹杂着含糊不清的呜咽。之后便再无记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身体安静下来了。她看到自己在一人怀里,那人蓬头垢面,白衣被浸了个透红。她挣扎着想要逃脱,却无一丝气力,只是张着嘴,发出哀切地哭啼声。

    “知愿,没事了……”柏州将云玗拢在怀里,两眼一黑跟着晕了过去。修罗阵虽只认死人,但此刻感应到阵中人已气竭,它也无法再驱动一具空壳,如同喝饱吃足的饕餮,悠然散去了。

    众人见状赶忙围拢去。

    几日不见,她竟叫人难辨形容了。身上布满鞭伤,烙铁印,刀剑痕,不像是刑讯,更像是泄愤。

    “可恶!畜牲!”梧景抹开贴在云玗额角的乱发,用帕子替她将脸仔细擦干净。

    “云姐姐!”白双的气海已经感应不到云玗的存在了,他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什么!人没死呢!”梧景捂住白双的嘴,悄声对他说,“是绕梁散,此前阳淮就是这样救下的。”

    “伤势刻不容缓,需立即施救,回营!”云邈松了口气,向封成尧请示,封成尧点头示意。

    联军扎营五里外,就地整顿。封成尧立于军中,与众士兵愤愤地谈论云玗伤重,将祁军骂了个狗血淋头。士兵们听得义愤填膺,直言要踏平祁国。论扇动人心,他爹认第一,他就是虎父无犬子。

    军帐门口,一大一小蹲了两坨黑影。

    “师兄,云姐姐已经三日未醒了。我还等她醒来指点我一二呢,再说,凝竹姐姐也很想她。”

    “别担心,有我哥在,会没事的。”

    “师兄,你哥,会接手腕吗?”

    “当然会啦……”梧景不屑地“嘁”了一声,将手放在了白双头上。

    “那……没有手的手腕呢?”啪!脑袋被拍了一掌,白双抱头哀嚎。

    “谁说没有手!”从远处又跑来一个小的,手里捧着个布囊。

    看这布囊大小令人发毛,梧景伸手一摸,募地怒吼起来,“没良心的小兔崽子!云玗还没走呢,你就给她刻了块牌位?莫尔教你的工匠之术是让你这么糟践的?”说罢抬手就要打。

    “不!不是……啊!白双救我!”隽永拔腿就躲,被一把拎住了后衣领。

    “师……师兄……”白双企图制止,却被按住了脑袋。

    “手!手!这是手!”隽永见状不对,连连尖叫。

    “什么手?”梧景抢过布囊,层层解开,布内包裹的,竟是一截精致的木制手掌。乌木表面并不十分光滑,掌中刻有数个卡口,轻轻甩动,五指便灵活地摆动起来,指节均有独立关节,真是精妙非常。

    “隽永小兄弟,真是对不住。”梧景摸摸脑袋,赔了一脸笑。

    “你这人真是……万尤前辈收徒弟都不看是不是有脑子的吗?”隽永说完,抢过木手,飞快地跑进了营帐。

    “他这话什么意思?”梧景和白双看着对方,异口同声道。

    “许哥哥,你看看这个!”隽永递上木手,得意洋洋地扬起笑脸,“只要将桡骨和尺骨接入此处,届时由云姐姐注入万尤真气,便可以轻松地操纵木手。”他摊开柏州手中的木手,“我在此处做了卡口,可以直接卡入箭支固定,此处可以放入毒粉,关键时刻或可驱退敌人,此处……”隽永一一讲解木手精妙之处,也方便柏州仔细嫁接。两人在帐中鼓捣了一日,隽永才离开帐中,走时像是琢磨着什么,白双叫了他几声都未曾听见。

    云玗躺在木榻上,浑身仍是动弹不得。祁军此前虽不敢伤她筋骨,残酷刑罚却叫她皮开肉绽,之后的修罗阵令她真气乱窜伤及肺腑,外伤内伤叠一处,此刻稍稍挪动都感觉疼痛不已。

    “知愿,醒了就多运气,白双说了,万尤真气有修复筋脉皮肉之效,多加运行,可助你伤势好转。”柏州端了水,用小勺舀了沾在她的嘴唇。

    “可如今战事将起了……”云玗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柏州将头按在软枕上。

    “别动,少了你,这一战也能赢。这段时间,不妨想想,祁国没了之后,该如何应对封成尧。”他虽也希望云玗能够静养,但能将她困在这床榻之上已然是不容易了,“而且,你今之遭遇如此,为何还要将自己再陷危难之地。你可知,那少年是何人?”

    “听闻姓穆名熠,八成是穆宁的亲戚。”云玗答。

    “是穆宁的亲儿子。”柏州叹气,“他穆家和阳淮一家渊源颇深,只怕当年交涉淮国叛乱一事的就是这两家人。那少年对你的恨意,很深。”

    “他该恨我。”云玗刚撇过头去,就被掰了回来,“但是谁人教他修罗阵的?此阵之记载分明存于千云郡皇城藏书之中。”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又是封家?做到这份上,封登这厮定有把柄在祁王手中。”祁王凭一己之力,竟然牢牢牵制住诸王,用心之深,谋局已久。

    “在祁军牢中,我想了许久。封家父子真是演了一出好戏,要不是演戏,兵符这等重要之物岂会这般容易就被偷出来。封登那老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云玗全身,只有口鼻未被药糊封住了。

    “那不省油老家伙,已经灯灭油枯了。”柏州一阵唏嘘。

    “怎会?”

    “封登是演戏,封成尧却是假戏真做,将自家父亲囚禁在一处枯井中。”柏州身形一顿,“抱歉,若我早些来,你的手或许……”提到手字,云玗穆地坐起身来,惊叫了一声。抬起右手,只见一截黑木手掌接在原本手掌该在的地方,伤口处包了药草,感觉不到疼痛。

    “知愿!知愿,别怕,你听我说……”柏州抓住云玗的肩膀,轻轻拍着她的头,“木手是隽永做的,你将气注入其中试试。”

    云玗调动内劲,丝丝注入手掌,手掌各处关节咔咔响起,手腕处伤口处生肉还未长好,骨头在木手内,被木手壁磨得有些痛,然磨合了一会儿,手臂却开始能够感应到木手了。木手在关节处均有液金填充,云玗稍稍加热真气,液金便流动起来,手腕处的血肉逐渐与木手接板处的液金溶在一处。木手轻便,虽不及人手,却堪用。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吧,隽永说过几日来看你,给你改改呢。”见她逐渐冷静下来,柏州扶她躺下,不让她再多想。

    “柏州,我手上的镯子呢?”云玗又“蹭”一下坐起身来,“不行,我得去……”话音未落,就晕了过去。

    “去?去什么去?”柏州将她接在怀里,无奈地摇摇头。踏入这场纷争,就难言全身而退。本以为祁军会紧握云玗这一挡箭牌,拖延时间以修生养息。谁想祁国先下手为强,主动放了云玗,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如今云玗获救,对于淮来说,也就没有了伐祁的依据,然联军三体一心,一方迟疑,则如同房屋倒柱,联盟随时可能坍塌。只有她再次出军,劝服淮王,伐祁一事才算稳妥。

    接下来的几日,果不出所料,众军迟迟攻不下祁国边城。

    云玗所在的营帐被掀开了帘。

    “怎么还没醒?”封成尧走近床榻,伸手去探,被柏州挡住。

    “醒来做什么?继续当你的棋子?”柏州替云玗拢了拢被拉开的被。

    “许柏州,你别好赖不分。诸国分心,此次不能攻下祁国,日后祁国卷土重来,焦土累累,尸骸遍地,你便是千古罪人。你想用一人性命,赌天下百姓的命吗?”

    “如今我大仇得报,天下如何,与我有甚关系。难道祁国没落,阁下就会放过诸国百姓吗?”

    “苍州若不能一统,战争就不会停止。祁王独断,淮王已有隐退之心,群岛岛主毛都没长齐,苍州姓云,有何不妥?”

    “姓云?”柏州仔细地端详着封成尧的脸,原来这个姓封的小子,尚有恻隐之心吗?弑主夺权的事他当真没想过?

    “许柏州,你莫要挡道。”封成尧冷下脸来。

    “若云玗在你的道里活不了,你的道,就走不通。”柏州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

    “柏州,让我去吧。”云玗拉住柏州的衣袖,“若我不去,就会有更多的人丧命。祁国世袭,易出独断之王,如成尧所说的,此人绝不可是苍州的主。”

    “……”柏州低头看她,“这次,我同去。”不是池中物,莫言水无意。

    淮王帐中,二人围桌而坐,另有一人,在旁烹茶。

    “于小友,身体恢复的不错。”多日不见,淮王竟苍老了许多。面容坦荡,戾气全无。

    “前辈莫要取笑晚辈了,您早知道,我不是什么于愿。”云玗敬上一杯茶。

    “我既允你与我同坐品茶,还在乎你究竟姓甚名谁吗?小友于我,莫要生分了。”

    “您不介意阳淮一事?”云玗低着头,十分愧疚。

    “我明白,当时若不那么做,皖溪山一事便无法平息。你既救他,也算恩怨两清。若不是祁国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会有家妹的惨剧,这祁王,我是必不会放过的。”祁王双眼清明,甚是和蔼。

    “甚好,那么晚辈,就开门见山了。祁国,必攻。”云玗笑意收敛,将杯中药茶一饮而尽,“苍州,绝不可姓祁。祁国没了,战事未必平息,但祁国不败,如同断流山脉,苍州难安。”

    “小友像是来劝我的?不必劝了,联军军心离散,关键不在此处。”淮王轻笑一声,“七年前,祁国曾助我上位,是我权势蒙眼,将舍妹推入火坑,被祁王得了空隙,埋下祸根,以便日后牵制于我。祁王毒辣,祸及几家,他留不得,我心里清楚。只是之前各国皆有损失,倘若祁国一灭,谁能保证不会有人反扑盟友?”

    原是各国互相掣肘,大战还未始,诸国却已经开始内讧。如此场景,也难怪祁国敢光明正大地放她走,甚至任由小辈伤她至此。

    “多谢前辈告知。”云玗起身,拱手行礼,江湖礼毕,再一跪拜,行朝堂之礼。

    “小友……”淮王叫住转身欲走的云玗,“有一物,或可聚人心。”

    汉霄?云玗手扶上腰间,当年万尤一鞘平天下,是无一人流血的盛世太平。如今,她没有万尤绝世的武功和名望,汉霄,还能有用吗?

    “年轻小辈或不识汉霄,但它在老人心里,是千金难换的份量。只要这个世上,故人还在,汉霄的情义便不会消失。”淮王轻叹一声,“罢了,只要不伤我淮国百姓,苍州之主,谁想当便当罢。伐祁一事,只要我还是淮王,便寸步不退。”伐祁,于淮王来说,不仅是顺应大势,更是一份心安,一份了结。

    “多谢。晚辈必不负所托。”云玗紧握汉霄,行出营帐。

    “云姐姐!”云玗刚出营帐,就被守在门口的群岛二人围住。

    “云玗,你怎的刚醒来就到处跑!”梧景握住云玗的臂膀,稍稍注入万尤真气,探查她的伤势,臂膀结实,无经脉堵塞,恢复得很好。

    “梧景,你大可以相信你哥的医术。”云玗伸手摸摸白双的脑袋,“隽永那小子呢,还未谢过他的杰作。”

    “您的手……”白双捧起她的木手,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她。虽然液金可与血肉长在一处,但此处涉及筋骨,短时日内恐难以再用,即便长好了,木手,始终是块木头。

    “无事。”云玗任由白双摆弄着木手,“只是有一物,我落在祁国了。”

    少了年少轻狂,恣意沙场,她的眉目坚如磐石。梧景看着云玗,难以度量在离别不到一年的光景,她渡了多少山海。

    “我帮你。”梧景明晃晃地看着她,还是那副潇洒少年人的模样。

    “也算我一个!”白双举起拳头,抓起云玗的木手与之相碰。

    三人相视而笑,尽管岁月无常,真心不改。

    营地中央有一高台,是训练士兵的地方。云玗身披银甲,负手端正立在众军之前。台下是云邈在演习排阵。

    “是云将军!”台下有人高喊出声,四目相对时,热泪盈眶,方知是曾并肩同行的战友。在兵将无别的利刃下幸存的情义,是时空冲不散的。“于参将……”淮国和茝地的士兵也都闻声围拢过来。

    “诸位,别来无恙。”云玗躬身抱拳,行一军礼,“我与各位,虽家国不同,但家国之前,是一个义字。祁王倒行逆施,以阴谋图大业,离各国人心,你我今日若是刀剑相向,岂言大义?天下本是百家姓,何故为之冠一人名?诸位,山河无界,天下明朗,横不该任由谋权之人屠山败景。你我皆为军士,原本背的是国命,但如今,希望各位明白,阴霾尽除,才有家国。祁王独断,你我若不愿为奴,必上下一心,绝之狼子野心。”

    一语毕了,众人缄默,他们又何尝不懂其中道理。懂理之人良多,舍身之人却寥寥可数。

    云玗从腰间取下汉霄,单手握紧,高高举起。剔透的汉白玉与利刃交合,玉本易碎,但利刃在前,至死不渝地护着白玉。世间和平,本就是要用利剑来守护的。诸国合力铸成的剑刃,百兵难破。“汉霄已现,诸位可愿同仇敌忾,为乱世一争安宁?山川生万物,不是用来离人心的!权贵争的不是国土,是他们的一己之欲,你我,争的却是人命,如此相互残杀之局,还要继续吗?”

    在场的士兵,有许多是一生杀伐的,山河美景,许久未见了。一声军令,一碗断喉的酒,就叫人没了命。城墙高大,此中灯火与歌舞,传不到战鼓隆隆的沙场,他们能拥有的,不过是和故乡一样的月光。男儿铁胆,才是乱世最叫人洒泪的深情,此中真意,官老爷们岂会懂得?士兵们最想要的,不过是盛世和平,回家喝一碗热汤。

    “共伐祁,还太平!”云邈高声呼喊。

    “共伐祁,还太平!”众将士皆与之响应。

    军心团结高涨之时,唯一人眉头紧皱。封成尧踏进帐中,冷哼一声,“这个云玗,一番话便重建军心,还用汉霄许了和平,祁国没了之后,怕是不好动手。”

    “述怀,我觉得云玗说的有理,各国本就不同,何苦非要强拉到一处去?”小云王停下笔墨,无奈地摇摇头。

    “你……王上莫不是也着了她的道了?大业将成,何故言他?”封成尧走到桌前,看着满桌的字画,心里愈发苦闷。

    “淮国有百首妙曲,群岛有万尤山庄,茝地有神医一方,就连祁国都有千金难求的缎锦,我云国有什么?有杀伐决绝的封丞相?”论起特色文化,云国竟只字难提。小云王叹息一声,“述怀,莫要执念太重。”

    “执念?男儿立世,建功立业。何况恰逢大争之时,我辈更当挺身而出,此时不争,更待何时?”封成尧说的急,连连咳嗽起来。

    他没有再得到回应,只剩下一片孤寂。奉主如此,空有一身抱负。从前被父亲压在五指山下,只行暗事,如今再见天日,竟无人举杯对饮,无人再能博弈。天下三分,如何能得太平?笑话,等英雄埋黄土,战事就会席卷这片大陆,如同现在一样。只有一统了苍州,风起云涌之后,才叫云淡风轻。可知?可知否?他痴笑着,如同大醉一场,摇摇晃晃走出了营帐。天色太明亮,叫他无处藏身,他拍拍青衣,拍去一身灰尘。

    翌日清晨,联军再次压至祁国城门。与这几日不同,军心不容动摇。祁国将领眉间严肃,爬满沟壑。

    “熠儿,城头就交由你了。”老将吩咐了一句,便走下了城头。

    “是!”少年宏声答应,踮起脚尖,往城下看。

    这是少年第一次上战场。皇城里的将领逃光了,他随祖父出征。祖父今年已年过花甲,他穿铠甲的时候,固疾复发,引得全身关节喀嘣响。

    听闻,父亲是城下那个叫云玗的家伙杀的。云玗被关在城里的时候,他夜夜守在那,等一道诛杀令。但,他没等到,君命和臣命孰轻孰重,自古以来就没有辩驳的余地。那张可憎的面目,在酷刑中不肯落泪,无论他们如何折磨她,都要不来一句求饶和道歉。几日前,他违背扣留她的旨意,将她扔到修罗阵中,就是要她偿命。阳淮哥哥,父亲,他儿时最敬重的两个人皆死于一人之手,在这个世上,他和云玗共活,才是最悲哀的折磨。那时看着她愤怒的目光,少年有些害怕,那仿佛一头凶兽的杀意,将他吞没。原来战场,没有豪情万丈,只有无边无际的恐惧。

    如今他站在城头,云玗要来夺他的命了。祖父不许他退半步,下城楼的楼梯早已经被铁刺网封住了。他穆熠,要死在这了。他握紧父亲的刀,无助地怒吼出声,好让自己不那么害怕。

    “攻楼!”随着一声令下,战鼓从远处传来。如同汹涌的海水,贯穿少年的耳膜。

    咚!咚!城门被破门柱一下一下的敲击,在城下他看不见的角落,人们的惨叫声不绝于耳。刀兵重重撞击在一处的声响,如同噩梦般将他环绕。

    有攀爪抓住了墙头,铁抓割破石壁的刺耳鸣叫让他清醒了几分。

    “放!”少年挥动旌旗,白羽落下,那些攀墙的人如同滚肉般掉落下去,在地上砸开一朵红花。

    但很快,梯子也搭上了城墙,“放火!”少年点燃了一截绳索,甩到城楼上。烈酒顺着城墙流淌,火焰也跟随其后。沉重的木梯着了火,烧焦了攀爬之人。木梯之上,后来的士兵踩着战友的身体,再用自己的身体去铺下一步阶梯。

    待箭雨消耗一阵,祁国羽兵换防速度慢了下来,逐渐落了下风,有一人凭一处城墙拐角的攀爪,登墙而上。此处墙体略厚,烈酒皆往两边散去,火势最小。

    来人只手持刃,形若游蛇,所过之处掠起一阵风。

    “少将!有人攻上来了……”远处探兵话未讲完,便发出惨叫。

    少年转头去看,远处瞭望亭聚满了人,他的盾兵不停地跌下城头。

    “正北,援!”他急急的号召东面的士兵补上空缺。

    楼下云邈看城头东面人员调动,忙命一队猛攻上去。

    祖父阻断了城上与城下,他从没想过要赢,他们只不过是为皇室贵胄撤离祁都争取时间罢了。想到此处,愤懑涌上心头,难以压制,横竖都是一死,不如再拼一场。少年将旌旗扔给身边的心腹,拔刀向瞭望亭处走去。

    他还未行到瞭望亭处,来人却已至身前。

    “是你,云玗!”少年双手握紧一秉单刃大刀,身位下移,扎扎实实定在地上,脚趾用尽气力抓住地面,不让自己生了逃跑的念头。

    “是你啊,小毛孩?祁国当真无人了?竟然连孩子都不放过!”云玗将汉霄收回刀鞘,双手握拳。

    “我有名字!我叫穆熠!”少年双眼通红,喝止身后的士兵,要他们归位御敌,留下自己独自面对云玗。在穆熠心里,她恐怕就是这个世上最大的恶人,云玗摸着这只没有温度的木手,这是冤报。

    “不错,少年人一腔热血。”云玗飞身向前,轻松躲开迎面一击,运三分力,回身一拳打在少年肩胛处,少年臂膀一痛,长刀掉落在地。

    “刀是好刀,于你而言,太沉重了。”云玗与他错过,拔出汉霄,朝墙头的盾兵去了。

    墙下箭雨相助,失了盾兵护佑,墙头军士锐减。

    羽兵们伏在墙头,难以起身。

    “少将!东面破了!”

    “少将!南门已开!”

    祁军节节败退的消息,不容抗拒地灌进少年的头脑里。城内呼喊声骤起,战鼓敲碎心脏般四面扑来,穆熠大口呼吸着,心情难以平复。

    “小毛孩,我问你,当日我手腕上的镯子,你可曾见得?”云玗手握汉霄,乱发贴在脸上。身上满是血污,步步逼近穆熠。穆熠看着眼前人鬼难辨的云玗,心跳如雷。

    “这个?”穆熠从怀里掏出个银镯,上面细碎的铃铛随着他双手的轻颤而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动。

    “还我。”云玗伸出木手,“这破国你不必守,用不着为那些皇亲贵族丧命。你将镯子还我,我保你一命。”

    “做战俘也算保命?少废话!”少年看着这个浑身血污的屠夫,双腿有些发软,他大叫一声,朝云玗冲,“士兵当阵,何分年岁!我祖父不退,我亦不退!”

    “何苦坚持至此?”

    “你懂什么?尸横遍野,却无一具是故人之躯!你这禽兽,连具全尸都不给爹爹和淮哥哥留下!都是你的错!”少年人不停地抽泣,他并不晓得内情,他认准了他的仇人就是云玗,“我从未想过今日要独活,从未!”

    “好。”这一次,她不会再自以为是地留他孤独苟活。云玗刀刃朝下,拱手行一军礼。汉霄出鞘,气劲全开,她后撤一步,目视穆熠,“小英雄少年风采,我会为你拢一高墓,受日月相伴,不让你太孤单。”是啊,让他活下来,余生都要活在仇敌的阴影中,一生杀戮,难寻自我。让持刀的手去种庄稼,的确是很残忍的事,过去阳淮愿意那样活着,是因为家人尚在,之后仔细想来,云玗只觉得自己愚蠢。

    一招擦肩,长刀落地尚未抬起,少年只觉脖颈一热,有什么堵住了喉头,叫人无法喊叫出声。疼痛之感猛然攻击五脏六腑,还未作反应,泪水与脑袋就同时落了地。他倒在地上,脖颈处鲜血喷洒在城墙上,手里还紧紧握着那把长刀。

    墙头上存活的士兵见状,皆丢盔弃甲,嚎哭出声。他们朝石阶处跑去,用刀刃撕开出口,惊叫着逃窜而去。无人再理少将,无人再识穆家人。

    云玗从少年怀里找出阿辞的银镯,擦去血污,戴在手腕上。她颓坐城头,摇晃着手臂,银铃发出清脆的啼鸣。乱世光景,好人行恶,恶人各生悲凉。

    “城已破!祁贼还不浮诛?”城内响起了号角,宣告胜利。

    “云玗!”云邈从城下赶来,劈开拦路的铁刺,率人拿下余兵,与城下的归拢一处。

    云邈伸手拉云玗起身,二人相视一叹,并肩立在城头。

    “这战着实不尽兴,还未发力,便赢了。”云邈叹息一声,“守阵的,居然是位白发老者。”

    云玗指了指地上躺着的穆熠,“城头之上,也不过是位少年人。”

    “都说祁国强盛,看门的,却是老弱……”云邈俯身,抱起少年郎,“可怜战场无情啊……即便活着,当了他国俘虏,一辈子都是无法翻身的虫蝼。”语罢二人下了城楼。

    在战场上,你死我活的争斗没有尽头,怜悯无法解救绝望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