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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章.白景所及,皆是归途。

    “此处关口狭隘,只一口,或可守。”云邈怀抱紫英枪,拍了拍云玗的肩膀。

    “可守。”云玗转身呼来云国余兵,“吾乃云玗,云国前将。流落人间,辗转年载,新丞口命,吾愿承之,重披战甲,操戈向敌,还请诸位出手相助!”

    “我等领命!”云国的兵,没有没听过云玗名字的,那位守护边疆七载有余的云将军,听闻是个百姓爱戴的好将军。

    “多谢!无甚再需要说的。诸位久经沙场,行军至今,愿诸位相信身边之人可托付。你我不似寻常人家子,既手握刀枪,就要明白,刀枪向外,身后皆是我等守护之人。”

    月明星稀,今夜晴朗。

    林间略有风来,只轻抚草地。那些被铁甲踏碎的青草,在风中质问缘由,发出簌簌的骂声。

    正元寺寺门紧闭,不见僧人,也不见游客。院内满是人,有严阵以待的活人,也有向草地赎罪的死人。这一役没有战鼓,没有旌旗,没有火炬,更莫问援兵。

    加罗洞出口的机巧,内外对称。外面的人终于压不住木柄,洞门从里面打开了。吱呀响动一阵,守门的长戟不再拦住出路。

    洞内喊声震天,国恨在心,这里的祁国士兵们蛰伏七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能一举踏平苍州,此为男儿壮志。先王已逝,征途却不可停止,这是先王遗愿,为人臣子,莫敢不从。

    这扇门不过几十寸,框住了内外将士们的宿命。宿命要他们以死明志,证一国之魂。

    口舌无用,接下来,只能是以死相拼。

    云玗站在五百人身前,手握双刺,背着弯弓。弯弓是死去的云国兵的,上面还留着他的鲜血,血迹未干,在夜色中成为深渊的颜色。

    “列阵!死守!”云玗下了最后一道令,抿紧嘴唇。把握不是十成十,地形,军队情况,敌方情报皆不足以让她做最好的布阵。但她明白,无条件相信自己背后的战友时,这支队伍在战争中便是无敌的。

    她曾厌恶过战争,怀疑过斩敌的缘由,在人性的善恶与活下去的渴望中挣扎。战争是天下权势贪念的产物,却也谱写了英雄史诗。战争也成就了云玗,如同血海中的孤舟,是海中伫立的巨人,她会世代受人敬仰,她所守护过的人们,会永远将她铭记于心。

    毫不谦虚地,她渴望成为乱世中荡平阴霾的白景,即便为之殒命,也是倒在光明中。生而不凡,便要行不凡之举,岂言后退。

    眼前的猛兽扑过来了,祁国藏兵像终于见到了月亮的狼群,想要在黎明之前撕碎所有敌人。而他们的敌人,就是宣告黎明降世之人。

    云玗携一对双刺,略过祁军的头颅,在他们的脖颈上剜下一块皮肉。伤口处的血喷涌而出,逆流进气管,只要短短刹那,倒下的人便与世长辞。在祁军的阵阵惨叫声中,双刺飞旋而过,与鲜血争势,与长戈争辉。所行之姿,杀伐决绝。与在洞中似是判若两人。

    “云姐姐好像不一样了。”白双拎着长枪,热血翻涌,“这才是世人口中的云将军。”

    “先前在洞内,她认为拿下祁王后,祁军或可归降,还有周旋的余地。”云邈摸摸白双的头,“现下,祁军无救了。双儿,不必犹疑,众人皆可斩。”

    “嗯。”白双盯着人群中的云玗,那个孤独又明亮的身影,坚定的守护着他们。从前他羡慕戏台上的黑脸将军,如今不必羡慕了,他可以争自己想要的人生,可以凭手中长枪守护姐姐,可以当台上最威风的将军。

    唤雪没入人群,月下电闪雷鸣。世人欲将他埋入白雪,然他却破雪而出,要与天光争辉。所有的苦难和委屈,都化作狠利的刃风,将狼群撕碎。

    无尽地拼杀中,他似乎看到了师父,那抹孤独的背影,伫立在海边,问天地宁静。眼前的人与记忆重叠在一处,看着云玗,他仿佛明白一直以来,师父看的不是海,而是想要奔上岸的浪。那些想要将白垠城吞没的浪花,无一不匍匐在师父脚边。

    白双紧随云玗身后,不让祁军前进分毫。祁军沉重的长戈不停歇地打在他的唤雪上,一次比一次更重,就要把他拍进地里去。他收回唤雪,任由那些长戈靠近自己的后背,长戈离他不过几寸时,白双单手持枪,藏于身后,长枪飞快地转动,将长戈搅在一起。喀嘣喀嘣,祁军的长戈被折断了木身,调转矛头,戳向所持者的心脏。伤人者必自伤,是他坚信的道义。

    眼看后辈英姿,云玗更来了劲。双刺在手中左右相辅,灵活非常。从洞中陆续冲出的祁军行动渐渐迟缓,终于停了下来。

    “人数不对!后撤至寺门,列阵!”云玗话音刚落,洞中便冲出一人,定睛一看,已近花甲年岁。

    来人不待云玗反应便持长剑攻来,一剑落下,被云玗用双刺挡住。云玗稍稍向下施力,松开双刺握秉,再从长剑内侧接住,反握住朝前一刺。长剑也反应迅速,旋转剑身再次与双刺僵持在一处。

    “敢问阁下……”对方不愿多话,只是松开长剑,就地一蹲,直攻下盘,云玗轻轻跃起,向后躲避。身子刚刚触到一樽佛像,那人身形便已跟至身前,一剑朝云玗的胳膊刺去。云玗侧身,长剑便扎进佛像之中,镀金的佛像愣是被戳了个窟窿,一环裂痕散布开去。

    这人功力了得,招招死手,想来又是藏身加罗洞的前辈。

    来不及细想,这人步步紧逼,眼中毫无迟疑。对阵几回下来,云玗只觉木手接口处疼痛无比,未长好的骨头被长剑震得咯咯直响,恐怕无法再硬接此人的招法。既如此,云玗扔掉右手手中的双刺,将木手背在身后不再受力,以此缓解疼痛。

    见云玗被压制,洞内又涌出祁军,心无旁骛,直攻寺门。云邈已撤至寺门指挥云军,正殿内只剩了云玗和白双。

    白双见状不再阻拦祁军,飞身前去支援云玗。

    “云姐姐,没事吧!”白双赶至云玗身前,替她接住了愈发凶猛的长剑。那人足足比白双高了一肩,长剑只管照地上劈,打得白双无暇思考,只能硬抗。

    唤雪被长剑劈砍得伤痕累累,节节败退。长剑募地横戳出击,想要来个了断,将白双逼到大佛脚边。咚!白双的身体结结实实撞在佛像上,他听到自己身上骨头错位的响动,五脏六腑似要从口中吐出。

    “双儿!”云玗抄起双刺,飞刺向那人,那人轻笑一声,侧身躲开。双刺碰到佛像,发出刺耳的尖鸣,忽地耳边风起,双刺改变了方向,朝来路回身,直冲冲戳进了那人眼中。

    那人吃痛,分神间白双飞身一脚踢在他胸脯上,长剑将将松开对唤雪的压制,唤雪便对准了他的头颅。

    长剑出于本能地挥出一剑,砍在唤雪身上,乌木枪身终于不负重击,断做两截。白琅做的枪穗随着枪头一齐飞了出去,落在地上。白双只抓住了枪身,一截木棍戳在那人头顶,将他打退几步。

    白双心中一惊,大喊不妙。果然,长剑不由分说再次向他攻来。

    噗嗤,唤雪的枪头从那人身后穿透而来,扎进他的心脏。云玗双手握住枪头,运气一掌,将枪头没进那人体内。

    那人终于应声倒下,跪坐在地上。他背朝寺门,嘴里发出惊怒的吼声。迥迥的鲜血从他脸上,身上淌出。一只充满死气的眼睛抬了起来,盯着眼前的白双。他缓慢的抬起手,握住穿过另一只眼的双刺,笑容狰狞。

    “双儿!躲开!”云玗伸手去抢双刺,却抓了个空。

    双刺从那人手中飞了出去,瞄准了对面近乎脱力的白双。

    当!双刺被什么东西弹飞了,直直朝屋顶飞去,穿破了瓦片,不知去向。

    那人抬头看着双刺消失的碎洞。从洞中倾下一束月光,照在地上。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目光仍旧追寻着洞外的月光。

    多久未曾见到了,从来未曾改变过的月光,他记不清了。视线模糊起来,耳边有风,送来的却是人在死亡间挣扎的吶喊。

    两耳未听故乡风,盼不来月光柔,原来死亡如此寂静,他甚至想不起朝暮思念的面庞到底是何模样。

    如此也好,过奈何桥的时候便能潇洒喝下黄泉汤,下一世便是做一棵草,也不要再入军武。他这样想着,向身后倒去了。他看到一支箭,钉在佛像上,他们的佛像,已然体无完肤了。

    “云姐姐……”白双跌坐在地上,大口呼吸者。刚刚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无法呼吸了。眼前漆黑一片,浑身冰冷。面对死亡的恐惧,叫他无法控制自己,懦弱地颤抖起来。

    血从云玗的右手腕滴落下来,她急忙调动真气,用液金将开裂处封住。液金渗进血肉里,疼得她咬紧牙关。

    “双儿,没事了。”空荡的正殿内,躺满了尸体。这里当真成了阎王殿,冥王们俯视着死去的人,神情庄严而冷漠。

    云玗拉起白双,战争还没结束,他们还不能倒下。二人相互搀扶着,向殿外走去。

    殿外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祁军用撞钟木一下一下撞着山门,门外是云邈带领的云国兵。

    有人发现了云玗二人。

    “你们的云将军还在寺内,你们这么做,是她置于死地!”

    “不许开!”云玗提足了气,“众军听令!死守正元寺!”

    “是!”门外传来了震天的响应。寺内的祁军冲向云玗,如同一片黑色的海浪。

    “你们可知我军在此地还余千人,你们当真以为凭你们将军一人,外加一个小毛孩,能挡千人?速速开门……”话还没讲完,说话的人便被一箭穿胸而过,箭支带着那人,把他钉在了寺门上。

    “诸位,领兵已诛!今日寺门绝不可破!”云玗扶住右手,鲜血再次顺着手腕落到地上。

    白双握着从地上捡的长戈,拼命挡住汹涌而来的祁军。他双目充血,嘶吼着,挑起地上的石块砸向敌人。

    “云玗!”从寺门外翻进一人,越过众人,以极快的速度行至云玗身边。

    “梧景,云邈那边如何了?”云玗再次用液金止住了血,将右手背在身后。

    “祁军攻破寺门,是迟早的事。”梧景从身后拔出长匕,替白双砍下从背后靠近的祁军,将他带了回来,提起云玗,三人躲进正殿中。正殿中尚有佛像,可躲藏一二。

    “剩下的皆为行军,兵种单一,但我们人数实在是少,而且还多是带伤上阵。”梧景将二人护在身后,“加罗洞内可还躲得?”

    “不可,洞内中央佛像有大有小,四面不同,一方坍塌势必打破稳固,已经不安全了。”云玗坐在地上,运气调息,恢复气力。

    “还有一计。”云玗起身,“上面。”她拍拍梧景的肩膀,又指了指屋顶,“我们上去!”

    梧景抓住她的手臂,纵身一跃,将她推到大佛像头顶,自己落回地面,拎起白双,左蹬右踏,破娃而出,跃上屋顶。

    祁军眼看三人飞上了屋顶,忙在军中寻找轻功较好的江湖客。然接连几个,上去便没了踪影,没了人数优势,他们不是三人的对手。从屋顶到寺外有一段距离,直接沿墙闯过,恐怕会成为众矢之的。

    三人立在屋顶上,看着远处的慕朝郡。慕朝郡内烽烟四起,大片民舍着了火。看来祁军已经攻进城池。

    看着慕朝郡,云玗忽地眼前一亮,“梧景,你先前可有在正元寺见过能引火的地方?”

    “东边!马棚!”梧景一拍脑袋,“马棚附近的料仓里全是干草。”

    云玗调动真气,点燃一支箭,箭支乘着风,落到了马棚中的干草上。一支,两支……秋季干燥,大火很快就燃了起来。正元寺中花草众多,庭院中还生枯树落叶,火势一路燃向正殿。

    “封住寺门!”祁军将领一声令下,众军围拢在院中,守住三面高墙,“既如此,便同归于尽吧!”

    “出不去了……如何是好……”梧景惨笑一声,“与你同亡,倒也不差。就是有些遗憾,未曾同小花道声别。”

    “再等等,等消息带到慕朝郡。”云玗望着远处的慕朝郡,不再多言。大火终于点燃了红漆高柱,火花一路窜上屋顶,被青瓦暂时挡住。寺内成了一片火海,祁军在火海中挣扎着,带着火光撞向寺门。寺门滚烫起来,门外传来云军的惨叫。前面的云军仍死死抵住这一扇门,任凭热气灼烧身躯,身后的战友只能眼睁睁看着身前的战友被烈火吞没。

    白双看着脚下的炼狱,咬紧了嘴唇,泪水还是从眼中淌出。人们的惨叫不绝于耳,他们在向他求饶,绝望充斥着他们的双眼,而他却要将爬上屋顶的人一个个斩下。心中悲恸,源源不绝。

    咚!咚!咚!三声沉沉的钟声从慕朝郡传来。有人敲响了慕朝郡皇城内的钟塔。那座钟塔是祁国祭祀所用,并非忌日,此刻敲响,祭奠的,是整个祁国。祁国殁了。

    寺门外马蹄渐近了,飞扬的,是淮国的旌旗。

    一袭白衣驱马在前,向着火海奔来。

    云玗站在屋顶上,眼眶在白衣入眼的一瞬便成了泪海。

    白景破晓,苍州明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