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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荧惑

    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自己坐在中学时代喧闹的课堂。

    历史课开始了,老师第一个点的人就是我。可我却正在走神,目光只聚在窗边后排最高的那个男生身上。

    回忆里的那个人,真的像宝石一样闪闪发光。

    “崔缨,请你用白话文解释下‘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秋,朕独爱之如一’是什么意思。”

    嗯?是在叫我吗?

    我在全班同学诧异的目光下,飘离了座位,可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因我而移动,当我回过头时才发觉,座位上明明还站着一个低着头回答不出问题的崔缨。

    我急速地往窗外飘去,可根本没有人看得见我。

    我的心里感到焦虑,感到怅惘,可不再绝望。

    我还梦到了中学校园操场。

    同学们都在拍毕业照,他们欢歌笑语,载歌载舞的,仿佛这一时刻地球都在为他们停留。我看着大家,留下了羡慕、不舍、悔憾的泪水。当所有人都站好位置时,我才回过神来,匆忙在人群中寻觅自己的身影。

    可是不对啊,我本来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啊。我刚刚又是在找谁呢?

    “嘿,能给我们拍个照吗?”

    那个男生笑着说完,就把相机递在了我的手里,只留我一人在原地发愣。

    “三二一——茄子——”

    毕业照拍完了,人也都散了。

    我站在原地。

    呜咽痛哭。

    一阵白光刺眼,直把我惊醒。在头昏脑涨的发热中,隐约察觉左右两边有人将我拖拽下船,仓促之间,鞋子不慎坠江,可怜也无人替我捡,而后便是双手受缚,还被推进了颠簸的车厢之中。

    天冷极了,碎雪穿过车窗,飘进了马车内,我瑟缩成团,身上却无丝毫衾被取暖。浑身是伤,腿上,手上,肩上,脸上,被风一吹,就更疼了。车马疾行,让我胃里一阵翻涌,那时我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逃跑了。

    我明白,自己已成任人宰割的鱼肉。

    车外甲兵忽而在马嘶鸣声中停驻。

    这是到刘备军营了吗?

    我不敢多想。

    那是驻扎在了公安城外的刘营。天寒地冻,已近日暮,我只披头散发,光着脚丫,踩在深厚的积雪里,雪愈是白净,便愈是衬得我双脚发黑。如今这狼狈不堪的模样,与禽兽无异。仿佛我不单是他们的俘虏,还是他们与孙氏会猎云梦,最终得胜而归的所获猎物。

    行走在军帐间,昔日刘备之女被拖拽画面,仿佛若前生。

    说实话,跟杨夙敞开心扉彻谈后,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尤其是他那句话很吸引我——我在这个世界好像也没那么孤单,也曾拥有过很多简单的快乐和幸福。

    而现在,我好想回去。

    可我不愿相信,刘备诸葛亮会那么好心,会平白无故地送我平安回去。我不信任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足智多谋忠贞死节大名垂宇宙的诸葛亮——即便他是我儿时最崇拜的古人,也不能信任。

    曹刘孙三家,都是一世军阀,行事无不以利为先,我不愿成为他人手上的筹码,我一定要伺机出逃。我暗暗地这样告诫自己道。

    琢磨间,已步入主帐门。

    踏入的那刻,我被一阵暖洋洋的熏气直扑了个满怀,而后便是耀眼的烛光将我团团裹挟。体温回归,身上的寒意瞬间退去过半,我掩起破袖,怔在原地,等一点点挪开时,才发觉自己所在营帐,温美得像一场幻梦,而柔和的黄晕光圈,映照得我睁不开双眼。

    这个地方,不像重要的军政会议场所,更像是家常小宴,君臣欢笑和乐,气氛异常融洽。那些在座闻名的文武官员,基本都是寻常相貌,并不能给人一眼惊异的感觉,且他们打扮都随性自在,可伸颈细语交谈时,却自有不可侵犯之威严。

    我漠然站定,迟迟不愿下跪。

    “汝为曹氏之女乎?”

    坐于首席的,是一个年近五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面如冠玉,唇若涂脂,双手垂放于膝前,他笑吟吟问我罢,放下耳杯,即刻抬手示意帐内噤声。

    如果说,初次见到曹操时像是如临虎豹。

    那此时,初次与刘备相见,此君在我心里,就是一尊狰狞的佛像。

    即便是真佛,也依旧狞怖;

    即使后世颂歌再多,终究立场异然,更何况,我还是他毕生宿敌之女,料想他恨不得夷族曹氏三代,才得解昔年衣带诏之血仇。

    于是刘备三问我身份,而我三不答。

    众以为聋。

    “曹仁死守江陵,终为周瑜所破,数月前,掳我二幼女者,正是曹仁之弟曹纯。今也者,风水轮流转,而姑娘仍桀骜如此……”刘备敛容,单臂撑案,试探问道,“你不怕死么?”

    见我仍旧冷漠,不将他们的主君放在眼里,一众武将顿时有些坐不住。中有一浓须密髯将,环眼硕鼻,声若巨雷,他将酒碗摁在案几上,呼喝道:“大哥何须多言,留此曹贼之女作何?还是唤来斧手利落些罢!”

    髯将身侧更有一儒气长髯将,他挥手制止了前者的话。

    与此同时,刘备身侧忽而近前一位文臣模样的青年男子,让我眼前一亮。他指节如竹,端持羽扇而素手盈香,像是忽然撞入视野,一袭淡青曲裾在内,微褶素衣轻袍在外,襟衽葱绿,盘发如墨,唯有葛巾为饰,髭须星点,侧脸轮廓分外清明。

    其人也,洁若翡玉出幽谷,皎若皓月攀东山;其气也,俨若垂天丹霞彩,流光泽披三军士。躯所行止,弱烛黯冥,须臾影动,蕙染丁香。

    诸葛亮附在刘备耳边说如此,顷刻跪坐而起,着履下阶,冲着我似笑非笑,拂袖向诸臣介绍道:

    “其乃操之螟蛉女,河北崔琰兄女。清河崔氏,早有耳闻,中土滋育,良有以也。于许都私纵杨夙者,正是此人。”

    一提及杨夙二字,满帐息声,可真要论是我这般区区羸女协助杨夙出逃,座中文武,无一人敢信。在他们眼中,我是比较特别,却仅仅限于性情,如此罢了。

    “说说你们的条件。”

    在悄无声息的帐中,我平静地问道。

    刘备微笑:“好女子,是个爽快人。既把话说开,某也不客套了。是这样,我要姑娘你回江北之后,为吾军暗间,入宫侍于陛下身侧,或为女官,或为妃嫔;再次者,仍复留于邺城,出入曹府,为我刘氏之爪牙利刃。”

    闻听刘备说如此,我眉头轻颤。

    但凡今夜帐中有个曹军奸细,将刘备这番话报给曹操,我的后半生就算彻底完了。

    “只要姑娘愿意,某即刻辄令人解下纆索,设盛宴,以贵宾礼待之。如何?”

    我哈哈干笑两声,教对面人吃了两惊。

    “江南有俚语曰‘住在长江头,吃尽天下鱼’,以今度之,君住长江中,亦有吃尽天下鱼之志。料想刘公,看中的并非陋女区区,而是我叔父罢?暗间这等主意确实妙,当年,你们也是用这般手段将杨叔夜拉下水的吗?”

    群臣相觑,刘备微愠,却仍亲斟酒一盅,下榻捧至我前,语气出奇地柔和:

    “令叔乃当世之佳士,河北名儒,姑娘何以屈居曹氏门下,为虎作伥邪?”

    “心之所向,受汉廷召,天下士儒皆怀济世之志,各为其主,本无分别。我叔父没有错,错的是在座尔等政客。”

    “此话何解?”

    我哂笑道:“刘公,孔明先生,还有关张赵三位将军,你们都是当世豪杰,打起的‘除贼匡汉’幡帜虽妙,却无远瞻时局之能。汉廷就剩半张破幡了,还扶它作甚?以长江天堑为屏障,为乱割据一方,就真是为百姓好吗?”

    于群臣前被一孺子嘲弄,刘备却不增丝毫喜怒。可针锋相对的质问又让他不得不正面回应。

    “皇天后土可鉴,曹氏一族胁劫汉皇、谋害贵妃与皇嗣已是陈年定事,国难当头,忠义两废,吾本高祖后裔,自有不容推卸之责!姑娘是读书人,自然懂‘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诛之’之理,令主曹贼,才是违潮逆势之人——”

    “不不不,我不知何谓‘天下独刘氏可王’,我只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才是贤良如您刘玄德真正向往所在。”

    我的嬉皮笑脸引发了张飞的强烈不满,他拍案而起,作势欲上,被刘备横臂拦下。

    “清河崔氏,果真有些风骨所在,如此说来,在下倒舍不得放你走了。”

    “舍不舍得并无区别,我都不会成为使君之棋。”

    “那姑娘便甘心做曹氏之棋?”

    我欣然笑起,面部疤疮也因撕裂而疼痛,可我眼中噙着前所未有的诚挚热泪。

    “于忠,正统汉室皇帝今在许,而非你刘备;于孝,我叔父与曹操,皆与我有养育之恩,为子女者岂能相叛;于义,曹操之子曹丕亦施予我救命之恩,不敢不报;于信,小女从师前军祭酒郭嘉,已应诺守卫曹氏之业。若使君非要与我论儒道,只怕要令您失望了。

    “俗谚曰‘君子防未然,不处嫌疑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暗间或棋子,皆行不正坐不直。吾辈生居天壤,自在快活,何来棋子之说呢?

    “缨幸赖杨叔夜旧情,方得苟全性命,辗转入使君营帐。我知你们所图计何事,如今既已交代,我也便再无利用价值了,还请使君赐我一死,胜过监牢蹉跎余生。”

    一席衷肠话语,折服不少谋臣,诸葛面露欣慰,徐徐摇动羽扇,缄默不言。

    刘备更是怡然大笑,兀自饮下手中端持的温酒,慨叹道:

    “真烈女子也!”

    众人称善,亦以掌声相送。疑惶之心未定,我却听刘备忽而转色这般唤道:

    “萤儿,进来吧。”

    只见在刘备挥袖招呼下,屏风后蹑步缓缓走来一女子,柔弱蹁跹,内穿曲领深衣、玄云纹饰的赤底黄缘曳地直裾袍,外罩轻盈燕尾真丝袿袍。她上前朝我行一礼后,才抬起头让我得见面容。

    那张姣好的容颜,我曾在夏侯尚的军帐中见过它凌乱时的样子。

    今后却是永生难忘了。

    “崔姑娘,救你一命的,不是杨叔夜,是你自己。”诸葛亮这才轻描淡写吐出一句话。

    明白了一切后,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

    原来,原来,那夜夏侯尚被我说服,早将俘虏的刘备幼女放走,而今只剩刘备长女尚在曹纯那儿,我的出现,则给予了曹刘交换的筹码。一直以来,我忌惮和不信任的“仁义道德”,终究在最后关头,给予我再次拥有生命的权利。心理防线被猝不及防地击垮了,我感到由衷的恐慌和震栗……不过短短数月,曹刘之女身份互换,简直滑稽至极。

    “中平六年,何进为宦官所杀,张让劫持少帝和陈留王步出北邙,后黄门皆投河而死,时少帝年十四,陈留王年九岁,天色暗暝,兄弟二人流离郊野,逐萤火而徒步行数里……自高祖建业,光武始正火德,我炎汉从未似今这般零落,虽谓千年兴亡事无常,然匹夫不可夺志,吾焉能背先人教义,拱手让出刘氏江山?至于身后名,自任身后人去评说耳。”

    我听懂了刘备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取名“刘萤”的用意,于是抬袖拭去冰冷的眼泪,看着刘备说道:

    “‘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逢天时而生’,刘皇叔!经数代之功,汉祚或可得延续,然萤火难比朗月,汉室终不得久也。中原已定数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欲以螳臂当车,蚍蜉撼树,可行否!?”

    “虽不可及,心犹向往之。”

    刘备简洁的一句仓促结束了对话,随后便重回席座,置我于不顾。

    “汉曹不两立,我不会与你们合作的。”

    “崔姑娘,你须明白,某并非与你商榷,仅仅只是告知于你。”

    刘备说罢,辄不耐烦地挥手,命人将我带下去。

    “等一等!让我再见一个人。”

    顾不上帐中众人的惊愕,我挣脱了侍卫的束缚,快步走到席案前,质问张飞道:

    “夏侯英,夏侯英……当年,可是你掳走的她?请将她还给还给夏侯家,让她跟我一同回去!!”

    我本以为,我那般怒问,可以打听到半点夏侯尚走失的妹妹的消息,可张飞并不将我放在眼里,直到我被拉出军帐,也不做任何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