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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布衣公卿

    金正南既已身死,刑部也不便再追究更多了,人死为大。两辆马车里一共有十二个小姑娘,全都由官府设法送其回家,另外几个帮凶罪责难逃。首恶元凶是四海盟,他们能收买无忧公子为其效力,可见银两的威力。

    凌泽轩用马车运送金正南的遗体回到了无忧庄。一路上凌泽轩神情黯然,无精打采、失魂落魄。令人意外的是陈秀云,她见到金正南的尸体虽然也哭但是并没有哭天抢地一般要死要活,虽悲痛但能克制,猝然临变却没乱方寸。

    凌泽轩询问陈秀云以后有何打算,陈秀云说把无忧庄卖掉另换一个住处,子女长大后也不让他们习武。那几十亩田契一直在陈秀云手里,日子总还过得下去。凌泽轩听到陈秀云说不让孩子习武脸色陡然煞白,好像眨眼之间身体失掉大量鲜血一般,好半天才回复过来。他是武林判官,故友是无忧公子,都是江湖人物,如今却知道故友的子女不再习武,心中失落,可想而知。不过此事也怨不了陈秀云,金正南成亲之后的生活很是不如意,究其原因,确是因为武功而起。事已至此,凌泽轩也是无可奈何,唯有长叹一声。

    金正南的身后事办完以后凌泽轩带着年青人辞别了陈秀云,离开了无忧庄。临上马车之前凌泽轩抬头看着无忧庄的匾额,心中应是百感交集,奈何人生无常,只剩无尽唏嘘。

    马车走了很长一段路,凌泽轩一直没有告诉大家下一步去哪里。梁孟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判官,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

    “去江夏城。”凌泽轩的声音有气无力,看起来他还没有完全回复,金正南确实让人惋惜。

    江夏郡位势显要,宛如扼住了长江的腰眼,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此处交通发达,水运陆运皆十分方便,因着长江的关系,水运自然是更为紧要。

    凌泽轩一行人进入江夏郡之后随处可见一派兴旺繁荣的模样。码头上舳舻千里,旌旗蔽空,千帆竞发,百舸争流。装卸货物的人们卖力干活,汗珠在脊背上缓缓流下,脸上却绽开笑容。

    梁孟伟他们为着金正南的事心情都是有些闷闷不乐,眼下看见这一派热火朝天的勃勃生机都感到一种心病还须心药医的治愈。人生自古如此,有人生,有人死。死去的人自然诸事不愁,而活着的人依然要如常奔波辛苦。莫非这是凌泽轩故意为之,带年青人来这里醒悟一番?可惜凌泽轩在马车里不出来,也不说话,无人知晓内情。

    前方最大的官船码头上人山人海,不知有何事发生。再往前走道路两旁都站了兵丁,看起来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江夏城。继续往前走动静就更大了,兵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多,荆州官场上的人恐怕都来了吧。各种仪仗、乐师应有尽有,就差黄土垫道、净水泼街了。凌泽轩觉得动静不对,掀开帘子看了看问道:“怎么回事?”

    梁孟伟恭敬答道:“不知道,好像迎接什么人。”

    凌泽轩吩咐道:“停车,看看再说。”马车停下,凌泽轩下车挑了个高处凝神看着码头,看看是何方神圣这么大排场。来迎接的人不止官场上的人,有很多耄耋之年的老人,原来这些是各个宗族的族长,这么不辞辛苦的赶过来迎接谁啊?哪个皇子?

    在无数人翘首期盼之下,一艘官船缓缓逆流靠过来了。人群有了些骚动,幸好父母官提前排除兵勇,否则场面乱起来,谁都没有面子,说不定还要挨训斥。至于这船上到底是谁这可没法猜了,京城之中,云端之上,大人物多了去了。这艘船上没有悬挂龙旗或者黄旗,那说明船上不是皇帝或者哪个皇子。可是,其他还有谁能有这么大面子,惊动这么多人,搞出这么大的排场?

    船停了以后,水手麻利地搭好跳板。船舱中,翩然走出一个人来。此人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削,没有很多高官大腹便便的模样。穿一件深蓝色的锦袍,峨冠博带,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他的面容柔和亲切,带着微笑,十足十的读书人。可是,看着码头上人头攒动的景象就知道,这人是一个位高权重的上位者。他还没有走完区区几步跳板,人群中就有人急不可待地高喊道:“侯爷好!”原来他是一位侯爵。可是京城之中侯爵有多少,为什么这个人如此与众不同呢?

    凌泽轩认出了此人,低声道:“密阳侯陈绍春。”

    陈绍春走上岸,第一个迎接他的自然是荆州牧张荣霁。两人看起来应是旧相识,陈绍春一把握住张荣霁的手笑道:“老五,上次京城一别,有两三年了吧?”

    张荣霁的年龄跟陈绍春相似,陈绍春根本不用官职来称呼而是直接喊出张荣霁的家中排行,这实在是顶尖的攻心计,做给其他人看的:我跟张荣霁关系不一般,他家里的情况我都了解。在陈绍春的角度自然是要平易近人;在张荣霁的角度可就是受宠若惊了,这一声“老五”比无数个“张大人”还要受用,如三伏天饮甘露,沁人心脾,通体舒泰。

    张荣霁虽然心情激动,到底还是恪守上下尊卑,恭敬道:“参见侯爷!”陪着陈绍春慢慢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给陈绍春介绍荆州各级官员。大小官员介绍完了后面就是那些老人族长。这些人年事已高,若是为了自己已没有必要凑这个热闹,但是为了儿孙则另有说法。每个族长都带着一两个年青人希望跟侯爷见一面,万一以后侯爷记得呢,说不定就平步青云了。

    陈绍春不管是何荆州的官员还是那些宗族的族长都是笑容可掬,有些人他竟然认识,直接喊出对方名字,很是让人开心和感激。遇上老人更是礼数周到,这实在是一个让人无可指摘的高官。

    梁孟伟不解道:“他只是一个侯爵,怎么好像比皇子还要威风?”

    凌泽轩道:“他这个侯爵可不一般。”当初齐皇起兵的时候陈绍春负责筹备粮草,一路任劳任怨。开国之后评定功臣,按照汉高祖的方法陈绍春应该封公,可他坚辞不就,并说此一时彼一时,不可食古不化,自己的功劳比不上前方浴血奋战的将士,侯爵足矣。这话说给齐皇听了以后齐皇很感动,于是亲自给陈绍春赐名密阳侯。有齐皇亲赐的名爵当招牌,再加上陈绍春积极拉拢各部官员,隐然权倾朝野,等到了地方简直堪比齐皇亲临。

    陈绍春下船之后一路走过来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亏得他始终笑脸相迎,换了一个京城的高官,难说的紧。眼瞅着走到了张荣霁给侯爷备好的轿子前面,陈绍春准备上轿,不经意间看见了凌泽轩一行人。

    陈绍春收敛了笑容走到凌泽轩面前开口道:“凌先生!”他自然不会叫凌泽轩为判官,庙堂上的人物眼里几时看得上江湖客?叫一声“凌先生”已经很给面子了。

    凌泽轩自然不敢怠慢,恭敬道:“参见侯爷!”

    陈绍春扫了一眼凌泽轩身边的一众年青人问道:“凌先生这是什么意思?教徒弟吗?”

    凌泽轩谦虚道:“哪里,我哪有那个本事,只不过带着这些年青人出来见见世面。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侯爷以为如何?”

    陈绍春正色道:“我以为怎样不重要,要紧的是当今太平盛世,切不可动辄因私怨动手斗狠,扰乱地方。”

    这个时候,人群渐渐围了过来,凌泽轩毕竟也是名声在外,很多人认识他,听见陈绍春如此说话,大家不禁窃窃私语。

    凌泽轩心里明白,陈绍春就是挑这个时候来敲打自己,一来眼下人多,大家说的话更容易传出去;二来陈绍春一直就瞧不上江湖人,嫌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今天有这么好的机会,那还不抓紧机会借题发挥。不过,凌泽轩心里明白归明白,奈何形势比人强,陈绍春千万不能得罪,要不然以后日子更难过。于是凌泽轩笑道:“侯爷说得对,在下谨记侯爷教诲。”

    凌泽轩的年纪比陈绍春大出一截,他如此说话已然是低声下气了,但是陈绍春并不打算就此收手,继续说道:“你答应的很快,只是本侯觉得你好像是在敷衍搪塞。”

    这话很不客气,而且让凌泽轩有点下不了台,而凌泽轩还不能够拂袖而去,董云昭心里也替他捏一把汗。

    凌泽轩毕竟是武林判官,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闻言赔笑道:“侯爷教训的是,在下岂敢阳奉阴违,一定牢记。”

    凌泽轩的战术是伸出脖子让你砍,反正丢脸是板上钉钉了,也就不往回找补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凌泽轩如此回答出乎陈绍春意外,他本意是想激凌泽轩发怒,因为凌泽轩年纪大嘛,然后抓住机会狠狠的打压他一下,灭掉他的威风。想看着凌泽轩面红耳赤气愤不已的样子又不敢造次,陈绍春很有成就感。没想到凌泽轩如此回答,这样一来,陈绍春就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打在了枕头上。不过,陈绍春能做到侯爵位置那还是凭真本事,不是靠溜须拍马。他看了一眼那些年青人又说道:“既然带着他们出来见世面,那么就应该带他们走正道,切莫误入歧途!”话外的意思是凌泽轩不要把这些年青人教坏了。这凌泽轩能忍?

    果然,凌泽轩脸色变了,武林判官最要紧的就是名声。陈绍春攻击凌泽轩本人他可以泰然处之,一旦牵涉到那些年青人那就兹事体大了,凌泽轩不能背这个黑锅。

    凌泽轩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红,显得他心潮起伏不定。换个人可以直接训斥了事,可眼前这个人连重话都不能说一句,还怎么发脾气?凌泽轩委曲求全道:“侯爷严重了,在下只是带着他们往北边走走,领略一下我大齐的山川风貌,无所谓正道歧途!”他还是不敢得罪陈绍春,或许,凌泽轩本人不怕,但这十二个年青人在京城有家有业,到时候陈绍春秋后算账,悔之晚矣。

    陈绍春得理不饶人:“不管是修文还是习武,总要学出点成绩,可不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蹉跎了时光!”他这话故意说的很大声,让尽可能多的人听见,自然是一片附和之声“侯爷说得对!”“侯爷说得好!”

    凌泽轩此时真是骑虎难下,谁知道接下来陈绍春还会说出什么话来,老脸都快丢光了,早知道应该避开他。

    陈绍春这个时候却趋前两步伸出双手握住凌泽轩的手感慨道:“本侯见了年青人爱才心切,凌先生千万不要介意,如有得罪之处,千万海涵!”一下子,陈绍春又不摆官威了,把自己放下来了。刹那之间,反倒是凌泽轩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陈绍春看见凌泽轩有些愣神的样子微微一笑,显得他早知会有此刻。凌泽轩此时方才回过神来。董云昭见了心中由衷感叹陈绍春手段高超。

    陈绍春见好就收,朗声道:“告辞!有空喝茶,京城再相见!”转身上轿走了。最后一句是对凌泽轩说的。凌泽轩自然脱口而出:“侯爷慢走!”他感觉自己舌头都不怎么听使唤了,幸好没说其它的,比如侯爷且慢!这都还好,要说成侯爷罪该万死,怎么收场?

    董云昭站在一旁,把陈绍春和凌泽轩说话的整个过程看了个一清二楚。陈绍春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筹谋这个不得而知,如果是临时起意那就更可怕。他只说了几句话,将凌泽轩踩在地底下又捧起来,弄得凌泽轩都有些回不过神。幸亏是凌泽轩,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虽然有些恍神但并没有失了体面,这要换一个人,恐怕就不能如此全身而退了吧?密阳侯陈绍春的手段,董云昭算是领教了。

    这只是一个密阳侯而已,万一以后遇上皇子呢?该当如何?朝堂上的公卿和江湖布衣无论如何还是有差别的。权柄挥舞起来的那种力量,那份光亮,实在是令人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