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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的尽头是红布(中)

    少女穿着松散运动服,与众多古玩摊主一样,今日见没什么生意便躺在摇椅上悠闲摇晃,太阳光透过棚顶缝隙窸窣落在身上,如万花筒里的光影变幻。白净脸庞盖着亚麻布帽,布帽缝缝补补,这是她赢来的第一件战利品,不单帽子,连同摊位上的很多货品都是她一次次博弈赢来的。

    蝈蝈车老唐盘了三年的紫皮葫芦,杨姨绣的,赌石摊上的玉镯子,作为姑苏古玩行年纪最小的摊主,十二岁便独自一人瞒着家里摆摊,女孩称之为开宗立派。

    “小丫头?今天开张没?”

    “请叫我苏老板。”少女将自己挂在藤条摇椅扶手上,伸了个大大懒腰:“老张,三天你也就卖了个蝈蝈罐子,有什么可得意的?”

    “话不能这么说,古玩行讲究开张大吉。嘿!这还没到上午就卖一百多,这是开门红发大财的兆头!”

    “就你摊上那堆破烂?”

    “你啊,耗子扛枪窝里横。刚来文庙的时候,可一口一个张叔叫着。怎么?现在熟了,就老张老张的了?破烂?能卖出价去的就不是破烂!”

    少女没吭声,自顾自晃着摇椅。

    “出摊不能光讲格调,博物馆的物件有格调,不是也不挣钱?”老张哼哼几句,

    外表看着稚嫩的女娃,最多也只在文庙市场周末练两天摊,风里雨里手里那一袋子东西也舍不得撒把,袋子里的古玩榨干了女孩的全部压岁钱。

    “丫头,虽说你摊上都是好玩意,按门标类清清楚楚,可这两个月开过几次张?还没你闲逛捡几个漏有赚头。”摊主张国民看了看正在打盹的女孩,好意提醒道。

    “少管我。”少女翻身而起,双手插着口袋哼着歌要去逛逛其他摊上有什么新鲜物件,至于古玩店里束之高阁的高档货,她自知眼力不够也不爱去文化人磨嘴皮子的地方自讨没趣。

    “老张,帮我看摊。”

    苏桃刚起身,便看到摊位之间鼎鼎人流中跻身走来一少年。

    少女眼神一紧,刺溜钻回躺椅上,快手将帽子盖在头上。

    在古玩行练摊十余年的摊主,看人接物远比鉴宝眼光老辣,周边横行霸道多日的小姑娘难得有神情窘迫的时候,时常被捉弄的老张眼睛提溜转,刻意远远地招呼几声:“嘿!小伙子,来这看看。”

    藏在布帽后的少女递了个没人看到却如刀子般的眼神,恨恨道:“老家伙,故意的吧!”

    古玩摊老板装作没看见,笑眯着眼迎接着眼前的贵客,李忆南稍微打量几眼,便看出这是家真假混卖的小摊,象征性问了几件价格后,明白摊内几个成色不错的物件价值老板也一清二,自留还好,没什么赚头。

    刚要离开,老张指了指身旁摊位,摊主正闭目养神。李忆南蹲下身扫视四周后眼前一亮,红布头上分门别类标写清楚,毛笔提写的产品标签字迹娟秀,摊内物件成色品相都是中上货色,只是镇着红布的压角石让视线多停留几秒。

    李忆南招呼几声,以帽覆面的少女置若罔闻。

    “小伙子,看上什么了跟我说,我替她做主”老张嘿嘿笑道。

    “这口青花斗笠碗什么价?”李忆南试探性问道。

    “五十!”老张胡乱报了个赔本的价格。

    “老张!你玩完了!”在躺椅上风雷不动的少女一个鹞子翻身怒骂道。

    “桃子?”

    “我不是苏桃!”少女急忙捂着脸摇头道。

    反应到自己露馅举动的苏桃一不做二不休,红着脸梗着脖子道:“怎么!摆摊犯法吗!”

    “不。。不犯法啊。”

    “对哦,小南子又不认识我爸,怕他干什么”少女仔细琢磨下,懊悔地拍着头,不过拍的却是李忆南的。

    “桃子姐,公共场合能不要叫我小南子吗。。”李忆南刚放下沉甸甸的铜制工艺品,顿时被拉了个踉跄。

    苏桃摆弄着少年白净纤长的手掌,李忆南的反抗言论随着下句话成了耳旁风:“小南子,伤好得很快啊,白白嫩嫩的,连个疤痕都没有。”

    李忆南赶紧抽回手,脸红到耳根。

    “小南子,算你好运。那条五色绳手链不用你赔了,我那爹又买了根新的非逼着我带,声称纳福辟邪,最过分的是还要定期检查。”苏桃丝毫没理会十七八岁时少年的害羞,叉着腰侃侃而谈:前几天闯了祸,本女侠要老实一阵了。还以为能讹你换条金光闪闪的新手链,款式我都选好了,哎!实在可惜!”

    李忆南掏了掏口袋,发现

    苏桃越说越气,别家摊位的大爷和周围几个生意冷清的摊主打着扑克揶揄几句:“小妮子,那天不是你说自己单挑恶匪,损失条手链就把歹徒拿下了吗?有小伙子什么事?”

    吹牛被戳穿的女孩气得张牙舞爪,扑克摊的牌友赶忙转移阵地。

    当苏桃才注意到李忆南一左一右的满当收获,眉头立刻弯成月牙,毫无淑女气质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小南子,你买的这都是什么啊,哈哈哈哈哈。”

    李忆南左手抱着青铜大面具右手搂着青铜马,在苏桃眼中俨然成为外行得不能在外行的冤大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苏桃好一会才缓过神,同时心里狂打着算盘。

    “小南子,自己人不坑自己。我摊上的宝贝都是积攒多年所得,真的,好几件可以媲美金陵博物院!不信你问隔壁?”

    在文庙闯荡小半辈子的古玩摊主咧嘴苦笑着点了点头。

    苏桃眉头一冷,张为民急忙补充道:“没错没错!苏老板摊上都是个顶个的好物件!”

    李忆南充满点点头,像个受教的乖学生,眼神却不停打量摊位上的东西。

    苏桃清了清嗓,模仿校园老师的腔调淡淡道:“说吧,看上哪件?”

    不知为何,见到苏桃的李忆南总会不自觉眼神躲闪,为了缓解不安指了指刚刚留心到的木质笔筒:“桃子姐,这个怎么卖。”

    “清代紫檀笔筒,你要一千拿走。”苏桃报的价格让不远处的摊主老张一哆嗦。

    老张瞟了眼报狠价格的丫头,苏桃递了个“他不下地狱谁不下地狱”的眼神,示意老张别多嘴。

    老张用细布擦拭着摊位上的宝贝,笑着摇了摇头。古玩行买高买低每天都有发生,一朝穷一朝富他见得太多了,老一辈的古玩人最讲规矩,买与卖,讨价还价,物件如何过手把玩都有相应的规则。

    张国民可以讲规矩,但不能挡了他人的财路,其实这也是一种规矩。

    表面镇定的李忆南心里直打鼓,赶忙放下刚准备拿起的笔筒,又指了指左上方的青白瓷笔洗。

    “这个呢?”

    “一千五。”向来不与傻瓜争长短的苏桃歪着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眼睛里写满认真的李忆南,李忆南接连询了几个价,苏桃耐心报价的同时不忘挺直腰板奚落几句:“就你这笨脑子,还是多问少买的好,也就是苏老师这里价格实惠,你啊,念着我好吧。”

    一路上在真假货物间不断的重复问价的目的是搭建古玩行的价格体系。各摊位扫了大半天的价格后,李忆南对其中的市场价格也了解了七七八八。

    受到嘲讽的少年也不恼怒,执拗地继续询着价格,其间不忘抬头看看苏大奸商的盈盈笑脸,遇见熟人本想好意提醒的善举被一次次脱口而出的高价伤透了心。原本萌生的计划也因为口袋里票子不足难以走出第一步。

    反复问价的过程枯燥,见李忆南也没有要买的意思,苏桃踩着椅子语气有些不耐烦,正当想找个理由结束这桩欺负新人的买卖时,李忆南发起了最后攻势:“桃子姐,有没有小点的物件,送人用,价格最好便宜些。”

    李忆南顺着女老板手指看向角落里的一小堆零散杂项,苏桃努了努嘴:“放心买,不坑你,这已经是我这里最便宜的嘞。”

    李忆南乖乖蹲下身挑拣了件藏银耳环:“桃子姐,这件什么价格?”

    “耳环?送姑娘的吧。”苏桃眯起眼像只扑倒山羊的狐狸。

    “啊。。是。”在苏桃面前撒谎心虚的李忆南红着脸支支吾吾。

    “现在的姑娘能喜欢老首饰?”见少年没反应,苏桃敲了敲李忆南的榆木脑袋没好气道:“文庙里都是上了年头的老东西,很多老首饰价格还没新货高,哪有女孩会喜欢这些,挑首饰转角有金饰铺子!”

    “我就想要这件,什么价格。”李忆南不死心问道。

    苏桃沉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又报了个高价:“五百!”

    李忆南又反复扫视几遍,确定摊位上没有比这件再便宜物件时,嘴还没来得及张开就被看出想划价的心思。

    苏桃眨了眨那双秋水眸子,装作不情愿道::“这件藏银小挂件可是战国时期的,是当年吴越王和吴王后的定情信物!记得那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吗?就出自这件宝贝!”

    “扑!”在一旁点煤气炉子准备煮点挂面的老张咳出了声,悄悄向文庙小魔女竖了个拇指,偷着嘟囔几句:“还是女人心狠啊。”

    被当成冤大头的李忆南暗自诽谤几句“黑心女老板”后,又确定摊位上确实没有更便宜的物件后,才舍得掏出口袋里五张红彤钞票。

    在文庙向来吃人不吐骨头的苏桃看着少年身上洗得褪色的长袖衬衫,衣服上印着旅行团的大红logo,她不明白是哪家的姑娘能让傻乎乎的“小南子”下如此大的本钱。

    向来以女强人自居的苏桃没来由心一软:“好吧好吧,打个八折,赔本卖你了!”

    “不行,必须五百!”李忆南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在内行人眼中纯纯外行的举动把一直看戏的古玩贩子逗得直乐:“我虽然才入门,也清楚古玩行有头回生意的讲究,买卖双方交易痛快,以后有什么好物件卖家才会想着我。”

    “可朋友情得领,哪受的恩惠就要落在哪里。”李忆南在摊位左看又看,捡起旁边的压布硬石头塞进口袋。:“连战国银饰加这块石头,一共五百。桃子,这次你可不许推脱了。”

    难得在生意上良心发现的苏桃颇是恨铁不成钢,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见傻小子李忆南的慷慨模样,苏桃心中默念“不让我坑也让其他人坑”的理念,小有愧疚又心安理得地收下五张百元大钞。

    一双粗糙大手递来一张名片,笑得如老树开花般的古玩摊主谄笑道:“小伙子。文庙老董,专收古书的贩子,姑苏能印在纸上的东西我都能收来。”

    “老董啊,下次我再找你买好东西。”李忆南刚提起东西又放下,双手接过名片满脸得意。

    “那个。。小南子。买卖归买卖,人情归人情。其实。。我也是为你好呢,出门在外总要交些学费。”

    李忆南豪气地大手一挥,再次滑稽地拱手道:“那桃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罢,李忆南转身小跑而去。

    苏桃得意得向周围摊主展示着刚刚挣来的五张红票子。

    “在老的狐狸也骗不过老猎手啊。”摊主老张感叹道。

    “就他啊。”苏桃揣好钞票,从旁边摊位上顺了颗冰糖球塞进嘴中:“可不是狐狸,就是个没入门的小白鼠,天地良心!我也不算杀熟,是他上赶着交学费的。”

    看着洋洋得意的苏桃,摊主老张笑着摇摇头:“他确实不是狐狸,你才是。”

    “什么?”苏桃眉头一皱,毫不客气地端着碗挑着隔壁桌上的面条:“那件藏银首饰我打包票价格最多不过一百快,老张你真是越混越回去了。”

    “丫头!别动我面条!”老张左拦右挡也没避免一锅面条损失一大半的悲剧,捂着锅叹息道:“你啊,欺负人厉害,看人就迷糊咯。换个陌生人也许能警惕些,意外遇见位熟人你这心里就乱了分寸!”

    “老张,你这是看我挣钱红眼了吧。”苏桃吸溜着面条,含糊不清道。

    “藏银价格不过百,那块石头呢?”

    “石头?那块我收货时随手借来压步的石头?”

    “其实我注意你朋友很久了,物不过手,看瓷照胎,鉴玉摸坨,钱币找挫痕。老师傅的手法,如今不多见了。你那位朋友是有师承的,这种下意识的鉴宝手段你们学校出来的理论派可不懂。”老张抽口烟叶,故作高深道。“那块石头要不是他顺手牵羊带走了,我也没正眼瞧过。”

    苏桃放下手中筷子,回想起看似幼稚又毫无章法的买卖全过程,一句句交谈看似套近乎的调笑,实际上却一步步瓦解着她的所有警惕。

    “老张刚刚你怎么不说?你竟然向着外人!

    “既然是古玩行的人自然要守古玩行的规矩。”老张恰到好处地点悟道:“汗毛孔。”

    “和田玉籽料!”

    如今市场真假混杂,造假品也逐渐兴起。从村中买卖流通收来的好物件也不少,太多价值不菲的老物件当成下脚料和废品处理。就拿鼎鼎大名的华博四羊方尊为例,早期也沦落过当笔筒的悲惨命运。

    汗毛孔是和田玉籽料的鉴别特征,皮色质地可以造假,可单单这汗毛孔骗不了人,玉石上的小孔似皮肤上的细微毛孔。看上去很自然,大小不等、有高有低、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分布不均。

    部分玉石汗毛孔肉眼难见,需要借助精密仪器才能观察到。汗毛孔不像子料其它特征,绺裂可以做出来,皮色也可通过染色而成,虽然不能说百分百跟天然子料一致,但至少可骗绝大多数普通消费者。

    而“汗毛孔”不同,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苏桃本就不精通玉石器,历史专业对于石料的专业教学也不过是水过地皮湿,书本上苍白的文字内容对应到现实很难对号入座。

    看了一出经典捡漏好戏的老张再看向一旁的摊位,刚刚还吸溜面条的姑娘早就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