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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假葡萄镜(中)

    “海兽葡萄镜是赝品?”

    话音才落下,便勾起教室间的悠悠议论。

    作为姑苏大学历史系教授、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成员、姑苏古玩协会名誉副会长的苏韵,百度百科上能搜索到的最年轻业界大咖,附加校园里的代代相传,无论是在专业领域还是学术界都有一定话语权的年轻教授,苏韵已经成为历届学生心中不可撼动的标杆人物。

    这样的学术前辈的私人藏品中竟会有赝品?并堂而皇之地当做教具使用多年?

    没人会相信外来蹭课的学生有任何能质疑权威的资格。

    望向相貌清秀举止又有些局促的少年,苏韵眉峰紧蹙,顺势合上手中刚刚打开的教材:“这位同学,请你再重复一遍。”

    讲台上,不冷不热的话语真切传入每位学生的耳中。

    讲台下,目光如聚光灯骤然收拢在李忆南身上,从小到大的存在感大多存在于闯祸背锅的时候,自打成为灵官后,就总能莫名聚集周围人的目光。

    “苏老师,讲台上的这面海兽葡萄镜我认为不是唐朝的。”李忆南硬着头皮回答道。

    哄!议论声彻底沸腾。

    前半节课的困倦一扫而光,冯默咬着笔杆翘着腿露出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同样坐在后排的蹭课男人笑出了声,被苏韵瞪了眼后乖乖咽回了笑容。

    “哇哦!这祸闯大喽。。”苏桃眼神一亮,托着脸蛋观察着少年表情上的细微变化,这一举动让另一旁的秦海峰咬牙切齿,愤恨不已。

    “桃子,这可是苏魔头哎。。你家李忆南胆子也太大了!是真不懂还是专门来找茬踢馆的,苏魔头。。。”陶小朵戳了戳身旁的苏桃,紧忙侧着耳朵问道:“这次恐怕你的小弟踢到钢板上了,别到时候连累你,这种胡乱蹭课的,咱们苏魔头今年赶出去不少,就连处分本班同学她也没手软过,这平时分你可。。。”

    作为课堂墙头草的苏桃长呃了一声,不自觉向陶小朵主动靠了靠,教室里沸腾声一波接一波,苏老师冷冰冰地注视着举止青涩的男生,再次确认道:“同学,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语气略微加重,不满情绪显而易见。

    “苏老师,我认为您这面唐制海兽葡萄镜是假的。”

    姑苏大学这间并不算宽敞的阶梯教室如煮沸的茶壶晃动不止。

    而议论之中,没有人会站在李忆南这边,

    除了因轻敌而吃了大亏的苏桃仍有心思远望着桌上的铜镜,至于其他同学自当是看热闹,在众人心里,事实显而易见,厚着脸皮来蹭课的业余生学问不到家,又刻意扰乱课堂秩序。

    业余和专业的没法比,苏老师什么时候把蹭课的赶出去,谁带来的傻小子,学问不高,胆子却不小等这类言辞,一句句一段段在教室回荡开。

    刚刚还称兄道弟的秦海峰从起初的讶异中缓过神来,笃定认为这是个痛踩落水狗的莫大机会。

    哪怕不能让李忆南这位隐藏情敌彻底出局,但让他在苏桃心目中丢个大大的脸面总归是好事,秦海峰一咬牙站起身:“苏老师,这人就是个土包子,什么都不懂!见过几件好东西啊,就敢质疑苏老师,如果再给你看几件,你是不是就质疑那秦始皇陵是不是假的了?”

    “秦始皇陵没挖开之前,也不能确定是秦始皇陵。”李忆南拗着性子回答道,至于外界的任何犀利言辞他丝毫没放在心上,反而直愣愣回答道:“我见过好东西的。”

    “好东西?就你这穷酸样?能在哪看到好东西?”

    “博物馆。”

    “你!”

    苏韵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色镜框,神色如旧:“好,那这位同学说说看,这面海兽葡萄镜有什么问题?又假在哪里?”

    “仿制自宋代开始,不同时代的仿唐代铜镜合金的配料比例不同,因此铜镜外表的呈色各有差异,也必然影响到铜镜的优劣。由于宋以后是我国铜镜合金成分发生重要变化的时期,因而从铜色上看,唐镜呈银白色且闪亮,宋镜则黄中发红,而金仿镜略泛黄,不同时代铜质的不同呈色,仅从肉眼便可辨别。”李忆南如芒在背,紧握的手心处渗出汗水,硬着头皮回答道:这面海兽普通镜大多都符合。例如。。”

    “让你回答不是让你说哪里没错!”苏韵蕴含怒意的质问让李忆南冷汗涔涔,刚热络起来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蹭课的中年老师咧着嘴故作惊吓,他想起那时候她才教学不久,工作重心还在在一个又一个的考古挖掘现场,一位美女老师的出现也确实给那时枯燥的文博学院增添了不少八卦趣闻。

    时间会让人偃旗息鼓同样会给人火上浇油,十年过去了,苏韵先是被学生私下冠上“苏魔头”的恶名,紧接着又被她气个半死的老古董们取了个“小白狮”的绰号。

    “镜钮断代,看的就是钮形与镜纹时代是否相符,隋唐时多为素圆钮,少量兽钮,钮低而大,给人浑厚、凝重之感,这就是问题所在,大家都被直观的镜面色彩所迷惑了,这枚海兽葡萄镜完全不符合隋唐时期的境钮,反而像明清时的平顶银锭钮,并且也有特有铭文。”

    也许是校园时期的经历相关,李忆南天生就对老师有种惧怕,海兽葡萄镜的主动对话事出突然,少年只得骑马找马,手中不停的翻阅书本,磕磕巴巴地阐述着课本里的大段概念。

    教室中陆续响起不少同学的翻书声,作为刚经历过大考的年轻学子,姑苏大学的入学成绩虽然不及京城清北,但在国内也能绝称得上是位列前茅。

    学生基础素质扎实,最可贵的是都有着对学习独有的偏执,甚至凭着聪明脑瓜在各科及格线上,只求个浑水摸鱼的冯家大小姐,也破天荒地翻了翻那本崭新教材。

    同学们反应到书中这些概念确实在课堂上被苏韵老师一句带过,文史类课程知识点繁杂且记忆量极大,以苏韵的课程速度,单靠课堂上的吸收速度学生们根本意识不到其中存在的问题。

    总不能去相信一个蹭课生会完成连本专业同学都应付了事的预习作业?

    秦海峰心中有些嘀咕,看了眼讲台上的苏老师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心里才有了谱,他一不做二不休硬生生打断了李忆南的发言,神色倨傲道:“这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首创样式,或者相同制式的铜镜并未大量出土也有可能!”

    “确实,但是最致命的在这个位置。”李忆南快步走上讲台,对着安静在课桌上摆放的海兽葡萄镜,用手指摩挲着镜面边缘处:“初唐镜缘花纹常见云纹、流云纹也见素缘,但明清仿镜镜缘直齐、棱角分明,光比较边缘就知道到底是明清产还是唐产了,再加上境钮的反常,充分有理由怀疑其真伪性。”

    “这。。”秦海峰一时哑然,底下的同学也探着身子观察着讲台上古朴威压的海兽葡萄镜,拥有望远镜的钱三平最为夸张,对着书本上的内容站在椅上,用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前倾观察着讲台上不明真伪的古铜镜。

    六只半狮似马的瑞兽姿态朝向各异在镜背中心处环绕而卧,八只体型较小的瑞兽在镜背外围,周边纹满葡萄花藤,葡萄果粒硕满。

    冯墨对这些课本上的内容本就兴趣缺缺,只是单纯的爱看热闹,而苏桃两眼放光又靠回了李忆南的一旁。

    “这位同学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苏韵双指重扣讲台,此时言辞里也毫无遮掩地表达着怒气。

    小眼镜犹豫再三艰难站起身,提问道“苏老师,我也觉得此铜镜有不对的地方。”

    校内权威老师被学生在大一课堂上当场质疑其专业性,好比商场开业当天就被当场打假,孩子刚录取就被质疑成绩,任谁也难以接受。

    看到陆续发出的质疑声,苏教授红着脸重重拍了一下讲台,此时教室除了讲台的轻微晃动之外别无他声。

    讲台上的苏韵呵斥道“你们确定?”。

    声音在教室里久久回荡,如同本不平静的湖面被一颗李忆南这枚“石子”震荡出层层水花,教室内寒蝉若噤,即使发火对象与她们无关,胆子小一些的女同学甚至本能性地低下头看着书,不敢直视“苏魔头”的凌厉目光。

    小眼镜有些犹豫,豆大的汗珠从那圆滚滚的头顶滴落,衡量再三后一咬牙默默坐回座位。

    而同样站在教室的清瘦少年仍直勾勾的伫立在那里,外人不知道的是此刻他也是压力山大,如果那枚主动搭讪的铜镜有欺瞒在内,那他大概率会被赶出教室,而姑苏大学这唯一线索自然就被掐断,在李忆南看来,古玩行去伪存真本就是件简单纯粹的大好事。

    “我确定”少年坚定回答道。

    对峙。

    良久的对峙。

    整间教室的格外窒息,坐在后排的正装男人,双手交叉食指轻敲手背,不苟言笑的面容中难得流露出一抹欣赏意味,注视着讲台上正在制怒的年轻女教师。

    他想起十五年前见到第一次见到她时,那个戴着眼镜捧着厚牛皮本的土丫头和他正值锋芒老师的争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刺头架势。

    辩论中落了下风,总会一脸不忿,将火气迁移到日常生活中,要是惹了生气的苏韵,经常被她喂食的流浪猫狗都有挨他两脚的可能。

    “说得好。”清脆掌声响起。

    意料之外的,掌声和质疑声竟来自一人。

    “海兽葡萄镜确实是假的。”苏韵道。

    。。。。。。

    那年秋天,环境是否成为楼兰古国消失的直接原因,这一论题被不合时宜地搬上台面,提出质疑的是一位才从事考古工作不久的年轻老师,这位老师出了名的性子急脾气大,甚至放弃任何奖金补贴,只为争取到楼兰遗址的考察机会。

    “苏老师,我们十分佩服您的专业能力,可学术有学术的规矩,现在是您评选职称的关键时刻,这篇论文内容详实有理有据,可就是。。可就是。。。”赵裕盛赵教授客任北大文博学院,是华中考古学体系的开创者之一,撰写出版的《敦煌七讲》在考古届反响巨大。

    “我知道您想说什么,连副教授都不是,就敢在论文中反驳现任院长最新的研究观点,在尊师重道这点,我承认自己有些唐突。”少女扎着两股麻花辫,穿着碎花袄,脸颊被紫外线照出两坨红太阳,本该抹着雪花膏喝着洋咖啡的青春岁月却硬是在沙漠扎根三年:“从楼兰女尸中我们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

    少女说话直冲:“考古研究人本就是秉承着打破砂锅追到底的态度,所以我坚持我的观点,这也是我老师教给我的。”

    “以后少提你老师的好,他闹出的事情影响太恶劣,你还年轻,我们这群老家伙也不想你受到外界无辜的牵连,有些话终归是好说不好听。”老学究咂摸着嘴,用力晃着手。

    “我不!老师的为人您各位也清楚,此时说这些不让人寒心吗?”名为苏韵的女教师这番话引得评委席议论纷纷。

    “苏小丫头,你怎么不懂好赖!看不出我们是为你好?”出身文玩世家被姑苏大学特殊聘请的吕大梁有些听不过去,为了停止提及敏感人物的一切言论,他站起身拍着桌子嚷嚷道。

    “用不着!吕老师,学术研究不是比谁嗓门大谁有理的!”苏韵不甘示弱地拉高了嗓门,回呛道:“您有时间多研究研究姑苏那几座古墓,要是再拖几年,说不好就要我亲自带队去发掘了。”

    饶是见惯风风雨雨的吕大梁也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你你!”

    “苏老师,不得无礼。”坐在主位的老先生咳个不止,是苏韵除了他老师外,最敬重的人:“先回去吧,结果一周内会通知你。”

    苏韵吐了吐舌头,退出教室。

    评审席闹做一团,纷纷控诉着年轻女教师的无礼,

    “年轻人有点冲劲不是蛮好?尊师重道确实在理,可我们老几位也没传授过他什么,不如这样,如果这篇论文内的观点一半以上是正确的,那就让苏老师通过评审,怎么样?”

    反对声瞬间压来,大多是“影响不好”“年轻人需要历练”“比她资历强的还在学习”等理由。

    “就听赵先生的吧,国外对于楼兰研究同样逼得紧,也需要个楞头给我们这群老家伙提提速了。”老先生对说话无所顾忌的年轻老师颇为欣慰,笑着将此事一锤定音:“看看这只横冲直撞的小狮子,能不能成为咱姑苏大学甚至整个华中考古届最年轻的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