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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心动之四

    时光荏苒,一去二十余载。

    觉空师父在外历练的时光里,早将佛法的威名带到各地。

    从他在世间游历,度化不知多少苦难的魂灵,教化不知多少愚昧的信众。

    “佛子转世”一说,终于不再是寺庙里自说自话。

    山下,越来越多的人称呼他为在世活佛,对他顶礼膜拜。

    他在外头的名声越是广传,就越有达官贵人不远万里而来,就为了在寺庙里上一炷香火,看看佛子小时候生活的地方。

    他在山下度化世人,山上寺庙里窄窄几个殿堂,倚靠着他招揽来的大批香客,几年时间里陆陆续续推倒重建,新建好的殿堂坐落广大,里头的佛祖金身、罗汉法身,也从铜箔换成了真正的金箔。

    寺庙里廊腰缦回,檐牙高啄,殿堂里的金身宝相庄严,人身处其间,仿佛直面西天佛国气象,来此上香的信众无不小心翼翼,各个掏空口袋,再不敢胡乱敷衍供奉。

    觉空大师三十五岁那年,终于从俗世抽身,再次回到了寺庙。

    他风尘仆仆孑然一身,只后头背着一个竹制的背篓,里头放着一套换洗的僧袍,还有一卷用白色亚麻布包裹完整的画卷。

    闻讯赶来的主持喜不自胜,吩咐小沙弥拿来最新的金丝纺织的袈裟让他穿上,又广传帖子,邀请他开讲坛立早课,早日宣告回归。

    觉空师父膝盖上的灰尘还没有擦净,就看到记忆里寡言少语、威严颇重的主持仿佛换了一个人,喜形于色地带着他往后院寮房走。

    他走在寺庙长长的廊道上,脚下的石砖已经换做了齐整的青石板;他居住的寮房,从后院不起眼的角落,换成了独门独户的院子;他年少时练习的拙作,无论是题字还是作画,也都被僧人专门整理装裱,一一挂好在廊道上。

    周围的僧人们看着他,仿佛看到在世的佛陀,全都双手合十,恭敬鞠躬,口呼佛号。

    他在山下行走的几年间,已经有一种错觉。

    ——他做得越多,竟离这人世间越远。

    人们看着他,仿佛看着的是庙宇里宝相庄严的佛像,而不是一个有爱有狠的活人。

    他以为回到寺庙里,周围都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僧侣,他们的目光会不一样。

    但事情恰好相反,僧侣们对他的推崇有过之而无不及。

    “哇!觉空,他们对你好热情啊!你是不是要继承这座寺庙啦?”

    只有身边一直跟随着他的海棠花灵,依旧当他只是个要好的伙伴,直言不讳地开着玩笑。

    “你说,要是你现在下令再不许香客们折我的树枝,是不是大家都会听了?”

    玉衡飘在他身边,眼神一如既往的澄澈,对他提出奇奇怪怪的想法。

    觉空苦笑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作答,只长长叹了口气,跟着主持的脚步,向着后院越走越远。

    觉空大师回来之后,山下的达官显贵蜂拥而至。

    大家不外乎是听说了他在山下度化妖鬼、驱魔定魂的传奇故事,因而出了千金,只求一块他亲自开光的佛牌;

    或者有那些沉迷佛道的世家老长辈,亲自来请,就为和他沟通一会儿佛法,要他一本亲手抄写的佛经典籍;

    即便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信众,听到他外头的赫赫威名,也都在他公开讲经那天,熙熙攘攘站满了广阔的讲坛;

    这一切和觉空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原本只想回来远离俗务,放松身心,涤荡魂灵。

    没想到回了寺庙,他碰上的俗务应酬更多更杂,即便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好一切,可身上的袈裟越是华丽,他心里积攒的倦怠就越是深厚。

    那段时间,他忙里抽闲,屏退众人,画了许多花鸟画,主题无一例外都是窗外的海棠。他这些年积攒了不少神异的颜料,全都在画卷的海棠上消耗殆净。

    那些开放时热烈夺目的海棠图画,一幅又一幅地挂在寺庙各处,大大方便了玉衡随时出入。

    山下倒是有不少显贵看了画卷惊为天人,开出大价钱想要买走,可传话问了觉空大师,却都得了“不卖”的坚定答复。

    每日无论多晚回来,觉空都会和玉衡说说话。

    只他一人可以看到玉衡,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能力,也是他一肩背负的责任。

    他欣然承受,甘之如饴,因而相见后的每时每日,他总会反省一二,是否无意间冷落了那只怕寂寞的花灵。

    世人都说他是菩萨派来济世的佛子,他想度的第一个,就是窗外那个孤零零的花妖精怪。

    可看过的越多,就越是知道为人的渺小与无力。

    三十五岁那年,他名满天下,也疲惫不堪。

    事情的转机在一个生机勃勃的春日。

    觉空待在寺庙里已经有半年,他的恩师知觉大师在去年的冬日圆寂,受了大师临终前的托付,他是新任的寺庙首座,这一辈子,怕再也不会有机会下山游历。

    那日是惯常的有些忙碌,他早课时抄写着佛经,嘴上却约了玉衡,说今日午后两刻在后山见面。

    玉衡追问他什么事情这么神秘,他却笑而不答。

    玉衡跟着他在山下游历多年,早就爱上俗世繁华,即便是市井人家家长里短,她都可以不眠不休听婶子们在巷口闲聊几天几夜。

    她跟着觉空上山来,前头还催促过再下山去游玩。

    可自从首座圆寂,她看着觉空红着眼睛答应了恩师的请求,就再没说过为难人的话。

    即便觉空问起,她也只笑着摇头,说山上风景不错,功德香火充足,正是修炼的好地方,她在山下玩了许久,现在也该收收认真修炼了。

    说话的一人一灵,都知道这不过是好听的搪塞。

    可现有困境如此,也无法可想,只能互相粉饰太平。

    午后两刻钟,刚好是僧侣们用完午饭午休的时间。

    香客们的餐盘也被负责的小沙弥们一一收走,整座寺庙渐渐陷入午后的沉静。

    玉衡在寺里终日无所事事,因而来得更早。

    觉空到的时候就见玉衡坐在后山一座矮矮的小桥,旁边漂浮着一把鱼食,她手指摇动间,就有一小撮的鱼食分出来,投入下面平静的小池里,水面荡起层层的涟漪,引来胖乎乎的锦鲤竞相逐食。

    觉空出门时,仔细斟酌之下,换下了惯常的华丽袈裟,只穿了一身不起眼的便装,除了一颗光溜溜的脑袋有些违和感外,一打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来上香的普通信众,即便衣服灰扑扑不惹眼,也算是个俊秀的好男儿。

    他走上矮桥,从空中那团鱼食里分出小半,和玉衡一起喂金鱼。

    初春的时节,天气渐渐回暖,矮桥下的水清澈明净,映着蓝蓝的天和白白的云,里头肥头肥脑的大锦鲤被喂养惯了,一点也不知道怕人,张着嘴自在的游来游去。

    觉空这几日奔赴了几场推不掉的宴会,日程紧张,心情很是不爽利,平日里说话做事眉头都是紧皱着。

    只现在矮桥上,他的眉头却舒展开了。

    连玉衡都看出来他心情不错,就像是卸下一块大石头,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今天很高兴吗?”她坐在桥墩上,歪着头问觉空。

    觉空洒下鱼食,认真看水里的金鱼争食,嘴上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最近决定了一件事情,所以心里舒朗许多。”

    玉衡对他决定的这件事情却不关心。

    她看过最近围着觉空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杂活儿——寺庙里的香火钱告急了,求到他头上,让想想主意;今年沙弥里头优秀的那几个要做授戒了,让他主持传授;还有哪位老太太专程前来拜访了,让他做主进行佛法讨论……

    等等这些事情,玉衡只看着都觉得烦不胜烦,偏偏觉空面上总是那副油盐不进的从容笑脸,仿佛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发急愤怒一样。

    玉衡见他那副面人的样子见多了,心里头的不爽利也不好发作,只能对他的许多事情视而不见,眼不见心不烦,后头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了自己身上,沉下心来苦修,积攒的功德香火都努力地化为己用。

    所以听到觉空的话,就像她现在对觉空身上迥异的服饰也视若罔闻——若觉空愿意和她接着说,她会认真倾听;若觉空不说,她也不会胡乱打探,自寻烦恼。

    她的世界不大,只要寺庙在,觉空在。

    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

    “……”

    “……”

    可她一直不接话,倒让觉空很是尴尬地沉默了一阵。

    这时候,玉衡洒下最后一点鱼食,她只当上头那个话题已经过去,现在径直指着池面,调笑道:“你看你。”

    池面下的锦鲤游来游去,鱼尾拨弄着,漾起一圈圈的水花。觉空等水面平息,看向倒影里的自己。

    即便光秃秃的大脑门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可看那颗形状规整的脑袋上的面庞,端正的五官,雅致的眉眼,仅仅在那儿简简单单一站,实实在在是位出尘脱俗的美男子。

    他忍不住地嘴角上扬,以为玉衡终于看出了他今日着装的不同,只待旁边的姑娘发问,他也跟着完成决定好的那件事情。

    玉衡却没看出身边男子的小心思,依旧指着水镜里那个俊秀的男子,笑着继续说道:“你看你,总是皱眉,眉毛中间都留下痕迹了。”

    觉空跟着玉衡的话,看着水镜中的自己。

    他看着那个俊秀的男子眉宇间两道浅浅的印记。

    自从回到寺庙开始,他常常皱眉,留下这种痕迹,自然没什么奇怪的。

    但有些事情,就不可以细想。

    觉空下定决心的时候,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可无论如何也琢磨不出这份不对映照在哪儿。

    他惴惴不安地约了玉衡相见,又紧张地换了一身便装,连要说的话语都打了两遍腹稿,只等事情顺着思路正常发展……

    可事情发展的今天,灿烂的春光之下,玉衡或许只是出于玩笑,轻飘飘两句提起了一个新颖的话题。

    而觉空看着水镜里的自己,原本只是随意的一晃眼,他看到自己双眉间浅浅的皱痕,而后目光忽地凝住了。

    皱痕从来不是孤立存在的,大概是水镜过于明晰,他十分轻易地看到了男子面皮上风霜的痕迹——好歹出门游历二十余载,风餐露宿不过日常,世人崇拜他在磨砺间越见本真淳朴的佛心,他却在这面水镜前看到了自己被岁月腐蚀的容颜。

    即便是那双一如既往清澈的双眼,二十年前的他,仿佛一眼可以看到底,现在的他,却是因为看过的太多,悟得太透,所以一眼可以看到其他人的底。

    觉空看着水镜里的男人,又看到男人身边那个始终艳光四射的姑娘。

    玉衡今日穿着一身粉色的纱衣,衣袖衣摆上都绣着精致的海棠花纹,随着她的动作,轻薄的料子在空中飘飘荡荡,朦胧间仿佛一个永远不会逝去的美梦。

    她在水镜里专心看着身边的男人,容貌娇艳,粉衣赤足,目光专注而好奇——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那般。

    ——就像他们第一次相见时那般?

    觉空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似乎被虫蚁啃噬,从里到外泛出细密的疼痛来。

    他恍然醒悟到,自己只是个凡人。

    而身边这位,和他初见时一模一样的,是不老不死的妖精。

    美梦逝去,面纱被掀开,被感情蒙蔽的眼睛终于看到了这一显而易见的事实。

    觉空心神动荡,眉宇间的浅痕眼见又要深刻起来。

    他看着水镜里的自己,几乎使出了全部的力气,终于护住上扬的嘴角没有落下,眉目依旧舒展。

    身边的姑娘依旧在欣赏春景,对他此时心理摇摇欲坠、又勉力支撑的这一切,都毫无所觉。

    玉衡只看到觉空面色不变,好似只是瞟了一眼水面,然后不好意思一样地抚了抚眉心,转头温柔地看她,轻声问道:“年纪大了都会这般,玉衡会嫌弃我吗?”

    觉空摘下佛子面具,温柔浅笑的样子十分迷人。

    玉衡不自觉红了双颊。

    她收回视线,侧过脸看着水里摇头摆尾的大鲤鱼,轻声反问:“年纪大了,你还会对我好吗?”

    觉空清澈的眼睛里漾出笑意,他坚定道:“我会加倍地对你好。”

    “那年纪大就不是一件坏事了!”

    玉衡歪头高兴起来:“你便是你,年纪多大都是你!”

    觉空看着春光中,玉衡娇俏快活的容颜,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嘴里却尝出清淡的苦味来。

    那个灿烂的春日里,觉空佛子身着便装,带着帷帽,怀里抱着一卷包裹齐整的画卷,去山下集市里游玩了小半日,赶在第二日早课前才回到寺庙。

    庙里因他的不见乱了一阵,直到他及时现身,才又稳定下来。

    回到山上,觉空终于接受了自己的佛子身份。

    他脸上的佛子面具,就此再没有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