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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世间之四

    自从祝家二老倒下后,祝家内宅管事很是松懈了一些,一些消息顺着仆役的嘴巴溜了出去,因而清河镇众人,也渐渐知道,祝家这几日接连出了几件坏事。

    头一件是五月头祝家少奶奶产子不顺,一尸两命,出了产房就送进了棺材里,听说肚子还大着,为了找一件合身的寿衣,都是现场叫了裁缝改的;

    二一件是祝老爷子身子大不好了,当天陈大夫诊断是后头喂些粥汤,每日按按身子,自然会醒,没想到第一天祝老爷子还知道吞咽,第二日就紧闭着牙关,水米不进,已经接连两日了,后头身子越来越虚,别说清醒了,这条命怕不就是这两天了;

    三一件是祝大奶奶,也是陈大夫一起诊的脉,说是惊着了,几贴安神药就能治好了,结果你说怎么着,听说祝大奶奶一觉醒过来,脑子竟然有些不好了,以前是多精明的人啊,现在白天看到祝二少爷问他怎么不去书院读书,后头又说媳妇这几天要生了,四位奶娘要精简,现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找祝二少爷参谋参谋,

    四一件是祝二少爷,这个事儿书院的人都知道,说前头没两天,祝二少爷去了一趟书院,当面找先生请了长假——要说这事儿也没什么稀奇,家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就是直接派个管事去请假,也是情有可原,大家都会理解。

    结果祝二少爷亲自去请的假,路上不少同窗都碰到了他,原以为他家里横生灾劫,不说形销骨立,至少脸色奇差,没想到真的看到祝二少爷,竟然神色如常,眼下经常熬夜读书生出的黑眼圈都消退了不少。

    这哪里像是病了爹娘死了娘子的,简直像是回家好生修养了几日似的;

    只说先生肯定还是准了祝二少爷的假,祝二少爷坐着车一出一进,街边也有不少人看着,车帘子拉开,能看到祝二少爷面色平淡,行走坐立也并不见什么不安定。

    众人直叹奇了奇了。

    都说祝二少爷十多年来在寺庙里修了养气功夫,结果去岁慧明大师圆寂,不还是动了心脉,卧病在床差点没救回来?

    怎么现在几乎家破人亡了,人竟然还沉得住气,出行时衣衫齐整,风貌漂亮,眼睛里不见一丝萎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秋闱夺得了案首,因而脚下生风呢!

    只有贴身伺候的和顺,最能发现祝二少爷的异样。

    祝大奶奶第二天醒转过来,祝二少爷赶到了祝大奶奶的房间里,一进去就看到,祝大奶奶竟然已经下床收拾好了自己,头上戴着金首饰累着闪闪发光的宝石,脖子上是南海珍珠串成的项链,手腕子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配好的衣服也是今年刚刚裁剪出来的,在日光下隐隐透出金色的流光——祝大奶奶一如既往的珠光宝气,看到祝二少爷走进来,还慌忙拉住他的手,一开口就是:“媳妇今天身子怎么样了?”

    后头的和顺差点惊呼出声来,好险立刻捂住了嘴巴,还是压了回去。

    他下意识看了祝大奶奶身后同样伺候的张嬷嬷,仅仅一日不见,张嬷嬷眼角眉梢密纹横生,像是老了十岁不止,此刻满眼疲惫、眼圈儿红红地与他对视。

    张嬷嬷从祝大奶奶做姑娘起就一直伺候着祝大奶奶,后来嫁进了祝家,跟着祝大奶奶也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左膀右臂,不说和顺,就这一院子的人怕是都没见过张嬷嬷如此憔悴过。

    和顺就见张嬷嬷对祝二少爷使了个眼色,也不知道祝二少爷是否看懂了这个眼色,总之后头张嬷嬷眼皮子都快使得抽了筋。

    和顺站在后头,就看到祝二少爷轻轻握住祝大奶奶的手。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祝二少爷那个头发茂密的后脑勺很是能稳住,声音同样的清越稳重的,平和道:“儿子早上还问了,她都懒得搭理我,摆摆手就将我打发了,看来那孩子真的随了我的慢性子,一点儿也不着急!”

    和顺脑门儿一激灵,下意识想到现下,祝家堂屋里摆着的那副棺材。

    棺木找得是上好的乌木,黑沉沉的,这么大一副棺材,搬进来都找了四个大汉。

    少奶奶收拾齐整要放进去的时候,管事让祝二少爷搭把手,祝二少爷就像是傻住了一样,怔怔站在祝少奶奶尸身前,是管事又催了催,他才僵硬地伸出手,将祝少奶奶慢慢抱了进去。

    等少奶奶在棺材里头躺平整了,少爷脸上的神情也自然了许多,甚至有闲心上下打量了下棺材的宽窄,确定这大小能躺得舒服,又端详了片刻祝少奶奶的姿势,犹豫片刻伸手将祝大奶奶挪动两寸,换了个姿势躺着。

    旁边叫来的十全人看他动作,上前劝了几句,少爷依旧一意孤行,摆弄着让祝少奶奶侧卧着,双手环抱着肚子,静静蜷卧着,嘴上还逻辑清楚地解释道:“她现在肚子大了,平躺不了,受不住。”

    十全人傻了一样看着祝二少爷,想说这都是个死人了,还怕她受不受得住?

    但看祝二少爷脸上认真的神情不像是作假,甚至有些渗人的认真,于是什么也不敢说,只得又退了回去。

    等祝二少爷摆弄好了,棺材板才缓缓盖上。

    祝景明又退后几步仔细打量了棺材的版型、成色,还有上头描绘的花样。

    他指点着棺材靠脚的那一边,那边有师傅用金漆画上的莲花,是这几天紧赶慢赶赶出来的描样,师傅十几年的手艺,即便是赶工赶出来的,寥寥几笔也把莲花瓣、莲花蕊画的栩栩如生,可祝二少爷指点着棺材上的莲花,却摇了摇头,对后头的和顺说:“这不好。”

    和顺上前看了看这莲花,知道靠脚这边画莲花,是取的步步生莲、晋入西天的美好寓意,上头的画儿也相当不错,活灵活现的,实在不知道是哪里不好。

    祝二少爷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道:“她更喜欢海棠,得做海棠的花样才对,这画工也有些匠气,没有神韵!”

    和顺摸不着头脑,试探道:“那少爷……我去请师傅过来重画?”

    祝二少爷摇摇头,道:“算了,都这会儿了,这次就算了,下次我注意着就好。”

    这话可不对劲儿!

    和顺又觉得有人冲着自己的脖颈子吹凉气了。

    祝少奶奶还躺在棺材里,马上就要下葬了,现在觉着不满意,怎么就算了?

    还有……下次?

    哪儿来的下次啊?

    和顺汗毛直立,几乎要吓得哭出声来。

    他看着祝二少爷脸上别样认真的表情,心里头打了个突突,却也不敢再问,只能缩到后头,不敢再说话了。

    就是这样躺在棺材里的少奶奶,早上又哪里能够摆摆手将祝二少爷打发了呢?

    可屋子里祝大奶奶听到这话,神情却很是安然,甚至笑着拍了拍祝二少爷的手臂,小声斥道:“你进学起那么早,还要去闹她!她怀着孩子,总是要贪睡些,明儿可就别再闹她了。”

    祝二少爷点头:“儿子省得了。”

    “今天在书院学得怎么样了?”

    “今天还是学习做的文章,明天先生批改了试卷就知道成绩了,儿子感觉做的不错,娘就别担心了。”

    “好好,娘不担心!你们读书人的事儿娘也帮不上你,你就放心去学,家里头我们都给你看好了,你媳妇也照顾好了,你考上了,咱们祝家祖坟怕不是都要冒烟儿了;要是没考上,咱们也不着急,家里头养一个读书人也是能养起来的;媳妇也是个脑子清白的人,以后祝家的生意交给她,你就好好读书,以后再教养孙儿,你不成,孙儿接着学,总能成的。”

    “娘,你们把生意都给了玉衡,那你和爹……”

    “我和你爹都这么大年纪了,含饴弄孙正是时候呢……”

    母子二人靠在一起,温情脉脉,说了好大会儿话。

    等祝二少爷从母亲院子里出来的时候,房间外头等着张嬷嬷和管事千叔。

    千叔刚准备上前,张嬷嬷瞪了他一眼,直接抢占了优先的位置,过来将祝二少爷带到院子的一角,说出了祝大奶奶的不好。

    说今日祝大奶奶醒来了,神智好像有些错位了,似乎觉得今天是出事前的那一日,祝少奶奶还没有生产,祝老爷子也没有跌一跤,现在正满心欢喜迎接自己的孙儿。

    张嬷嬷想过要告诉祝大奶奶真相,但是看着祝大奶奶脸上纯真的期盼和快乐,再想想祝家现在,实在是于心不忍,因而就隐瞒了下去。

    刚刚祝二少爷来看望,她还着急这事儿还没有告知,好在少爷脑子灵活,几句话就给遮掩过去了。

    张嬷嬷年纪比祝大奶奶还大,往日在祝家也受人尊重,从来不见低伏做小,现在却已经伏下身子跪在了祝景明面前。

    她眼角泛红,却没有落下一滴泪,只是看着祝二少爷,恳求道:“少爷,夫人现在脑子不好了,其实也是个好事儿,她今天早上还从柜子里翻出来小孩儿的衣服,红色的和蓝色的,摆在榻上一件一件的瞧呢!我看她脸上的神情,比起之前人事不知躺在床上,已经好了不知道多少,我实在是怕把真相告诉她,您……您看这……”

    祝二少爷看着伏在脚边声音里都带出哭腔,却倔强没有流眼泪的老仆,矮下身子将她扶了起来,脸上也流露出一丝动容:“张嬷嬷,您伺候娘这么多年,我知道您的心里,对娘是没有不好的。为人子,娘能快活过一日,我又为什么要毁了这一日呢?后头的事情,后头再看吧……”

    听到这话,张嬷嬷眼眶里积蓄已久的泪水,唰的一下就落了下来,她又慌忙拿帕子擦了去,可越擦眼泪越多。

    祝二少爷侧头,让后头的和顺将袖子里的新帕子递了过去。

    张嬷嬷接了过去,在和顺这个毛都没有长齐的小厮面前,好强心再次涌了上来,好歹是止住了眼泪。

    张嬷嬷最后整理了一下面貌,施了一礼道:“多谢少爷体恤,老奴先进去了。”

    祝二少爷让了一下,看着张嬷嬷敦厚的身板慢慢走远。

    他再走到祝大奶奶的院子门口,刚好管事站在院子外,看样子是等了好半天,专门为了祝二少爷而来。

    和顺看着千叔,突然明白了自己刚刚在小院儿里,隐隐约约感觉到的不对是哪里。

    怎么老太太醒了半天,竟然没有一句话是问起老爷的?

    千叔脸上带着泪痕,冲祝二少爷行了一礼,被扶起来,就说了一个坏消息——祝老爷子刚刚去了。

    说是擦身的长随端了水到床边,一摸老爷手就觉得不对劲儿,往鼻子下头一摸竟然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人慌了,来禀告了等在外间的千叔,千叔进去一看,就眼睁睁看着祝老爷子一身松软的肥肉渐渐地都僵死了。

    他急匆匆跑去畅春院,准备禀告祝二少爷,小厮们说二少爷去了大奶奶的院子,他又往朝晖院跑来。

    结果进了大奶奶的院子,从门外头看到里头母子情深,是这几日好不容易得来的宁静平和,千叔踌躇良久,终究还是没有进去,在外头站了一会儿,二少爷出来的时候才小声禀告了。

    一边说,千叔与和顺一边注意着祝二少爷的表情,就怕他承受不住这一切,身子一晃也跟着倒下。

    没想到祝二少爷只是眼睛一闭,眉头一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祝景明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像是假的一样。

    他往祝老爷子的院子远远望了一眼,也不过就是清淡的一眼。

    再回首,他接着便侧首问旁边的千叔,说老爷子的寿材准备好了没有。

    千叔眼睛还红着,满腔的情感却没有得到抒发,反而被祝二少爷平静的应对一下子堵在了心口上。

    他沉默了一瞬,最后只能喏喏着嘴唇,憋出一句棺材寿衣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入棺。

    祝二少爷便说一切按照规矩来,孝服也准备好,他今晚守灵。

    千叔点头应是。

    等祝二少爷往外头走出两步了,千叔立在后头,才一把扯过后头缩着脖子的和顺,厉声问他:“少爷这是怎么了?”

    和顺也知道祝二少爷的反常过于明显,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

    千叔还能问他这是怎么了,可他问谁去?

    和顺摆出一张哭丧的脸,低着头答道:“少爷现在没倒下就不错了,您就别苛求了……”

    “老爷走了,他眼泪不落一滴!”

    千叔说着,眼泪就又掉了下来:“我看着二少爷长大,他可不是这样的人……”

    “院子里大奶奶还看着呢,大奶奶现在……”

    和顺小心看看左右,对着千叔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脑子,接着道,“少爷要是大哭大叫,把大奶奶惊动就不好了。您问问张嬷嬷就都清楚了。”

    千叔看着后头花木逐渐茂盛的院子,还有院子里坐在黄花梨木椅子上神情自若打扮着自己的大奶奶,想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咽了下去。

    他又转头看着走远的祝二少爷。

    祝景明一路左转,是往畅春院的方向走去了。

    畅春院有什么?

    让他抛下老父的尸身,抛下灵堂的妻儿,抛下朝晖院里虚弱的老母,一心行去。

    千叔看着少爷远去的背影,低声喃喃:

    “可他怎么,都不去看老爷最后一眼呢?”

    和顺也不知道能再说些什么,急匆匆朝千叔行了个礼,就追上了祝二少爷的脚步。

    和顺追上去的时候,祝景明瞟了他一眼,显然是晓得刚刚千叔拉着他说了些话。

    对此,祝景明也没说什么。

    主仆二人走进了畅春院,和顺拿出刚刚送来的孝服为祝二少爷换上,祝景明摸着身上白色的麻布。

    麻布其实很贴肤,透气也柔软,可是相比祝二少爷手心的细嫩皮肤,还是显得粗糙了些。

    新出来的料子被他抓在手指之间,大概是用力太过,导致指腹发红,有了磨损的痕迹。

    祝景明捻着发红的之间,感到了惊异。

    他,竟然会痛的?

    他抬起头,正好看见穿衣镜里头木木呆呆的自己,里头的人面上空白一片,像是木偶剧场里的角色,一举一动都流露出怪异感。

    镜子里的他看着镜子外的他,提着身子的线分明还在,可是他却感到了一丝真实的疲惫。

    “玉衡……”

    他情不自禁地呼唤道。

    来了,后脖颈子里的凉气又来了。

    和顺手底下一顿,紧张回应道:

    “少爷?”

    和顺就听到,他家少爷用呓语一般的语气,小声叹息着,像是在责怪,又像是在求饶。

    他问着那个不在这里的人,轻轻道:

    “你怎么还不叫醒我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