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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难醒

    “喂。”

    我又醒了。

    我摇了摇身旁酣睡的老婆,她没动,持续的呼噜声像是从噩梦里带出来的电锯,绷紧了铰链的皮带,死摁着发动机,有节奏地起伏。我的眼神跃过她上个月刚做的隆胸,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头小猪侧躺在墙边,浑身都像是长满了汉堡薯条,嘴角还流满了可乐般黏腻的口水,我的儿子。

    整片月光从灰色的窗帘缝中挤进来,斑驳的树影婆娑着映到床帮上,整个被子都像是破了窟窿,嵌进了密密麻麻的黑洞。我身子往上一挪,侧着头看着她平躺的脸,她的鼾声让我心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包扎透麻袋的秸秆,毛毛楞楞的。我摸着她的胳膊,继续跟她说。

    “我又做梦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鼻腔里的气流还在刺激着发声,抽吸了几下把电锯的声音憋了回去,看着我说。

    “什么梦?”

    “我好像被控制了。”

    “什么?”

    她翻了个身,搂住了我那个猪一般的儿子,还用手背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然后接着继续发出鼾声。可能是角度问题,声音比之前更刺耳了,像是一只捏住嗓子的鸡。

    我从被子里露出了身子,坐在床沿上,用两只脚找地上的拖鞋,冲着月光偷进来的缝,看着那缝外面的黑暗,月亮呢。

    我站起来,挪步到窗帘后面。窗户透着一股寒气,我擦了擦上面一层薄薄的白雾。月亮呢,什么也看不见,不知道光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月亮是不是被前面的高楼吃掉了,或者被隔壁的高楼吃掉了,总之应该是被吃掉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梦到奇怪的事了。

    我打开了窗户,点了一根烟。在窗帘后面很安全,我吐出来的烟雾也不会飘进屋里,弄醒她们,她们应该享受这个美好的夜晚。我的儿子晚上刚刚吃了一顿炸鸡汉堡,回到家后舔着手指在老婆的监督下做了二十个仰卧起坐,他已经很累了,我没有理由要用烟雾吵醒他。而且我的老婆拿着手机给他拍视频的时候,他满肚子的肉都在晃,我看得出他的决心,我老婆也是,发到了朋友圈让一堆朋友监督我的儿子,一堆朋友。

    我把头往外探了探,我真的不想吵醒她们。

    二十四层的楼很高,我可以随意往外弹烟灰甚至烟头,所有出去的一切都会在几秒钟之内消失,直接消失,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也会消失,我不敢想。楼外的黑暗像是周围拔地而起的高楼,簇拥着挤在一起,连睁大眼的视线都逃不出去十来米,就那么一栋接一栋,一栋接一栋,永远都不会累。

    我梦到我被控制了。

    我知道这很可笑,我的脑子在那一刻像是钻进了什么庞大的蚂蚁,把每一条纹路的沟壑都挤碎了,又像是玻璃的碎渣,在整个脑壳里晃荡着。那些蚂蚁就那么在身体里踩着,我一点也动弹不了,不,我一点也不受自己的控制。我被控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的老婆又翻了个身,儿子梦呓了几句。

    我把烟头弹了出去,两秒后,烟头不见了。我怕吵醒她们,关上了窗户,走出了卧室,拎起了客厅衣架上的厚棉衣,拿了一把钥匙,下了楼。

    电梯被东西户的防盗门拥挤成一个正方形的盒子,在这栋建筑里,几乎所有人都霸占了公共区域,尽可能地划为自己的地盘。我的老婆挺着胸膛和隔壁吵了很久,除了划定好了彼此的自私,她还发现了自己的短处。于是飞去了韩国,垫了自己的胸。自从她回来后,我再也没有摸过,我感觉那是一坨没有灵魂的玩具,不,玩具也称不上,就是一种裹着布的炫耀,很恶心。

    凌晨两点多的电梯很长,我按下了一楼的按钮后,一股大脑上浮的失重让我有些惊恐。我裹紧了自己的棉衣,看着电梯上方红色的数字不断的变小,不停地咽着唾沫。一直没到,电梯发出哐当哐当的声音。我看着楼层按钮旁边的电子显示屏,想起了今天的文案。

    上午,公司的老板开了个会,很多年轻人为了表现得积极上进,提出了很多创意,可以带来很多流量。我在的这个公司,所有的收益几乎都是流量,我负责的是审核,只要不属于越轨,一切擦边球都是好球。

    李明拿出了他精心制作的一篇文章,说是可以带来巨大的流量,他在会议室桌子上铺开的是一个死去孩子的事实。虽然我很讨厌我那个猪一样的儿子,但是没有谁会拿别人的死亡说事。我看着他站在幕布前挥舞着自己的钢笔,特别想用领带勒死他。

    当他讲到我们可以捏造一个情况,把这种猜想加到这个可怜虫身上,让凶手值得同情,然后产生对抗,把舆论炒起来,加上客户所需要的产品宣传,一切就顺理成章了。我看着他,说。

    “李明,你有孩子吗?”

    他看了看我,我接着说。

    “在你孩子屁股上印一串电话号码,让他脱了裤子跑,你愿意吗?”

    “你什么意思?”

    “你就是坨屎。”

    我骂了他,他显然没有孩子,他托了托眼镜,没有任何反驳。他的文案过了审,是老板亲自操作的。也许别人的死,只是一个标题而已吧。

    我回到办公室后,开始看所有的新闻,只要是带着死字的新闻,都会成千上万地涌到屏幕上,那些可怜虫实在是太多了,太多了。我关了电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下班的时候,老板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现在的年轻人确实聪明,一下午的时间,给公司带来了十几万的收益。他走后,我觉得他在骂我,我就是觉得他在骂我。

    电梯停在了地下一层,我坐过了。这里是停车场,所有的汽车都睡着了,耷拉着车灯停在各自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

    我不想再坐电梯了,我走了出去。前面的出口不远,走几步也能上去,到小区的门口,还能绕过话特别多的保安,也挺好的,虽然这个时候他一定是在睡觉。我往前走了两步,看到一辆黑色的越野车,越野车在上下晃动,声音很小,车子的减震做得很好。

    那辆车停得很规矩,但是它好像和我梦里一样,不受控制了。我走了过去,绕了一圈,里面很黑,驾驶座和副驾驶都没有人,我贴在后座的玻璃上往里看,有两个人影,具体看不清。

    我敲了敲车窗。车子就不动了,一下就不动了,我把它拉回了现实,像所有其他熟睡的车辆一样,安安静静地。

    我心里好受了很多,仿佛拯救了这个世界一辆突兀到自行抖动的汽车,单在这个阴冷的夜晚,就这一件事就让我心里舒服了很多。

    我走了出去,地上湿漉漉的,已经下起了雨。小区对面是一条泥泞的街道,每次下雨都会从下水道泛起一些大小不一的水泡,还有一股臭味,像是吃多了麻辣烫的醉汉,把酒和麻辣烫又呕了出来。我迈了过去,站在了那条沿街店铺的人行道上。

    正对着的是一家水产店,门已经关了,但是玻璃窗里是上下四层的大水缸,水缸里面是一群一群的鲤鱼。

    我蹲下了身子,凑近了玻璃,看着这群鱼。

    它们的鳞片在地面反射的路灯光下像是银色的铠甲,不知道在保护着什么。大概有二十几只体型不一的鲤鱼张着嘴冲着我,它们的腮一张一合,拥挤在水缸里,很可怜。我把眼睛贴在了玻璃上,看到了几只翻着肚皮的鲤鱼漂在其中,被游来游去的活鱼挤到了后面,它们身上也有那些银色的铠甲,但是它们保护了什么呢。没一会仰着肚皮的鲤鱼又被挤到了前面,肚子鼓鼓的,也像是吃了炸鸡汉堡,和我的胖儿子一样。

    我背身坐在水产店的门台上,仔细想着我的梦,可我只记得我被控制了,我不知道被什么控制了,我不知道。

    一辆摩托车放着特别大的音乐声停在了路边,那种音乐好像是什么金属,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里面吱吱啦啦的摩擦声。戴头盔的男人支好摩托车,拉了一下后屁股上的遮雨布,我刚好看到那半个轮子大的音响,喘息粗气。他摘下了头盔向我走了过来,他的摩托车很大,像是在进行什么长途旅行。

    “我迷路了。”他站在我的旁边,往玻璃里看了看,“你是卖鱼的?”

    “我只是睡不着,出来吸根烟。”

    他看了看我,说,“那烟呢?”

    我摸了摸口袋,我好像忘了带。

    “我吸完了。”

    “日落旅馆在哪?”

    “你没导航吗?”

    “手机没电了。”

    “没充电宝吗?”

    “你知道就说,不知道就滚!”

    他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了,骂出来的声音和背后的音乐声附和在一起很和谐,但是我总感觉他好像也不受控制了,今天的一切都有点怪。我站起来,对他说。

    “你会做噩梦吗?”

    “什么?”

    “我经常梦到自己不受控制,我不知道什么在我脑子里。”

    “你什么意思。”

    “我有一个胸很大的老婆,一个胖儿子,一个缺德老板。”

    “我问日落旅馆在哪?”

    “我不知道。”

    他吐了口痰,就走回了雨里,上了摩托车,顺着街道开走了,把音乐声也带走了。

    对面地下车库里走出来一个女人,穿着高跟鞋和长款羽绒服,她也是裹了裹自己的身子,冲着我走了过来。她看了看我,和我背后满玻璃的鲤鱼,然后拿出手机点着什么。我问她。

    “你是越野车里出来的吗?”

    她扭头打量着我,没有说话,我继续说。

    “我也有辆越野车,就停在你走出来的那个车库。”我指了指小区的地下停车场,“不过平时都是带着老婆和儿子。”

    “你要干吗?”

    “你要不介意,也可以去我车上坐坐。”

    “你神经病吧。”

    她退了几步,又点着手机。一辆私家车开了过来,她上了车,和司机嘀咕了几句,摇上了副驾驶的车窗。

    又剩我自己了。

    我扭头看着那些鲤鱼,好像又死了几条,挺着肚皮的多了起来,白花花的肚子看着很好吃。我的电话响了,是我的老婆。

    “你在哪呢?”

    “我在楼下看鱼。”

    “下雨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看鲤鱼。”

    “赶紧回来睡觉。”

    “等会吧,我怕做噩梦。”

    “什么?”

    “梦到我被控制了。”

    “扯什么玩意,被什么控制了。”

    我看着有条鲜活的鱼扑腾了几下,也翻起了肚皮,渐渐地朝上了,被其他鱼挤到了水面上。我接着说。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