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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幸运

    01天黑

    天一黑,清明桥就亮了。

    陈逸骁知道清明桥是繁华地,但来这种地方,真的是第一次。这家酒吧开在这种地段,可见消费不会低。

    “黄泉酒吧”,陈逸骁又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他很不屑。

    一直以来,他参加的都是“酒会”,酒吧?呵呵。

    酒吧的老板是个姑娘,介绍陈逸骁来的张朗说跟他喊娄姐就行。

    娄姐看着跟大学刚毕业的姑娘似的,脾气却特别大。有客人拽着她袖子说不想走,娄姐直接拿了壶照头浇下去了,一边骂道:“你来点黄泉水清醒清醒吧!”

    也是,这么大一酒吧居然没侍应生。娄姐托着盘子酒盏一趟趟的跑,让谁都有火。陈逸骁坐的位置离吧台不远,看见娄姐穿着一条黑色的织金长裙,团团的开的跟一朵流动的花似的。

    娄姐一抬头看见陈逸骁正往那边瞧,居然挑起眼睛来连他一起骂:“看什么看,看出人命来谁去数人头!”

    一个黑影倏然横在陈逸骁和娄姐中间,说:“我……”

    02旧人

    陈逸骁往那一坐就是个奇葩:一身阿玛尼的西装,里面藏蓝的衬衫即使解了领带也显得清贵。就这么说吧,明明是酒吧,要是有人往陈逸骁手里塞个话筒,你的第一反应是他要给大家讲讲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与危害,要不就是大数据时代全景分析。

    娄姐又在骂人,“小白你是不是要死!穿成这样你要报丧啊!”

    那个叫小白的,谁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本来穿着白衬衣黑西裤,看见陈逸骁后,愣了两秒光速跑到后边换了一身打扮出来——换了一套白的长袍。

    小白估计给骂习惯了,都没黑脸,他直接拉了一个黑影往娄姐眼前一杵:“我给你带回一侍应生来。”

    陈逸骁在一旁见了,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冷冷一笑,侍应生?!

    他穿的那叫什么?古装?汉服?造型有点像前两年大火的《陈情令》里那个男一号。一身黑衣,劲装云靴,衬的他削肩薄背。头发也是扎起了高高的马尾,系着一根鲜红的发带。

    他站在娄姐面前,恰好把陈逸骁挡在身后,问:“我负责什么?”

    娄姐甩手把抹布扔在小白脸上,“你是真要死!你带来的你教!”

    那个黑影大概有点不明所以,略微侧身,回头看了一眼。

    陈逸骁这才看清这人的样貌:眉峰很长,压着略微上挑的一双丹凤眼。两片薄唇自带胭脂色。在酒吧的灯光下,脸上的表情明明暗暗。

    陈逸骁死死捏着玻璃杯,整个人都在颤抖,酒水洒出来一些把袖口都濡湿了。他狠狠的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这位,他见过。

    03梦旅

    这位是陈逸骁的老熟人了,因为这个人,陈逸骁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大脑功能失调而造成认知、情感和意志产生了障碍性疾病,也就是精神病。

    陈逸骁经常做梦。

    梦里有个人擎着一把黑色的大伞,站在一座桥旁。他没来由的觉得那个人在等他。

    他有次把梦说给他父母听,她妈马上给他买了很多补品,而他爸,在市委开完会以后,给他打了一个三十秒的电话,告诉他两个原则,第一好好学习,第二不许再提这个梦。

    陈逸骁就再也没跟人提过这个梦了。可是他仍然一而再再而三的梦见这个人,在梦里有四季,有晨昏,也有风霜雨雪。可不论如何,那个人一直静静的站在桥头。陈逸骁有次鼓起勇气,问那个人:“你是谁?”

    那人微微抬起头,嘴角轻轻扬起,笑了。

    却并没有回答他。

    那人在梦里从来都是没话的。

    陈逸骁大学还专门辅修了心理学,各种听上去高大上的理论,但是最后总结到一句话:梦里见到的人一定是他见过的人。

    可是陈逸骁敢对天发誓,他没见过这个人。

    今天这个誓言被打破了。

    被娄姐喊小白的那个人,指指画画的告诉那人在酒吧里做事的一些注意事项。他一直静默的伫立,偶尔一点头。

    那神情,那身姿,都是陈逸骁见了无数次的。

    小白口沫横飞的一通输出,“行了,就这样。哎,你背上这是什么?看着挺沉的,摘下来吧。”小白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可是他迅疾的一个滑步躲开,身体后倾,护住那东西,同时手指如钩,卡住了小白的手腕,他清清冷冷的说:“这把伞,别动。”

    伞,他真的有一把伞!

    04欢喜

    陈逸骁是正宗的海归青年才俊,主攻广告业,和他那个已经在省里当了一把手的爸没关系。

    所以即使若干年他一直被同一个梦魇所苦,而突然之间梦想以这样一种方式照进现实,他经历了一瞬间的惊诧之后,迅速把自己的状态调整成了客户提案前五分钟。信息整合、数据分析、出手方案及预案,陈逸骁轻车熟路的经历了一轮头脑风暴之后,他发现那些都是——扯淡。

    那就按老话说的办:敌不动,我不动,敌老不动,那我先动。

    他半起身,打个手势招呼那人过来。

    他便走过来,脸上的表情肃正而空旷,像一张弓一样紧绷绷的站在陈逸骁面前,等陈逸骁说需要什么。

    他好像完全不认识他。

    陈逸骁唇角微微往两边拉了一点,才慢慢开口:“一杯‘了去’”。

    他便转身离开,从头到尾一句多的话都没有。

    过了没一会,他又托着酒盏回来,轻轻放在陈逸骁面前。

    陈逸骁看着酒杯,眉头不禁皱起。高脚水晶杯里的液体呈现出黑褐色,猛一看跟中药似的,也完全没有酒水发酵的气味,反而有一种淡淡的腥味。

    更重要的是,介绍他来这里的人,提过一句,‘了去’是浅黄色的。

    陈逸骁看着面前这杯略恶心的液体,不语。

    面前的人却开口道:“这是娄姐给你调的,他说‘了去’不是你该点的酒。”他的声音把陈逸骁吓了一跳,这样一个玉色的人,声音却又嘶哑又粗糙,仿佛有人往他的喉咙里撒了一把碎玻璃。

    陈逸骁冷冷一笑:“我点什么酒娄姐说了算?”

    那人更冷淡的答:“你来这里不是买醉的,喝什么都一样。”

    这个生意做的!

    陈逸骁简直要被气乐了,问他:“这是谁说的?娄姐?”

    他抬起眼睛来瞥了他一眼,眼神异常犀利:“不是,是我说的。”他把酒盏递给陈逸骁,“欢喜。”

    陈逸骁一愣,“什么?你叫欢喜?”

    “娄姐说这杯酒叫‘欢喜’。”

    他说罢转身离开,“我叫七月。”

    05苦酒

    小白凑在娄姐面前,压低声音说:“他要是肯喝那玩意,就是有病。”

    娄姐一巴掌把小白的脑袋推到一边去:“没病的谁来这儿。”

    这儿可是黄泉酒吧。

    酒吧开在红尘深处,也开在黄泉尽头。能来这里的要么是未了执念的黄泉人,要么是要么是心有戚戚的红尘鬼。

    简单点说,能来这儿的人,有大病!

    娄姐手上忙不停,整理出一套新的酒杯,用下巴一指陈逸骁和七月的方向,“那个死鬼是怎么回事?”

    小白先把娄姐的抹布抓到了手里,然后才撇撇嘴说:“这就是那个万年钉子户。天天杵在奈何桥头,孟婆的汤喝了有一锅了,怎么都送不走。孟婆说再留他在那里砸自己招牌。”

    娄姐一听就急了,伸手在吧台上抓,才发现抹布早就在该在的地方了,敲着吧台恼道:“她不要的人,就往我这儿扔?!我的生意就是好做的?!”

    娄姐越说越火,小白却半天不搭腔。那货直着眼神,一脸不可置信:“啧啧啧,这都下的去嘴……”

    陈逸骁浅浅抿了一口,轻轻放下酒杯,酒渍形成红褐色的挂壁。口腔里的苦味也像那些慢慢垂落的酒滴一样,苦的余韵悠长。

    陈逸骁抿了抿嘴唇,苦,真的是太苦了。刚刚他的舌头甫一碰到酒液,暴烈的苦味就席卷了他全部味蕾。那是一种很奇特的苦味,没有一丝杂质,就是纯粹的苦,苦的他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下来。

    七月一直静默的站在他身旁。

    06心事

    欢喜?

    陈逸骁再次跟那个奇怪的侍应生确认了酒的名字,这酒叫欢喜。

    可他只觉得委屈。一杯酒,激起了嘴里的苦,也勾起了他心里的涩。

    陈逸骁爸爸是个大忙人,也是个大名人。从小到大,陈逸骁一直很努力,回回考试都是第一,可是他的爸爸没有出席过一次他的家长会,一次都没有。可另一方面,不管他多努力,人们在说到他的优秀的时候总会加一句:“不愧是陈市长的儿子”。好像如果他爸不是陈市长,他的第一就不是第一了一样。

    陈逸骁的妈妈很爱他,基于他爸指导下的爱。如果他和妈妈说了什么或者要求什么,陈妈第一件事要做的是问问陈爸的意见。其实陈爸的意见不叫意见,叫决策。不管通过还是否决,陈妈都会跟他说:“你爸他很忙,骁骁我们以后就不拿这些小事打扰他了。”

    好的,不打扰。

    最熟悉陈逸骁的人,恐怕是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古里古怪的七月。

    那时候这人还在他梦里。

    陈逸骁因为家庭原因,几乎交不到朋友。当他十五岁第一次梦到他的时候,他就拉拉杂杂和他说了很多话,从语文老师讲文言文讲的好枯燥一直说到他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一只流浪狗冲他摇尾巴;从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下课问习题宁肯绕路也不会回头和他说话一直说到邻居姨姨硬塞给他一包东西说是给妈妈的香水……七月就一直撑着伞,默默的听他说。

    后来,他对他说他第一次喜欢的女孩子留着长头发;他对他说他十八岁的生日妈妈仍然送了他一个变形金刚;他说一个人去大学报道其实没什么大不了;他说陌生的城市工作好难啊可是没人知道他爸爸是谁真好啊……

    都是他在说,他就一直擎着一把大大的黑伞站在桥头。偶尔,他把伞微微的倾斜过来,为他遮住飘落的飞絮或者细雨。

    更多时候,陈逸骁也不说话,他擎着伞站在桥头,他就在一旁的桥石上坐着。等梦醒了,他就离开。

    想到这些事,陈逸骁觉得眼前起了一层雾,他取下眼镜,仔细的擦。一边擦,一边垂着眼睑问眼前的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