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十年忆未央 »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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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皓文,维珊,下午1:30咱们去小会议室开个会。英语频道有个重要任务,咱们仨得分分工。”我后脑勺枕在椅背上,使劲向上翻着眼皮,看到姚英正抱着笔记本,头朝下站在我背后。一大早章总编就把她和新闻频道的刘彦俊找去开会来着,看来是布置了什么工作。我抬起手做了个“OK”的手势,我听到背对着我的郑皓文说了声“好的”。姚英点点头,回到座位上继续干活了。

    俗话说得明白:“春困秋乏夏打盹”,现在正是夏秋之交的八月初,“秋乏”跟“夏打盹”正在交接班,我就像中了邪似的从早到晚提不起精神。刚才实在是没力气振动声带了,便以手势回答姚瑛。好在她从不计较这些,大概也是因为公司的管理一向比较宽松使然,比如姚瑛和其他不少同事耳朵上整天挂着耳机,类似这样的事情,只要不影响工作,领导从不干预。

    另外,最近相对比较清闲。这倒不是说我无事可干,每天的工作量还是挺满的,只是比较固定——固定地更新一定数量的新闻,不定期地就重大事件做个专题或为各个栏目翻译一些东西什么的。英语频道没有什么原创新闻,电视台每天会提供给我们采编好的新闻,我们翻译一下就行,姚瑛也会从我们网站的其他频道上挑选几条要闻,分配给我们翻译。再就是从与我们有合作关系的几家媒体上“复制+粘贴”过来一些。播发英语新闻的媒体没有几家,所以这部分工作花不了多少时间。我们上传的“成品”会先被系统发送到汪彬那里,她审核通过后再发布到网页上。

    英语频道的运营早已走上了正轨,这些日常工作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复杂,清闲是清闲,但偶尔也会觉得无聊。来公司一年半了,没有采访,不用写稿,甚至连公司大门都没有走出去过,从早到晚就是待在自己这一小方天地,这跟我想象的媒体工作太不一样了啊!

    下午1:30,我和郑皓文准时走进小会议室的时候,姚瑛已经坐在里面了,正在和她身旁的一个陌生女孩说着话。那女孩长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皮肤白皙,乌黑的长发在脑后扎了个马尾。看到我们进来,她大方地冲我们笑了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

    “先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和郑皓文刚在她俩对面坐下,姚瑛就说,“这两位是咱们英语频道的编辑,郑皓文,许维珊……这是陈依依,咱们频道新来的同事。”我注意到,姚瑛嘴上说得热情,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比我入职那天还要冷漠。陈依依向我们点头致意,小声地说:“以后还请大家多帮助。”

    我有点纳闷:就目前的工作量来说,英语频道人手足够啊,干吗又招个人来?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中只一闪就消失了,因为姚瑛开始布置工作了:“这月13号,也就是周六,要召开第一届政府经贸论坛,地点在市会议中心,这事你们都知道了吧?会期3天,也就是15号闭幕。这个论坛非常重要,全市各大媒体要对它做联合报道,咱们公司承担了网络报道的任务。具体来说就是,13号上午在新闻频道和英语频道以中英文文字直播的形式报道开幕式;13号下午和14号全天的会议发综合报道;15号上午是闭幕式,也要做文字直播。”

    “我们为什么不做视频直播啊,那不是比文字直播好看多了?”郑皓文提了个问题,这也是我想问的。

    “因为电视台那边和咱们有协议,他们在电视上和咱们网站首页上做视频直播,咱们只能做文字直播。”姚瑛耸了耸肩,露出无奈的表情。她看看我俩,又接着说,“上午开会跟领导讨论了一下具体的人员分工。这三天我跟皓文,还有新闻频道的刘彦俊和王晖去现场采访;英文的文字直播由维珊你来负责,中文文字直播是新闻频道的黎呐来做,待会我再跟大家具体说下都要做些什么。依依刚来,对咱们的工作还不熟悉,这次就不给她派任务了。”姚瑛又补充了一句,“现场的工作会很辛苦,所以就让维珊在‘家’盯直播。皓文,咱俩就多承担一点吧。”我听到郑皓文“哦”了一声。

    我别提有多失望了。我早就发现,英语频道听起来挺了不起,但实际上是个边缘化的频道。有一次章总编无意中透露,作为我们全市目前唯一一个“准”门户网站,动感北方必须有英语频道,说白了,英语频道就是用来为整个网站装点门面、提升档次的。在网站后台可以看到各个频道的访问量,英语频道最多时一个月也就有几十次,里面说不定还得有一多半是误点进来的。也是,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才有多少外国人呢?每次想到这,我都未免有些泄气。

    边缘化也就意味着没什么机会。眼看着别的频道做得有声有色,我羡慕得眼睛发蓝。各种会议、仪式、活动、演出、比赛等等都会派相关频道的人去采访,他们见识各种新奇的场合,带来各种有趣的消息。而同样是编辑的我们就只能对着电脑,把他们写的稿子翻译成英语,配的照片自然也是他们拍摄的。这次好不容易有这么个出去采访的机会,却没我的事!更让我不舒服的是,我还要与黎呐搭伴值班!我想起来,虽然我们频道与新闻频道的关系这么紧密,但我至今还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

    距离8月13号还有十来天,章总编不时地把那4个将要去现场的同事找去,羡慕之余,我也很想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做准备的。记得章总编说过,我们是大家轮流出去采访的,谁都有机会,我当然想要提前学习学习——未雨绸缪嘛!但看着他们忙得脚不沾地的样子,我也不好意思问。

    但眼下,还是要顾着文字直播的事。在完成每天的日常工作之余,我到处寻找其他网站做过的文字直播,想看看需要抓住哪些“点”,直播文字又该怎么写。一找起来才发现,可参考的东西几乎没有。汪彬说黎呐做过很多次文字直播,很有经验,我可以向她请教,但我一想起她那冷冰冰的眼神……算了,还是自己来吧。在宝洛时那么艰难,我不是也扛过来了?

    姚瑛把陈依依安排在了我右边的那个空座位上,只草草给她讲了讲英语频道的大致情况,又把我们三个每天更新新闻的工作分出一些交给她,就不再管她了。陈依依倒真有办法,就势来了个“近水楼台先得月”,只管缠着我问这问那。这可真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按照公司规定,辅导新编辑是频道主管的职责之一,什么时候成我的事了?

    我惊讶地发现,陈依依的英语居然差到连一条简单的新闻都读不下来!我的亲娘啊,她这样可怎么工作?我指导她工作也就罢了,难道还要教她英语?我蒸馒头还要先种麦子不成?公司为什么要招一个不懂英语的人来做英语编辑啊?而陈依依也真就把我当成了英语私教,问我的问题很快就不限于工作上的那些事了。没过几天,她干脆背来一堆英语辅导书和试题集,大模大样地在办公室里上起了英语自习课。

    不多久,我就被陈依依搞得不胜其烦。

    *****

    8月13号,周六。论坛上午9:00开幕,我不到8:30就走进了办公室——这是我一直以来的习惯,有事提前到,以便最后做些准备、稳稳心神。进了公司大门我才第一次发现,原来每个周末编辑部都有这么多同事来值班,今天自然也不例外。这样好,免得我跟黎呐单独相处了——虽然我们的座位离得不近,她还是背对我坐着的,但是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冰冷的气息就像……就像液态氮,不但自己冰冷彻骨,连她周围的空气都似要给冻上了一般。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姚瑛和郑皓文的空座位——他们应该已经在会场就位了。

    我刚坐下来把电脑打开,就看见汪彬和黎呐一前一后匆匆地进来了。汪彬是来坐镇盯直播的,昨天下午章总编给我们开会时就交代过了。她一边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一边迅速往编辑的办公区扫视了一圈,一眼看到我,脸上顿时绽开了笑容,冲我招了招手;我也站起来向她挥手,算是打过招呼。黎呐依然挂着一张pokerface,目不斜视地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离9:00只差5分钟了,我在座位上挺直身体做了三个深呼吸。最后那一下深得过了头,我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我想起章总编昨天说的话:人家开会可不管你直播不直播,没人给你时间琢磨,你得同时做到耳朵听着、脑子想着、手里写着才行——倒有点像同声传译。章总编还说,这是我们公司第一次做英语的文字直播,公司同样是毫无经验。嚯,我还成先驱了!

    9:00,开幕式准时开始,我也迅速投入了工作。我要做的是,一边看着我们网站首页上的直播视频,一边用英语将要点写下来并上传,不用写很多,只需一两句话说明大会当前做的是什么就可以了。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但这项工作要求人的注意力始终保持高度集中——更何况我既要听懂中文的意思,又要避免受到中文的干扰。

    我双眼紧盯直播画面,把耳机的声音调到略大,一来为了听得更清楚,二来也能阻隔外界的干扰。我真要感谢大学时的自己,当校报编辑时逼着自己练就的盲打技能,这次可派上了大用场:我的手指自己知道键盘上的每个字母在哪里,我的脑子只消想着单词和句子,双手就能把它流畅地打出来。几条消息过后,我渐渐找到了感觉,知道哪些点必须写,哪些可以略过。心里越来越有底,我也不那么紧张了,不过还是丝毫不敢松懈。

    终于听到主持人宣布开幕式结束,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摘下耳机,身体下意识地往椅背上一摔。背部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我不由得低声“哎哟”了一声,又弹坐了起来。我看了看电脑屏幕上的时钟,已经11:30了?两个半小时我居然一动都没动,此时身体就像锈蚀已久的破机器,不管哪个部位动一下都像被割了一刀似的疼。我咬牙忍着痛,一点点地活动着身体的各个“零件”,关节的“咔吧”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妈呀,我不会瘫痪了吧?我的眼睛无意中越过办公桌上的隔板看到了斜对面的黎呐,只见她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连耳机都没摘。

    汪彬揉着肩膀走了过来,看看我又看看黎呐:“累坏了吧?你俩发的消息可真不少,我差点都审不过来了。你们先抓紧时间休息一会,12:00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上个月公司刚把加班餐的标准提高到每人35块,不错吧?下午的会2:00开始,不过下午不用直播,咱们能轻松一点了。”

    下午和周日确实轻松了不少。按照事先的安排,我和黎呐只需在每个发言的人讲完话或一段议程结束之后写一篇简讯即可,详细的采访报道将由前方那几位来写。周一上午的闭幕式虽然也是直播,但一来闭幕式时间比较短,只有不到一个小时就结束了,再者也是因为有了开幕式直播的锻炼和思想准备,倒也不觉得那么难过。饶是这样,我的神经依然差点绷断,我觉得我活了20多年积攒的元气都在这两天半的时间里耗尽了。不过看着直播页面上一条条的文字,心里还是说不出的舒畅,满满当当的成就感简直要从心里溢出来了!

    “真不是人干的活。”中午吃完饭,我正在茶水间打水,身边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刺得我浑身一凉。我吃惊地转头看去,怎……怎么,竟然是黎呐!她目不斜视地站在水槽前刷着手里的杯子,依然面无表情。她是在跟我说话吗?我看了看四周,茶水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看来她的确是在跟我说话。

    “他……他们在前方的更累吧?晚上还得……呃……赶稿子。”我试探着搭话。第一次跟黎呐说话,我竟有点紧张。我记得周末两天的详细报道都是凌晨2:00多发到网上的。

    “累是肯定的,不过绝对没有咱俩累。”黎呐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小声说道,仍然垂着眼皮。哦,看这意思,她确实是来跟我说话的。黎呐……跟我说话?

    “那个……怎么说?”我还是觉得别别扭扭的,但又抑制不住心里的好奇。

    “你中午有事吗?要是没事的话咱俩出去走走。”黎呐压着声音,但语速很快。

    我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看来她是有话要对我说。虽然有些不自在,但好奇心终究还是占了上风——她,会跟我说些什么呢?

    动感北方所在的这座32层办公大楼位于电视台大院的一角,我们公司只占据了大楼的第10层,其他各层都是电视台的地盘。进电视台大院和这座大楼要凭“入门证”,我们的入门证和电视台的一模一样,看到过我这张入门证的人都特别羡慕我在电视台工作。其实动感北方虽然号称是电视台的官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各干各的,心理上我们也从没觉得自己是电视台的人。电视台大院侧门外有一条安静的小路,就叫做“电视台路”,路两旁的大树枝繁叶茂,看样子少说也得有20来年历史了,我特别喜欢在这条路上散步。

    盛夏已过,空气中不再有那种黏腻的感觉,早晚温差渐渐拉大,但中午还是很热的,好在有这些大树遮阴。我和黎呐肩并肩默默地走着,谁也没说话。黎呐低着头,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我的心里则有些七上八下的,手心也冒出了薄薄的冷汗。跟黎呐单独相处的感觉很奇怪,不同于和陌生人的相处,可也不像是和认识的人在一起。

    “这种盯会场的采访我也去过,”离开电视台大院有一段距离了,黎呐终于开了腔,“一般都是两个人去,互相就能有个照应,中间休息一会、上个厕所什么的都没问题。你再看咱俩,倒是在办公室里坐着了,这两天你屁股离开椅子了吗?”黎呐的语调和她的表情一样,冷冰冰的,“再说他们那几篇破稿子,哪个会议的主办方不预先给媒体准备通稿呢?他们拿过来稍微改吧改吧,这就算一篇;会后跟着其他媒体一起采访几个重要人物,把人家说的话整理整理,中间加点串词,再写个开头结尾,这又是一篇。英文稿都是丢给你翻译的。你也看到了,会议下午5:00多就结束了,4个人写这么点东西,至于搞到半夜?那是故意拖到那时候才发给领导审的。一天就干这么点事,还用得着4个人?深度报道?真正的深度报道他们才写不出来呢!回头你看看他们写的和别的媒体的,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这……”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外出采访这种事,各个频道的主管都攥得紧紧的,每次带着去的也总是那几个人。轮着去?这话也就骗骗小孩子吧!你知道是为什么吗?”黎呐把头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因为有好处啊!”

    “采访……能有什么好处?”我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回过头去看着她。

    “小姐,你可真单纯!”黎呐把头缩了回去,斜着眼像看外星人一样地看了看我,“算了,这些事你以后就知道了。”黎呐摇了摇头,“再看咱俩,咱们做的可是直播!稍微走个神,一个要点就错过了,或者发消息的频率低了点,领导就得过问。别人还觉得咱们就这么坐着,喝着水,看看电视,跟度假似的。你看着吧,今天下午那几位肯定不会来公司,咱俩这两天半累得半死,还得接着上班。”她又瞥了我一眼,“公司肯定要开总结会……嗯,我猜就在这周五……他们准是变着花样说自己怎么怎么辛苦、克服了多少困难,最终不辱使命,诉苦加邀功。你就等着看大戏好了,明天开始表演‘疲惫不堪’。”

    “那……要是他们总这样,领导不知道吗?”

    “小姐,你可真是个乖宝宝!”黎呐又斜过眼来打量着我,脸上的表情就像是撞见了一个白痴,“哪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手机,不耐烦地说:“回去吧,该上班了。”

    我记得之前听别人说过,黎呐在动感北方刚成立时就来了,是公司的第一批员工。和她同时来的那些人大多已经离职,留下来的也早已升任主管、主任,只有她还在最初的岗位上。对于公司的情况,她了解得多些倒也不奇怪。但她今天说的这些事情大大超出了我的理解,可以说几乎完全颠覆了我对领导和同事们的印象,他们果真像她说的这样吗?

    黎呐催促我回去,看样子是不打算再说什么了,我也只好收起了好奇心。

    果然,一个下午都没见到那四位的影子。我伸长脖子,越过办公桌上的隔板看向黎呐,只见她的背影端坐在电脑前,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我缩回脖子,暗自笑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那四位来上班时,无不睡眼惺忪、蓬头垢面,简直就是按照黎呐的“剧本”来演的,我差点笑出了声。奇怪,之前有那么多人出去采访过,我怎么就没注意到这些?还是说别人不这样?

    果然,周三上午收到了公司的通知:本周五下午2:30召开本次论坛报道的总结会,请全体员工务必准时参加。我看着这条通知,目瞪口呆。

    “都是一成不变的套路,你在公司待久了也能预测。”今天午休我主动约黎呐出去散步,向她表达我对她“神”预测的惊叹之情时,她不以为然地答道。

    黎呐低头看了看地面,又说:“后天那个会就是给那四位开的表彰大会,没咱俩什么事,你听着就是。”

    “啊,不能吧?领导明明也给咱俩分配了任务嘛!”她这话说得我可不高兴了。中英文直播页面上填满了我俩发的消息,领导怎么会看不见?我想起那两天半的直播,脖子和腰又开始隐隐作痛。

    黎呐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我也只好闭上了嘴。

    周五下午,13楼大会议室,动感北方100多号人悉数到场。这个会议室也是电视台的,每当我们开全公司大会时就会借用。领导们和将要发言的人已先于我们在主席台上就座了,我扫了一眼,有王总裁、章总编、汪彬和刘彦俊。

    章总编发表了一个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刘彦俊便开始代表前方四位记者汇报那几天的工作,从接到任务后如何积极筹备开始说起,一直说到为了抢占好位置,他们每天早上要赶在其他媒体记者之前到达会场;中午如何边吃盒饭边讨论工作;如何连夜赶稿,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等等,滔滔不绝地足足讲了一个多小时。台下鸦雀无声,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心里连连赞叹。每次在电视上看到记者手拿话筒、气定神闲地站在现场进行实地报道,或者把话筒“杵”到被采访人鼻子底下时,我都觉得当记者真是神气极了,但从没想到记者们在背后要付出这么多辛劳。我看到王总微笑着频频点头。

    轮到汪彬介绍文字直播的情况了,我的精神为之一振,竖起了耳朵,身体也不自觉地挺直了。汪彬努力地说着,连我们顾不上喝水、没时间上厕所这样的细节都说到了。我明白她是在极力说明我们的辛苦不亚于前方那四位,我却越听越泄气。她的发言太过平铺直叙,语调也缺乏抑扬顿挫,远没有刘彦俊说得那么精彩跌宕。我看到王总变换了好几次坐姿,台下的听众也变得不耐烦,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人玩起了手机,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我暗自替汪彬着急。黎呐坐在我前面两排,半低着头,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汪彬只讲了不到半个小时,我感觉她要是再多讲一会,台下就该有人睡着了。

    最后是王总做总结发言。仿佛是终于捱到了汪彬说完,他没等汪彬的话音落地就迫不及待地开了腔。王总一张口便大赞前方那四位,点着名字把他们挨个夸了个遍,什么“敬业”、“专业”、“精益求精”、“不辞辛苦”、“以大局为重”、“不计较个人得失”云云,末了还号召全体员工向他们学习。我无心欣赏这些溢美之词,一心只盼着听他怎么评价我们的文字直播。

    20多分钟过去,我总算听到了一句:“新闻频道和英语频道两位留守编辑在汪彬老师的带领下,圆满完成了中英文文字直播的任务。这次的报道非常成功,是大家共同努力的结果,我代表公司再次向大家表示感谢。也希望大家今后再接再厉,创造更好的成绩。好,散会!”

    完了?这就……完了?甚至连我和黎呐的名字都没提!我们两个的辛苦在领导眼里就只配得上这么不咸不淡的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我对黎呐的“预言”还是半信半疑,而现在,她的话果然字字应验。我一回到办公室就约了黎呐下班时一起走。其实她跟我并不同路,一出这个大院就各奔两个方向。但她对我的意图心领神会,欣然同意了。

    我俩绕到办公楼后面僻静的角落,这里有个垃圾桶,平时总有男士们在这里吸烟,但现在除了我俩空无一人。黎呐静静地听着我发泄,不插一言。一直等我说完,她才淡淡地一笑:“不是早就跟你说了吗?表彰大会没咱俩什么事,领导只看得到冲在前面的人。这种事以后还多着呢,你习惯就好了。”

    “这也太不公平了吧?你能习惯,我可习惯不了!”我依旧气愤难平,“王总不是当记者出身的吗?他拿脚指头想想也能想得出咱俩干了多少活!我也不图公司怎么表彰咱们,起码开会时提一句,咱们也不算白受累呀!”

    黎呐笑得更开怀了,不过那笑容也还是显得无动于衷:“你让领导去琢磨这些细节吗?”

    “这……”我顿时语塞,眨着眼睛看着她。

    “这也是主管们霸着采访机会的另一个原因,谁不想出风头啊?”黎呐收起笑容,换上了平时那副冷漠的面孔,“汪彬也是个闷葫芦,只会闷头干活,不会表功,明明干了十成,憋了半天劲也只能说出五成。你看她刚才在会上的发言,明显没有刘彦俊说得花哨吧?”

    我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此时我慢慢冷静了下来,“刘彦俊说的也都是真的吧?他们确实干了那些工作,只不过被他夸大了一些……”

    “他说的当然是真的,”没等我把话说完,黎呐打断了我,“但夸大的可不是一点半点。”

    “怎么说?”

    “比方说,他话里有个明显的漏洞,你没听出来吗?”

    “哦?”

    “他说,为了保证采访质量,他们每天在会场一站就是一整天。你记得这句话吧?我倒希望他能解释解释,什么样的会议坐着不能采访,必须站着才行。他们怎么不扎个马步,练个骑马蹲当式呢?”

    我大笑起来,胸中的郁闷顿时散去了不少——真没想到黎呐的话茬这么毒,周欣还说我嘴巴厉害呢,真该让他来听听黎呐说话!

    “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临分别时,黎呐扔给我这么一句话和一个淡漠的眼神。

    那一次的“并肩战斗”和随后的几次谈心的确拉近了我与黎呐的距离,也或多或少地改变了一点我对她的看法——至少我不那么讨厌她了。但我们仍说不上有多亲近,只是午休时偶尔会一起出去散散步。我还是看不上她那副冷漠高傲的样子,不过接触得多了,我们聊的话题倒也越来越广。

    黎呐大学时学的是新闻专业,正经的科班出身。来动感北方之前,她在电视台的一档专题节目当编导,经常和平时只能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主持人打交道,这着实让我羡慕不已。别看我们公司就在电视台的大院里,但和电视台那边并没有多少来往,更别说见到什么主持人了。黎呐有时会给我讲一些她当年做电视节目时的趣事,我也仗着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在工作中遇到问题时会去向她讨教,而她给我的指导可比姚瑛专业多了。她和周欣一样,在各自的领域都好优秀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达到他们的高度呢?

    有时我会想,要是黎呐的脾气能改一改,该是个多么可爱的人哪!

    可是,个性之强如她,为什么会主动跟我搭话呢?

    *****

    夜已深,除了偶尔远远地传来大货车飞驰而过的声音以外,周遭一片寂静。我的心却像沸腾的开水,难以平静,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今天的心情糟透了。

    今天是12月23号,星期五。上午,章总编在编辑部全体会上,表彰了4个考下记者证的同事,郑皓文和王晖赫然在列。难怪前阵子每个星期有两个下午,他们都不在办公室,姚瑛只含糊地说他们去上课了,也没说上的是什么课,还让我替郑皓文盯一盯他负责的那块工作。今天开会我才知道,原来他们上的是公司给他们报的考前辅导班。章总编说,之所以让这6位同事去参加考试,是因为“他们的工作表现优异”,另外,“公司每年都有一定的报考名额,大家只要努力,都会有机会”。呵呵,他们还说过外出采访是轮流去的呢……

    今天我放在公司冰箱里的午饭,下班时忘了拿,得等到下周一才能把它带回来了,可也不能吃了,好浪费。中午之所以没有吃它,是因为黎呐请我出去吃饭;她之所以请我出去吃饭,是因为她辞职了,上午已经交接完工作并办好了离职手续,下午就要走了,当然,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她在饭桌旁告诉我这个消息时,语气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却把我惊得目瞪口呆,筷子上夹的菜滑落下来都不知道。

    她看着我傻愣愣的样子,嫣然一笑:“公司里的人有进有出,不是很正常吗?你不也是跳槽来的?”

    这顿饭我没怎么吃,离别的伤感在胸中弥漫,堵得我什么也吃不下。我好像有很多话要对她说,却又想不起要说些什么。可偏偏她的话也不多,只偶尔淡淡地说上几句,就像相熟的朋友随便吃个饭那样,却更加重了我的伤感。

    我问她是否找到了新工作,她说,是找好以后才辞职的。“我有个学姐在一家文摘报社工作,最近他们那招编辑,她问我愿不愿意过去。待遇是比咱们这差了点,但她说他们那人际关系简单,工作也没那么累。这很合我意,就去面试了一下……如果这工作真是像她说的那样,我就打算一直干下去,不再换了。”她笑了笑,又补充了一句,“我还是更喜欢做传统媒体,也喜欢……轻松一点的生活。”

    下午黎呐走时,只有刘彦俊跟她握了握手,整个公司再没人跟她道别。大家像往常一样工作,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仿佛她是透明的。她经过英语频道时,我起身追上她,把她送到楼下的大堂。本来还想继续送她出大门的,她却停下脚步,转过身对我说:“就送到这吧,谢谢你。”

    “我……我以后还能和你联系吗?”我着急地问。

    “当然,你不是有我的手机号吗?快回去吧,外面冷。”黎呐说完,转过身要走,突然又停下了,转回来看着我,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你……多保重。”

    我看着她的脸,觉得她话里有话,但她不再多说,我也不好再问,只认真地点了点头。

    *****

    近一个月来,英语频道一直在忙着改版。所谓改版,就是重新设计了版面,又增加了几个新栏目。主要是设计部和技术部的同事在忙,但编辑要和两位总编确定怎么改,还要跟那两个部门的同事沟通各种细节,这些琐碎的事情加起来,工作量也着实不少。

    被迫为陈依依量身打造的“一对一英语辅导班”终于见到了一些成效,毕竟陈依依也不是没学过英语,多少有些底子。为了能应付她提出的各种英语问题,我甚至翻出了自己的大学英语教材——有些语法点我都记不清了,可怎么说也不能让她问住不是?不过我倒是因此重新复习了一下大学所学,这么想想,心里多少平衡了些。抛开别的不说,陈依依倒确实是个用功的学生,我交代她背单词什么的,她都不打折扣地努力去做。现在她可以独立负责她那部分的日常更新工作了,不再需要我帮她确认,于是姚瑛便重新分配了工作,好让我和郑皓文腾出更多的时间来维护那几个新增栏目。

    元旦,00:25。我已经连着打了不下40个哈欠,眼泪糊了一脸,湿凉湿凉的,眼皮沉得像坠了秤砣。改版后的英语频道00:00正式上线,姚瑛让我们各自在家给每个页面做“体检”,其实就是把所有的链接一一点开,看看是否有页面显示不正常之类的问题。想不到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过跨年夜,竟是跟英语频道一起“欢度”的。我撇了撇嘴。

    一切正常。我发QQ告诉姚瑛检查结果,又等了一会,收到了她回复的“OK”。终于可以睡觉了,我又狠狠地打了一个大哈欠,没控制好力道,腮帮子差点脱臼,疼得我直皱眉头。我揉着脸,关上电脑,爬上了床。眼皮都快要掉到地上了。

    将睡未睡的混沌中,黎呐又浮现在我的意识里。她走后的第三天,她的座位上就来了一个新人——一个人,一个干了好几年的老员工,这么快就被取代了吗?是不是在大家的记忆里,也已经把这个人“删除”了呢?想到这,我心里涌起了一丝凄凉。给黎呐发个短信问候一下吧,现在就发,明天一早她就能看到了。她应该不会介意,她……她说过我可以继续和她联系的。

    我挣扎着从被窝里探出半个身子,拿过书桌上的手机。还没等我缩回被窝,它突然振动起来,震得我手和肩膀一起发麻。这个时间了,谁会给我打电话呢?

    忽然,我的第六感仿佛扫描到了什么——

    “喂,我是周欣。睡了吗,丫头?”

    我“噌”地一下坐起了身子。失去了被窝的保护,被寒冷突袭的后背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我顾不上这个,因为手机里传出的是周欣的声音,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声音啊!

    “还没呢。”我赶紧回答,嗓子因为激动和困倦有点发涩。我轻轻咳了咳。

    “好好!哎,丫头,新年快乐啊!”

    “这个点了让我快乐,我怎么乐?半夜鸡叫吗?”我还没有完全清醒,嘴巴跟脑子不在同一个空间,话没说上几句,倒差点把自己的舌头咬了。

    “哈哈哈哈!”电话那头的周欣笑得快上不来气了,“好吧好吧,我错了,我应该天亮以后再祝你新年快乐。不过你得原谅你周叔叔,我这些天忙得四脚朝天了。”

    “去你的,你是谁叔叔?”我笑了。周叔叔……这个称呼好像也不错。

    “哈哈哈……你最近好吗,工作累不累?”

    “好呢,一切都好。”

    “是吗?听你的语气,感觉可不怎么好啊!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是前几天……不太开心,倒也没那么严重啦!”聊了这么一会,我的困意消散了不少。不过被他这么一问,我的情绪又有点低落。

    “哦?方便跟你周叔叔说说吗?”周欣的语气变得认真了起来,但依然柔和。

    “没什么不方便的,但是……说来话长,我怕影响你休息。”

    “我刚忙完,正好睡不着,听丫头讲讲故事能睡个好觉。”

    我笑了。我伸出没拿手机的那只手,笨拙地把被子往身上裹了裹。我略微想了想,尽量简短地把黎呐的故事讲了一遍。

    周欣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然后“扑哧”一声笑了:“你这个同事是个聪明人啊。”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在认真向你请教呢!”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嘛!”周欣停了停,见我没说话,便又接着说,“对不起,我刚才的话可能让你误会了,不过我确实是认真的。她……你这个同事走了,你很难过,是吗?”

    “是啊。说来,我和她交往不算多,我觉得她除了有点冷漠,也没什么缺点啊!她专业上很厉害,我跟她学到不少东西呢。但她……在单位人缘不怎么好。”我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可能全公司只有我和她说话吧。”

    我听到周欣又笑了:“个性强不等于人品差,对吗?”

    “什……么意思?”

    周欣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不是也跳过槽?如果她在新单位干得开心,你应该为她高兴才是,对吗?再说,不做同事并不妨碍你们做朋友啊!”

    我想起了黎呐临走时对我说的话:“她倒是说过我可以继续跟她联系,你说我可以吗?她不是跟我客气吧?”

    “你当然可以。她很喜欢你。”

    “什么,她喜欢我?”我被周欣这句话吓了一跳,“这……你从哪看出来的?”

    “哈哈……哟,都快1:00了,太晚啦,丫头,别胡思乱想了,快去睡吧!”

    “可是你还没说清楚……”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啦!去睡吧,乖,啊!”周欣故意拖长了最后一个字的音,像哄孩子似的地说。

    “你们说话怎么都这么吞吞吐吐的!”我小声嘟囔了一句,引来周欣一阵大笑。“好吧,那我睡了。你也休息吧。晚安。”我只得叹了口气,不再坚持。我知道再怎么样,周欣也不会说什么了。

    “我会的。晚安,做个好梦。”他轻轻地答道。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周欣的名字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挂断手机。我又想了想,给黎呐发了条短信,然后缩进了被窝——既然周欣说我可以继续和她联系,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我相信周欣的话,他的话总是让我安心。我闭上眼睛,身上因为兴奋而有些燥热。

    “丫头”……黑暗中,我回忆着周欣刚才的声音和语气,嘴角不知不觉地向上翘起。一年多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联系。我不是不想主动找他,事实上,我无时无刻不想拨通那串早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但,不行。每一次,我都拼命地忍住了,因为我怕,我怕自己情绪失控,怕一念之差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怕我亲手毁掉眼前这一切。没有万不得已的事情,不,绝不能主动联系周欣。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周遭似乎变得更暗了一些。脑海中,陈依依的脸挤走了周欣的声音,我顿时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她到底还要纠缠我到几时?自从黎呐走后,原本中午不带饭的她也开始带饭了,而且每次必定要跟我一起去拿饭、热饭,吃饭时也一定要坐在我旁边;饭后不管我是出去散步还是窝在办公室里,她都要形影不离地跟着我。说真的,身边总贴着这么个“尾巴”,让我有一种被监视的感觉,搞得我非但很不舒服,简直就是恼火,我真担心有一天我会忍不住爆发出来。

    然而这一天从未到来,因为陈依依的好脾气让人实在发不出脾气。比方说吧,有时我正在绞尽脑汁地琢磨一句话该怎么翻译,就被她突然扯住我的胳膊一通猛晃,问我问题。思路被打断,一腔怒火顿时从我胸中腾起,眼看就要喷到她脸上,哪曾想她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似的,照样笑嘻嘻地看着我,一口一个“珊珊姐”地叫我,弄得我反倒开始暗骂自己小心眼了。

    陈依依这种大大咧咧又活泼外向的性格,很难不讨人喜欢,所以她来公司没多久就跟全公司的同事打成了一片。在这方面我确实佩服她,也有点羡慕,哪像我,来公司快两年了,也只是跟邻近几个频道的同事熟悉些,公司里有一半的人我甚至都没说过话。

    不过陈依依还是最喜欢“黏”着我。有一次聊天时她告诉我,她老家是山东德州,她在我们这个城市上的大学,学的是编剧专业,去年一毕业就进了我们公司。编剧?这个专业倒是挺有意思。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英语频道真的需要一个编剧吗?

    *****

    我从陈依依手里接过我的自行车,胳膊一软差点没扶住,险些连人带车摔倒在地。幸亏我反应还算够快,胯往前一拱,顶住了车子,也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我赶忙把车扶好,胳膊还在抖个不停,身上的冷汗还没消退,又冒出来一层。

    陈依依完全没有注意到刚才这惊险的一瞬。她背好背包,开心地抱了我一下,说:“谢谢珊珊姐,明年见!”然后便一溜烟地消失在了路边那栋白色的居民楼后面。紧挨着这栋楼的是一栋同样白色的写字楼,楼顶部的墙面上挂着醒目的金色大字:潮·大厦,此时在暗黑的夜色下也失去了金灿灿的光彩。这座大楼属于我们这个小城市最大的时尚杂志《潮至尚》,外观并不像它的名字那么时尚,证明着它矗立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旁边那栋白色的居民楼便是《潮至尚》的家属楼。

    这两栋楼就位于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在周围一片砖红色的居民楼中显得鹤立鸡群,几乎是地标一样的存在。还在上大学的时候,我有多少同学都向往着毕业后能进入这个杂志社工作啊!我便是他们当中的一个,我一上大学就努力考入校报社的原因之一也在于此。

    还有四天就过年了。今天中午陈依依对我说,她向公司请了假,要提前回老家,今晚去她舅舅家借宿一宿,明天一早和舅舅全家一起去火车站。她说她舅舅住在潮·大厦旁边,离我们公司只有两站路,却没有公交车可乘。她知道从公司回我家正好路过那座大厦,就问我下班后可否骑自行车带她一程。我想了想,我们走的这条路不是主干道,来往的车不多,只要小心一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问题是我不会骑车带人。

    “我骑车技术也不好,不过带人还凑合。要不……我带你?”陈依依眨巴着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我。这些天她一直是这么喜气洋洋的,想必是因为马上就要回老家的缘故。

    “你还有这两下子?看不出来啊!行,那我豁出去了。”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没法拒绝了。

    “哈哈,珊珊姐最好了!”

    我以为陈依依要去的是那些砖红色居民楼中的一座,没想到却是那唯一一栋白色的居民楼。

    我望着陈依依欢天喜地的背影喊了一声“再见”,她没有回头,也不知她听没听见。

    我的胳膊终于不抖了,身上的冷汗也消退了。我把刚才一直抱在怀里的背包放进车筐,又理了理身上的羽绒服。我抬头看看天,星星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几乎全都隐去了身影,只有鹅黄色的明月挂在空中,发出清晰的柔光。昨天刮了一整天大风,今天早上风住了,气温一下子下降了不少,但空气也因此变得清新了许多,可真像我第一次见到周欣那天的天气啊!我忽然决定不骑车了,推着它走回家去。顺着这条路继续往前,到前面那个大十字路口往右拐,第二片居民区就是我家了。胳膊腿还是有点发僵,散散步会很舒服。

    刚才陈依依骑车带着我走的这一路,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她一点没有谦虚,她骑车带人的技术的确只能勉强算“还凑合”。从我跳上后衣架开始车子就晃个不停,她每蹬一下,车身上不知哪里就会传来长长的“吱嘎”一声,听得我心惊肉跳。我侧坐在后衣架上,左手抱着我的背包,右手死死抓着车座下面的铁架,身上连一根汗毛也不敢动,手指都要挣断了。这么冷的天,我愣是满身大汗淋漓。但神奇的是,车子没倒,我也没有摔下来,就这样“吱嘎吱嘎”地一路画着S形到了目的地,我觉得至少多走了两倍的路程。

    陈依依完全不知道我的处境有多艰难,自顾自起劲地骑着,还大声地跟我说着话:

    “珊珊姐,你真轻啊,骑车带你一点都不费劲。我表妹,就是我舅舅的闺女,从来不告诉我她有多重,不过我猜怎么也得有150斤吧,不对,160斤!有一回我骑车带她出去玩,她刚往后衣架上一坐,好嘛,前轮‘呼’地就抬起来了,把我们俩全摔趴下了……你不信?我可没瞎说,有机会你真该见见她,她要是个口袋,能装下你两个!”

    “珊珊姐,你知道我妈为什么给我起名叫‘依依’吗?因为啊,她年轻的时候特别迷琼瑶小说,后来有了我,就给我起了这么个‘琼瑶味’的名字。以前我老是觉得怪怪的,就是……就是跟我同学的名字都不一样,但是后来吧,觉得还挺特别。”

    “珊珊姐,你吃过德州扒鸡吗……吃过?嘿,我敢说你吃的肯定不正宗。我们家楼下有一家老店卖的扒鸡特别好吃……没错,你说对了,是他们家自己做的,我从小就吃他们家的扒鸡,到现在还是那个味道。他们家也从来不用塑料袋包装,一直都用油纸。我这次回老家给你带一只来,你尝尝。哎呀,说得我都馋了!”

    ……

    这本来应该是一次愉快的闲聊,但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怎样才能不栽下车去,哪有心思听她说话!就连应付她的“嗯嗯啊啊”都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当陈依依终于停下车让我下来的时候,我满口的牙已经快被我咬碎了。

    车轮不疾不徐地转着,在安静的街道上发出均匀的“嗒嗒”声,敲击着我的思绪,我身上的酸痛之感也慢慢缓解了。虽说这条街原本就不热闹,但在晚高峰的时段这么清静,也还是很少见了,是因为大家都像陈依依一样,提前请假准备过年了吗?

    黎呐在那个报社干得舒心吗?是否过上了她理想的生活?元旦那天我给她发的信息她到现在也没回,唉,她这个人……她说我可以和她联系,恐怕真的就只是一句客套话——这次周欣可说错了,他还说黎呐喜欢我呢!算了。现在全公司还会想起她的,怕是只有我了吧?这样看来,前年我离开宝洛的时候,大概也不至于像我想象的那样,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困扰。也对,地球离开谁都照样转。

    前年!都已经过去两年了啊!前年,也是这个时候,春节前,我几乎是不辞而别地离开了宝洛。哼,谁让他们不跟我签合同的,还有那么长的试用期,不就是为了方便随时赶我走嘛!周欣说,我的离开让冯经理很生气,那就让他生气去吧,我还生气呢!可是,我为什么到现在还对这句话耿耿于怀呢?我已经和宝洛没有任何关系了,还在纠结什么……我真的和它没关系了吗?若没有,我为什么到现在还总想着他们,想知道公司现在的业务状况是不是好些了?况且还有周欣,有他在,我和宝洛之间似乎就仍然存在着那么一丝微妙的纠缠。

    周欣啊!我微微皱起眉头,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可真好看啊,被那样一双手抚摸着、拥在怀里该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我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他吻着我的头发,修长的手指抚过我的背,他的双臂温柔而有力……我的意识恍惚起来,就像,每次想起他时那样……

    一阵冷风钻进了我的脖子,我打了个寒颤,周欣的身影一下子消失了。我才发现,脖子上的围巾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被汗水浸透的打底衫变得又湿又凉,黏糊糊地贴在身上。我靠边停下,一只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胡乱地整理着围巾。我四下里辨了辨环境,原来已经走到了我家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