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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转眼到了开学季,猫吖带着燕燕去学校报名。带一年级学生的正好是大坑坑老四媳妇,她定睛看了看燕燕,把挂在鼻子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笔在墨水瓶里蘸了几下,

    “存生家这个女子饭都吃哪了?都上一年级了还那么高点,有六岁了吗就来报名了,太小了报上娃跟不上,太吃力了”,她倾斜着胖乎乎的上身笑着问燕燕,“你叫个啥名字?今年几岁了?”,

    “我叫个燕燕,五岁半了,”虽然是同一个村里的人,但平时很少来往,而且是在学校里,燕燕有点胆怯,声音勉强能听见。

    “你们给娃报的有点早了,明年报刚跟上么”,她又把手中的笔放回墨水瓶中,若有所思的说,

    “嫂子,你给报上去,跟不上了一年级让留一级,我们上学没学好,黑搭模糊的也不会教娃,这娃娃也要老师教导上才好好学呢”,猫吖陪着笑脸说道,

    老四媳妇想了想,又蘸了几下墨水,笔在瓶口上来回滚动了一下,登记了燕燕的信息,猫吖交了学费,到隔壁领了几本书带燕燕回去了。

    存生平时在预制厂收集了好多牛皮纸袋子,回来倒干净装在几个蛇皮袋里,还有一种上好的牛皮纸,外层覆盖着一层油亮油亮的薄纸。猫吖把这几个袋子压在箱底分开保存着,存生闲暇时裁一片折叠成钱夹,大小刚好能装进去百元大钞,外侧有对应的小口袋可以装毛毛钱和硬币,猫吖把家里仅有的积蓄都放在里面。隔段时间拿出来数数钱,写个总数在纸条上装进去。燕燕三个围在妈妈身边,齐声数着硬币,

    “一分,二分,三分,妈妈,这个是几分钱?”小燕不认识较大的硬币,拿起问妈妈,

    “那个是五分钱,你们三个乱拉乱数,小心丢掉一个”,猫吖伸出手准备把炕上零散的硬币收集起来,

    “妈妈,我觉得咱们家的钱好多呀,可以买好多好吃的,是不是?”燕燕满心欢喜的问道,

    “唉!瓜子娃,啥时候有毛爷爷的红皮多了才叫有钱,这点儿钱还不够买个牛尾巴的,再存点钱了给你们买个电视看”,猫吖收好钱夹子,放进柜子里。

    装过水泥的牛皮纸袋子要用苕帚扫干净再包书,尽管如此手上还是被沾染上水泥粉。猫吖坐在桌子旁边裁纸包书本,每包一本都用砖头压一会儿,这样包出来的书本棱角分明,存生在封面上写好书名、年级和姓名,拿开一张报纸教燕燕先认识自己的大名,燕燕在报纸上照猫画虎的一遍一遍练习写着自己的名字,笔总是不听使唤,写的横竖都看起来弯弯曲曲,猫吖手把手教她写的时候感觉很容易,松开手她自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写了一会儿没有耐心了,她翻开书本,叫来小燕和彦龙看她书里漂亮的插图,洋洋得意的说道着每幅图的画意,三个头凑在一起饶有兴致的翻看书。猫吖找来拆旧毛衣留下的红色线团,在作业本上拴上毛线绳方便翻,她把书本装进书包,打开笔盒,里面的铅笔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笔盒里,一块崭新的橡皮擦,一根自动铅笔,担心燕燕不会用浪费铅笔芯,猫吖在里面只按了一根自动铅笔芯。一切准备停当后,猫吖深叹一口气说,

    “万事俱备,我们该做的做完了,这下就要靠你自己了,不好好学习,就让老师打去”,

    “妈妈,到学校里,我们要把我四妈叫老师呢,是不是?”燕燕抬头问道,

    “就是,你四妈姓任,到学校里就叫任老师,唉!燕燕爸,那个嫂子是民办的还是正式的?我记得她和邓家庄李文汗都是民办的?就是吗?”猫吖问存生,

    “还有五队马荣,邓家庄陈淑琴好像都是民办的,就校长马志礼是公家出来分配的,其他我都不清楚”,存生说着,手里端着泡茶的罐头瓶,水已经泛白了,大片的茶叶沉在杯子底,上面有一两片悬浮着。猫吖接过来一口气喝完了又添了一杯。

    “我一天泡点茶,你们娘几个吸溜吸溜都给我抿完了”,存生笑着说,

    “你自己看看你的杯子边,一圈茶垢渍,像尿盆边边一样,里面脏的都看不清楚了,我不给你洗你的茶杯子就像熬罐罐茶的缸子一样黑了,还嫌我们把你茶吸溜完了,我们不嫌脏你还倒打一耙来了”,猫吖说道,

    “我就那样一说,你一连串的理由等着呢,啥事情从你嘴里吐出来都是有理的,你就是个熊有理”,存生指着猫吖的头打趣道,猫吖低头憨笑,还不忘再狡辩,

    “就是么,没有我你不知道邋遢成啥样了,衣服我不要着换洗,你一声不坑能穿一年,脚不喊你洗,指甲不喊你剪,头发不喊叫着给你推,估计你就成了野人了”,猫吖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存生猫着腰学着猫吖的口气重复着她刚才的话,端来水杯递给她示意她喝水,猫吖喝了一大口,存生转身出去,故意在猫吖头上使劲弹了一下,猫吖哎呦一声,摸着头,

    “唉!我把你个老坏怂”。

    燕燕上学从不迟到,王家奶奶不会看表,天麻亮公鸡就打鸣,叫到第二遍,王家奶奶拉开窗帘看看外面,就喊她赶紧起床穿衣服,刚开始的几天,猫吖领到坡头上老三家房背后,看着她自己去学校,有时候出门刚好碰见老五家上五年级的翠玲,就让跟着一起去了。渐渐地,她就自己起来背着书包去学校,有几次夜里月光照的院子泛白发亮,公鸡打鸣早,王家奶奶催促燕燕赶紧收拾,去学校的路上静悄悄的,满月如银,星辰闪烁,燕燕踩着脚下自己的影子一个人走在路上,偶尔听见山谷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吼叫,她经常听见这样的声音,步伐坚定的背着书包走向学校,只是心里纳闷,怎么路上一个学生也碰不到,校门上别着锁子,她坐在旁边的石墩上看天上的星星,月亮渐渐隐藏进了云里,星星也没有刚来时那么多了,零星的散落在空中,周围变得昏暗模糊,好久,她隐约听见有人走近。开门的李老师走进一看有人,说道,“这肯定又是老人带着睡的,不会看表光凭感觉判断时间,这几天晚上夜亮的,大半夜鸡就开始打鸣,这娃可能坐在这里等了一两个小时了。”

    燕燕在班上个子最矮小,坐在教室的最前排位置,字母拼音的学习很轻松,猫吖之前教过她一点儿,右下圆圈b,左下圆圈d,她背的滚瓜烂熟,提笔却分不清左右。任老师经常让没有学会的孩子在教室外面的空地上,每人拿根树枝在地上重复写,边写边读,燕燕喜欢被赶出来在教室外面写字,老师没功夫搭理他们的时候,他们正好逮着机会玩,两三个头凑到一起叽里咕噜嬉笑,眼睛不时的往里面瞄一眼。数学对于她更是一头雾水,10以内的加减法还可以拿出手指头算,超过10她就不知道应该到哪里借手指头,每次上课回答问题她都把头埋的低低的,生怕老师叫到她。只要上体育课她就最开心,数学李老师也是体育老师,吹着哨子带他们在操场上跑两圈,就让他们自己在操场上玩。李老师拉着架子车就去铲粪打扫厕所。敞口的一圈围墙中间隔开,前面是男老师和男学生的,后面则是女老师和女学生。厕所里没有蹲坑,燕燕感觉很像家里的牛圈,地上都可以随地大小便,脚踩在大家习惯踩出来的两边,有时候蹲下身子尿尿,屁股会碰到屎。进口的角落有一堆干土,上完厕所擦屁股就找土疙瘩,有时候没土疙瘩了,燕燕就学着其他同学,在墙上掰墙土擦。她的裤腰后面和裤腿两侧老是会尿湿,裤腰湿漉漉的不舒服,她就把里面的衣服垫进腰里。李老师隔三差五拉着架子车收拾厕所,把粪土拉到学校旁边他家的地里,然后拉一车干土倒在厕所口上。下雨的时候,厕所里面泥水混浊,大多数学生都坐在厕所外面的树林里方便。燕燕找不见下脚的地方又憋不住尿,偶尔会尿湿裤裆,等到放学回家裤裆已经干的差不多了。在学校,老师布置了要交的作业,到最后催促着收作业时,燕燕和几个小孩总是因为不会写急的哭起来,这时班里有几个留级生会帮助他们几个小同学写完交给老师,虽然在同一个班里,燕燕总是管他们喊姐姐,作业不会写时便喊“姐姐们”帮忙。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她也不知道,回来到家里猫吖问,只说老师没有让写作业。带着小燕和彦龙一起玩她在学校老师教他们玩的游戏。她和小燕在地上相对而坐,双脚垫在对方的屁股下面,拉紧彼此的胳膊,她抬起屁股小燕跟进一步,像荡小船一样起伏跌宕的前进,学校里的孩子管这种游戏叫划船,找好同伴比赛谁划的更远。她最喜欢丢手绢,小朋友拿着手绢转圈圈时她总是扭着头四下观望,希望能丢在自己身边,她也好早早准备跑不被抓住,可是每次都没有人丢到她身后。回到家里她带着小燕和彦龙玩,这样她总能拿到手绢,又觉得人太少了不好玩。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看他们在院子里跳弹,嘴里嘀咕着,“这个猴女子,不知道学校里先生都教了些什么,作业都不布置,回来在家里猴精开了一个顶两个,啥都没学到,考试的时候考个鸡蛋背回来。你妈收拾你我可不管。一天和着两个小的,闹腾的能翻天”,

    燕燕听见奶奶唠叨,跑到跟前说,“我妈才不打我呢,我们没有考过试”,

    “你回来也不见你写作业,先生一天不给你们教写字,净教你们胡猴呢?还不考试,那是没到时候呢,我看你考几个鸡蛋背回来呢?”奶奶说道,

    “奶奶,我考三个鸡蛋背回来,你给我们三个煮了我们一人一个吃,能行吗?”燕燕偏着脑袋想了想,数了三根指头指向奶奶,

    王家奶奶扑哧笑出声来,随口吐了一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了燕燕脸上,“你一天喂嘴的就在嘴上下功夫,你试一下考几个鸡蛋回来,看你爸你妈咋收拾你”。

    浑浑噩噩的混到了期末考试,卷子铺在燕燕眼前,老师走到她跟前写上名字,告诉他们在括号里填上相应的字母,她就把会写的拼音字母挨个写一遍,看见括号随意写上简单的汉字。考数学时她假装很认真的数着指头算,然后把等于号后面都填满。油印的试卷手一摸卷面就模糊不清,考完试回到家,燕燕的脸和手像是掏碳归来,尽管每天放学回到家,她手和脸都没干净过,王家奶奶边给她擦拭边笑话她说,“人家都把墨水吃到肚子里,你弄的满脸都是,合着都做的表面文章”。

    燕燕理所当然的在一年级留级了,两门课程都没及格,那时候两门课程都不及格是升不了级的。第二年,小燕也报上了一年级,和燕燕一个班学习。燕燕成了班里的好学生“姐姐”了,小燕不会写的字,不会算的题燕燕一手包办。李老师讲完课喜欢列数学题算式在黑板上,叫几个同学上去演练,小燕被叫到了上去,她拿着粉笔站在黑板前一动不动,其他同学都算完站在了一边。李老师提醒了几次无动于衷,上前一脚踢在了小燕屁股上,小燕一个趔趄没站稳当,从讲台上摔了下来。正值玉米成熟的季节,猫吖前一天下午给她们炒了玉米粒,早上出门时两个把口袋装的满满当当的。玉米粒像弹珠一样跳弹着随地打滚,讲台上,桌椅下面到处散落着,小燕赶紧爬起来,也不顾李老师,自己满地捡玉米粒往口袋里放。下面一阵哄堂大笑,有的同学俯下身捡滚在自己脚下的玉米粒,李老师顺手拿起讲桌的三尺教棍,啪啪啪在桌子上使劲敲了几下,顿时教室里寂静无声。正好下课的哨子声响起,李老师阴着脸合上书本出了教室。又是一片哗然,同学们有的捡地上的玉米粒,有的相互嬉闹。燕燕赶紧走到小燕跟前,拍了拍裤腿上的尘土,把讲台上零散的玉米粒捡起来放进小燕的上衣口袋里。领着她出门去了厕所,扒拉下裤子检查她的屁股,问道,“李老师把你踢疼了吗?哪里疼给姐姐指一下”,

    “没有踢疼,从讲台上跌下来把腿弄疼了,姐姐,还有些玉米豆豆没有捡上,怎么办?”小燕边提裤子边说,

    “不要紧的,你口袋里还有这么多,不够了我再给你分些,那些就不要管了,有的跌到地上粘上了土就不好吃了。李老师最爱打人了,去年拿棍子敲我的脚踝,回去我一看都青了。回去不敢给妈妈和奶奶说咱们挨打了,不然妈妈又要说咱们在学校没有认真听讲,好不好?”燕燕叮嘱小燕道,

    小燕连连点头,燕燕继续说道,“反正也不是光咱们两个挨打,李老师打人心狠,前几天都把杨静打得走路一瘸一拐的走了好几天,咱们班同学都害怕李老师,刚才他打你的时候,把我吓得牙齿不停的打颤,幸亏下课了,唉!”燕燕领着小燕边走边说,宽慰小燕,感觉自己也轻松了好多。

    为了方便上学时早上洗漱,猫吖把燕燕和小燕的头发都剪短。王家奶奶每天早上给燕燕梳头发时,都习惯唾唾沫在翘起的头发上,头发干后总有一股难闻的唾沫星子味道,燕燕不爱奶奶给她梳头,总是嫌气那一股子奶奶的味道。她把小燕推到前面让奶奶给小燕梳头,梳完了她自己拿梳子梳头,枕头上摩擦的卷头发怎么也梳不平整,还有静电惹得头发跟着梳子扬起,燕燕只好学着奶奶的样子,把梳子在嘴巴里抿上口水,这样梳头发果然不再乱窜了。她也习惯了用口水梳头发,有时早上起来头发太乱,她总是要把翘起来的头发梳下去,课间活动时,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指着燕燕说笑,

    “看这个女子,每天都把头发梳的湿漉漉的,像她们家牛早上给舔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