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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随着天气转凉,秋收结束,庄稼地里又恢复了往日的苍凉,几块地里没有剁的玉米杆耷拉着脑袋随风“沙啦啦”的作响,还有几户人家没有拉回去玉米杆,堆成一摞一摞的摆放在地里,有的被风刮倒,横斜着躺在地里。柳树的颜色暗绿泛黄,迎风摇曳的叶子徘徊着寻找归宿,最后落在杂草丛或避风的墙角处,此时的塬上像一幅以土黄色为主的斑斓画卷。存生和猫吖晚饭后拉着架子车来揭玉米薄膜,猫吖两脚叉开踩在薄膜两侧,猫着腰撕扯起一片薄膜拿在左手,右手刨开压着薄膜的土块,抖落薄膜里面的土疙瘩,卷成团扔在一边。包裹着脸颊的纱巾边角迎着风扬在肩膀,一双白色的线手套已经完全变成了土的颜色,食指戳穿露在外面,指甲缝隙里钻满了土。存生跟在后面抡起镢头挖玉米茬,挖出来用镢头背使劲地敲打里面的土,勾起堆放在一边,他不时的用脚踩着镢头,唾一口唾沫在手心,相互搓几下,又抡起镢头铆足了劲挖下去,镢头起,玉米茬带着一大块土连根拔起,存生一镢头下去,土四散开来,玉米茬顿时呲牙咧嘴的裸露在地面上。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们拉着架子车先把揭起的薄膜装起来倒进不远处的浅沟里,以前那也是小陈村一块平坦的地,后来人盖房子垫地基,在那里取土后变成了一个浅坑,日久无人经管,渐渐地,人们把一些无法焚烧的垃圾都往里面倒,最多的是塑料薄膜,有的挂在旁边的杂草杆上迎风招展,存生倒了两车子进去,拿铁锹在边上铲了些土压住薄膜,以免被风刮走,吹进庄稼地里。猫吖搂起一捧倒进架子车,存生拿着镢头往一起收集,一阵沉默后,存生说,

    “把这些玉米茬倒场里还是门外面福祥家窑背上?我看倒门外面去,晒几天把里面的土再用镢头敲打几下,他奶奶揽着烧炕也方便”,

    猫吖头也不抬,双手揽起一捧玉米茬倒进车厢里,说,

    “就倒门外面去,晒干就填炕了,放场里上来下去的跑了趟数了,两个炕都烧,这些玉米茬也烧不了几天”,

    “比起往年,今年的玉米棒子好多了,糜子、谷子也收了些,总算秋天粮食收成还可以”,存生接着说,两个人装满玉米茬,存生拉着架子车,猫吖跟在旁边推着车子,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蛐蛐在路两侧低声吟唱,偶尔有蝙蝠撑开了翅膀从头顶掠过。猫吖加快脚步和存生并排走着,一只手抓着车梁说,

    “这几天晚上老鼠多的,咱们又没有个猫,半夜里能听见老鼠在玉米架上窜上窜下,我看咱们不打老鼠,就把那些玉米糟蹋的不成样子了,主要在人吃的东西上连拉带尿的,想起脏兮兮的”,

    “就是,妈昨儿个还说,她每天扫院子,玉米架下面一层老鼠吃的玉米渣,还说过几天去五队表叔家,看猫下猫娃儿了给咱们捉个回来,秋天地里没啥吃了,老鼠也跟回来了,而且今年的老鼠比往年的还多”,存生说,

    “今晚上咱们两个听见有动静就打,追打上几天或许这些老鼠害怕不敢再来了”,猫吖说,

    “只要有吃的,老鼠还害怕啥呢,咱们害怕老鼠把窝按在院子里,那东西一窝要生十几个,繁殖的快”,存生说着,

    “吆!那碳窑旁边可能已经打了个窝,我那天取碳的时候看见,准备吃了拿水灌呢,后来怎么忘记了”,猫吖想起来抬高了嗓门说,突然心里一阵焦躁,她性子急心里装不住事情,脚步不由得自己加快了,一心想着回家看看那个洞还在不在。

    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歇脚,他看着天色渐渐黑了,存生和猫吖还没有从地里回来,背了一背篓牛草倒在牛窑的槽里,把牛饮了拉进来拴到里面的槽头。刚拍了拍腿上的土,一屁股坐到门槛上,忽然想起她的砖头今天还没有浸泡,大声喊在外面玩的燕燕,

    “燕燕,你进来把我的砖头拿出去给我泡在水槽里,怎么拴了个牛忘了,现在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你听见了吗?快些来”,

    燕燕带着小燕和彦龙在门外和婷婷、兵兵一起玩闹,正在兴头上,听见奶奶的喊叫声全然没有搭理,王家奶奶等了好一会儿又喊开了,

    “小燕,你来给奶奶抱出去,燕燕这个懒怂,以后有啥好吃的都不给她给,平日里偷的给她的东西还不如喂了狗去,小燕,你来放了,晚上我给你取苹果吃,小燕——小燕”,王家奶奶放大了嗓门喊着小燕,小燕从洞门里跑进来,直接进了窑爬上炕把砖头取下来,抱着出去放进水槽里,然后一溜烟的跑进来说,

    “奶奶,你给我给个苹果吃,我都给你抱砖了,他们两个没人管你,你不给以后我也不管你了”,

    王家奶奶起身走进窑里,伸手摸藏在衣服里侧的钥匙,边说边开柜,

    “一个个都喂嘴的不像啥”,

    她取出一个红香蕉苹果,用手擦了擦递给小燕,叮嘱说,

    “赶紧吃,别拿出去惹贱”,

    小燕咬了一口苹果,转身就往外面跑,大声喊叫道,

    “姐姐,彦龙,奶奶给我偷着给苹果了,没有你们两个的,我给奶奶取砖头了才给我的”,

    王家奶奶顺手又拿了两个苹果放在柜子上面,随后锁上了柜子,她知道要给必须三个每人一个,洞门里,燕燕扯着嗓子喊着进来了,小燕和彦龙紧跟在后面,

    “奶奶,你给小燕给了个苹果,我也要”,

    “还有我,我也要一个苹果”,彦龙跟着喊,

    王家奶奶把苹果分给燕燕和彦龙,骂道,“吃好吃的跑的比谁都快,让你干点活,喊破了喉咙没有一个人搭理,以后再喊不言传,啥好吃的都不给”。

    “那我昨天也给取砖了,你怎么不说?”燕燕咬了一口苹果歪着头问道,

    “我前天还给你拿苕帚了”,彦龙想了想接着说,

    “赶紧吃苹果,一个个嘴头都厉害很”,王家奶奶坐在炕头上,取下帽子双手往后梳理着头皮,她自从夏天的时候头开始发胀,一到晚上带着两侧的耳朵呜呜作响,吃了几顿药不顶事,听人说睡前把砖头在凉水里浸泡,睡时垫在枕头上睡觉,能改善头昏耳鸣的毛病,从那以后,王家奶奶就坚持枕着砖头睡。

    深秋的夜晚,蛐蛐在窑洞外不停地低声鸣叫,燕燕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王家奶奶盘腿坐在炕头上,面前的簸箕里放着一堆玉米棒子,她一边看电视一边搓玉米,右手拿着一个玉米芯,顺着一道戳开的缝相互揉搓着玉米,玉米粒四散溅落,小燕和彦龙跪在旁边捡溅到炕上的玉米粒。猫吖坐在凳子上,双腿中件夹着一个蛇皮袋子,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玉米,不时转过头瞄一眼电视。燕燕站在妈妈对面也跟着揉玉米,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电视看,忘记了手里的玉米。存生提了一笼玉米棒子进来,坐在地上拿着一个锥子从玉米中间戳出几道缝,喊燕燕给王家奶奶和猫吖各拿一些过去。戳的差不多能供住他们,存生又拿着袋子装簸箕里面的玉米,把装满的玉米袋子拎出摆放在门外,又提着笼出去拿玉米,刚走到玉米架前站定,一只老鼠“搜”一声跳下玉米架,慌不择路,窜进了猫吖和存生睡觉的窑洞,存生被惊了一下,急忙喊,

    “快出来打老鼠了,跑到岁窑里进去了”,

    猫吖急忙跑出来,在墙角拿着一根棍子跑了过来,燕燕也跟着跑了出来,小燕和彦龙也着急发慌的撒着鞋子跑了出来。

    存生和猫吖关上窑门,在里面翻腾着捉老鼠,燕燕三个兴奋地跳起来扒在窗台上看,三个你拉一把,她拽一把,争抢着往上跳,彦龙索性搬来了一个高的木凳子站在上面看。存生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一根短木棍在柜子下,粮食袋子下面到处翻腾着找,猫吖半蹲着,手里紧紧握着棍子,等着存生把老鼠赶出来,存生拿棍子拨弄柜子下面的鞋,老鼠蹴遛跑到了炕边,存生赶紧喊,

    “快看,出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猫吖看见老鼠出来,抡起棍子使劲的往两边来回摆动,老鼠被打晕,尾巴还在转动,存生一棍子打在老鼠头上,老鼠顿时身子耷拉了下来,尾巴一动不动,存生看着老鼠说,

    “叫你害人,最后还不是见了阎王”,

    说着拎着老鼠尾巴提了出去,丢在洞门口的垃圾堆里,猫吖说,

    “咱们湾里没有个猫,谁家有猫的话能好好让猫吃一顿,你看这个老鼠吃的肥的,肚子鼓囊囊的”,

    “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呢,都不能拉老鼠”,存生笑着说道,

    猫吖也跟着笑了,说,

    “看你有意思吗?你试去给妈说,看不抡起手里的玉米棒子砸中你”,

    燕燕听到了爸爸妈妈的谈笑,一溜烟的跑进窑里给王家奶奶说,

    “奶奶,我爸爸说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都不拉老鼠,咱们家里两个猫在哪呢?”

    王家奶奶低着头继续她手里的活,淡淡地说,

    “你爸爸那是打了个老鼠,他尾巴翘到空中了”,

    存生听到了王家奶奶里面的话,头缩在脖子里龇牙咧嘴的笑起来,指着跑出来的燕燕说道,

    “我把你个煽风点火的,听风就是雨,啥都不知道就先去嚼舌根”,

    小燕和彦龙见状,也跟着在院子里叫嚷起来,“咱们家里看了两个猫不抓老鼠”,边喊边“喵喵喵”的学着猫叫,两只手围着嘴巴,塌腰学着猫的样子匍匐前进,猫吖强忍着笑,厉声喝道,

    “赶紧往里面进去搓玉米,院子里灯开着时间长了费电的”,说着径直走进窑洞里,燕燕三个排队坐在院墙堆放垃圾的边上尿尿,彦龙撅着屁股使劲的往墙上尿,零星的尿液溅在了燕燕和小燕脸上,两个慌忙擦拭,齐声叫嚷,

    “彦龙,你讨厌的,把尿都溅我们两个脸上了”!

    彦龙提起裤子就往里面跑,跑了两步,指着院墙上面喊,“你看那个啥东西?像鬼一样!”

    燕燕和小燕抬头望去,院墙上一片黑乎乎,什么都没有,小燕胆子最小,看见牛圈门边角上推放的高低错落的树桩,在灯光的背景下像是高矮不一的人横竖在半空中,她害怕燕燕尿完跑在她前面,不由得一紧张,夹住没有尿完的尿,拎着裤子“啊”一声就往里面跑,燕燕经小燕一吓唬,想起了村里人死了跑城过奈何桥的情景,还有大人们聊天时常说的的一些关于人死后魂魄七七四十九天才走的只言片语,想到埋死人的坟地就在不远处,顿时觉得肩膀旁边有什么东西在围着她,撩起裤子撒腿往里跑,边跑边喊,“鬼来了”,跃过门槛跳了进去。猫吖骂道,

    “你们三个大惊小怪的胡喊叫啥?哪里有个鬼呢?你们这样喊叫,把鬼都吓跑了”,

    “就是么,晚上和白天一样,就是天黑看不见,你们三个一到晚上咋咋呼呼,自己吓唬自己”,存生跟着说,

    “三个一天不消停,有点时间就爬山遛洼闲不下来,胆子大滴到沟里跟上钻地洞,咋就不害怕从蛇窝里进去?一到晚上个个都怂包成了屁胆子,害怕个鬼!叫人咋说你们呢?”王家奶奶在炕上接着话茬数落起来,

    “现在家家有通电,晚上电灯泡亮滴能煎剪指甲,走路嫌黑还要照手电筒,以前人惜惶的,煤油灯下黑灯瞎火的还要给娃娃缝补衣裳纳鞋底,都熬成了泪眼子,一见太阳光眼泪就簇蔟流,你看你王沟奶奶可怜滴,现在瞎眼窝滴啥都看不清,叫儿孙们一个个嫌弃,年轻的时候把罪受了,老了老了自己身体不争气了,一辈子人活成啥了?唉……”

    王家奶奶停住了话,手里的活还在继续,只听得揉搓玉米的声音和电视剧里广告的声音,燕燕靠在快要装满的玉米袋前,手里搓着玉米粒,半眯着眼睛,学着王沟奶奶平日里看人的样子,眼皮不停地扑闪着,偶尔还翻出白眼仁,眼泪从眼角打转着滑落下来,不一会儿她不由得眼睛犯困,赶紧睁开眼睛跟着搓玉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