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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自从家里的土地一下子多了十几亩,燕燕三个的暑假都是伴随着永远干不完的农活度过。牛槽边上又多了一头小牛犊,存生和猫吖商量着,槽上喂养一两年,等小牛犊大点能耕地拉耱,就把其中一个大点的牛卖了,长出来的钱垫上买辆三轮车贩菜。一般赶集的前一天下午,存生都会把第二天牛吃的苜蓿割回来铡好。坟地里的三分苜蓿地根本不够三头牛吃,因为苜蓿只能单纯的割来喂牛,不像种谷子草,青草干草都可以喂牛,主要每年还能额外收几袋子杂粮谷子。所以存生在王山上种了几分谷子,为了割草方便,又在院落周围的山地里种了一块谷子,种到地里见长势良好的时候,猫吖又不舍得割青草喂牛了,想着秋天多收点谷子。下午闲暇时,存生就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到田埂边寻冰草、梭边草等青草喂牛。下午吃罢饭,天气也变得阴凉了,路畔上,随处可见背着背篓到处寻着割青草的身影。近处的青草都被割完还没长出来,必须去远处的山里寻找。前一天来不及割草的时候,第二天王家奶奶就早早喊着燕燕三个去坟地里割苜蓿。燕燕和小燕胆子小,必须拉上彦龙三个一起去坟地,燕燕家的苜蓿地两旁都是长满杂草的坟墓,像零散的土包子错落在田坎边上,庄户里王家和杨家的祖坟都在这里。燕燕起头唱起了刚学的歌曲《小山娃》,小燕和彦龙也跟着附和了起来,彦龙不会歌词,故意拉长嗓门喔哟——喔哟,一起一落的捣乱,山那头传来一阵阵“喔——喔”的回声。燕燕和小燕便放大嗓门齐声高唱:

    “小山娃,放学后,一把镰刀拿在手,上东庄呀下西沟,哪里有草哪里走……”。

    猫吖割草时经常带他们一起来,看见长满蒿草的坟墓,她边走边说:“老一辈人经常说,祖坟上蒿草多,后辈儿孙出大官。你看坟地里家家坟头上草厚,怎么也没见咱们庄里谁家出个大官?都还不是说道罢了唉!话说回来,当不当官都是闲事儿,后辈子孙安安稳稳比啥都好,咱们队里比起周边这几个队好像都强一些,对面邓家庄,动不动就听着庄户不干净,偷鸡摸狗爬灰,打垂骂仗斗殴。三天两头惊动的庙里神仙不得安宁,神纵使三头六臂,咋能管得过来家家鸡毛蒜皮的事……”,燕燕一心想着要问猫吖关于鬼神存在的问题,猫吖还没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妈,你说这个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神,为啥一到晚上我们都害怕的不敢出来尿尿?我奶奶有时候叫死人念记了,拿刀、苕帚疙瘩送一送就好了?为啥……”,燕燕还没有问完,小燕挤到前面挡着猫吖又开始问:

    “妈,我奶奶说晚上坟地里还有鬼火呢?是不是死人冷了就自己烧火烤火呢?”

    “妈,庙里真的住着神仙吗?庙里面画的害怕的神像就是神仙吗?我外奶奶说我就是熊渠庙上求来的?就是真的吗?”彦龙斜着身子边奔跳着边问。面对一连串的问题,猫吖没加思索的叹了口气说:

    “唉!谁知道有没有,反正我长这么大没有见过。这东西么,你说没有吧,有些事情你不得不信,说有吧,谁都又说不出来个子丑寅卯。你奶奶还不是自己给自己找心理安慰呢。咦——你们看你五大家地畔上那一树马露子豆豆结得繁嘛,咱们上来了给你们三个摘点”,

    猫吖故意岔开了话题,走在到处是坟墓的地里再说些关于鬼神的事情,不由得让人心里发毛。猫吖也是在孩子们面前自己给自己壮着胆子。殊不知,她也是个屁胆子,晚上没有月亮的时候走夜路,没有存生在旁边她根本不敢一个人走。有时候夜里肚子不舒服起夜,非得把存生连掐带踹折腾醒来陪着她。存生总是一脸无奈地表情,撒拉着鞋子跟在后面,站在旁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囔:

    “看你那点出息,就训导我时牙叉骨上劲大,你说你又不是个岁娃娃,三更半夜搅和的人睡不了个囫囵觉。白天怎样晚上就怎样么,害怕啥眉眼呢?”

    这个时候,猫吖总是一副服软笑嘻嘻的样子,只要存生在旁边,她感觉即使真的有什么她也不害怕。

    草窑里传出均匀的铡草声,铡刀触碰到青草咔嚓一声,指头长短的青草齐刷刷从铡刀一侧倾倒下来,乱七八糟的堆积在一起。王家奶奶身体前倾,两膝跪地,手里握着一小抱青草,等铡刀抬起,她双手错后一指头长短,抱起草堆塞进铡刀口。燕燕两腿分开,左脚踩着刀踏板,左手握着铡刀扶手木把,右手放在距离左手一尺左右的下方,小燕两手在旁边,扶着铡刀背,斜着身子朝向燕燕。两个上身微微抬起齐心使劲按压着铡刀,随着“咔嚓咔嚓”声,青草均匀的倾倒在脚底下,燕燕不时的把脚底下的草往后踢,保证脚底下有足够的空间。铡草是个眼疾手快的活儿,期间三个人没有一句言语。牛光是吃青草也不行,容易导致肠胃疾病拉稀。必须和适量的干草,拿铁叉搅拌均匀。夏天的天气炎热,青草堆放容易发热出汗,王家奶奶搅拌均匀后,拿铁叉拨开摊平,尽量让草平铺在地上。燕燕拿背篓揽了一背篓青草,背出去倒进牛槽里用手坟拨均匀。彦龙解开牛缰绳栓把牛拉到牛槽边,打个活结捆绑在木头支架上,牛低头一边吃草,一边不停地摆头拧脖子眨眼睛,甩着尾巴驱赶身上的蝇子,一头摆过来畸角碰到了彦龙肩膀上,彦龙“咦呀”一声跳起来往后躲闪,牛受到惊吓抬起后退腾空跃起。彦龙赶紧跑到一边,顺手拿起立在墙角的搅料棍,抡起打在牛屁股上,牛一边忙着吃草,一边拧动着屁股,后腿来回挪动着。彦龙放好搅料棍,开始大骂起牛来:

    “这牛皮厚的像打上不理会,照样抢着吃草,你着急发慌的像饿了几辈子一样,把我撞疼你狗命就玩完了,这次把你饶过了”,

    燕燕站在不远处,着实被吓了一跳,心扑咚咚的跳个不停。突然想起春天种洋芋的时候,因为一头牛前腿摔瘸不能拉耱,猫吖牵着一头牛走在前面,存生走在牛旁边,肩膀上套着绳子拉耱的另一头。燕燕两腿叉开拉着牛尾巴战战兢兢的站在耱上。不知怎的,牛突然挣脱缰绳和勒头跳起来,猫吖措不及防松开了缰绳,牛试图挣脱耱,后蹄不停地摆动往后踢,一脚踢踹在燕燕胸腔处,燕燕浑浑噩噩顺势栽倒在地上。猫吖跑过来一把拉起燕燕,检查有没有伤到哪里。确定只是受了点惊吓,她赶紧一只手作势在地面上往上捞东西,一边嘴巴里不停地念叨,农村人管这样叫“喊魂”,被惊吓后灵魂出窍,要赶紧叫回来,

    “燕燕,回来!燕燕,没事了,不害怕!……”。牛在地里撒欢似的乱跑动,存生“嗷嗷”的叫喊着喝住了牛。虽然这次意外有惊无险,自此后,燕燕对牛总是充满了某种恐惧。除非迫不得已,她总是尽量和牛保持距离。不得不在耕地时牵牛,她也时刻都警惕着,一边走一边回头观察牛的一举一动。看到刚才彦龙又差点被牛犄角抵到,燕燕指着牛也跟着发起牢骚骂起来:

    “啥时候不耕地了,把你们一个个杀了吃肉。一天管吃管喝的还不知好歹,畜牲就是畜牲,一点点良心都没有的。再动不动抵人看我们抽你的筋剥你的皮,还——还吃你的肉”,

    话没说完,牛微翘屁股抬起尾巴“啪啪啪”,一连串的屎从屁股眼里冒出来。鼻子里顿时闻着一股子夹杂着青草的屎臭味。燕燕和彦龙同时捂着鼻子和嘴巴笑起来。小燕端了一盆猪食从洞门里出来,笑着说:

    “你们两个都是‘瘦狗鼻子尖,看见稀屎跑得欢’,牛粪有你们拉的屎臭吗?”

    燕燕一边捂着嘴巴笑一边指着小燕说:“你离那么远,真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赶紧喂你的猪大大,你看你猪大大看见你亲切地,哼哧哼哧的扑着要吃呢”,

    小燕端过猪食盆放在地上,猪扑棱扑棱着脑袋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小燕一边坐在厕所尿尿一边扯起嘴唇,斜着眼睛看自己嘴角起的一大片溃疡,倒吸着凉气簇簇的呻吟:

    “我嘴里又烂了一大片。彦龙,你嘴好了吗?”

    彦龙在铲牛粪,头也不抬就说:“早好了”,燕燕接过来说:

    “你们两个不是舌头烂就是嘴角破,知道啥原因吗?嘿嘿嘿,就是你们两个经常‘占着茅坑不拉屎’,尤其圆蛋,蹲茅坑里半天不出来。看我!好长时间没有烂舌头了。你还是赶紧去摸上一点点盐和锅煤就好了”,

    小燕提好裤子,嘴唇一伸一缩还在簇簇的吸着凉气,一溜烟地跑进了洞门,边跑边回头指着骂燕燕:

    “我掐指一算,你嘴尖毛长,明儿个一定烂舌头。奶奶说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小燕拿着小勺边缘在锅底前后剐蹭,锅底的黑煤渣掉进勺里面,她又捏了一嘬盐放在小勺里,拿筷子搅拌均匀,对着镜子扯开嘴角。筷子头上蘸点口水放进勺子里蘸几下,赶紧涂抹在溃疡处,一阵烧热难耐,小燕疼的直跺脚,不一会儿,拉着丝线的口水哈喇子顺着嘴角流淌出来。她一边不停地往上涂抹盐和锅煤,一边低头吸溜着任口水一连串的流淌。燕燕三个经常口腔溃疡,小时候谁嘴巴烂了,王家奶奶就用这样的方法给他们治,一般涂抹三四天溃疡面就自然愈合了。口腔溃疡也一直伴随着他们的童年,随着他们渐渐长大,只要舌头或嘴角哪里有溃疡,都会自己拿勺子铲锅煤和着盐涂抹患处。

    一股青烟从烟囱里冒出,袅袅升起到墙面上,厨房里传来“噔噔蹬”的切面声。燕燕在院子里抡着一条粗麻绳吧哒吧哒的跳绳,一边跳一边绕着院子跑,彦龙滚着他的铁环满院子跑着追赶燕燕。彦龙现在滚铁环的手艺越来越高了,碰上坑坑洼洼他也会巧妙的避开,还可以带着铁环平稳的走在布满荆棘的草堆里,铁环上的一串串小铁片相互击打着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小燕坐在门槛上手扶着下巴呆呆的看着,她这几天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走到哪里都一屁股坐在地上。猫吖喊着燕燕:

    “燕燕,喊你爸爸回来吃饭了,我马上下面了”,

    燕燕停下来大声在院子里喊:

    “爸爸,我妈叫你吃饭了。爸-爸,吃饭了,饭好了——”,

    “哦——”,不远处传来存生的回应声,他一般饭前都在院落周围干活,或者劈柴,或者在地里拔草。

    小燕端着饭碗,目光呆滞的看着碗里并不动筷子。猫吖看见问:

    “圆蛋,你这几天怎么了,不好好吃饭,往常头低着只管往嘴里刨,这几天咋了?”

    小燕拿起筷子凑近饭碗,突然呕呕的作呕起来,口水不停地往出淌,她抬起胳膊不停地揉眼睛说:

    “我一看见饭就恶心想吐,乏困的不想拿筷子吃饭”,

    猫吖放下碗筷,顿时紧张起来,说:

    “我怎么感觉这个女子这几天不对劲,老是蔫拉吧机,走到哪扑塌一坐,我还给骂着邋遢的。你过来我瞅瞅”,

    小燕起身走到猫吖跟前,斜着身子依靠在猫吖身边,猫吖仔细端详着小燕。脸色泛黄,眼眶里面也不是正常颜色,于是,她赶忙拉起衣袖和裤腿看身上,身上白里泛着黄。

    “这个女子全身泛黄,你看眼仁也有点黄,莫不是得了黄疸肝炎了,我听双庙她大姨夫说过,身上眼睛泛黄就是黄疸肝炎。妈问你,你这几天尿的尿啥颜色?”

    小燕低声说:

    “边尿边渗进土里了,好像红的还是黄的,我也不知道”,

    “我看看”,存生看了一会儿说:

    “真的不对劲,明儿个赶紧领城里检查一下,没啥事买点药就顺便批发点菜。真的是黄疸了看医生叫怎么治”。

    燕燕和彦龙只是听闻过黄疸肝炎,没想到小燕竟然也得了黄疸。而且要带去城里医院检查,觉得肯定病的不轻。他们两个对小燕说话的口气也变得软和起来,也不大喊大叫的叫圆蛋了。

    第二天下午,存生推着自行车从大门外进来,小燕在前面坐着。王家奶奶看着车子后面什么也没有,便长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说:

    “唉!起早贪黑的挣几个钱,不是这里的窟窿,就是娃害病,她这个岁先人可怎么了?”

    燕燕和彦龙赶紧跑过去问:

    “妈,小燕得了啥病?”

    “妈,你手里提的啥东西?”

    猫吖进屋,倒了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说:

    “我看着就像是黄疸肝炎,结果还被我说中了。以后你们两个不要紧挨着小燕口对口说话,小心传染。小燕吃饭的碗筷拿出来另放着,你们两个不要动,还有,小燕喝水的杯子你们也不要去动”,

    存生接着说:

    “唉!三个成天在一起,能防住个啥?我听大夫的意思,好像传染性不大。赶紧让我架炉火给熬药,中药西药都给按时按点吃上”。

    “那也要防着点,燕燕和彦龙两个以后小燕吃过的东西不要碰了,听见了没有?”猫吖说,燕燕和彦龙齐声点头答应。

    存生每天下午按时给小燕把中药煎好,小燕吃药的时候磨蹭半天不过来,躲在墙角扣墙上的土,猫吖一遍又一遍的喊着:

    “小燕,来吃药,再吃三四天咱们去城里再检查一下,好了以后再就不用吃药了。不光你愁吃药,我看着黑乎乎的药都愁的不行了,那怎么办呢?苦口良药利于病。你把病得下了,不吃药怎么能好。我娃乖,把药喝了让燕燕和彦龙给你砸几个甜核杏仁吃,快来!眼睛闭上,一口气就喝完了”,

    燕燕和彦龙在旁边催促着小燕赶紧去。他们两个最近也是千方百计的哄嗦着小燕。燕燕说:

    “你赶紧喝药去,我和彦龙出去摘一帽筐子甜核杏给你砸杏仁吃,走!彦龙,你把爸爸的帽子拿上,我上树摇杏你在地上捡”,

    彦龙看了看小燕,转进粮食窑拿了个木升跟着燕燕出了洞门。

    半个月后,小燕基本恢复了健康。看着有了精神,又开始爱骂人告状的小燕,燕燕和彦龙也恢复了以前的叫法,成天里“圆蛋”的喊叫,小燕的饭量也越来越好,燕燕坐在旁边,凑近小燕耳边嘀咕:

    “圆蛋圆蛋能垤饭,一顿能吃三碗半,”

    “妈——你管一下我姐姐,她一直骂我能垤饭”,小燕拉着哭腔向猫吖告状,猫吖翻了一眼燕燕说:

    “看你讨厌嘛,瘦嘎嘎的自己个儿奸吃,还嫌弃人家能吃。眼看着小燕和你差不多一样高了,还不好好吃饭,等着喊小燕姐姐呢!”

    小燕得意的朝着燕燕挤眉弄眼,燕燕横着眼睛不停地翻着白眼瞪小燕,脚底下来回摆动,碰触着小燕的脚。忽然,头顶的云层里,飞机发出低沉的轰隆声,彦龙惊奇的跑上场里去看,燕燕和小燕也跟了出去。他们很少看到飞机,场里地势高,能看得更清楚些。等他们一口气跑上去,飞机早已不见了身影,只留下长长的一道白色的像云朵一样的尾巴。他们三个抬头目视着天空,彦龙喊着:

    “飞机——来把我拉上——喂!”

    “妈说,飞机飞得高,看咱们就像是蚂蚁在地上,你还扯着嗓子白费劲呢”,燕燕扭头给彦龙说,彦龙目不转睛的看着飞机远去的方向,随口说:

    “我长大了开飞机去呢”,

    燕燕噗嗤一下笑出来:

    “你给飞机擦勾子人家怕都看不上,还白日做梦呢”,

    彦龙回过神来怼燕燕说:

    “你才白日做梦!等我长大了有钱了,开个飞机把奶奶、爸爸妈、圆蛋都拉上,就是不要你!”

    “你有那怂本事吗?明天看看咱们祖坟上冒青烟了吗?你先尿泡尿照照自己”,燕燕边笑着边从田埂上跑了下去,彦龙急忙追赶了下去,一边嘴里愤愤的嘀咕着骂燕燕。小燕一边甩着一截草杆,一边跟在后面说着他们三个最近听来的顺口溜:“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你是我的四分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