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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燕——燕,燕燕唉,小燕——回来”,王家奶奶在大门洞外拉长了声腔喊燕燕三个,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一会儿喊燕燕,一会儿喊小燕,没有听见回应的声音,又开始喊了起来:

    “彦龙——你回来,让两个猴女子耍到天黑,等回来我给你爸爸告状。把他这几个猴怂一天伙上纯粹跑的不见影行……太阳都从山背后下去了,还不回来给牛剐草去……唉!”王家奶奶手搭凉棚,一手扶着牛槽边上的拴牛桩,脚底下站不稳当,不时地来回娜着碎步,丝毫听不见燕燕三个的声音。她又走进菜地里拔了几根葱和菠菜,坐在土台阶上拣菜,一边嘴里自言自语的嘀咕念叨,不住的抬起头又喊几声:“天光神!燕燕——你们就胡跑,看卖菜的回来把几个腿打折……尾巴长的不行了……”。

    燕燕三个伙同婷婷、曹龙几个在存柱家门口的坡道旁边玩,听见奶奶的喊叫若无其事的“唉”几声,后来直接装作听不见,对于奶奶这样接连不断的呼唤,他们已经习以为常。彦龙和曹龙、兵兵每人手里拿一个弹弓,口袋里鼓鼓的装了些小石子和土疙瘩,并排站着,比赛射树上的鸟雀,随着彦龙一声令下,弹弓齐发,一块石子打在树杈上,一群麻雀叽叽喳喳的鸣叫着飞起来。他们赶紧伸手掏出一个石子夹在宽皮带上,接连不断的发射,不是落空掉下来,就是打在树杈上。燕燕和小燕、婷婷在草丛里挖一种叫地包垂的野草,上面的叶子紧挨着地面蔓延生长,掏开土层,下面的根茎像洋芋蔓一样蔓延在地下,根茎处有长出的像指甲盖大小的椭圆形果子。她们一边拿一根短木棍掏,一边撕下果实在腰间的衣服上擦擦土,随口就塞进嘴里。小燕捂着棍子低头寻找,不知不觉走到了水渠边,发现一只火燕雏鸟,耷拉着一侧翅膀,蹦跳着试图飞起来,又被水渠上面笼罩的杂草遮住,鸟儿找不到出口,在水道里误打误撞,“啾啾”的悲鸣。小燕兴奋的大喊:

    “你们快来看,水道里有一个火燕鸟儿”,大家闻声赶来,彦龙和曹龙从两边跳下去试图拦截住小鸟,火燕鸟的一条腿受了伤,看见有人靠近,一边鸣叫着蹦跳,一边努力的向上飞,不断扑扇着翅膀,又不断掉落下来。曹龙随手折断几根蒿草扑上去压住了小鸟,彦龙赶上去一把捉住捏在手里。几个人拿草叶绑成一条草绳,拴着火燕的一条腿绑在树上。火燕鸟拖着腿不断地起飞,不断地悲声鸣叫。旁边的树上,两只火燕鸟在树杈上鸣叫,一会儿飞落到旁边的地上,一会儿在雏鸟旁边盘旋。燕燕站起来说:

    “你们看,那两只鸟肯定是它的父母,它们的叫声和平时不一样,它们来寻这只小鸟来了”,彦龙和曹龙、兵兵拉满弹弓,试图把它们赶到远处,一会儿它们又飞来徘徊在周围,发出阵阵凄厉的鸣叫。婷婷说:

    “咱们把这个火燕放了去,我奶奶说,把火燕鸟惹了,它会挈蚴蜒放炕上的。咦呀!想起蚴蜒那么的腿腿爬来爬去,太渗人了”,她一边说一边咧着嘴,身体不由得打颤,燕燕和小燕也跟着唏嘘不已,喊彦龙放了它,彦龙指着小火燕说:

    “这个火燕活不成了,你们看它的腿瘸了,翅膀好像也受伤了,光扑棱翅膀又飞不起来,这会儿头都耷拉下来了,放开也活不长时间了”,他走近火燕鸟撕下腿上的草绳,一把扔到高处,小火燕鸟扑棱着翅膀在空中挣扎了几下,啪一声掉落到地上,不一会儿,又蹬着腿在地上挣扎,两只大火燕鸟在旁边的空地上徘徊,绕着小火燕飞起又落在旁边,不断地悲鸣着,似乎在鼓励它努力站起来。但最终,小火燕的头还是没能抬起来。

    王家奶奶还在一声接一声的喊着燕燕。燕燕催促着小燕和彦龙赶紧回家去。旁边的地里,犁地的人甩着牛鞭吆喝着赶牛,前边拉牛的一个戴着一顶白色帽子的老回回说:“燕燕,你们赶紧不往回走,你奶奶一会儿拿铁锨把打来了,你是燕燕,哪个是小燕?彦龙是不是那个头最大的?”

    燕燕很是奇怪,怎么这个老回回知道她的名字,边扭头问道:

    “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叫个燕燕?你不是小城村的人吗?”

    那个带帽子的圆脸年轻人笑起来说:

    “你们还不赶紧回去,你听你奶奶又喊叫起来了”,话还没说完,王家奶奶又喊了一声燕燕。燕燕转身就跑,边跑边回头喊小燕和彦龙,一路上三个边走边分派着回家后的活计。一进门,王家奶奶便劈头盖脸的骂了起来:

    “天神爷!你们一个个耳朵让驴毛塞严实了吗?喊的人嗓子眼冒火,也不知道答应一声。太阳都下山了还不知道回来,牛下午的草也不够吃,赶紧给牛剐草去嘛!”

    燕燕跑进去一看表,才四点十五分,嘟囔着走出来说:

    “我的个老奶奶呀!才四点过一点,你的声音像喇叭一样,连耕地的老回回都知道我们三个的名字了,哼!我给你答应你耳朵背的又听不见,到时间我们不是回来了嘛!”

    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在缠她裤腿上的绷带,头也不抬冷冷地说:

    “时间早的话,那你们在出去浪一圈,反正我下午啥都不管,看你们三个爱怎么怎么去”。

    燕燕跑进厨房,从水缸舀了一瓢水,咕噜咕噜的喝了一气,出门背上背篓拿着镰刀去割谷子草。小燕抓了一把麦草准备生火烧开水做饭,彦龙已经拿着铁锨在铲粪场上晒干的牛粪,这些牛粪晒干后和着麦秸杂草一起储存在杂草窑里,天冷了烧炕经久耐用。

    翻耕过二茬的麦子地像沉睡的巨人一般,上面零星的麦茬呲牙咧嘴的像是附着的各种表情,也有散落在地里借着雨水重新生长的麦苗和杂草。种麦子之前,它们都在休整等待,白露一过,最好有一场秋雨,敲碎大土疙瘩耱平了地,趁着地里墒饱再播种麦子。整个大块地里,只剩下一两块的玉米杆没有收割,干枯的玉米杆像一个个瘦骨嶙峋的老人,弱不经风的站在地里。一场绵绵秋雨过后,浓稠的荞麦和糜子被雨水打弯了腰,顺着同一个方向平铺在地面上,像一片黄绿相间的地毯整齐的铺盖在地面上。燕燕、小燕和彦龙,还有婷婷、兵兵、曹龙一大帮子沿着路,走走停停的嬉笑玩耍,他们要去给王家奶奶去门市部买烟。王家奶奶原本喊燕燕一个人去塬上给她买一包烟,刚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装钱的手帕,燕燕进门看见奶奶在掏钱,兴奋的喊来了小燕和彦龙:

    “圆蛋、彦龙,你们两个快来看,奶奶掏钱呢?”

    王家奶奶还来不及骂燕燕嘴长爱惹事,小燕和彦龙就飞奔着冲了进来,王家奶奶一边一层一层的揭开手帕,里面还有一块白布包裹着。燕燕情急之下,伸出手准备抢过来替奶奶取钱。王家奶奶“啪”一下拍在脑壳上,瞪了一眼说道:

    “你们一个个看见我的钱都眼馋的很,卖菜的回来咋不张嘴要去?我就剩这两个抽烟钱了,你大姑每回来给两个钱,不省惜着花,还耐活不到西峰你姑回来呢!”

    燕燕看见一卷钱的外层是一张绿皮的五十元,兴奋的喊:

    “奶奶,你看,最外面的是五十块钱,里面加着一塌钱。买烟两块钱就够了,你给我给三块跑路钱买泡泡糖吃,能行吗?”

    “就是,就是,我们三个都给你买去”,彦龙和小燕围在旁边说,王家奶奶一张一张摊开来数着,她不识字,常常分不清二十和十块钱:

    “我看,五十,这是十块还是二十块?”

    “那是十块,”燕燕故意说,

    “不是,我大姐姐哄你呢,红的是二十块,这是十块,这是五块,一个两块,其余都是一块钱,我看——五十、七十、八十——总共还有九十三块钱。咦!还多呢!”彦龙坐在王家奶奶胳肢窝前帮着数钱。王家奶奶紧攥着钱,一副生怕被抢走的样子,燕燕和小燕伸出手作出乞讨的姿势,嘴里变换着声腔不断的嘀咕:“奶奶,多给一块我们买泡泡糖吃啥”,王家奶奶又数了一遍钱说:“这五十还是你大哥上次回来给我的,还是没有白拉扯大,比他两个老子还出息,知道给我零花钱。你爸和你大爸都是白眼狼,从来都想不起给。不是你姑每次来给,我就像个免费的长工一样,不知道给你们把磨拉到啥时候?”

    燕燕听了立马怼奶奶说:

    “不是年三十晚上拜完年都给你给年钱了吗?你老婆子记性不好还冤枉人!”

    “呸!长啦啦的一年给五十,平时买药零碎啥的,都是我自己掏钱你们跑路,不是你姑给,根本不经花,你们三个还时不时连偷带抢的拿几个”,王家奶奶一边说一边取出三块钱塞腿下面,把剩下的叠好包起来,燕燕用袖子在脸上一边擦一边愤愤的说:

    “奶奶,我给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要把唾沫吐我脸上,起了癣怎么办?我的脸上臭烘烘的太难受了!讨厌!”

    王家奶奶装好钱包,从腿下取出钱递给燕燕说:

    “小时候给你一个个嚼着吃咋不嫌弃我唾沫臭啥?像那燕子等食呢一样,见人嘴动弹,眼睛不眨一下等着往嘴里喂呢。给!钱装好,买一盒烟,两盒洋火,剩下的钱三个一人买个泡泡糖。不把我搜腾的花完,你们三个不罢休。”

    燕燕接过钱,抿着嘴嬉皮笑脸的对着奶奶挤眉弄眼,王家奶奶再三叮嘱燕燕一定要把钱装好,别顾着玩耍弄丢了。燕燕三个一溜烟的跑出了洞门,碰见婷婷几个,吆喝上一起上了塬。

    老七家的商店正对着大柳树,这棵大柳树可是白家洼的标志,三个大人伸开双臂才能环绕树干一圈,远远望去,像一把大伞树立在马路中央。它盘根错节的树梢顶上有几个喜鹊窝,麻雀叽叽喳喳的树枝上欢呼雀跃。燕燕几个在树下,一会儿手拉着手围着大树转圈圈。这个树年代久远,王家奶奶说她来到白家洼这棵树就这么粗壮,如今几十年过去了,这棵树还是老样子,也没见怎么长。塬上的人都知道这棵大柳树,相互间打问白家洼的某个村民,总是以大柳树为坐标,开口必问:“在大柳树的哪个方位?”。裸露在外的树根像几个形态各异的凳子,燕燕几个踩在上面试图向上攀爬,无奈树干粗壮,手找不到摆放点。玩了一会儿,他们一帮人从小城路上绕着回家去。经过老九家大门口,狗紧拽着链绳朝着他们跳腾起来,张开大嘴不住的嘶咬,彦龙和曹龙随手拾起一截木棍边走边怕打着地面吓唬狗,曹龙举起木棍,瞪圆眼睛作出打狗的姿势,一边嘴里“汪汪汪汪”的学狗叫,彦龙和兵兵边拍打,嘴里不断的向狗示威,彦龙说:

    “来——有本事你挣开链绳来,看我不把你一棍子送上西天取经去”,

    “哈哈哈!就是,你嘴张的大的像瓦窑门一样,我一棍子捣进去,把屁股眼戳破呢!”兵兵伸出棍子对着狗喊道。狗被彦龙三个彻底激怒,狗窝前面尘土飞扬,狗一边刨土一边往前咆哮。燕燕和小燕、婷婷已经走到了分叉路口上,见彦龙三个还在路边挑逗狗,燕燕喊:

    “你们三个快走,不要惹狗了,九爸家狗下口呢你们不知道吗?小心看把狗链绳挣断了……彦龙——”,燕燕话没说完,只见狗挣开了链绳,带着拴狗的木桩扑咬出来,咆哮着直扑向站在最中间位置的彦龙,彦龙来不及躲闪,狗已经跳了起来,只听得彦龙“妈”一声。老九媳妇正在菜地里忙活,听见狗扑咬着嘶叫闻声赶出来。因为大门口在路边,狗只要看见过路的人,都要扑咬几声,她一边起身一边骂狗:

    “这个狗一天把人能吵死,过路的人它都要扑腾的咬几下……”,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狗挣脱了链绳向彦龙扑咬过去。她一边喊着“狗!我的妈呀——彦龙”,一边赶紧去撵狗,她一把拉住狗链绳往后扯。彦龙一只手抱着头,一只手捂着眼睛撕心裂肺的哭嚎,腿不停地哆嗦着,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彦龙感觉自己的眼睛一阵灼痛,他紧闭着眼睛,不断的哭喊着:

    “妈——妈,我眼睛,我的眼睛疼,呜呜呜——”,曹龙和兵兵被吓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愣愣地望着彦龙。老九媳妇急忙把狗关进大门里。三步并两步的跑过来,嘴巴里不停的念叨,声音颤抖:

    “我的妈呀,这叫我咋活呢?彦龙,让九妈看娃眼睛怎么样了?”她把彦龙手拿开,看见彦龙右眼眼角被狗咬开一道深深的齿痕,眼睛耷拉了下来露出了白色的眼仁,万幸没有伤到眼睛。她赶紧一边安慰彦龙,一只手在地上捞起帮彦龙喊魂:

    “彦龙——回来,回来——蛋娃,不要紧,没有咬到眼睛,九妈这下把那个狗打死去,把娃眼角咬了一口,死狗不想活了,把娃咬了一下……”,彦龙的哭声稍微缓和了一些,捂着眼睛呜呜咽咽的抽泣。老九闻讯赶出来,旁边的几个邻里和过路的行人都围了上来,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狗咬人的各种事件。老九赶紧领着彦龙去隔壁老二家。老二媳妇的娘家爸是个赤脚医生,老二媳妇从小跟着父亲行医,嫁过来后在家里开了个药铺看病。她赶忙给伤口做了处理,缝了四针把伤口缝合好。彦龙紧咬牙关,手握着拳头捏紧桌子腿,整个缝合的过程中,他闭着眼睛一声也没吭。老二媳妇性子缓和,她轻叹了一声不紧不慢的说:

    “这不要紧,咱们这都是家狗,毒性不大,幸亏没有伤到眼睛上,娃娃新陈代谢快,好的快些。就是以后眼角可能会留点疤痕,慢慢长开了估计也不是很明显。眼睛没有伤到是万幸”。

    燕燕带着彦龙回了家,一路上她不敢直视彦龙的脸,心里忐忑不安,一直在脑海里想象父母回来看到彦龙眼睛时的各种情景。小燕赶紧掏出还没有舍得吃的泡泡糖递给彦龙,轻声问燕燕:

    “姐姐,咱们怎么办呢?爸爸妈回来怎么说呢?你看彦龙眼睛都有点肿,他们一看就能看出来”,

    燕燕看了看彦龙,彦龙眨了眨眼,泪滴顺着脸颊流下来,燕燕赶紧抡起胳膊,拿衣袖轻轻地擦拭着泪水,心疼的说:

    “不要紧,再不要嚎了,姐姐把我的泡泡糖也给你。爸爸妈回来看不见咱们都不要说,看见了咱们再说怎么回事,过几天就好了”,燕燕把糖掏出来塞进彦龙的裤兜里,两个领着彦龙回了家。王家奶奶坐在门槛上上缝苕帚,看见三个从洞门进来大声说:

    “三个勾子重的不敢指出去买个东西,耍的就不知道回来了。我还成想着可能把钱丢了……”,她定睛看了看彦龙,立马扶着门框站起来:

    “我的个天神爷!彦龙眼睛咋来?怎么能绊到眼睛上?你看危险吗?戳瞎怎么办?燕燕,娃眼睛怎么来?……”王家奶奶紧张的扶着门框,一个劲的追问燕燕,一把把彦龙拉在跟前,从头到脚的检查身上还有没有被伤到。燕燕撇着嘴,眼睛一挤,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她一边抽泣着一边给王家奶奶诉说事情的前因后果,重点把老二媳妇的话重复了三四遍。王家奶奶抚摸着彦龙的头唏嘘不已,不停地骂着老九两口子;不停地骂着那条死八百遍都不为过的狗;不停地重复着回来给存生两口子怎么交待;不停地埋冤彦龙没事拿个棍子惹狗干嘛……

    猫吖和存生还没有回到家,就听说了彦龙被狗咬到眼角的事。回家途中,老九正好碰到就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存生两口子。事已至此,存生和猫吖回到家也没有责备燕燕三个,只是不断的叮嘱他们以后要引以为戒,不要随便挑逗狗。过了几天,彦龙的眼角开始发痒难耐,他对着镜子一边挠,自己把缝合的线轻轻的撕掉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彦龙眼角的疤痕不仔细端详,根本看不出来。但童年的那段记忆,每每被重新翻开,又恍如昨日再现。岁月虽然抹平了伤痕,但记忆却像墙壁上的钉子眼儿,钉子不知去哪了,墙上的眼儿依旧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