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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寒冬的一天下午,猫吖和存生赶寨河集回家天已经完全黑了。王家奶奶和燕燕三个等不住卖菜的回家先吃了饭,家里的牲畜都安顿好后,王家奶奶便站在婷婷家窑背上,靠着电线杆,一手捂着拐杖,一手塞进衣襟下取暖,望着存柱家的方向来回不停地挪移碎步等着存生两口子回来。天上繁星闪烁,四周渐渐地暗下来了,窑里的灯已经亮了,王家奶奶等不见三轮车回来,焦急地走进洞门便大声喊:

    “燕燕,你不然去杨家问问应堂回来了吗?怎么还不见咱们卖菜的回来?我右眼皮一直跳,心里乱七八糟的,莫不是三轮车坏到半坡里了?唉!自从买上三轮车,不知道钱挣下了没有,心操了个没完!那洋货开上到底人不放心”,燕燕三个正在全神贯注的看《海尔兄弟》,听王家奶奶这么一说,燕燕赶紧朝门外望去,再看看钟表大声回应说:

    “嗯,我知道了,这一集马上就完了,等演广告时我们就去问”,燕燕站起来倾斜着身体摆着要出门的姿势,眼睛不住的盯着电视看。王家奶奶又催促了一遍,终于等到了一集完,燕燕喊上小燕和彦龙,手里拿着手电筒出了门。杨家应堂两口子自从去年夏季开始也跟着存生和猫吖赶集卖菜,因为离得近,谁家有个啥事两家通常相互打听。干冷的夜里,四周一片漆黑,眼前像笼罩着一张密实的大黑网。燕燕手摇着手电筒照路,光线忽远忽近,他们三个并排走在一起,小燕夹在最中间,两手分别拽着燕燕和彦龙的衣角,不断的叮嘱,让他们两个不要丢下她跑到前面去。他跑不过燕燕和彦龙,经常被燕燕和彦龙恶做剧把她甩在最后面,小燕一边跑一边哭,还时不时转头看看身后有没有什么东西跟着她。在他们的潜意识里,鬼怪是无影无形却又真实存在的东西,尤其他们家距离坟地又近,到了晚上周围一片漆黑,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不由得人感到莫名的害怕。到了应堂家才得知,原来是效林的三轮车坏到了半坡,存生开着他的车把效林的车拖回了家。王家奶奶得知后才放下心来,脱了鞋准备上炕,她叮嘱燕燕说:

    “唉!幸亏咱们几个吃了没有等。燕燕,你去把锅里面汤倒了,把菜和面叩起来。去了熊渠肯定把饭吃了。你舅舅也是,不好好喂他的猪,都跟着打伙作伴儿要卖菜,都是卖菜的,有几个人买呢?一个馒头那么多人分,都能挣几个钱”。

    一阵咚咚咚咚的声音传来,彦龙听出了是存生三轮车的声音,燕燕三个赶紧跑出去。存生停好车后,把车厢里剩下的菜让燕燕三个往里面窑洞里搬。猫吖笑着告诉他们,说是今天剩了好多他们没见过的好东西。存生接过话茬笑着说:

    “今儿个能怂买独货没占上便宜,我就说呢,有几个人知道那叫个橙子?看着和桔子长的差不多,谁还多掏两三毛钱买橙子呢?”猫吖搬出半框橙子说:

    “虽说没挣钱,我估计本钱应该回来了,明儿个让三个娃抬去到大柳树跟前卖去,卖的钱都给他们三个,卖不完了权当是三个娃打牙祭的零食”。

    橙子的外皮紧紧的包裹着果肉,不像橘子皮很容易剥开,他们像剥桔子皮那样往下拉橙子又瘪又皱的外皮,果皮上零星的水分溅到燕燕眼睛里,眼睛一阵酸涩难耐。于是,他们三个一边挤眉弄眼的剥皮,一边兴致盎然的讨论着明天要怎么卖出去这些橙子。一想到卖的所有的钱都属于他们自己,个个心里乐开了花。存生坐在炉火边熬罐罐茶喝,淡淡的说:

    “你妈还不是指屁吹灯呢,那么大的集都没几个人买,过马路的有几个人停下来买呢?不是你拿着卖,我都不知道叫个啥,快放下吃了算了”,存生的话引起了燕燕三个的强烈反对,他们七嘴八舌地争论着一定要去卖,不断的向猫吖确认卖的钱都是他们自己说了算。猫吖笑着说:

    “好好好!只要有人给钱,多少钱都可以卖,卖的钱我们一分都不贪污,只要你们三个有本事卖出去”。

    第二天吃完早饭,太阳微弱的光从云层里有气无力的照在地面上,让本来暗淡的黄土地更显得荒芜。地面的霜雾在阳光的照射下渐渐消失,外面虽说没有冷风嗖嗖,伸手仍然不由得想藏起来。燕燕三个带着暖手的棉袖筒,彦龙提着称,小燕和燕燕抬着半框橙子,说说笑笑的出了洞门。王家奶奶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自言自语的念叨:

    “酸不拉几的又不好吃,冷飕飕的把三个娃指出去,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耗油”。

    燕燕三个把筐子斜倚大柳树凸出地面的树根靠着,燕燕学猫吖平时摆放的样子,捡颜色好的、大个儿的橙子摆放在最上面。村里几个老汉蹲在背风向阳的墙角抽烟晒太阳,看见燕燕三个,七嘴八舌的打问:

    “燕燕,你们卖的那叫啥?能吃吗让五爷尝一下,五爷活了多半辈子了没见过”,大坑坑里这个五爷爷胖墩墩的矮个子,他的鼻子有正常人两个大,两边的大鼻梁几乎占了多年的脸,加上厚嘴唇,很容易让人忽略脸上的一双小眼睛。彦龙和小燕不约而同的看着燕燕,小燕轻声问:

    “姐姐,不敢给五爷吃,要拿钱买才给吃呢”,彦龙也点头表示同意,燕燕腼腆的微笑说:

    “五爷,我爸爸说,这叫橙子,城里人爱吃这个,甜的很,一斤一块钱,如果你要就一斤八毛钱,我给你称几个你尝一下”,说着赶紧从袋里掏出称。几个老汉哈哈大笑起来,五爷爷笑着说:

    “不要钱我尝几个,要钱的话我牙酸的咬不动”,旁边的老二一边卷旱烟一边笑着说:“这娃娃你哄不过,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存生家这三个娃跟上集上卖菜,看都看会了。把称捋顺等着给你卖钱呢”,几个老头七嘴八舌地说笑着,燕燕看着都没有要买的意思,于是把称放在了一边。看见有路过骑自行车的人,他们三个商量好,轮流远远的叫卖起来:

    “橙子买上,好吃不贵,一斤一块”,他们三个还有点害羞不好意思,用试探的语气压低声音叫卖,过路的人几乎都是微笑着摇摇头,然后骑着自行车一晃而过。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他们三个一个橙子都没有卖出去,渐渐地都没有了耐心,也不再像来的时候那样自信心十足。大懒指小懒,一指一个白瞪眼,谁也不愿意大声叫卖了,蹲在树墩上消磨时间。岁坑坑四爷爷拄着拐杖径直朝他们走来,燕燕立马站起来问好:

    “四爷,给你称几个橙子吃,这会儿便宜卖了,一斤七毛钱,我奶奶吃了个,都说比桔子还好吃”,四爷爷走过来费力地蹲下身子,把拐杖放在旁边,拿起一个橙子用手一边掂量一边抬起头问:

    “我看你们三个在这坐了好大一会儿,卖出去了吗?”

    彦龙和小燕抿着嘴只是笑着摇摇头不说话,燕燕赶紧说:

    “没有的,人都不知道这是个啥东西,但是吃起来真的很好吃的,不信你买几个尝尝”,四爷爷摸摸外衣内侧,掏出一叠零钱,抽出一张一块钱说:

    “那就给我称一块钱的我尝尝”,

    燕燕兴奋的从旁边的袋子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小燕,小燕双手撑开让四爷爷挑,一边在里面帮着他挑,燕燕和彦龙在一边商量着一块钱应该称一斤几两,最后他们把称坨的绳子拨到一斤半的位置上。看着四爷爷拎着袋子拖着一条腿,拄着拐杖渐行渐远,他们三个难掩兴奋和激动,燕燕若有所思的说:

    “四爷真是个好人,不然咱们三个今天不开张,就要推光头了”。他们三个又在大柳树旁边守了多半个小时,还是无人问津,实在没有了等下去的心思。三个人一拍即合,装好称,抬着筐子怏怏的回了家。谁也没有提起要怎么花自己卖来的一块钱,回家后便如数上交给了猫吖。

    每年的腊月间,农村出嫁娶亲的喜事都多。老人们常说,腊月冬闲又是个混月,帮忙凑热闹的人就多。凡逢六逢八逢十都是好日子,喂了一整年的猪也到了出栏的时候。如今农村人家里过事不比以前,生怕来的人多不够吃,现在不仅有了排场,更图个风光闹热。以前紧打紧的准备席面,现在听得最多的是,预计四十桌备五桌,宁可余出几桌也不能因为预备不足让别人看笑话。可是说来也奇怪,每个人吃饱喝好后边擦嘴巴边感叹——不知怎的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反而吃不动了。娶亲的人家前半个月就开始杀猪准备了,不管是出嫁还是娶亲,冰箱彩电洗衣机和录音机那是必备的新时代“四件套”,塬上三轮车、拖拉机和摩托车也多了起来,极大了方便了人们出行。遇上赶集的日子村里或是亲戚家里要搭情,猫吖便打发燕燕三个派个代表去行情搭理,王家奶奶牙口不太好了,现在也不爱去行情凑热闹。燕燕三个争着抢着都要去坐席吃肉,猫吖要求最多只能去两个,于是,三个轮流两两搭配去行情。早上没人吃几碗行情面等着新娘子进门看会儿热闹,到下午典礼过后便是晌午开席时间。新娘子的娘家人第一轮吃罢后,接着便是自家亲戚朋友,完了是庄户里行情的人。但凡喜事每个桌面上都摆放酒水瓜子和糖。桌上的小孩个个蓄势待发,等执席的人把瓜子盘摆到桌上,便一骨碌站起来伸手去抢瓜子和糖,上了年纪的老人也起身赶紧抓一把装进衣服口袋里,一边笑着说:

    “让我给孙子留点,不然回去闹腾的招架不住”,燕燕和小燕先前还有腼腆害羞,看大家都一哄而上,手齐喷喷的伸了出去,燕燕率先起身伸手抓回一把,等小燕反应过来的时候,盘子里只剩下几个瓜子了,执席人很快撤下了盘子,准备上凉菜了。燕燕把自己的瓜子分一点给小燕装口袋里,两个人开始抡起筷子往嘴巴里送东西。农村里的席面讲究荤素搭配十菜一汤,吃完席还没有撤,大家一边喝茶一边交头接耳夸赞主人家的席做的好,分量足味道不错。

    翠霞的婚礼定在腊月初八,王家奶奶前几天就把自己的新衣服取出来检查了一番,她要穿着玉兰给她新做的绸缎印花面料的外套去送亲。她一边试穿一边对着镜子前后照看,问旁边的燕燕,后面有没有被压褶皱,燕燕看了一眼回答:

    “俊俏的不得了!奶奶,你年轻的时候可能也是个大美人,人都说我翠霞姐姐长得像你年轻时一样好看”,王家奶奶咯咯笑起来,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炕头上,指着燕燕笑道:

    “你这个岁先人,说的这啥话?我都黄土埋到胸窝的人了,哪里还年轻的时候呢?你翠霞姐姐命好,上学出来就端上铁饭碗了,还找了个好对象。俗话说得好,‘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唉——你们三个时候安顿下来呢?我这一把老骨头不知道等的住吗!”,王家奶奶脱下衣服整理好又放进了柜子里。燕燕若有所思说:

    “奶奶,我给你说,我翠霞姐姐肯定心里不爱我姐夫,我们在学校里经常碰到乡上邮局送信的一个小伙来学校找我姐姐,有一回他还让我叫他姐夫。还有一次,我姐姐喊我回来取信,说是一个男同学写给她,忘记放家里了,担心被人发现,专门给我请假让我跑回来拿给她,反正我能肯定不是城里我姐夫写的。我能看的出来我姐姐喜欢写信的她那个同学。哦!还有我姐夫一家人来塬上看家的那一回,他们一伙人走了后,我翠霞姐姐偷偷问我,我姐夫长得怎么样?我给说,人显得有些老气。我明明看见我姐姐边笑着偷偷转身又抹眼泪了,奶奶你说……”,燕燕还准备洋洋得意的说下去,王家奶奶“呸”吐一口唾沫横飞过来,指着燕燕说:

    “说啥呢?你快把嘴夹紧不敢胡说八道惹是非,让你大妈听见了就不得了。什么爱不爱的!你大妈是啥人?翠霞她哪能扭得过?再说了,儿女婚姻还不由爹娘老子做主,由娃娃的性子,跌进火坑跳不出来,后悔都来不及了。花儿能开几日红,年轻的时候五花六花糖麻花,听不进去大人言,柴米油盐一过日子,后悔都来不及。你看吉祥家媛媛死活要跟薛冯里的那个男人,打工的时候两个人不觉得,有了娃,人家把她领回去放那个山沟沟里,日子紧巴的几年天气把她娃命搭上了。话又说回来,咱们你翠霞姐姐还是听话,也是命里有富贵相。女婿有房有工作,婆婆公公都有退休工资,男人家年长个六七岁说起来刚刚好,以后日子肯定好过。你以后不敢出去胡言乱语,听见了吗?”

    王家奶奶指着燕燕不断的叮嘱,燕燕歪着脑袋擦拭脸上溅过来的口水,一边咬牙切齿的准备回怼王家奶奶。看着奶奶朝洞门望去,似乎在看什么人,又想起王家奶奶和猫吖讲起以前两家在一起过日子时大妈的霸道行径,转而又吐着舌头连忙点了点头。小燕和彦龙手指不停地在脸蛋上磨蹭,嬉皮笑脸的嘴里嘟囔着:

    “羞羞羞,把脸扣,扣个土壕种豌豆,种到洼里,你舅骂里,种到沟里,你舅打里……”王家奶奶还在望着门外滔滔不绝的说着,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燕燕三个听,燕燕也“呸呸呸呸”的朝小燕和彦龙吐口水,不一会儿三个在桌子旁边打闹起来。燕燕眼珠子一转,笑着说:

    “把圆蛋以后嫁到薛冯山沟沟里去,成天刨洋芋蛋吃,王彦龙娶个丑八怪,又胖又矮不会养娃娃”,

    小燕不假思索的回怼过来:

    “我知道你们班里马骆驼喜欢你,送的贺年卡上都写着,花爱阳光鱼爱谁,亲爱的朋友我爱你,不要脸,还爱不爱的,羞死人了!”燕燕气急败坏,三步并两步过来抱住了小燕后背,右膝盖顶着小燕后腿膝盖弯曲处,小燕顺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一声开始连哭带骂:

    “奶奶,你看你们燕燕又打我了,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偷的看见了都!长大了把燕燕嫁到五队种地放羊去”,

    “你才种地放羊去,你放羊人家都看不上,毛脸脏还数不清羊!哼——”燕燕说,

    “你才数不过多少只羊,自己骂自己,长大没出息。”小燕吐出舌头摇摆着怼了过去,一副占了上风的架势。彦龙也帮衬着小燕扇风点火,燕燕看着彦龙也倒向小燕一边,自己招架不住,脱了鞋上炕抱了个枕头盖住自己的头,愤愤地说:

    “好女不跟猪斗,我的耳朵下班了,不听驴乱嘶哇了”,彦龙赶紧补上一句:

    “好男不跟女斗!我得嘴巴也下班了,要出去尿个黄河!”彦龙提着裤子跑除了洞门,小燕也一骨碌爬上炕钻进被窝里笑着说:

    “睡觉睡觉,眉合眼笑,听着鸡叫,心里发燥,掌柜一叫,皮脸一吊”。王家奶奶说着说着,看见燕燕三个又起了争执,脸朝外面望去,谁也不搭理。她已经习惯了三个成天闹腾,索性眼不见心不烦。等他们三个闹腾完了,只是淡淡地说一句:

    “跟一窝蜂儿一样,你们三个行哭行闹的,我耳朵就是这样被你们三个吵背的!赶紧要盼着开学呢!我都受不了了”,过了一会儿,王家奶奶又开始东拉西扯自顾自的说话,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翠儿、霞儿、顺利、胜利到翠霞几个念叨完,又责骂玉兰怎么那么久了也不见回来一趟,转念又说:

    “翠霞出嫁他怎么都要来行情呢,又看商店还要拉孙子,够她忙活的……唉!都说,父母心在儿女身上,儿女心在石头上,老话说的对对的”。

    翠霞出嫁的当天正好正月初八,存生和猫吖没有去赶白庙集。存生和王家奶奶领着彦龙去城里送亲。猫吖留在家里帮忙招呼村里行情的人。燕燕和小燕虽然没有跟去城里吃席,可猫吖说,家里头的饭菜肯定比城里的还丰盛。存柱和媳妇辛苦喂了一年的大肥猪,就是为了专门等翠霞出嫁的这一天。酒水饮料瓜子糖,排场丝毫不输城里酒店的宴席。彦龙第一次去参加城里的酒席,多少有些拘谨,前后一直紧紧的跟着王家奶奶,直到就坐开席的时候,为了给两家的几个年长的老人拍照留念,彦龙才被安排去了存生那一桌。整整一天,王家奶奶都笑容满面,和存柱媳妇娘家爸,大坑坑五奶奶等一桌老头老太太边吃边聊,照相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注意到,照片上还一边笑着嚼嘴里的东西,筷子里夹着一块肉刚送到嘴边。回到家,王家奶奶口袋里鼓鼓的装着瓜子花生和糖,给燕燕、小燕和彦龙每人分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