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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二

    没有大风大浪,细水长流的日子总是经不起时间的煎熬而转瞬即逝。转眼间,已是燕燕上中专的第三个年头,她也从最初那个老师口中的“碎娃伙”,出落成了一个个高一米六二的十八岁大姑娘。按老一辈人的说法,女孩子二十二三前正是窜个头的时候。她最爱听类似的话,说明她还有发展空间。如今,燕燕和小燕两姊妹站一起,齐蓬蓬得身高,俨然一对双胞胎姐妹花,只是小燕要稍微圆润一点。

    岁月催人老,已是髦餮之年的王家奶奶,去年的时候还能挣扎着爬上台阶到窑顶的麦场里,四平八稳地坐在一堆苞皮上帮衬着剥玉米,大声的叫骂小燕和颜龙,让他们手脚麻利些,不要尽顾着耍嘴皮子。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浑亮,回声传到对面山上,耕地的老回回肯定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她的垂垂老矣似乎只是在过完年后,鬓角两侧布满了像鱼鳞般大小的老年斑,黑色的网兜发套里尽是灰白的头发。相比起牙口和耳朵,她的腿脚越发的不灵便,右腿膝盖经常失去知觉,脚无力地磨在地上,需要另一条腿带动着前行,走路捂着拐杖的同时,手也离不得墙才能走稳当。听力时好时坏。说来也奇怪,给她说正经八百的事情时,她要么听不清楚一个劲儿的伸长脖子抬高了嗓门问,“你说了个啥?他这个碎先人,你说话放大声说呢么,嗡嗡嗡嗡的,声音像在沟子底下压着呢一样”,要么就是听岔了话题,你说“吃完了”,她接着会骂道“馋的想吃点猫肉呢吗?天天白面你还想吃点啥?福烧的很了!”怪就怪在,这个老太婆无论什么时候,你当面小声嘀咕几句嫌弃她的话,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夏天的一个傍晚,下午吃罢饭,一家人都坐在院子里乘凉。存生端着他的水杯靠近杯口趁着热气熏眼睛。即使开车带着他的石头眼镜,每天下午卖菜回来眼睛依旧干涩发痒,他习惯了用热气熏熏会感觉舒服些。猫吖挺着吃鼓起来的肚子,伸了个懒腰,右手放在脖子上习惯性的搓起了汗渍污垢,不时的把捻成的垢痂卷都搓在地上。

    王家奶奶行动不便,不坐在饭桌上吃饭也是很久的事情了,都是盛好了饭给她端过去吃。她坐在门槛边的板凳上,板着脸揉搓着膝盖,数落起了存生:“存生呀!你到底指个谁下去把他五大叫来给我医治下我的腿啥!给的药吃上不起作用了么,怕唬弄我给了些假药。唉——这把他妈的,要死就把命一下子要了啥!活不旺死不了活受罪么!”王家奶奶的声音略微颤抖起来:“我知道我现在不中用,成了累赘了,你们一家子日子过消停了,就不把我当回事了。几个娃娃翅膀硬了指不动弹。你看我一个腿疼的走路拉不到前来,就没人给我把他五大叫来瞧瞧病。你是狼养大的不管我,去把你大哥叫来,看他到底认我这个老婆子吗?”说着王家奶奶带出了哭腔抽噎起来。

    存生叹了口气低着头半天不吭声,猫吖睁眼瞪了一眼王家奶奶,扭过头嘴里低声嘀咕道:“死老婆子,前儿个不是刚指的娃娃把他五大叫上来看了吗?把药当饭一样吃着,不吃药那几个钱烧的不得出去!三天两头的指着娃娃叫人家去,人家家里难道没有个忙闲?又不要你喂牛种地去,吃饱了定定坐着就对了么,成天里喊叫着,人不烦你能行吗?唉!老不死的!一老怎么都爱命的不行了!害怕把她有个三长两短……”

    猫吖的声音虽然压的很低,没想到王家奶奶却听了个真真切切。她拍打着大腿面悲嚎起来骂存生说:“存生,你两口子到底把那孽少造点,你不管我了把老大给我叫过来。我不信个个都还是白眼狼……”

    厌烦了王家奶奶哭丧着脸骂存生的猫吖,起身给存生说:“老大家十天半个月不见过来把他妈瞅一眼,人家躲闪都来不及,还让人叫去呢!你看着,咱们的麻烦还在后面呢,久病无孝子,惹人的事都让你做了,到头来咋做都落不下个好。那是你妈,看求你咋弄去呢!”

    猫吖嘟囔着进了偏窑,一边心里想着——老婆子到底耳朵背了没有吗?平常娃娃们给她说好话她装作听不见,一骂她啥都听得真真的。唉!老了难老了难!老了怎么就惹的人厌烦的不行了。那比个碎娃娃强不到哪哒去。我老了不知道成啥样呢?或许还不如人家老婆子呢,这还不把后人媳妇子憎恶死呢!不说你七老八十的老婆子了,我们现在出去卖菜街道里站一天,晚上躺到炕上小腿困得都没处安放。你成天里喊叫着叫大夫叫大夫,人家都不耐烦了,还说几个娃娃呢!唉——看求他儿咋应付去……

    存生挠着头皮半天低头不语,舒了一口气忽得起身出了洞门。不一会儿,存生领着老五进了院子。老五给王家奶奶号完脉,测量了血压后说:“婶妈,血压就是有点高,你把降压药继续吃上。腿关节那没办法,你这么大的年纪了,就像那车轱辘一样。你想呀,车轱辘使唤的时间长了油干了都干得吱嘎吱嘎地响动呢。还不说人的膝盖了,你都使唤了七八十年了,该到油干枯的时候了。腿脚不灵便,你就少走动着”。

    王家奶奶不假思索地说:“你看有啥药给我取点,安乃近吃上都不顶用了么!换个啥方子给我医治下”,存生连忙劝王家奶奶说:“你看你!怎么像个碎娃娃一样了,能给药还有给你不给的!这下把心放肚子里,不要动不动喊叫人不管你,年龄大了,有些病不是拿钱买的药就能医治的。”存生边说着把老五送到了洞门外,老五也叹了口气说:“唉,婶妈刚强了一辈子,又是个急性子。实在喊叫的不行了就哄着把食母生给几个让吃去。人老了都一样爱命,我们他奶奶也把吃药当饭吃呢,娃娃伙把那维生素哄着说是止疼药。只要一吃她当时就觉得身上轻松多了。呵呵——有啥办法呢!”

    王家奶奶心里还是不舒服,嘴里埋怨道:“这个贵平现在看病也胡日鬼开了,害怕人不给钱还是咋了?开的药都不起作用了,能看个啥病!还不顶我自己个儿医治。”

    于是,王家奶奶便常常魔障般的用迷信的老办法给她“改掺”一番。枕头底下枕的菜刀,旁边搁置的扫炕苕帚,厨房水缸下扣着的碗筷,都是她用来驱赶“乱鬼缠身”的道具。可是这些土办法用的次数多了也不怎么灵验了。没办法,她又隔三差五的喊叫着小燕和颜龙去请老五来给她瞧病开药。小燕和颜龙被唠叨颇烦了,也装聋做哑的打马虎眼。要不就是出去菜地里转一圈,假装去叫了人没在家里,编排各种借口来搪塞她。

    有一天,王家奶奶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了老五说她的腿就像车轱辘一样,时间长了不镐油不行。于是,她径直走到厨房里揭开清油罐的盖子,拿着铁勺舀了多半勺清油,分几次咕噜咕噜的喝了下去,然后把东西放回原位。王家奶奶手扶着桌子静静地感受着,清油从肚啷里缓缓的流淌下去,慢慢地润滑着膝关节疼痛的地方。她下意识地抬了抬右腿,果然比先前有了点劲儿。之后的日子,只要她一个人在家里,她都会揭开清油罐喝多半勺清油。这几年家里殷实了,猫吖平时炒菜也倒的油多,并没有在意罐里的油下去的快了。

    小燕和颜龙初中毕业都没有如愿的考上高中,中专也没有被预选上。猫吖两口子又一次煎熬起来了。比起愁肠两个都考上学,家里的经济负担又加重了,他们更害怕两个都考不上,毕了业该何去何从。如果两个像燕燕一样都好歹考上有个学上,他们两口子哪怕灰头土脸的再劳苦几年,将来以后娃娃们有了着落,他们也算是松了一口气。猫吖两口子在教育孩子这一方面倒是口径一致。比起大多数农村大人的传统观念,不在少数的家长认为学再多的知识没啥用处,这个社会只要有钱腰杆子都能挺直。那时塬上人都跟风去广州、深圳闯荡,初中毕业的学生大多数跟着庄里的熟人去大城市打工挣钱去了。尤其是女孩子家,出去闯荡几年见见世面,给家里挣点钱回来,到了能出嫁的年纪说个好婆家。随着物价的上涨,塬上的彩礼钱也是水涨船高。农村里出嫁一个女子,抛去必须准备的陪嫁用品,最不行也成个万元户了。和猫吖一起赶集卖菜的人经常打趣存生两口子说:“你们两口子生的好,两个女子将来一卖,光彩礼钱能好好修一处地方,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钱赚回来不说,还能尝出来些。你两口子还跟铁公鸡一样,舍不得吃一碗炒面。到底何必呢!”猫吖总是撇着嘴哼哼的笑着说:“唉!别人家女子值钱呢!我们那女子一个个都不值钱。再说,儿子有本事了自己领媳妇去,即使收了女子的彩礼钱,日子过得好便罢,过得不好还得帮衬。我们也不打算花在儿子身上,有本事各家领个媳妇,没本事打光棍去。”对于猫吖这样的说法,同行们“啧啧啧”得嗤之以鼻,都当是猫吖故意开玩笑的话。殊不知,猫吖打心眼里也是这样想的,三个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一视同仁的看待。只要有恒心学,学到啥程度她砸锅卖铁供到啥程度。

    针对小燕和颜龙都没有考上学的事,猫吖和存生把话也亮明了要他们两个自己选择。经过几日的思想斗争,颜龙果断选择继续复读一年再考高中。他深知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唯有读书考学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父母的劳苦他看在眼里,毫无疑问,如若他放弃复读,村子里比他大几岁的堂哥们就是例子。混个初中毕业证出去打工赚钱,到了年龄娶媳妇生娃,然后种一辈子的庄稼,沿着父母同样的人生轨迹走完一世人。意识到这一点,颜龙不由得心头一颤,心底里强烈的愿望像熊熊烈火在燃烧,他倒吸一口气,眉间凝聚起了一股劲儿。他在自己平日里抄歌词的笔记本上写下了“有志者事竟成”六个大字,用笔一遍又一遍地描粗描重,只到完全刻印在自己的骨子里。

    小燕犹豫了,一方面,她的眼睛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坐在第三排都看不清楚黑板上的字,一个个字模糊地像是在黑板上手舞足蹈。想到令她头疼的数理化,她又一次打开了退堂鼓。复读一年如果还考不上还不如早早出去打工赚钱呢。还有更主要的一方面,如果他们三个都上学去了,无形中父母的压力更加大了。父母每天起早贪黑的赶集卖菜,种十几亩地的辛苦劳累,小燕都感同身受过。一番思想挣扎后,小燕放弃了再复读一年考高中的机会。她给猫吖两口子的说辞是:“我死记硬背的课程还能行,数理化把我学的吃力地跟不上趟。初三一年眼睛都学花了,离二中的录取线还差得远。我也不想学了,再复读一年我觉得还是浪费时间。还不如我出去打工,多少挣几个钱还能贴补家里。”猫吖和存生考虑到家里的实际情况,也没有过多的说服小燕。只是建议她学点手艺,“技多不压身”,好歹凭本事吃饭不看人下眼。可是,小燕对学理发和裁缝都没有兴趣可言。裁缝这几年都不吃香了,现在交通方便了,集市上和商城里买的衣服样子新颖还便宜,比扯布缝制划算多了。学理发当学徒更受气了,第一年都是在店里给人家打杂,他们又舍不得让小燕受气。于是,他们决定让小燕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打打工,好歹女孩子家还有一条出路,那就是找个像样的好婆家。不像颜龙,他考不上学只有走他们的老路,和庄稼打一辈子的交道。存生便想起了他的发小柳义明,虽然平日里两个人没有啥联系,但是存生在城里也没有个像样的熟人。柳义明和他从小关系就好,以前他们困难的时候,经常给燕燕三个送本子和书。听说现在他已经坐上了校长的位置,两口子都在城里有工作,给小燕找个服务员的活应该不在话下。

    在柳义明的介绍下,小燕先是和朱文娟一起去营房炮团干了一个月的服务员。营房地方偏僻,工资低活又繁琐。在朱文娟亲戚的介绍下,小燕又和朱文娟去了市中心一家酒店当服务员。除去基本的生活用品,小燕每月都能给家里拿回一百块钱。

    一年后,从同学那里打听到,兰州正林瓜子厂招工,工资比服务员高出几倍。猫吖又四处找熟人托关系,小燕如愿的进了瓜子厂当了临时工人。早在前几年,玉兰的女婿工作调动,全家人都迁至兰州落了户。存生又打电话联系上了翠花和女婿,拜托他们关照在兰州人生地不熟的小燕。

    小燕是个老实勤快的孩子,她很快在瓜子厂上站稳了脚跟。效益好的时候,每个月能领一千块钱的工资。在当时确实算是高收入了。小燕也不像其他女孩子一样,乱花销买衣服和化妆品,凑够一千她都按时汇回家里。过年的时候,厂里发的福利也好。带回来的黑瓜子、沙琪玛、果冻,着实让一家人饱了口福。在这之前,他们都不知道沙琪玛和果冻长的什么样儿。和还在上学的燕燕相比,在外面打工的小燕怎么看都比燕燕成熟和洋气。村里人经常在猫吖跟前打趣两姐妹说:“小燕看起来像比燕燕老练的多,外头闯荡的娃娃就是精灵。你看你们燕燕,书念的越多话越少了。咋像她爸年轻的时候,人都叫愣头青,问一句应承一句,一句话都不多说,着急了嘴一咧嘿嘿一笑就完了”。

    在小燕的帮衬下,猫吖和存生虽然供了两个学生,家里的经济压力倒不是很重。只是三个孩子都在外面,王家奶奶身子每况愈下。两个人像是连轴转的陀螺一样不停地忙碌着。他们还是逢集必赶,庄稼地也被营务的井井有条。正如老八媳妇说的话,“这两口子苦心重,供了两个学生不说,把庄稼也没落下。你看麦子地里火燕麦比我们地里都少,玉米行隙里啥时候杂草都锄得干干净净。”话虽这样说,猫吖把日子过得已今非昔比,可四十岁不到的她早已忙的没有时间照镜子了,搁置在门背后的一面圆镜子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三年的时光里,学校就像一片广阔的天地,有着象牙塔般的纯净美好。燕燕只顾着在知识的海洋里尽情的遨游,享受着精神上莫大的快乐。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她把暗恋的个中滋味都写进了情书和日记里。如今,校园的每个角落她都熟悉,哪里都有过她独自背书时走过的记忆。安逸的校园生活蒙蔽了她窥探时事的双眼。猫吖和存生也只是一如既往的卖菜苦钱务庄稼,他们只知道如今的社会是越来越好,连新闻都不看的他们,对于当下的改革政策浑然不知。他们只关注存折上有了多少存款,窑洞里有多少粮食。理所当然的认为,燕燕毕了业工作一分配就端上了铁饭碗,到时候四个人供颜龙一个学生更是轻松了。总之,一切都在向着期望的方向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