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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五

    转社两口子赶着回去上班,学生也剩不多天就开学了。正月初六一大早吃罢饭,玉兰就把燕子和安子叫到跟前,一遍又一遍的安顿嘱咐着:“这下我在老家不知道要呆多少天,看你老太这么个样子,也就给不准个时间了。你们两个这下家里没人做饭了就各回各家去,你爷手嘈嘈哈,别说给你们两个做饭了,他把他自己和两个狗经管好就不错了。我把你们两个都伺候了这么大了,惯得连个灶火门都找不见。这下回你们家里了,要学着收拾卫生做饭呢。你看你舅爷家几个娃,从小啥都会做,大了就要有个大了的样子呢!……”玉兰不停地念叨着,燕子低着头,脚在砖头上来回磨蹭。安子眯着眼睛笑嘻嘻地瞅着燕子。燕子撅着嘴上前拉住玉兰的胳膊撒娇道:“我也可以不用回去,我爷吃啥我吃啥,反正家里还有你腊月里做得那么多吃的东西,足够我和我爷丰衣足食。”安子见状连忙应声说:“我姐在哪我就在哪,反正我也不爱回我们家,回去我就浑身不自在,感觉像个外人一样不知所措。”玉兰瞪着眼睛看着燕子和安子两人,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要说啥。玉兰女婿笑着提高嗓门“唉”了一声说:“你们两个还懒上我来了!反正我一个都不要,各回各家去,你们城里上学吃饭都方便,我吾身都难保呢,还有两个狗要照管。快都回去!”玉兰看着爷爷孙子三个人各摆着亏欠,恨得牙都痒痒,又开始数落起来:“你们爷爷孙子三个,看我把你们伺候到啥时候呢!看求你们咋弄去呢,我反正眼不见,心不烦。我一年四季浪不了几天娘家。我再把你老太陪几天,如果你老太好点了,我就回来一趟。如果情况不好我就等着抬埋了,到时候一哒回来。你们两个都回城里住去,走学校都方便。安子那猪瞌睡多,还能多睡会儿。燕子你爸你妈昨晚上也给你说了,叫你回家住你就跟上回去。”正说着,转社媳妇在院子里叫安子和燕子准备出发。燕子和安子也不再好说什么,和王家奶奶打完招呼就随着出了大门。王家奶奶躺在炕上,一遍又一遍地确认玉兰不回家去,“你再不回去了,多浪几天,把我伺候几天再回去,回去就再见不上了。”玉兰大声趴耳朵边说:“妈,我不走,我出去把他们看着送走就进来了。”

    看着转社的车渐渐消失在马路上,大家才转身进门。存生笑着对玉兰说道:“我姐夫今年也一哈驼背了,那年轻的时候,也是当过兵的,个子也高么,啥时候腰杆子都挺得直直的。年岁不饶人!”玉兰接过话茬笑着说:“那还不是!你姐夫今年虚岁都快七十的人了,加上后半年做了个疝气手术,一哈疼得把人没折腾死。你又知道你姐夫那个人,本来就爱呻唤,有个头疼脑热就胆子小的害怕把他命要了。一哈做了个疝气手术么,把我伺候忙呗了。着急把我气急了,我给骂着说,不剩个娃娃么。”

    猫吖笑着应声说:“我姐夫人家那种人有福,人家知道疼惜自己,姐姐也给伺候得服服帖帖的。”

    玉兰边走边笑道:“那木还不是!你姐夫那人妖精得不像啥,指头上出个裂口子都疼得要给他包个创可贴呢。几天不碰凉水,换成咱们,手指头切一条口子,还不得照样趴锅头上做茶饭。唉,我愁得看我燕子和安子指回去在他们家里能呆安稳吗?两个娃打小我经管大了,光知道有大有妈呢,那连一回尿布都给娃没换洗过。燕子高中住校着呢,估计在他们家里都扎站不了几天。”

    存生知道玉兰牵心安子和燕子,故意轻松地劝说道:“那都大了还操心啥呢!你不在那转明转社两个肯定经管得好好的。我姐夫的话,他不是说,光冰箱里你给收拾好的东西,都够他吃一两个月的。”

    转眼间又到了阳春二月的天气,塬上的气候还是乍暖还寒,忽冷忽热。家里有玉兰和燕燕照顾王家奶奶,猫吖两口子也是一集不落地忙着卖菜挣钱。麦子地里的化肥沟施完,就等着清明前后种洋芋、胡麻等秋粮作物。趁着卖菜的空档,存生把玉米地里的薄膜、子种和化肥都买了回来。虽说现在庄稼地多了,吃饭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存生两口子对庄稼地的热爱却是有增无减。农民的底气主要看得是家里囤得粮食多少。这样说来,塬上的人现在都底气十足,家家户户不缺粮食。不缺啥也就不议论啥,庄户邻里之间又开始羡慕谁家的房修得阔气,谁家又新添置了个面包车,谁家槽上看了十来头牛,圈里圈着几十头羊……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票子,是一个家庭经济实力的象征。

    这几年的年景好,加上国家对子种的不断改良,庄稼地里的粮食产量逐年增加,塬上人对庄稼的投资也有所增加。燕燕三个小的时候家里吃紧,庄稼地里地里主要靠集攒的粪土,既就是粪土因为牲口少也少得可怜。存生垫牛圈时,常常加得土比粪多出几倍。买一袋子化肥必须得用到刀刃上,山洼里的地本来就贫瘠没有粪土上,雨水充足还能见点粮食,干旱缺雨的时候,连子种都收不回来。这几年山洼地也恢复了生气,存生两口子除了在近处的地里铺施粪土,化肥的量也有所增加。山洼地远主要靠追施化肥,近几年的粮食产量也是逐年增加。按猫吖的原话说:“我做梦也想不到,我能把日子过成而今这么个样子!把他妈妈的!那几年裸连到家了,吃了上顿愁畅得不知道下顿那啥做呢。把我三个娃娃惜惶滴,老大家撇到院子里的玉米芯芯,三个娃抢着拾起来,放到嘴上咂嗦那点甜水水哩。唉—咦!这他妈妈的!真没想到还有而今的日子!”

    如今换了新车跑菜,首先碰着个糟糕天气,风吹雨淋不到,人先不受罪。车的马力加大了,猫吖两口子更是有了奔头,每次进菜都把车厢装满,卖不完了就走庄串户地叫卖。效林也不怕存生两口子生气,经常当着众人的面故意哇爪存生两口子说:“白家洼两口子那野子麻胆子正,你看满场场,谁的车厢有他们满,咱们西红柿拿一箱子,求爷爷告奶奶地卖不完,人家两个拿三箱子,到后晌也就卖完了。咱们菜明明比人家好,那买主也叫鸡屎把眼睛糊了,凑看上人家的东西么!咱们眼红有啥办法呢!”

    效林两口子每次占地方都喜欢占到猫吖摊位的斜对面,看着存生两口子哪样菜快完了,效林便笑眯嘻嘻地把自己的菜匀些过去放下代卖。存生总是瞪大黄眼仁恨恨地地埋怨说:“有些人就是那死皮不要脸,那个脸皮比那城墙还厚,像那苍蝇一样,贼不溜秋地盯着见缝插针,回回这么个怂势样子,咋骂都扬求不睬不理式。”效林情知存生都是嘴皮上的劲儿,怎么数落他都不在乎,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扔下就走,还不忘给看笑滩的同行抛个媚眼说:“只要把钱给我能卖出来,你咋说我都不着。有钱谁还要脸做啥呢啥”。

    王家奶奶已经有十来天不进食了,每天只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似乎有睡不完的觉。玉兰伺候了十来天,看着王家奶奶的情况时好时坏,她还是不放心家里,中途回家去了一趟。玉兰回家的那几天,存生和存柱晚上轮留着睡在王家奶奶身边。

    “老一辈人有个说法,女人家命硬,临了临了,两三个月不吃不喝都咽不了气。男人家就不行了,不吃不喝一个月就把气耗干了。我娘家庄里前几天刚殁了我个婶妈,水米不进三个月了不咽气,后人着急地把孝布都扯好了,等不住人家咽气么。半夜看着不行了,赶忙把老衣都给穿停当了,围了一地的后辈儿孙等着停人呢,人家一口气咽不下去,折腾到天亮,人家一口气息又还回来了。就这,折腾了三四个晚上,后人都不耐烦了。死人的事儿,你说有啥方子呢?阎王爷收人也看个子丑寅卯呢,不到时辰人家不要你么。”燕燕听着老四媳妇和几个串门子的女人七嘴八舌说着些关于死人的奇闻异事。她突然脑海里冒出一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话,“女人是水做的”,这可能就解释得通为什么女人家往往比男人家命长这一说了。她预感到躺在炕上的王家奶奶或许会是老四媳妇嘴里说她娘家婶妈的那个样子。直至灯枯油尽,直至把身上的水分榨干,直至把后人们折腾到不耐烦……想到这些她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几个女人坐在王家奶奶的屋里低声细语,估计王家奶奶对此也浑然不知,仍然是不动声色的昏昏欲睡。来的人趴头跟前喊一声“婶妈”,她似乎有点意识,只是眼皮轻微地触动几下。玉兰坐在王家奶奶身边,时不时地拿根棉签蘸饱水分,轻柔地涂抹着王家奶奶泛青紫的嘴唇。偶尔拿个小勺子罐点水倒进王家奶奶的口里,多半都从嘴角两边溢出来了。院子里晒着王家奶奶的老衣,这是她昨天偶尔有了点意识,只张口说不出话来,半天了玉兰才明白她的意思,把她的老衣翻出来拿给她看,吩咐有太阳的时候拿出去给她晒暖和。燕燕不由得想起,王家奶奶一辈子喜欢晒太阳,闲了的时候坐在太阳坡里,前面晒得受不了了,转身晒脊背。夏天不煨炕的时候就晒被窝,晚上睡觉时,被窝里总是有一股暖烘烘的味道,燕燕三个一致认为,那就是太阳的味道。

    据庄户里经事多的几个媳妇子说,王家奶奶这个样子就拖了时辰了。虽然现在言语不清楚了,但是心里还是明白的,她贴身装着的压箱底的东西都没有分派出去,那怕是人家等最小的孙子着呢。经此已点拨,猫吖连忙给胜利打了个电话,要颜龙周末了务必回家一趟。说起来颜龙也是上周才回来过,他们高三学期也紧张,周六都在补课。上周回来,王家奶奶还能伸着脖子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叮嘱颜龙好好念书,把饭吃好,城里上了个学,饿得脖子细长细长的。

    周天的时候,胜利一家,顺利一家,翠霞、霞儿、翠儿都一起回来看王家奶奶最后一眼。猫吖给胜利捎话,估计胜利预感到王家奶奶的情况不妙,把顺利几个都叫齐回家来了。姊妹几个趴在王家奶奶头跟前,一声声地喊着奶奶,王家奶奶只是微微地半睁着眼睛,嘴巴似乎想说话只是说不出来,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耳朵不时地触动着。颜龙紧紧抓住王家奶奶的手,眼泪在眼圈里打转,吧嗒一声打落在单子上。王家奶奶使劲地想转头看看颜龙,颜龙强装微笑大声趴在耳朵上说:“奶奶,上周回来你还说,这周太阳好了把你抱出去晒晒暖暖呢,今儿个外头太阳好得很,你想出去吗?”王家奶奶摆摆手,不停地在被子上摸索。玉兰立马明白了王家奶奶的意思,她伸手进去在贴身的衣服口袋里取出了手绢,那里面包裹着她压箱底的财务。玉兰把带有余温的手绢放在王家奶奶手里,王家奶奶颤抖着递给了颜龙,特意把颜龙手合拢,示意让颜龙收起来。胜利媳妇雪霞在顺利媳妇芳芳耳边悄悄地说道:“八十老,向着小,奶奶总是还惦记着她最小的孙子哦”,芳芳小声回应着,“年前咱们回来老奶奶,我还和奶奶开玩笑,奶奶说她还想活到看着颜龙把媳妇娶了呢。”霞儿哭得眼睛泛红,摸了一把眼泪小声嘀咕道:“唉,这奶奶不行咯,人他妈的,活在世上顶啥用呢?奶奶刚强订顶当了一辈子,临了还不是就这么个。唉……”

    王家奶奶又昏睡了过去,她的胸膛几乎看不到呼吸时的起伏,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气息在她身体里游动。存柱低头卷了一根纸烟,正准备伸手掏打火机时,胜利吧嗒一声把火递了过来。存柱媳妇埋怨胜利说:“你那个大烟火紧张的像啥似的,早上起来像那老汉子一样亢亢亢个没完,你还有眉眼连赶着把火给打着”。胜利只是抿着嘴笑了笑没有应声。存柱美美地吸了一口烟,脸秤平怼胜利他妈说:“快悄悄地,把皮加紧,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听存柱这样一说,翠霞连忙笑着给她妈解围道:“我大抽了半辈辈了,隐大得不让抽那肯定受不了。而今除了他们老一辈人抽点旱烟,再都抽纸烟了。纸烟劲头不大,完了让我给我大买几条抽。

    存柱媳妇愤愤地说:“你那个大连工字旱烟抽上都不过瘾还纸烟呢?”

    存生起身笑着说道:“我一天都得将近一盒烟吃,燕燕她妈有时骂得不行了,硬逼着吃麻子当烟。我心里话,那能一样嘛?嘴上吃着呢,心里像猴娃子钻肚子里了一样,屁风瘙痒那个难受劲儿!”

    存生的话惹得地上的人都笑了,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没有人觉得炕上还有个垂死的人而必须要将气氛变得阴沉,才能显示出后辈儿孙对老者的尊敬。王家奶奶整整86岁了,在农村里,八十以上的老人殁了都是按红事的规则办的,席面上不但有酒,阴阳吹鼓手必不可少,有能力的人家还请一班戏子匠吹拉弹唱烘托气氛。近几年更是兴起了点唱,只要出十块可以任点一首曲子,基本上都是现时的流行曲,凑乐班的一般人也是无所不能,只有你想不出来的,没有他们不会唱出来的。庄户里帮忙的人有里面总是有几个能说会道起头的,专门撮合着女婿侄儿子点唱给亡灵尽孝心。整个丧事上按照固有的流程该念经的念经,哭丧的哭丧,吹鼓手休息喝茶的空档,戏乐班子又吹拉弹唱吼起了秦腔。场面在执事人的经管下,杂乱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猫吖挽起袖子说是要给大家准备茶饭,两个媳妇子连忙跟着猫吖进了厨房帮忙。趁着全家老少都在,存柱和存生商量起了王家奶奶的后事。存生原本就和猫吖商量好,不为了扬名声花钱请戏乐班子,胜利和顺利提出来,王家奶奶一辈子是个爱热闹的人,全全焕焕又活了个八十六岁,这一大家子也算是四世同堂,理应风风光光的把老人抬埋好。存生听老大一家都有这个意思,脑海里想起猫吖给他说的,“咱们两个说哈的不算,老大家那一家都是些能怂够够,不信你看着,商量事的时候或许还要请呢。我把他们看得透透的。人活着的时候十天半个月不了影行,死了那才得能扬牌哩。咱们再不好,你妈做不动的时候,粗茶淡饭罢,总没有叫你妈把肚子饿哈。你把我的话记着,老大家不但把名扬了,算账的时候钱还要对半掏呢。”

    没等存生张口说话,存柱爷三个又开始商量着买啥酒啥烟,胜利顺利在城里认识的人多,能便宜点拿来烟酒,自然就揽了过来。存生自觉他爷几个专顾着商量去了,全然没有问过他的意见。又有玉兰在一旁帮着出主意提建议,他心里有点气却强压住火不做声。

    吃饭的时候,雪霞笑着问颜龙说:“颜龙,奶奶把你最牵心,把她的老梗都给你了,你打开看有多少了吗?看够给你娶媳妇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颜龙,颜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他还没有来得及看。于是当着所有人的面,颜龙掏出手绢,轻轻地揭开外层,里面还包着一层手绢,露出半折的红皮,颜龙数了一下说:“总共还有380块。”芳芳笑着说:“这是奶奶的心意,你可要好好保存着给你将来娶媳妇儿。”翠儿笑着说:“颜龙人家考个好大学出来有个好工作,那好女子不要彩礼都上赶子当媳妇呢。就是吗颜龙,你可要好好给咱们考呢。”猫吖接过来笑着说:“咱们那娃娃还不是混着吃馍馍着呢,好大学的厕所门在哪,估计都寻不见。”大家七嘴八舌地那颜龙当话题说笑,颜龙羞得脖廊和脸上的颜色和额头的青春痘一样红,坐在燕燕旁边不停地揉搓着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