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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法师与我

    响起枪声,子弹跟著飞来。欧伊拔“嘎啊!”一声跌倒在地,古鲁哈见状大喊“欧伊拔!”,欧伊拔回了声“只是擦到!”后稍稍起身,随即对著子弹飞来的方向开枪。

    “我和欧伊拔守著!留五个人下来!”

    啄木鸟也开始开枪。

    “由我掩护,尤兹罗你们快去武器库!就在那里了!”

    艾露希整个人贴在墙上。不行,脚动不了。欧伊拔人趴在地板上,边慢慢移动边开枪。只是擦到?骗人,看他根本站不起来,还流出大量鲜血。

    除了欧伊拔以外,啄木鸟及其他四五名同伴不断重覆探出头开枪,缩回来退壳后再探出头开枪。然而,来自另一头的射击从未止歇,又因为烟雾弥漫而看不清敌人有多少,状况完全不明。

    尤兹罗这时拉开嗓门大吼:“要上啦家伙们!这次一定要赢!”

    “我们要赢!我们会赢!赢得胜利……!”

    “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

    接著换古鲁哈大喊:“我们是自由的!”

    “谁都不能支配我们!混帐帝国去吃屎吧……!”

    “混帐!”“吃屎啦!”“自由!”“大家都是……自由的!”

    “跟著我冲……!”

    尤兹罗开始往前猛冲,完全不管枪林弹雨往他这射来。古鲁哈及其他人也是一边大喊,一边争先恐后地追著尤兹罗。艾露希不认为这样是勇敢,因为他们的脑筋不对劲,都被战斗害得失常,不是普通的状态。

    “这样根本错了……!”

    听到艾露希忍不住叫出声,啄木鸟边开枪边笑她“你真傻耶”。

    “要是这样做错了,谁都不会拿命来赌,正因为觉得是正确的,才会奋战至今。即使我死了,这场抗争的意义也不会消失,你们说是吧,各位!”

    “没错!”回应的人是欧伊拔。他边开枪边前爬,原来是想往敌人的方向前进。

    另一名亚人也大喊“没什么好怕的啊……!”后冲出转角,边开枪边移动到墙边,然后又往对面的墙移动继续开枪——的下一秒,突然往后一仰停下脚步,原来他中弹了。可是他并未倒下,仍然“哦哦哦哦!”高声怒吼冲向敌人。而且不只有他,又有另外一人跟著他冲。

    “不要……不要再冲了……很危险啊……”

    艾露希细弱无力的声音随即就在啄木鸟一声“上!干掉他们!”以及同伴们的咆啸声中淹没。

    这时,欧伊拔突然“咕嘎”发出怪声往侧面倒,是头,他的头被射中了。啄木鸟见状咋舌,而艾露希则瞬间冲到欧伊拔身边,“欧伊拔先生!欧伊拔先生!”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可以摇他身体吗?还是能做什么?欧伊拔整个瘫软在地,动也不动。

    “艾露希!快给我回来!”啄木鸟怒吼。

    “可是欧伊拔先生他——”

    艾露希吼了回去,没想到才吼到一半,自己的声音、枪声,一切都听不到了。

    因为突然有阵更巨大的声响笼罩,而且接连响起。

    不只是声响,还有剧烈晃动。到底是什么在摇?建筑物,还是空气?艾露希发出惨叫,想都没想就往欧伊拔身体趴去。什么?怎么搞的?如此低语的声音真的是艾露希自己发出来的吗?还是其他人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望向周遭——不只有烟,更扬起大片尘埃。

    “欧伊拔先生……”

    艾露希在他耳边喊了最后一声。其实自己当然知道,欧伊拔额头右上方被子弹贯穿,早已气绝身亡。

    “发生、什么事了……?”

    是啄木鸟的声音。

    枪响停止,没人在开枪,也没人想开枪。

    艾露希站起身来一看,啄木鸟人在转角处,还有其他两人,加上艾露希自己,除此之外谁都没再起身,没了反应。艾露希紧咬嘴唇,尝到的是灰尘的味道。

    “啄、啄木鸟……!”

    有道人影从尤兹罗一干人冲进的武器库朝这跑来,虽不是尤兹罗本人,却是艾露希也知道的声音。这道人影一来到啄木鸟面前便双脚一软,啄木鸟弯下身子喊了他。“——拿达托!”

    “怎么回事?尤兹罗他们呢?”

    “进、进了武器库,然后就爆、爆炸了……”

    “爆炸……”

    “好、好像是发、发生事故,起了火还怎样……我不清楚……”

    “不对。”

    “咦……”

    “真有他的,竟敢玩这种花招。这不是警卫队的作风,应该是师团兵的那叫啥中尉干的。”

    “那、那接下来该怎……”

    “不能怎么办啊。”

    “不、不怎么办……?”

    “只能图东山再起。”

    “可、可是尤兹罗……”

    “要撤退了。生还者有多少?”

    “还、还有几个人留在那,说是不能……放尤兹罗不管……”

    “你马上把他们带来。”

    “可是……”

    “既然如此,我很抱歉,就只好放弃他们了。所有人应该早就做好觉悟。”

    “我、我马上去!等等我!”

    “那你得快点,我无法等太久。”

    “好!”

    拿达托说完便走回头路。看来他也不是没受伤,正拖著一只脚走路。

    艾露希往拿达托身后追去,尽管遭啄木鸟出声制止,但她选择无视。拿达托脚步慢,眨眼间就追上了。当艾露希硬是用肩膀搀扶住拿达托,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后来也阖上嘴不说话。

    武器库内惨不忍睹——虽说是武器库,不过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消失了,只剩一堆瓦砾和灰尘,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有几个人正在里面“尤兹罗!”“古鲁哈!”叫喊同伴的名字,拿达托出声想把那几人叫来这,却根本没人理他。拿达托莫可奈何下只能与艾露希分工合作,一个个走过去说服他们离开这里。一名浑身是血,断了一只手的亚人大喊“哪能像只丧家犬说逃就逃啊!”甩开了艾露希的手。

    “尤兹罗!不把尤兹罗带回来怎么行!那家伙就像我大哥——像我爸爸……最好能丢下他不管啦!逃了又能怎样!”

    尽管拿达托哭著斥责“你给我听话!”也没用。

    “好,你们先走,我再找一下……求求你们,走吧!”

    也有人边这么回答,边爬著往瓦砾缝隙内钻去。

    也有人一被艾露希抓住手臂,就当场坐下,“我已经……不行啦……”捧著从腹部流出来的内脏。

    “就在这里吧,我要和尤兹罗他们一起死在这……”

    “尤兹罗!古鲁哈!你们在哪……—还活著吧!出个声呀!”

    “怎么可能死……不管尤兹罗还是古鲁哈……都比人顽强一倍啊……”

    “尤兹罗!”

    “古鲁哈……!”

    “你们在哪!在哪啊……!”

    劝说到最后,只有一名有鳞人和体毛稀疏的全毛人,共两人愿意撤退。话是这么说,其实有鳞人左脚已被炸断,全毛人也是遍体鳞伤,光站著都很勉强了。有鳞人名叫垛特,全毛人则叫盖驰。

    “各位,请你们等会一定要跟上喔……!我们约好了……!”

    离去时,艾露希只能对留下的人这么喊话,明明根本没人和她约好。艾露希其实也清楚,不会有人跟上的,他们一心寻死,已经决定要和同伴一起死在这里。

    艾露希和拿达托两人合力帮助垛特及盖驰走回转角处,却没看到啄木鸟等人。难道自己被他们丢下了?艾露希瞬间一阵错愕,结果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啄木鸟“这里!快过来!”的呼喊声。

    “已经……够了。”盖驰无力地说。

    “我已经……撑不下去啦……把我……留在这——”

    “请你别闹了!”

    艾露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谁,她只知道不能停下脚步。因为一旦停下来,肯定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

    啄木鸟等人已经在很前面,每当艾露希他们动作太慢,都会停下来等。

    这时垛特突然全身一软倒地。人还有呼吸,但似乎昏了过去,不管怎么喊,怎么拍脸都叫不醒。

    “对不起……”

    实在无法搬动垛特继续前进的艾露希与拿达托不得不丢下他,带著盖驰继续赶路。

    心快碎了。一路上没人讲话,因为谁都没心情,也没空开口。

    当三人总算回到玄关大厅,看见德鲁西正和啄木鸟激辩不休。

    “撤退?都失去了尤兹罗和我哥,你要我夹著尾巴逃跑?开什么玩笑!我不接受!”

    “我们的目标是武器库,既然现在武器库炸了,继续留在这也没用。”

    “别给我说什么没用!说得好像我哥他们都白死一样……”

    “要是我们在这里全军覆没,那才真的是白死。为了不让他们背负污名,我们得活著抗争下去。”

    “都死了这么多同伴,你接下来还想怎么抗争!”

    “方法一定有。无论身处什么状况下,我都一路抗争过来了。就算双手双脚被捆住不能动,嘴巴被堵住不能说话,我还是奋战至今。”

    德鲁西听了激动地挥枪,大喊:“那就快给我走!”

    “啄木鸟,你给我快逃!不只有你,想逃的家伙就跟著逃吧!我要留在这战斗,把我当成诱饵快点逃,继续给我搞你的抗争去!我最好能丢下哥啦……从我还小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护著我,要是没哥在我早不知死在哪啦。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我知道了。”啄木鸟二话不说点了头。

    “等你回心转意就来找我们吧。但是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想连你都失去。”

    “能代替我的人随便找都有吧。”

    听到德鲁西不屑地说,啄木鸟拍了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包含你在内,没有人是能够被代替的喔。”

    “快给我走。”

    “再会啦,德鲁西。”

    啄木鸟环顾玄关大厅,似乎没人要跟他离开。啄木鸟眉头也不皱一下,只静静把背在肩膀的枪放到地上。

    “多一把是一把吧。”

    啄木鸟说的话一直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艾露希就是无法接受呢?艾露希和拿达托搀扶盖驰坐到地上,同时眼见啄木鸟两手空空独自走出玄关大厅,她赶紧追了上去,在大厅入口处外一点点的距离喊住啄木鸟。

    “怎么啦艾露希?你要和我一起来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啄木鸟脸上仍挂著笑容,一副若无其事。那张笑脸十分柔和,同时却也冰冷到令人难以置信。

    “你……!”

    别说一句话,艾露希若不讲他个三两句实在气不过,可是就算骂、批评、责备啄木鸟又有什么用?死去之人不会复活,失败不会变成没发生过,无法纠正错误,也无法作为赎罪。无论说什么话都没用。

    “如果所有的种子都能绽放花朵当然最好——”

    啄木鸟笑著仰望天空,“但实际上总是事与愿违呢,不过只要再——”说到一半望向左方。艾露希因此跟著看过去,忍不住“啊……”的一声迸出口。

    只见身著深蓝制服,举著枪的士兵们成群结队往这里跑来。

    是警卫队。

    ※

    加鲁尔已经猜到那穿黑衣服的男人往哪去。黑衣男一下沿著屋顶,一下钻进小巷弄不断前进,目的地大概是柯卢塔波市警卫队驻地。加鲁尔不懂他用意何在,不过看来并没猜错。

    眼见黑衣男俐落攀爬上建筑物外墙,加鲁尔于是特意从小路绕到前方。当他一来到大马路上,看见左方就是驻地,从中不停窜出黑烟,是失火了吗?刚才似乎听到像是爆炸声的巨响,难不成驻地内发生爆炸?

    有人从驻地正门玄关出来了。长发及肩,发色怪异,身材十分细瘦,究竟是男是女?

    接著又有一人出来,这次是女的。

    “是在搞什么啊……”

    加鲁尔一说便跑了起来。为何艾露希会从驻地内走出来?还偏偏挑在这种节骨眼上。

    大量警卫队从马路的另一头冲来,而且似乎不是刚出完任务返回驻地,明显带有杀气,感觉随时都会停下脚步一齐开枪扫射。要是这么发展的话,艾露希当然会在瞬间化为蜂窝。

    “艾露希!”

    当加鲁尔放声大喊,艾露希立即转过头来,一双眼睁得老大,令人不禁怀疑会不会撑坏。

    “加鲁尔……!”

    艾露希之外的另一人也跟著看向加鲁尔。

    那对紫色双眼令人厌恶——加鲁尔不知为何浮现这个念头。

    “啄木鸟!”

    一股男声从天而降。加鲁尔虽没特地抬头确认,但一定是那名黑衣男,从屋顶上呼喊紫眼睛的家伙,原来那家伙叫做啄木鸟吗?果不其然,啄木鸟抬头望向黑衣男在的方向,回应了:“是马蝇吗!”左一下啄木鸟右一下马蝇,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

    不关我的事。

    加鲁尔朝艾露希冲去。她则是呆呆愣在原地。毕竟她是艾露希,就算大喊要她快逃或是离开现场,大概也只会更加手足无措而已,不如加鲁尔直接冲过去比较快。

    当加鲁尔与啄木鸟擦身而过的瞬间,啄木鸟毫无疑问地笑了。也不知有什么企图,他看著加鲁尔的眼睛,笑著小声说:

    “——发现种子。”

    (插图)

    这家伙是怎样?加鲁尔不禁咋了声舌。尽管有股冲动想转头看清楚那家伙的长相,最后仍强忍下来,一把抓起艾露希的左腕。艾露希似乎“……啊!”受到惊吓,不过现在没时间吃惊了,警卫队已经逼近到相当危险的距离,人数大约五、六十人,等于三个小队吗。

    当然不可能往警卫队冲去,但转身逃跑也不太妙。虽然这个方法不怎么好,倒也没其他方法可想——加鲁尔拉过艾露希,用公主抱抱起她。

    “加、加、加鲁尔!?”

    “你安静点。”

    加鲁尔直接进入驻地——好像有人在,但不是警卫队。约莫十人,包含全毛人、有尾人和有鳞人。此处曾发生过战斗,他们大概是攻进来的一方吧。这时加鲁尔看到了认识的面孔,身上虽未穿著狱卒服装,可确实是拿达托,他的脚似乎受了伤。

    “——加鲁尔!艾露希也是!你们怎么回来了……?”

    被加鲁尔抱著的艾露希慌张大喊:“不、不好了!”

    “外面有警卫队正在赶来。”

    一听到加鲁尔这么说,一名长得神似古鲁哈的亚人“果然来了呀!”举起步枪,对其他亚人奋力一呼:

    “家伙们,要上啦!”

    虽然加鲁尔搞不太清楚状况,但看他们非伤即残,人数又少,就算拼死一搏也不可能赢过警卫队的三个小队,只要不投降就必死无疑,所有人都将被射杀。从加鲁尔眼中看来,他们想必认为这种下场也没关系吧。

    “那么,你们加油吧。”

    加鲁尔抱著艾露希就要往走廊走,假如艾露希没有“咦?啊!等、等一下……!”出声制止,他已经这么做了。

    “怎样?”

    “里面不行啦,我们刚刚就是从里面,武器库那边过来——”

    “总该有后门吧。”

    “欸?可、可是不能丢下大家——”

    “反正逃也逃不掉啦。”长得像古鲁哈的亚人笑起来也像古鲁哈。“快走吧姑娘,保重啦。”

    “谢谢你啊,艾露希。”拿达托灿烂一笑,让他这名本来就算童颜的雷托人看起来更像天真无邪的幼童。“加鲁尔也是,最后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啦。假如你又经过雷托村的话,替我向蜜哈可和塔葛多问声好啊。”

    “不行……!”

    艾露希放声大叫,声音大到让加鲁尔心想,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你不能死啊!问好这种事请你自己去!只要活下去,要做到一定不是问题啊……!”

    拿达托表情扭曲,虽没掉下泪来,却已极度接近哭脸。其他亚人同样个个垂头丧气,其中有人跪倒在地,也有人弄掉手中的步枪,就连最有精神的那名长得神似古鲁哈的亚人也低著头。

    其实这些人并不想死,但因为只剩这条路可选,莫可奈何之下才不得不寻死吧。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对我有恩。”

    加鲁尔放下艾露希。如今隔著玄关大厅和走廊的铁门是开著的,看上去十分坚固,应该能拿来用。

    “咦……加鲁尔?”

    “你不想让这些人死,对吧?”

    “这、这是当然,可是——”

    “我知道了。”

    加鲁尔一个箭步冲上去,硬是把铁门拔了起来。亚人们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但现在没空理他们了。

    “我来挡下敌人,你们趁机快点逃。我想我撑不久,希望你们能越快越好。”

    “不——”

    拿达托开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加鲁尔只回答他“没时间了,别再多问”,就扛起铁门出到驻地外。警卫队何止正在赶来,最前排都已经近在眼前。当加鲁尔把铁门往地上一插,对方也瞬间停下脚步,传来指挥官“开、开火!”慌张的命令声。士兵们需要时间来摆出射击姿势,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间,对加鲁尔而言已经足够。

    当五、六名队员朝铁门开枪时,加鲁尔人已经冲到队列中央。身为修特尔跋的加鲁尔一旦认真起来,能以相当快的速度移动,但若没有铁门稍做掩护,恐怕仍是办不到吧。加鲁尔暂时躲到铁门后,士兵们因此将注意力集中到铁门上——说时迟那时快,加鲁尔从铁门后跳了出来,全速往敌阵中冲去。

    自己已决心不再杀人,尽管或许会让他们受点伤,但应不至于丧命。

    加鲁尔控制力道,将士兵一个个绊倒,瞄准腹部压倒在地,或是抓住腰带让士兵互相冲撞。由于加鲁尔并没有离开队列中,士兵们怕伤及同伴也无法开枪,完全陷入混乱。

    不知道艾露希他们逃了没?加鲁尔目前实在无法确认,不过警卫队除了一开始开枪射铁门以外就没再用枪射击,若他们想逃应该逃得掉。这群警卫队士兵与当时侵攻伊修特尔的师团兵比起来实在差太多,可能是实战经验不足的缘故,让加鲁尔能轻松玩弄他们,把他们搞得更加混乱。

    不一会,传来“队长大人!”的吼声。

    “有人从驻地中逃出去啦……!”

    “什么……?还不快追!”

    看样子艾露希等人已逃出驻地,不过却被警卫队发现了。

    队长在哪里——后方那名长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吗。士兵们头上都戴著钢盔,其中只有那名男子的钢盔上有像角一般的装饰。

    假如加鲁尔仍是名战士,恐怕早已解决掉小胡子队长。如今脑海中虽浮现出不杀他,只让他动弹不得这个方法,不过加鲁尔不打算做。

    只要再撑一下就行了。说是这么说,这种程度倒也用不著撑,毕竟加鲁尔只是不断推挤士兵,再绕回没有半个人能听他说“我回来啦”的铁门后方。当他把铁门从地面拔出,小队长似乎“开火!开火!”下令要几名士兵开枪。真庆幸这道铁门比想像中来得坚固,让子弹即使射中铁门也无法贯通而被弹开。

    加鲁尔以铁门当盾牌跑了起来。没看见艾露希一行人的踪影,大概是进到某条小巷内了。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加鲁尔只需甩开追赶的警卫队,再找出艾露希便行。虽然加鲁尔根本不必去找艾露希会合,但要是这样不告而别,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因为就算加鲁尔不去找她,她也一定会来找加鲁尔。

    没办法,谁叫自己偶然碰上她,还顺理成章和她共同行动,只能算是倒楣吧。人活在世上,难免会遇见这种事。

    当加鲁尔扔下铁门冲进小巷,他真的哑口无言。若要问他因何哑口无言,大概是为了自己的直觉怎么钝成这样吧。

    小巷的另一头竟也有士兵,还不是警卫队。灰汁色衣服配深红衣边——是师团兵。最前头是长著长长尖耳和一头宛如漩涡般卷曲的棕黑色头发——吉莉庸下士。偏偏遇上了最糟糕的敌人。

    “击杀他!”

    下士在下命令的同时自己已先扣下扳机,真不是盖的。

    若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加鲁尔肯定已经中弹了。长久以来在加鲁尔体内贪睡的那个,在下士散发明确杀气的瞬间被唤醒。回过神来时,加鲁尔已变回一名修特尔跋战士,被下士激起了本能。

    加鲁尔启动堪称修特尔跋另一颗心脏——奥路玛让修特尔流窜来活化身体。能控制活化身体哪个部位到何种程度的,只有极少数的修特尔跋,若像加鲁尔这种能完美操控奥路玛及修特尔的修特尔跋又更少。大部分的修特尔跋一旦启动奥路玛,都是把全身活化到极致,鲜少有能控制全身活化程度的修特尔跋。

    加鲁尔当然经过锻炼,不过其实这算是种天赋。有天赋的修特尔跋只需稍加训练就能学会,没有天赋的话无论再努力练习还是办不到。加鲁尔的情况很简单,不过是偶尔从前几代继承了天赋而已。

    一旦经过活化,该部位会变得无比坚硬,另外由于修特尔具有修复损伤组织的功能,讲白点就是受了伤也能治好。然而,并非完全只有益处。修特尔跋这个种族比起人类或其他亚人来得有力、灵敏且健壮,活化却会让他们动作迟缓。道理很单纯,身体变坚硬就等同失去柔软度,行动速度自然下降。另外,启动奥路玛越久,身体越疲惫。而且启动活化状态的战斗结束后,身体各部位宛如冻结般的疲惫感远不同于一般的疲劳。

    像加鲁尔这种等级的修特尔跋,能够办到只把右臂变硬,也能细微控制修特尔的流量来缓缓治愈伤势。这种做法几乎不会感到疲惫,加鲁尔很常用。

    然后,逆向活化则是种只有加鲁尔等级的修特尔跋才会的功夫。

    事实上,即使不特地启动奥路玛,它同样在运作,毕竟修特尔平时就在体内缓缓循环。假如将一名普通修特尔跋主动活化时的动作设为“一百”,平时大概只有“一”,但仍然运作著。所谓逆向活化,便是将这个“一”彻底停止。如此一来会变成怎样?

    会变成这样——

    不是加鲁尔变快,而是周遭人事物变得极为缓慢。即使修特尔跋视力再好,也无法用肉眼清楚捕捉像子弹这种高速移动的物体,连加鲁尔也不例外。不过,逆向活化就不同了。不只看得到,还闪得过。

    加鲁尔为了闪躲吉莉庸下士步枪中射出的子弹而往左方冲去,接著不是借建筑物的外墙使力,竟然直接在墙面上跑起来。师团兵似乎只有一小队,这条小巷的宽度则有一间左右。加鲁尔奔过成两列纵队的小队头顶上,看到那名金发的居斯特中尉就站在最后一排附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那对玫瑰色的眼珠竟打算追赶加鲁尔的动作。尽管没有完全跟上,中尉依然想用视线紧盯加鲁尔。

    中尉和其他士兵一样带著步枪,但此时他只把步枪挂在肩上,右手握著另外一把手枪,正努力瞄准加鲁尔。

    不是吧?这是加鲁尔心中最直接的感想。处于逆向活化状态下的修特尔跋动起来,在人类的认知中几乎等同一阵强风在不知不觉间刮过,等到慌慌张张回头捕捉时,早就连背影都找不著了。

    明明中尉也该如此,但他却捕捉到加鲁尔,还射中了加鲁尔一枪。明明在看了加鲁尔的动作后,中尉应该会讶异才对,毕竟加鲁尔不是个普通人。然而,中尉早已理解,清楚加鲁尔是个用一般手段对付不了的敌人。

    恐怕中尉并非用眼在追加鲁尔,而是靠预测来判断。

    加鲁尔在通过排成两列纵队的小队后,从墙上回到地面。

    其实逆向活化有极限,毕竟原理是让奥路玛强制停止,几乎和停止心脏没两样,不可能撑太久。别说久,根本只能维持短短一瞬间。

    光绕过一个小队后方,加鲁尔已不得不解除逆向活化,极限就是如此。

    副作用紧跟在逆向活化后袭来。感觉身体重得不属于自己,也不能马上活化。

    这下可陷入致命的危机了——加鲁尔不得不这么想。果然,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人,但居斯特中尉确是优秀的军人。

    加鲁尔背部中了弹,因为中尉精准预测了他的动作。

    子弹没有射中脊椎,而稍稍偏左,使加鲁尔的肋骨断了一、两根。

    尽管在这之后加鲁尔马上活化,也难逃遭受猛烈炮火洗礼的命运。要闪躲已来不及,那么只好撑住,除了让全身活化到极限采取防御姿势以外别无他法。

    中尉一下令“开火!发射!”,子弹便不断飞来。大概中尉自己有开枪之外,吉莉庸下士也肯定离开队列中,接近加鲁尔用步枪轰他。

    加鲁尔用双臂护住头与脖子,一边发出“啊、啊、啊、啊……”的叫声,同时在心中默问自己是怎么搞的?怪了,明明自己过去曾中弹过好几次,无论是子弹的冲击、重量、威力,以及疼痛都瞭若指掌——本该是如此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每颗子弹强烈到令他难以招架,冲击直达身体各部,使他几乎丧失思考能力和感情。奇怪,明显不太对劲,尤其是如今这股从胸口扩散出来,彷佛要将全身血肉骨头都焚烧殆尽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被枪林弹雨洗礼的加鲁尔想逃走,努力想从师团兵、中尉、下士身边逃走,但是却跑不动,拖著脚缓缓前进已是他的极限,一个失神就会跌倒在地,到时就真的玩完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这个的问题吗?

    胸口——这样吗。奥路玛,另一颗心脏奥路玛就在心脏的旁边。无论原因是中尉的第一发子弹还是碎裂的肋骨,奥路玛已经受损,所以才无法顺利活化吗。

    什么嘛。

    真无趣。

    这么简单。

    加鲁尔不晓得自己身上哪些部位吃了几发子弹,伤势多么严重,只知道自己站不起来了。而当他往地面一倒,身体竟顿时变得轻松。

    感觉就像要进入梦乡前。记得有人说过,死亡与睡眠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睡眠会醒来,死亡再也不会睁开眼。正可谓永恒的睡眠,无止尽的休息。

    枪声停止了。

    换脚步声传来。

    “中尉——”

    “吉莉庸下士,不用担心。”

    有人走了过来。

    管他是谁,都已无所谓了。

    累了。

    仔细想起来,自己其实早就累了,很想休息。爷真是狡猾,早一步睡著了。不过没办法,毕竟他年纪大了。如今,自己应该可以和他一样了。

    就在这休息吧。

    “加鲁尔•柏伊德。”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不回答。

    拜托让我睡吧。

    这口呼吸大概是最后了。

    只要吸气,再吐气,就能让一切都结束。

    啊,好舒爽。

    难得能够这么舒爽。

    ——不行……!

    吵死了。

    拜托住嘴。

    就差一点了啊。

    ——怎么可以死……!

    艾露希。

    你为何要喊那么大声妨碍我?

    好烦,真的好烦,明明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要战斗很简单。

    只需要战斗,把敌人杀死的话。

    我办得到。

    当然办得到。

    “——中尉……!”

    “什——”

    “呜哇!”

    “你这怪物……!”

    烦耶,吵死人了,哪用得著开口。怪物,对啦,修特尔跋就是怪物。至少畏惧修特尔跋的帝国兵们是这么称呼的。全身活化后会变得如何?修特尔呈暗紫色,因此整个身体,甚至连眼白都会染上这种颜色。再加上,特别粗的修特尔流通管会呈黑色网状,体毛更会尽数竖起。看上去的确像怪物吧。

    居斯特中尉。

    你的反应又是如何?

    一双眼睁得开开,但还是举著手枪吗?真有你的——中尉毫不犹豫就开枪,从手枪内射出的子弹命中额头,眉间偏上一点的部位,著实命中了。

    不过,子弹只有陷进头盖骨里,没能让你看到脑浆喷出的样子真抱歉啊。你看到以后肯定会松了口气,然后担心你而大叫的下士也能放心吧?可惜结果不是这样啊。

    我当然知道。

    中尉,只要杀了你就好。这场战斗就会结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擒贼先擒王,你肯定清楚这条战斗要诀,也试著这么做,但却没能成功,真是可惜呀。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运气吧?你太不走运了。现在只能杀了你来让战斗结束,没别的办法。

    这是场战斗,管他是谁挑起的,总之要让它结束。

    手往前伸——

    中尉打算护住身体,用他拿著手枪的右手,那就把右手折断吧。只需抓住,一凹,如此即可。中尉,现在就算是你,也会痛得“嘎……”表情扭曲吧。只要不是怪物,没有人会在被折断惯用手后还能若无其事。

    接下来只需掴住脖子就好。修特尔跋一旦用力,轻轻松松便能粉碎人类脖子的骨头。

    中尉,你虽然年轻却很优秀,如果战场上有大量像你这样的指挥官,肯定会相当棘手。不过,你是人类,终究是个人类。这脖子有够柔软,跟过去捏碎的那些士兵脖子相同。

    几人,几十人,几百人,或许还有更多。打从五岁上战场以来,我就是这样杀人的。可是不管我再怎么杀,你们死了多少人,还是一直进攻。每次都一样,杀得没完没了,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就算我杀了再多人,你们死了再多人都一样,好像没有一点意义。我杀,你们死,依然没得到渴望的胜利。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修特尔跋几乎被赶尽杀绝,伊修特尔也被夺走。

    明明我杀了,用这双手亲自杀了那么多人,果然还是没用。岂止如此——

    人死了。我杀了数都数不清的帝国士兵,结果还是输了战争,那我到底为了什么杀人?杀再多还是输,那么假如我一人都没杀,大概也照样输吧。我什么都没得到,除了他们的死,以及我杀死无数人的事实理所当然残存到现在。

    所以我才决定不再杀人。

    不——

    我已经谁都不想杀了。

    加鲁尔放开掴住居斯特中尉脖子的右手。吉莉庸下士瞬间就上前扑倒中尉,同时将步枪枪口对准加鲁尔的喉头开火。加鲁尔稍稍侧身,但没能完全闪过子弹,脖子左侧硬是被削掉一块。

    下士是名高超的射手,从退壳、装填下一发子弹到瞄准目标的动作顺畅又迅速无比。眼看其他士兵都还在手忙脚乱,唯有下士一人不间断地连续开枪。即使加鲁尔正在逃跑,追赶在后的下士也没怎么射偏,平均两枪能射中一枪。

    “下士!够了!回来……!”

    要是中尉没下这道命令,恐怕加鲁尔已经被解决了。看样子多亏自己不杀中尉,此时才会反被中尉拯救。假如刚才直接扭断中尉的脖子杀死他,结果又会如何?大概会在那之后精疲力尽,遭到下士和中尉的部下们射杀吧。再说,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杀中尉的必要性和理由,也不会产生任何意义。

    没杀他真是太好了。

    加鲁尔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看样子不用杀人了。这样最好,心满意足了。再来只剩——

    大概是去找出艾露希,和她道别吧。要是一声不响地离开,艾露希或许会十分在意。其实加鲁尔怎样都好,不过都最后了,这点小事倒不算什么。反正没其他事做,也想不到该做什么。真要说起来,加鲁尔•柏伊德原本就一无所有。

    柏伊德——这个词的意思似乎就是“虚无”。是爷想出的假名,柏伊德父子。爷曾笑著问过,柏儿呀,老骨头都这把岁数了,看起来还像柏儿的爸爸吗?当时他笑脸常开。可是还居住在伊修特尔时,加鲁尔记得爷好像从没笑过,等到剩他们两人浪迹天涯后,爷才开始变得会笑。当时自己问爷有什么好笑的,结果反倒被问柏儿,那你没什么好笑的吗?

    加鲁尔已想不起父母兄弟姊妹的事,满脑子只剩瓦德和爷。父母离加鲁尔最遥远,并没有一起战斗过,只记得他们趾高气昂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自己老是得抬头看他们,一点都不瞭解他们的事。兄弟姊妹则是陆续死去,所有人都死了,最后连瓦德和爷也是。

    “我也马上……要死了吧……”

    明明如此,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在走?在跑?

    不晓得。乾脆停下来如何?反正血都停不下来,全身冷冰冰,冰到根本分辨不出身体是重还是轻。

    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还是说这就是疼痛?自己早已处在疼痛当中?

    自己到底想往哪里去?

    想追求什么,寻找什么?

    这里又是哪里?

    加鲁尔停了下来。

    人来人往,嘴里不知在喊什么。火舌四起,浓烟流窜,火粉飘扬,简直如同过去曾见过的那火焰少女。

    “加鲁尔……!”

    当加鲁尔打算转身,双脚突然不听使唤。也罢,不需再硬撑下去了,乖乖倒地吧。就算眼睛忍不住跟著闭上也是莫可奈何,要再张开眼皮好辛苦啊,乾脆就这样吧——明明这么心想,身子却突然被拉了一把。

    好像是被抱起来,躺在大腿上搂住身体了。

    “加鲁尔!振作啊加鲁尔!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么可以……!”

    “就算你跟我说……”

    不愧是艾露希,就会说些好笑的话……这样啊,爷,我懂了,这就是“好笑”吗?要是我能笑的话,或许已经笑了,但现在好像笑不出来呀。

    “……其他人呢?”

    “拿、拿达托先生说要回雷托村看看!德鲁西先生他们……没有跟我仔细说,只说要先找地方躲起来。”

    “……这样啊。”

    太好了,那些人都没死呢。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那我就……”

    “就、就什么啦加鲁尔?等等!不行啦!”

    别拍我啦,痛是不痛,但别再留我了,一直停在这也很累耶。

    还是她是想听他好好说声再见?对啊,现在一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就是这个。

    只能稍微睁开眼皮,这已经是极限了。看不清艾露希的脸,模模糊糊,连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也一样。

    “……艾露希。”

    “是!?”

    “……总觉得……能见到你……真好……”

    “我、我也是!不过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已经……说不出了……所以……最后……”

    “唉呦!怎么可以说最后啦!不行!绝对不可以!加鲁尔,我——”

    “……少为难……我啦……”

    “不、不行!真的不行啦加鲁尔!眼睛、请把眼睛睁开!听声音、听我讲话的声音!要、要努力,撑住就对了!只要认为自己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死,一定、绝对能活……加鲁尔?欸加鲁尔?请你回答我,拜托、不要、你不能死、不然我……怎么可以……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啊加鲁尔——!”

    曾几何时,加鲁尔已堕入只剩声音的黑暗中。还听得到她的声音,但也就如此而已,除了声音以外没有其他东西。

    然后突然被拉了上去。

    加鲁尔睁开眼,先是看到白金色,接著是深蓝色的耀眼光芒。

    “露希艾……”

    “是我,你这傻瓜。”

    露希艾轻抚加鲁尔的脸颊。

    有什么事——加鲁尔知道除了问以外,自己什么都做不到,不过就算开了口,也不晓得声音有没有出来。

    “加鲁尔,你快死了,而且你也想死呢。”

    “……嗯。”

    “艾露希不希望看到这个结果。”

    “……没……法……啊。”

    “的确,你没有办法。不过呢,我倒是有个办法。”

    “……有……办法……?”

    “艾露希不是只会一种魔法吗?我也只会一种。”

    “魔……法……”

    “而且我这种魔法只能用一次,对一个人用。虽然我很犹豫该不该用在你身上,但时间好像也不够了,何况加鲁尔,其实你不想死对吧?想继续活下去对吧?”

    “……嗯。”

    等到绞尽力气点了头后,加鲁尔才终于明白——是吗,原来自己并不想死,想继续活下去吗?

    “回答得好。”露希艾听了轻轻一笑。

    “我现在要施展魔法。这是种过去的魔法使常用来对自己决意要倾囊相授的弟子下的诅咒魔法。简单说的话,就是你的命会变成我——不对,变成艾露希的。若说得更仔细点,艾露希一死,你也会跟著死;不过只要艾露希没死,你就不会死,也死不了。”

    怎样都好,快点施展啊——加鲁尔本想这么说,结果决定放弃。力气已剩不多,不能再浪费了。露希艾继续轻声说下去:

    “伟大的魔法使会对弟子下诅咒,并要弟子想办法解除。当诅咒解除的瞬间,魔法使便会死亡,弟子也才能重新拿回自己的命。但另有一种说法,这种魔法其实是主人用来施加在仆人身上,夺走仆人的生命以求自身安全。毕竟要是主人一死,仆人也会丧命,所以仆人只得挺身保护主人。也因为如此,这种魔法也被称为——魔法。所谓『我的』,就是『从仆』的意思。加鲁尔,你从今以后将会成为艾露希的从仆喔。”

    “咦……”

    “你没得选择,也抗拒不了,没错吧。现在我要施展魔法了——”

    本来露希艾说起话就比艾露希更低沉。不过,如今她用一股更低沉,宛如巨浪重重拍打的声音咏唱。

    “吾唤汝——汝为超越,为至尊,为叛逆,为睥睨,为君临。伟大神灵,吾于此唤汝苏醒。

    涅海姆琳爱聂卢谬露

    库鲁梅卢奥姆芙路克雷穆尼托斯

    卡里乌卢布里布罗姆南玛尼弗雷克托拉希奇

    瑟连杜拉尼鲁艾路纳卢幕雷利露托亚雷姆

    吾以汝坚固不摧的无二尊名,循永不可弃之盟约起誓。

    吾为知晓汝之人。

    奉汝之所欲,应吾之所求。

    钟爱之席丝缇奥罗密欧。

    应吾呼应,于此现灵。”

    嘴被堵上了。

    唇对唇。

    某种又软又湿的东西爬进加鲁尔口中。

    她在干什么……?

    谁知道呢——

    根本什么都搞不懂了。

    露希艾在从加鲁尔里面出去之后,“这件事——”这么开口。

    “别让艾露希知道。你得和我约好,绝不能违背诺言。”

    一瞬之间,好像看到一名女子的身影。

    加鲁尔不认识她。这名穿著奇特外观的白衣,头发则和艾露希一样黝黑的女子似乎对加鲁尔做了什么。她将双手刺进加鲁尔体内,抓住某种东西取出,夺走。随后加鲁尔再度堕入黑暗。刚刚还以为死亡和睡眠差不多,原来根本是骗人的。加鲁尔如今清楚自己并非要死,而只是想睡。等到再度张开眼,肯定能看到艾露希……

    ※

    铁拔拉斯•英普路中校拼过头了,恐怕是被逼急了吧?在驻地内消灭完叛乱军的主力部队后,他继续指挥部队,甚至亲率一个小队镇压暴徒,大概是想表现得华丽一点。加上他实际站上前线后意外发现成效不错,或许才会拼成这样。

    当主力部队溃散后,叛乱军的动作明显变得四分五裂,只靠半分队就能轻易各个击破,使得中校掉以轻心起来。中校的小队原本在奴隶市场上射杀那群暴动的奴隶,但途中中校为了追赶逃跑的奴隶,带著半分队就往小巷里冲,结果遭到暴徒们埋伏。

    情况可说穷途末路,但由于后来凑巧碰上亚雷安•居斯特的小队,才让中校得以免于和部下一样被暴徒殴死的下场——话虽如此,中校的幸运也就到这为止。

    原来其中一名暴徒竟持有枪,而且还是从警卫队员身上抢来的步枪。那名暴徒对中校开枪,射穿中校胸口。尽管当亚雷安赶过来时还有呼吸,却已经是回天乏术的状态了。

    亚雷安在和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一同驱逐完暴徒后,在中校身旁跪了下来,周遭中校的部下们全都没了呼吸。

    “我很抱歉,中校,请问您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中尉……”

    “在。”

    “……你这小子……为何……射我——”

    “我确实收到了。”

    亚雷安的右手正由三角巾吊著。被那只怪物折断的右手大概好一阵子动弹不得,左手拿著的手枪充其量只能用来护身。

    只不过,其实亚雷安的左手与右手同样灵活,握力也几乎没差。这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靠后天锻炼之赐。

    “下官由衷敬佩中校做出特意将暴徒引入驻地,以求一举歼灭的大胆决断。若中校您希望如此,请恕不才亚雷安•居斯特斗胆,就此接下指挥权以示担当,请您安心地去吧。”

    亚雷安站起身来后,吉莉庸下士伸手摸了中校颈动脉,确认他的死亡。

    “英普路中校英勇殉职。想必警卫队的指挥系统将陷入一团混乱。”

    “你说得对,下士,中校临终前同样心悬此事,于是暂时将柯卢塔波市警卫队的指挥权转交给我。”

    亚雷安低头望向已无法再度开口的中校。

    “中校乃帝国军人之楷模,我们不得不遵循他的遗志。总之我们先往市政厅前进,同时沿途集合警卫队的队员吧。”

    “遵命!”下士迅速举手刀贴胸,其他部下们慢了半拍才跟著敬礼。

    “我的祖母是二等种亚人。”

    亚雷安看著部下们开口说。

    “我想各位都知道,若家族三代之内含有二等种以下的亚人,便无法接受我帝国的真人认定。若身份不是真人,连踏入第一帝都都不被允许,也无法担任将官职位。”

    部下们不知是对亚雷安突然开始说起这理所当然的常识感到困惑。或者说,他们本来认为亚雷安是持有真人资格,也就是体内没混有亚人的血,被视为纯血种的人类,所以听到事实并非如此才会吓到吧?

    扣除出生在真人都市第一帝都的人以外,纯血种的人类其实少之又少。即使不像吉莉庸下士这种从外貌特徵一眼就看得出,但亚雷安小队里的成员多半都是亚人——体内流著被认为不及人类、次于人类的亚人之血。

    甚至连不幸战死的铁拔拉斯•英普路中校也不例外。根据亚雷安的调查,中校的母亲是二等种亚人。假如中校生前有强力靠山在帝国军上层,恐怕接下来会特别晋升一阶,以上校身份享有鸣枪礼送葬的尊荣,但也仅止于此,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晋升到少将之上。就算再怎么为帝国卖命,也只能在高耸厚实的城墙外望著广大无边的第一帝都。

    据说第一帝都内有世上一切,没有在那里找不到的东西。全世界的财富都集中在内,由真人们独占著。第一帝都当中既安全、富含文化气息、生活物质受保障、每个居民都有权享用最先端的医疗技术,听说里面活过百岁以上的真人并不稀奇。

    “我与各位一样,会完成身为帝国军人的职责,想必帝国日后终将回报我们——往市政厅前进吧。”

    吉莉庸下士以及所有部下们再次敬了礼,亚雷安视线望向下士,点头回礼。差点又要咳出来,不过他硬吞了下去,开始往前走。

    家族三代之内含有二等种以下的亚人,便无法接受真人认定。可是其实有个漏洞,算是公认的秘密——就任骑士。既然负责侍奉位居真人顶点的皇帝,骑士们也当然都得是真人,法律明文记载著——骑士必为真人,其家族亦然。

    只要能走上骑士这条路,便能踏上那隐形的阶梯。

    亚雷安打算爬上阶梯,也有著不得不往上爬的理由。时间不等人,他得快点才行。

    ※

    离开柯卢塔波后越往西走,看到的是群山蓊郁,山谷间涓涓细流,大概没多久便能走到大河边吧。到时只要沿著大河前进,定能抵达城市。

    “加鲁尔!加鲁尔!”

    听到呼喊声后回头一望,看到艾露希蹲在草丛前。由于加鲁尔原本的外套脏到怎么洗都洗不乾净,所以已经丢了,如今只穿著一件黑衣。

    “你在做什么?”

    “这里,请你来这里。”

    看到艾露希不停招手,莫可奈何的加鲁尔只能走过去。

    “什么啊?”

    “你看这里,这里啊。”

    “就在那边。”艾露希指著草丛下方,一条细长的棕色生物身体盘成漩涡状,同时舌头吐个不停。

    “是蛇呢。”

    “是呀,蛇先生。”

    艾露希把头低到下巴都夹进双膝间,瞪大双眼看得入神。

    “……所以呢?怎样?”

    “什么怎样?是蛇先生耶?”

    “是要我把它抓来吃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你不用抓,我们也不吃它,何况肚子又不饿。”

    “那你想怎样?”

    “我只是看到蛇先生,然后……”

    艾露希说到一半,突然“不跟你说了啦!”气冲冲地继续往前走。奇怪,她到底在搞什么啊?

    加鲁尔默默看著艾露希逐渐远去的背影好一阵子。

    突然间,视野内一角有种黄色的东西吸引了加鲁尔的视线。他走到左前方一块还算宽敞,日光充足的地方。

    “——咦?不见了!加鲁尔!你去哪里了啊加鲁尔!”

    当加鲁尔没有出声而直接走回去,眼眶泛泪的艾露希哭喊:

    “你明明在嘛!”

    “我是在啊。”

    “请你不要一声不响就不见人影!我会担心!”

    我没弱到需要艾露希你来担心——加鲁尔犹豫自己该不该这样回答,毕竟自己曾一度在她面前差点丧命,或许没资格说呢。

    尽管不清楚那个魔法发挥了什么功效,又造成什么结果,总之当时加鲁尔平安无事,醒过来时身上一点伤都没有,而艾露希也在身旁。

    据艾露希所说,当时她的头突然昏昏沉沉,就那样晕了过去。等到再度睁开眼时加鲁尔就倒在面前,可是身上的伤完全治好,让她终于松了口气。但由于不能继续待在原地,于是把加鲁尔搬进没有人靠近的小巷中,并搂著加鲁尔观察状况或出声呼喊,最后加鲁尔才突然睁开了眼。

    尽管当时骚动已逐渐平息,两人仍然不该继续留在柯卢塔波。于是他们出了城,不走大路,只决定总之先往西走。

    加鲁尔伸出手,在艾露希的黑发上插上一朵黄花,就开在刚才那块宽敞的地方。

    艾露希用指尖轻抚黄花花瓣。

    “这是……?”

    “就,长在那边的。”

    加鲁尔说完自己皱起眉头感到纳闷。就算花长在那边又怎样?自己为何会把这朵花摘来?加鲁尔沉思一会,仍想不透自己这么做的用意何在。

    艾露希低著头,表情揪成一团,脸更是红到耳根去了。是因为天气太热?可是直到刚才她都没事啊?艾露希用双手遮住红通通的脸,鞠了一躬。

    “谢谢你……”

    加鲁尔本来想回“没什么”,但迟疑半刻后只回答“嗯”。

    艾露希仍低著头,似乎不打算抬起来。

    “那个,我……”

    “嗯?”

    “觉得自己实在……什么都不懂。明明不懂,又愚笨,我还是想救人……可是我却没有足以救他们的力量和智慧——”

    “救人这回事啊。”

    加鲁尔稍稍低下头,眨了眨眼。

    “肯定不是那么简单喔。”

    “的确……是呢。”

    “甚至该说很难吧。”

    “真的……就像你说的。因为我不知道就那样和拿达托先生、德鲁西先生他们道别对不对,最后也没能够再见到恰奇们。”

    “我觉得至少比死掉好了。”

    “……我也想这么认为。”

    艾露希慢慢从脸上放开双手,紧闭嘴唇往上抬头,似乎是在强忍泪水,不知是为什么哭?加鲁尔叹了口气,胸口莫名郁闷,可能是受到艾露希快掉下泪水的影响吧。或许正因为不希望艾露希哭,加鲁尔才会感到如此难受。这时,艾露希擤了擤鼻子说:

    “——虽然人终究会死,但是不管杀人还是被杀,一定都是错的……应该有其他方法能让大家都不那么做,但我却不知道,也没有任何头绪。假如我再仔细思考,再过一段时间的话……是不是就能找出好方法了呢?”

    “谁晓得呢。”

    加鲁尔继续接著说“只不过”。因为感觉只讲一句“谁晓得”就打住,又会害艾露希哭了——自己不想让她哭,无论如何。

    “只要活下去,不就能继续思考了吗。”

    艾露希的深蓝双眼直直注视著加鲁尔,眼眶中开始泛泪。自己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不让那滴泪掉下来?

    假如只需挺身战斗去排除敌人,那再简单不过。然而,加鲁尔明白做这种事也毫无意义。尽管战败的修特尔跋失去了一切,获胜的帝国同样饱尝痛苦。爷在战败后变得会笑,相较之下打胜仗的帝国士兵们今日也不知命丧何方。

    战争后,瓦德死了,伙伴们死了,敌人死了,最后连爷都死了,逝去的人就像跑马灯般掠过脑海。加鲁尔过去亲手杀死许多人,其中仍隐约记得几个人的脸。五人、十人、二十人,或者更多。明明自己杀了那么多人,到头来又得到什么?

    “我是不太清楚啦——”

    没有。

    什么都没得到。

    不再开杀戒,不想再杀任何人——既然连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都变得会这么想,实在很难说过去那些人的死有任何意义。

    “那叫什么来著……『要勇于挑战困难』吗?也是死了就办不到啊。所以说,千万不能死——艾露希的这个想法并不奇怪喔,至少我认为没错。”

    艾露希听完双手按在胸前,缓缓呼了口气。只见她眯起眼,一排从弯成月牙的嘴唇缝隙间露出的雪白牙齿,宛如自云间照进的太阳光般耀眼。

    “谢谢你,加鲁尔。”

    “嗯。”

    “我有精神了!”

    “那就……好了呢。”

    “是呀!”

    感觉艾露希不知为何格外耀眼的加鲁尔无法直视,只得把头撇向一旁。侧眼瞄过去,她脸上仍挂著笑容。加鲁尔对她伸出右手——流过无数鲜血,夺走无数人命的这只手能做到什么,加鲁尔还不清楚。不清楚的事实在太多了。

    “走吧,艾露希。”

    不过只要活下去,就能继续思考。

    不论最终能否得出答案,至少能去寻找。

    “和我一起去第二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