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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幻典9 流浪猫不会知晓明天

    登上Sunshine60的观景台,池袋的街区便一览无余。铁轨看上去就像泥浆的河流,从街道正中央向南北流淌,人群和汽车在转盘里打转,只要抬起头,在新宿副中心地区云雾中朦胧的摩天大楼、甚至更远处的东京塔都可以看到。

    (译注:即前文提到过的摩天大楼太阳城60,下一段相同。)

    不过,正是因为这个高度,脚下微暗的公园反而被Sunshine本身遮住,无论是浑身沾满落叶,在完全干涸的喷泉睡觉的流浪汉,还是饿着肚子徘徊的流浪猫,全都看不到了。

    想要朝远看身边的东西就不会进入视线,仰望星星就不会留意路边的小石块。我们每个人能留意到的范围非常狭小,正因为这个限制,我们流浪猫们才聚集在街道一隅,互相之间仿佛毫不关心的样子,同时又互相依靠着肩膀。什么人在为我哭泣,我又在为了什么人而歌唱。或许有成万上亿那样的连结重叠起来,组成了街区或是国度吧。虽然复杂但实际上很单纯,虽然单纯但本体又很复杂。因为,即便是一滴水,也是由无数的分子组成的;就算是地球,从火星上远眺过来看上去也不过是一滴泪珠。

    §

    过去的我对活着的音乐家的音乐完全没有兴趣,所以,小峰由羽,这个歌手我只是在电视上看过几次,她的歌也几乎不了解,热门歌的副歌旋律只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她接二连三地在日本音乐业界创下最高记录或是最年少记录之类的事情,尽管我有所耳闻,但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对我来说她不是小峰由羽而是“Miu”,是沐浴在暗淡的路灯下而不是聚光灯下,总是在我旁边,一脸不高兴地听着我的吉他和歌声的娇小的女孩子。

    没有人知道,本应很忙碌的她,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在池袋东口转来转去寻找乐手。虽然起初我最来池袋时也有过这个疑问,但是无法深入地询问。因为,如果自己被问起为什么漂流到池袋,我也会对说明感到困扰。Miu肯定也是一样的。

    虽然这么说,她也是音乐家,我们之间谈的又全是音乐的事情,所以话题进行下去的时候偶尔也有时候会触及身为小峰由羽的她。

    “春你为什么用这把ES-335呢?”

    就快到末班电车的时候,在行人变少的西武百货商店前,我正用心爱的深红色半原声电吉他指弹时,蹲在旁边的Miu这样向我问道。

    “那个,一般是人到中年以后才会弹的吉他吧。春本来个子就矮,又很瘦,完全不合适。”

    “别说得那么直接啊……”

    我苦笑着,手指划过光辉暗淡的琴体。ES-335这把吉他巨大的身体让人想到野牛。大到一旦我坐下来弹,就几乎完全挡住胸口。说不定自己看起来已经像是吉他的附属物一样了。

    “是捡来的。”我老实地回答。“只有这个,也就只好弹这个了吧。”

    实际上还有更实际的理由。因为这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用的乐器。

    名为基斯•摩尔的吉他手,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在加利福尼亚的高速公路上,开着BMW飞驰时在林荫树上猛撞得七零八落地死去了。他应该也还在算不上是中年的岁数。

    “不知道到了中年我还会不会继续弹吉他呀。倒不如说,我能不能活到中年呢……”

    我一边给吉他调弦一边喃喃自语。我无法想想自己上了年纪的样子。但是Miu撅起嘴说道:

    “谁都会上年纪啊。像春你这样的家伙,肯定还在发着呆就变成步履蹒跚的老头子了。”

    “发呆的话会饿死吧。而且就算是父母也会毫不留情地把我赶出去,要是赚不到钱的话……”

    “你这不是在赚钱吗?”

    Miu用脚尖戳了戳一直开着的吉他琴盒。里面放着四张千元钞票和几枚硬币。那是喝醉的大叔们放进去的。最近,钞票的比例也一点点地增加了。

    “这种程度,和Miu赚的钱比起来……”

    刚说出口我就噤声了。糟了,我这么想着偷偷看了Miu的侧脸一眼。因为她平时就是一副不高兴的表情,所以不太清楚她会不会对刚刚说的话发火。

    “……抱歉。”

    我一道歉,Miu的脸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为什么道歉?”

    “……那个,嗯嗯……”

    想了一下发现确实没有道歉的理由,我越发地畏缩了。

    “我又没在意。只不过没人问过所以我才没说。”Miu说道。夜色变浓,让我看不清在她隔着琥珀色太阳镜的眼中浮现的表情。

    “这样啊。……那,呃,大概赚多少?”

    Miu狠狠地揍了我的大腿。我差点从栏杆上掉下来。

    “无法置信!为什么要问?”

    “你的意思不是被问了就会说吗……”

    我揉着腿呻吟。

    “要是我说去年赚了六亿元,春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吗?”

    “不,那个……不会……只是有一点好奇……”

    六亿元,我想。无法想象的数额。如果全部换成现金,能装满这个的吉他琴盒多少次呢?

    “不过是数字而已。”

    Miu看着百货商店的百叶窗嘀咕道。

    “没有任何意义。我只是,写歌,然后到处去唱。六百元也好六千元也好,都没有区别。”

    在她的语调中,我听到的不只是疲劳,还有染得更深的、绝望一样的东西。所以,尽管知道这是多余的关心,我仍然斟酌着语言。

    “……六亿元,差不多是上百万人付给你的钱,就是说有那么多人被Miu的歌所感动了吧。……那不能说……是没有意义的吧。”

    我偷看Miu的侧脸,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摘下了太阳镜,用清晰地闪着强烈光芒的眼睛注视着我。

    我屏住呼吸,放倒了膝盖上的吉他。

    很快,她不由得害羞似地别开了视线。

    “春,你真的,很单纯啊。”

    “……抱歉。”

    “就说了,你道什么歉啊。”

    “那个,因为……”

    “我没有生气,是在夸你呀。”

    “完全听不出来……”

    Miu把一条腿踩上栏杆,脸颊靠在了膝盖上。

    “我要是也能像你那么单纯就好了。”

    “就说我完全听不出来你是在夸我……”

    “唱歌、给人听到、得到掌声、收到请求、继续唱歌……明明只要这样重复就好了。”

    我注视着Miu崩坏的侧脸。

    难道说,Miu每夜都出现在池袋东口,侧耳倾听路边的歌声,是因为羡慕我们吗。

    羡慕?

    我不禁自嘲。Miu那样的顶级音乐家,怎么会羡慕粘在人行道上赚着小钱的技术糟糕的业余乐手?

    可是,这还是Miu第一次和我说这么多自己的事情。可能是因为周围没有客人或其他表演的人,甚至连行人都没有吧。

    “我……已经是净写些一样的曲子了。说是为了畅销也是没办法的事、不得不……”

    Miu的声音渐渐地消沉下去。

    “就算是live,最近已经是……即便唱歌也看不到大家的脸。巨蛋什么的,那个是打棒球的地方吧,又不是唱歌的地方。笨蛋一样。为什么大家会想要买票啊?其实他们并没在听我唱歌吧。”

    没有那回事哦,我正想这么说时,就吞下了那种轻率的话。因为面对连脸也看不到的几百万人唱歌这种事,我没有经历过。

    “……那,不是说这周就开始巡回演出吗?”

    我突然想起这件事,向Miu询问,她微微点了点头。

    “明天从札幌开始。”

    “明天就开始?那你怎么还来这里?现在都快12点了吧?”

    “其实本该坐今天的飞机提前一天到,但是我说不要就推到了明天。”

    “就、就说了,还不回去的话不是会很麻烦吗?”

    “我知道。”

    Miu那么说着,朝另一边转了过去。由于连帽卫衣的兜帽,不只是脸,连头发也完全看不到了。我窘迫得不行。

    “就算,你说知道……所以,呃,不回去的话……”

    “我都说我知道了吧!春这个笨蛋!”

    Miu突然抬起头大喊道,从栏杆上跳了下去。朝出租车站跑过去的时候,兜帽掉了下来,柔软的短发暴露在夜风里。啊,她果然是女孩子呀……我一边不合时宜地想着这个问题,一边目送Miu的背影。她坐上的出租车开走时留下的强烈光线,使夜色显得更浓了。

    我垂下肩膀,从肩上摘下吉他背带。琴颈被手上的汗濡湿。无法体会到Miu所怀的不安这件事让我感到难过。明明她好不容易和我说了那么多,我却只是不解人情地用现实的担忧把她惹怒了。

    或许自己的歌声没有传给任何人这种不安。

    我又如何呢?

    从来没有想过。说到底我只是为了自己才唱歌的。还有,为了已经无法再唱歌的基斯。明明到刚才为止Miu就坐在身边,互相能够轻易地碰到肩膀,可是我们之间相隔的距离却有地球的一周那么长。

    那么,春,你也想要去她所在的地方试试吗?

    自言自语的自问从心底溢出,穿过掌心,落在还残留着热量的沥青上,一点点地渗了进去。我不知道。

    打算把吉他塞进琴盒里时,我想起放在里面为数不多的钱,把它们捡了起来。

    四千八百元。

    这与六亿元的距离,就同我与Miu的距离一样吧。

    我把钱攥成一团塞进口袋里,关上了吉他琴盒。我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警车警笛声。还隐约听到了沿着充满热气的地面传来的,开往新宿•涉谷方向的末班列车到来的广播通知。

    §

    回到家的时候是半夜两点半,令我惊讶的是客厅灯亮着。父亲一个人坐在饭桌前,一脸无聊地盯着电视上无聊的购物节目。我没有放下肩上的吉他,就那么走向厨房的时候,眼镜的厚厚镜片后面,父亲的眼神仅仅跟着我移动了几毫米的距离。

    正在我喝干残留在塑料瓶底的乌龙茶,为了回到卧室而再次穿过客厅时,父亲叫了一声“春人”,叫住了我。虽然考虑过假装没听到就那么离开,最后还是停在门前,等待接下来的话。一时间,只能听到电视里传出不停称赞新型手持吸尘器的性能和廉价的空虚冰冷的宣传词。电视购物公司的经理开始说好下面的产品是这个的时候,我越发地不安起来,越过肩膀朝父亲瞟了一眼。

    “……你,还有钱吧。”

    父亲总算继续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我也不知道该放下心来,还是应该觉得沮丧。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这样。……你,还去池袋吗?”

    我再次点头。

    “总是这么晚还在外面晃,要被警察教育的吧。小心点。”

    我只能点头。父亲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犹豫了,重新转向了电视的方向。

    我低下头,离开了客厅。

    走进卧室,我就那么背着吉他脸朝下趴在了床上。

    会被教育的所以小心点,吗。多多少少,开始担心我了吗。

    我最后一次听到父亲怒吼是什么时候呢?

    进入高中又回到闭门不出的生活时,父亲脸上已经只剩下放弃的表情了。我曾让他们看到接受并且通过高中入学考试这样片刻的希望,所以那之后再次到来的堕落已经连愤怒都彻底从他们那里夺走了吧。

    如果能恨父母该有多轻松啊,我心想。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其他人的缘故变成这样,我就能活得更安心了。或许甚至能够在阳光下散步。但是,我很清楚。不是别人的错,不好的是我。是我把自己逼进这个牢笼里的。

    感到睡意袭来的我把吉他琴盒推到了毛毯上。

    父亲在最后,是想说什么呢?大概,就是“以后你有什么打算?”或是类似的事情吧。

    说到底,我的“以后”之类真的存在吗?不会在这个冬天抱着吉他被冻死在池袋街头吗?或者说,也许每晚从醉鬼那里得到一两千日元就是我的“以后”呢?无论哪个都完全没有实感。

    我把手伸进口袋,那个时候的自己能够触碰到的仅有的真实便是那四千八百元,我紧紧地攥住它,就那么落入了沉眠。

    §

    第二天,我带着那四千八百元去了唱片店,买了两张小峰由羽的专辑。因为她的歌我只在电视或街头听到过些片段,所以想好好地听一次。说不定这样就能稍微理解她的事了。

    回到家,剥开CD的外包装。果然,这一瞬间的昂扬感觉是什么也无法替代的。

    专辑封面的照片上,面向镜头微笑的Miu一副成熟的样子,简直让我觉得是别的人。但是,确实是她。只有那像觅食的猫一样的目光,是无论怎样的穿扮和化妆都掩饰不住的。

    我真的好久没有买活着的音乐家的CD了。是从什么时候以来呢?对了,是去年年初,买下基斯的乐队的最新专辑————也就是基斯的遗作————那就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认为以这种形式就能让我的CD架子取回生命的迹象。

    把光盘放进CD机的时候,我莫名地感到了紧张。无论如何,我都会想起Miu在我旁边听我演奏时那严厉的眼神,所以我把CD盒子翻了过去,这样就看不到她的脸了。

    我扣上了耳机。

    俗气的电钢琴和节拍器像定时炸弹一样倒计时。很快,吉他铺了上来,镲片爆裂,架子鼓的节奏取代了廉价的循环。

    Miu的————不,小峰由羽的歌声,把我拖进了奇妙的寂静之中。明明音乐始终响彻耳中,到来的却是寂静,我甚至没有余裕去感受这样不可思议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是落入了深沉澄澈的湖里。明明到处都是透明的,伴随着下沉,我的意识却沉浸在冰冷幽暗的水中,深不见底。不久,连重力都从我的身边消失了。明明呼吸困难,我却没有感到痛苦。怎么回事呢?难道已经不停地下沉到地球的另一侧了吗?

    我摘下耳机的时候,CD早已停止了。指尖因为歌声的余韵而麻木,没法好好把眼睑上的汗擦干净。总算回想起呼吸的感觉,我感觉到自己连骨髓都充满了热气。

    为什么没有早点买来听呢?

    这是特别的。

    歌声也好曲子也好,所有的一切都是特别的。就连和弦转换时左手手指摩擦琴弦的声音,还有乐句间断时微弱的换气声也是一样。一时间,我无法相信,创造出这样的音乐的人,时常离我近到能够感到她的呼吸。

    我一直等到兴奋从耳蜗中落下,然后一句一句地回忆起Miu那令人心痛的话。

    有我这样感觉的人,在这个国家还有几百万个,六亿元这样惊人的金额源源不断地流入了仅仅十七岁的少女手里。既然如此,为什么Miu会迷失在那样暗渠一般的不安中呢?

    一个劲地写出一样的歌,她说的确实没错。第二张专辑虽然只是迅大致地听过去,但有好几首非常相似的歌。但是,那不是回应客人要求的结果吗?就连我也有过因为点歌太偏门的缘故,一个晚唱三十次普雷斯利【注】的时候。

    (译注:即埃尔维斯•亚伦•普雷斯利,每当他演唱情歌时,总会吸引一堆女性歌迷,就像公猫会吸引一堆母猫,因此昵称猫王,知名美国摇滚乐歌手与演员,是20世纪最受欢迎的音乐家之一,常被称为“摇滚乐之王”。)

    两张专辑都听过三遍以后,我把CD盒子翻过来,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封面的照片上。夏日和冬天的景色里各种各样的小峰由羽温柔地微笑着。这不是受眷顾者奢侈的烦恼吗?这样的想法出现在脑中。我摇摇头,抛开这愚蠢的想法。原本烦恼就是受眷顾者的奢侈。就连我也一样。真正未受眷顾的人,还来不及烦恼就会因饥饿、疾病或是枪弹而死去。就算意识沉浸在那种悲惨的命运中,烦恼也不会消失。他们有他们的战场,我有我的战场,Miu也有Miu的战场。

    §

    “以后的打算吗?我当然想过啊。”

    那天夜里,我来到池袋东口的五岔路,向正在准备打击乐器的淳吾先生询问,他这么回答我:

    “要是到三十岁还没混出名堂,哎,就去做园艺师吧。”

    “园艺师……?”

    “没错。我有园艺技能二级证书哦。”

    园艺。有着那样的资格证吗。淳吾先生身材魁梧,晒黑的皮肤闪闪发亮,做手工活也很灵巧,说到园艺,我也觉得的确适合他。

    “好像玲司也会被托付照顾那家店吧?”

    淳吾先生朝坐在旁边的绿化带边缘给吉他调弦的玲司先生询问。玲司先生迟疑地抬起头来。

    “可能吧。最近确实去进过货。不过不知道以后会怎样。”

    “玲司打算努力到多少岁为止啊?”

    淳吾先生用随意的语气说道,玲司先生斜眼盯着他。

    “那种事我还没决定。怎样都无所谓吧?”

    “不是无所谓吧,我们是搭档嘛。”

    “如果哪一边不再搞音乐的话,组合自然就解散了吧。有什么可说的?”

    淳吾先生苦着脸在我耳边小声问道:

    “喂春我问你。那种话能对伙伴说吗?”

    我除了苦笑什么也做不了。

    “不过,你们两个都是以职业为目标呢。……好厉害。”

    “如果只是说做梦一样的话,谁都能做到。”玲司先生冷淡地说道:“春,就算是你也能。”

    “我……没想过那种事……”

    我的目光落在膝盖上的吉他琴盒上,说不出话来。视线的一端,毛毯上排列的自主制作的CD映入眼帘。这两个人并不只是在嘴上说做梦一样的话,而是认真地行动着。

    “倒是春你没有当职业乐手之类的想法吗?”

    淳吾先生一边重新张紧木箱鼓内侧的弦,一边询问。我慌忙拼命地摆手。

    “不行的啊。我又没有那种水平。”

    “也不是不行。”淳吾先生按顺序竖起了拇指、食指和中指,有点玩笑似地说:“实力、运气和人脉,只要三者加起来有100分就能搞职业。就算其中一样不够也没问题。”

    他认识的制作人曾经这么说过。我哪一样都没有,所以完全没法用作参考。

    “那个制作人,不是在说你只有实力所以达不到100分吗?这不是什么能得意地宣布的话吧。”

    玲司的指摘一如既往地辛辣,淳吾先生苦笑着挠了挠头。我觉得这两个人拥有的才能就算成为职业的也不奇怪,而且在池袋街头有那种实力的人比比皆是,大家是不是运气和人脉不够呢。

    “你这难道不是和那个制作人有门路吗?”

    “不,还没到那种程度。正在和他培养关系。”淳吾先生说。

    玲司先生补上了那样一句话,然后弹起了他常弹的琶音。淳吾先生微微点头,坐到木箱鼓上打出了细碎的加洛普节奏,同玲司先生的吉他声自然地并驾齐驱。我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演奏,目光呆呆地游走在Green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的缝隙之间,想着Miu的事情。

    是什么把Miu逼进这条街上吹积成堆的微暗之中,没有人知道。就像是在海底厚厚地沉降堆积的柔软砂子一样,漠不关心将街道不留一丝缝隙地掩埋着。或许正因为那砂子埋住了身体,我也好Miu也好,都能在那么近的距离轻松地交换话语。像我这样软弱的人,在他人的注视下便会害怕得发抖,只是因为被害妄想就不想去高中了。尽管如此,蹲在每夜数十万人经过的池袋站前却能够安下心来。没有人会打探我的内心。我们之间的交集,就只有音乐而已。

    但是,也会有感到太过冷漠的时候。

    我只是寻找逃避的地方才来到这里,漠不关心我也乐得轻松。但是我觉得Miu不同。她看起来像是在这里急切地追求着什么。无论玲司先生、淳吾先生,还是街上聚集的其他人们,大家都无视了Miu痛苦的样子。

    是我想得太多了吗?

    被什么人猛地撞到肩膀,我险些掉进车道里。不知什么时候我的周围聚起了很多人,吉他和打击乐器互相切削般的激烈节奏在我的身侧响起。是UFJ的两个人开始演奏了。我吃惊地发现自己一直想着Miu的事情,连玲司先生的歌声都没有听到。

    难以置信。为什么我会对她的事情如此在意呢?

    我拿出iPhone,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演唱会的日程安排。大约持续一个月的五大巨蛋巡演,一共十三场公演。最后在东京巨蛋的公演甚至会持续四天。暂时不能在池袋见到她了吧。

    要是能再多和她说些话就好了。前几天的时候几乎没有好好地告别。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总觉得一个月长得让人无可奈何。

    §

    可是Miu在第二周的星期五就在池袋出现了。那是接近末班电车的时间,东口五岔路上的行人也变少了。那时候我在docomo前广场的林荫树下,正要把ES-335放进吉他琴盒里的时候,惊讶地看到一个穿着连帽卫衣,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纤细身影,从宽阔的人行横道对面朝这边走过来。我甚至相当认真地考虑了Miu和小峰由羽不是同一个人的可能性。

    来到我面前的Miu一脸火大地和我错开视线,说道:

    “……干什么?盯着人看个不停?”

    “不、不是、那个、”

    我偷偷看了看周围。看来没有其他注意到Miu的人。一群关掉了消音器的机车发出喧闹的排气声冲过了交叉路口。

    “你现在不是在巡演中吗?”

    “札幌和福冈已经结束了。”

    “可是,明天开始要在大阪连续演两天吧?”

    “为、为什么你会对日程这么清楚!”

    “想知道下次什么时候能见面就去查了啊,我还想会不会是下个月呢。”

    Miu突然满脸通红,背对着我,不停地摆弄脑袋两侧垂下来的兜帽带子。怎么回事?有什么让她那么害羞呢?

    “……春、……今天已经结束了吗?”

    听到她用我看不到表情的姿势用略低的声音说话,我就明白果然这个少女就是小峰由羽。那和我在CD里多次听到的苦闷而又甜美的轻声细语是相同的声音。

    “嗯。末班电车到了,想着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感到Miu似乎稍稍垂下了肩膀,总觉得她会就那么继续缩成一团,混杂在池袋潮湿闷热的夜里消失不见,我慌忙说道:

    “……如果点歌的话,演一两首倒也可以。”

    她仍然背对着我,用运动鞋的脚尖在地砖上画了好多圆形还有三角形。过了一会儿,简短地告诉我想听的歌。

    “《TOMORROWNEVERKNOWS》【注】”

    “……Mr.Children的?”

    “披头士的。”

    (译注:①Mr.Children,即孩子先生,日本当代最著名的摇滚乐队之一;②关于披头士的《TOMORROWNEVERKNOWS》:这首歌经常被评入史上最伟大的歌曲之列,也被看作是迷幻摇滚的开山之作,其中怪异的音响效果据说使用了十六台录音设备采用不同速度同时拾音才得以完成,比如其中贯穿始终的如鸟叫一般的效果实际上是Paul笑声的循环快速播放囧……)

    我叹了口气。那种迷幻的特殊音效飞行交织的歌,能在街头用一把吉他演出来吗?

    再次背上深红色吉他的背带,我感到了加倍的沉重。

    闭上眼睛。

    我一直等到街上热气的余韵从皮肤牵引出来,黑尾鸥的鸣叫声一样倒转的循环录音带的声音在脑海中浮现。

    胸口内侧,开始奏响了火车头一样的鼓点。

    3、2、1……

    我将拨片沉入了琴弦。Miu看着我,她脸颊上的红色还没有褪去。我一边用八度音摇曳着连绵不绝的最低音,一边重复着仿佛要将溶进ES-335的野性剜出似地深沉粗野的和弦。激烈的声音让我怀疑自己手指背面有没有被剥开渗出血来。我一句一句地回忆起冥想般的歌词,送到嘴边。停止思想,放松,漂浮于河流。那并不是死亡。并不是死亡。抛开一切思考,委身与空虚。它在闪耀。它在闪耀……【注】

    (译注:从“停止思想”开始是《TOMORROWNEVERKNOWS》前四句的歌词大意。)

    听着我唱歌的只有Miu一个人。附近经过了几个匆忙赶往车站的工薪族还有一起去开第二摊聊天的学生们。总觉得没有一个人注意到我们。就像是在水中,两个人面对着面,我一直用不成声音的声音向Miu述说一样。

    即便歌词已经结束,我也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相同和弦的无限循环才好。Miu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地听着。

    直到我手指麻木,拨片滑落,《TOMORROWNEVERKNOWS》才总算结束。深夜里卡车粗鲁地开过的声音不留一丝痕迹地碾碎了乐曲结尾循环的余韵。

    我捡起拨片,从肩上摘下吉他,等着Miu说话。

    不久,她在我身边坐下,开了口。

    “春,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我能问问吗?”

    预料之外的话。我用力地咽了咽口水,垂下视线,确认了自己落在路上漆黑的影子那真切的轮廓。

    可以说吗?因为是现在,因为对方是Miu,我能好好地说出来吧?

    我讲了起来。在活着的音乐家中,我唯一喜欢的基斯•莫尔的事情;他终究也死了的事情;捡到这把和他用的一样的、深红色的ES-335,开始作曲,像是被引导一样来到街头的事情。

    “大概,如果没来到这里的话,我……”

    我的手指沿着开在吉他身体上的f字孔描过。

    “觉得自己会变得无可救药。那个时候的我,怎么说呢,总觉得只要外出内心就真的会变得支离破碎似的,总是关在屋子里闭门不出。”

    打算紧紧地抱住自己,保护自己的手、手指还有指甲,结果还是让自己遍体鳞伤这件事,那个时候我还没有察觉。失去基斯以后,我总算意识到了。

    讲完以后,Miu的视线从我的脸上落向我膝上的吉他,她握住琴颈,拿起来挪到了自己的膝上。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听到Miu的话,我倒吸了一口气,凝视着她的侧脸,想要说点什么。但就在那时,纤细的手指绕上琴弦,从迷你音箱中挤压出带刺的旋律。

    第一次直接听到的Miu的————小峰由羽的歌声,直接灌进了血管,从体内灼烧着我。就像是被抛进了煮沸的蜜池,甚至无法呼吸。这真的是特别的、无可替代的声音。《TOMORROW•NEVER•KNOWS》。这和刚才为止我所唱的真的是同一首歌吗?

    和开始唱的时候一样突然,Miu停下了手。歌声的碎片洒满混着油臭味的风,从明治大街飞向新宿的方向。我屏住呼吸,在不合时节的寒气中身体颤抖不已。感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停止了流动。

    Miu膝上红色的吉他倒下了。迷你音箱嘎吱作响。

    “……这首,是最后的歌了。”

    沉默了很久以后,她低声说了唯一的一句话。

    我没能立刻明白她的意思。

    “是说这是专辑的最后一首歌吗?”我问道。《TOMORROW•NEVER•KNOWS》在《Revolver》中排在最后。但是Miu摇了摇头。

    “不是的。……是披头士活着时候的,最后一首歌。”

    我侧着脑袋,越发地不明白了。活着的时候?披头士的解散是再以后的事,而约翰•列侬的死更是在那之后。到底是怎么回事?

    谈话再次陷入沉默。

    “春。”

    过了好久,Miu忽然说道。

    “怎么了?”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映出路灯的眼瞳动摇着。

    “嗯。没什么。”

    Miu刚一说完,就把吉他向我的膝盖推了回来。还不等我说些什么,她已经站了起来,朝车道迈出一步,举起手来拦下出租车,坐了进去。她的身影被收进了车窗,转眼间就从愣着的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

    如果是现在的我,就能明白那时候Miu所说的意思。

    披头士活着的时候。也就是说,他们还在举行现场表演的时候,这样的意思。登上明星界顶点,在全世界举办巡回演出的披头士,不久之后彻底厌倦了。他们对连演奏也不听就疯狂起来的听众感到腻烦,决定了不再登上舞台。从现场乐队转变成了关在录音室里一心一意地进行录音作业的艺术性的乐队。以那一变化为分界线制作的专辑是《Revolver》,里面最后一首歌就是《TOMORROW•NEVER•KNOWS》。

    那并不是死亡,约翰•列侬这样唱道。或许他只是停止了思考,放松下来,漂浮在河流而已。但是,总之这首歌之后“活着的披头士”结束了。至少对Miu来就是如此。

    还有一点气愤的感觉。

    被强加那种拐弯抹角的歪理,约翰会头疼的吧。就算是我也会头疼。我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光是继承吉他的重量就已经让我变得摇摇欲坠的孩子。

    这个时候我应该把Miu留下吧。应该抓住正要坐进出租车的Miu的手腕把她拉回来,两个人蹲在林荫树下,唱遍其他披头士的歌,消磨时间直到天亮,然后一起坐上头班车去往什么地方吧。

    直到所有事情都结束以后,我绞尽脑汁地思考才明白那就是正确答案。但是那个时候的我,能做到的就只有看着车子的尾灯,目送它开走。

    §

    我在体育报纸上看到,小峰由羽的巨蛋巡演中止了。在Biccamera对面,我在流浪汉大叔把杂志还有报纸捡起来一起卖掉之前浏览的时候,大得过头的标题一晃进入了视线。我震惊地上网调查,看到了东京公演第一天结束时身体状况不好所以中止后面的演出这样的官方消息,还有与之相关各种流言在漫天飞舞。也有亲自去演唱会的人,在博客上写道的确看到小峰由羽就算在舞台上气色也很糟。还有救护车从巨蛋工作人员用的通道里开走的目击言论。我打了个冷战。救护车?看来住院的传言也扩散得很广了。

    胸口堵得难过,那天晚上我特别地不想唱歌。

    尽管这么说,可是就这么抱着盒子里的吉他坐在人行横道的路缘石上也无济于事。我连Miu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二十二点时到来的玲司先生,看了我一眼说道:

    “Miu的新闻,你看了吗?”

    看到我用僵硬的表情点了点头,玲司先生只是说了一句“是吗”,然后就沉默地开始摆吉他和谱架。就只有这样啊?我不讲道理地感到了愤怒。但是,就算是玲司先生,也没有什么能做的。甚至不知道Miu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我在街道的角落里把两膝压在肚子上,一边脸迎着尾气,一边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三角耳朵连帽卫衣的身影。即便知道不会出现,我还是忍不住地找个不停。

    §

    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是在第二天的夜里。正当我在三菱东京UFJ银行前用两脚夹着吉他琴盒漫不经心地望着转盘里的车水马龙时,一个人影从地下通道的台阶方向接近了我。

    “春……?你是春人对吧?”

    被人叫住,我回过头去,看到一个穿灰色西装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整齐地系紧的条纹领带上折痕工整,看起来却又完全不像工薪族。轻飘飘地梳着的发型实在是让我嗅到了一股习惯于出现在人前的感觉,而且深刻地过度思考的表情看起来也总觉得像是演技。

    “是没错。……找我有什么事?”

    我向他回问,进一步观察这个男子。年龄大概接近三十岁吧。仔细地看能发现被化妆掩盖的黑眼圈。明明就是男人。我的警戒心越发地强烈。

    “啊,这是鄙人的名片。”

    男子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三桥真斗,头衔的位置附上了音乐制作公司的名字。我来回看了看男子的脸和名片。是音乐业界的人。原来如此。

    我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公司的名字上。感觉在哪里见过。的确,这不是小峰由羽所属的制作公司吗?

    “我在找你。太好了。这么快就找到了。你真是出名啊,我向在百货商店前表演的人打听,立刻就告诉我了。”

    我眨了眨眼睛。

    “我有关于由羽的事情要和你说。”三桥先生沉下声音说道。

    我被带到了淳久堂【注】斜对面的咖啡店里。这种一杯咖啡最少也要七百元的店,如果是我自己绝对不会进来吧。倒进古色古香的杯子里的咖啡被端了上来。我心情糟糕地一次又一次抚摸立在旁边的吉他琴盒。

    (译注:指淳久堂书店,简称淳久堂,是日本的大型书店,1963年6月22日创业。在日本有多处分店,在其他国家也有分店。)

    Miu的事情。制作公司的人,为什么特意来找我?

    “虽然是只顾着我自己方便的话,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希望你能保密。”

    三桥先生完全没动咖啡,慎重地压低声音开了口。

    “我是相信春人才说的。”

    “为什么相信我?”

    对于刚刚才在路边第一次见面的小孩子,他相信着什么呢?

    “因为,由羽信任春人。所以我也相信你。”

    我只能沉默不语。

    “直到去年,我都是由羽的经纪人。”

    三桥先生的目光落在了咖啡的表面。他微微沉痛的表情在琥珀色中倒映出来。

    “因为一些缘故我从经纪人位置上离开了,但是现在和由羽有关的事情还是我在负责。”

    “因为一些缘故……?”

    他漂亮的眉毛神经质地拧到了一起。

    “我和由羽的母亲起了争执,因为她母亲向我们的经理抱怨,为了不让事态恶化,姑且被解除了经纪人的职务。”

    总觉得话题好像预料之外地麻烦。

    “由羽才十七岁,她应该暂时中断演唱会去学校,虽然事务所和我都这么考虑,但是她母亲和我们说,正是赚钱的时候就专心搞音乐吧。”

    我叹了口气,喝了一小口牛奶咖啡。这的确是无法公开的话。可是,却相信我和我说?

    “……演出中止,是发生了什么吗?”

    我一边窥探着三桥先生的表情一边试着询问。

    “演过一首安可曲以后就倒下了。虽然看来只是贫血,但还是保险起见住院检查了。”

    “是……这样啊。”

    安下心来到底好不好,我也不太清楚。她的疲劳积攒得那么严重吗?

    “然后,我有事想问春。”

    我眼珠朝上看了看三桥先生。暂时,还难以断定这个人对Miu来说是敌人还是同伴。

    “由羽经常到池袋听街头表演吧?”

    还不等我回答,三桥先生的表情就崩溃了。

    “没什么,就算不隐瞒也好。以前我就知道了。觉得为了让她缓一口气这是必要的,也就没特别说什么。我偶尔会跟在由羽身后观察情况,也好几次看到你。”

    就算他那么说,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由羽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大阪公演的前一天她突然不见了,所以,我想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吧。”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我?”

    口气无法控制地带了刺。三桥先生露出了干巴巴的苦笑。

    “我并不知道呀。”

    这时候他总算含了一口冷透的咖啡。

    “我对由羽的事情完全不了解。因为她说已经不想再演出了,我就试着说暂时停止活动去学校也不错,结果她反对,说觉得现在停下的话以后就不会再唱歌了。我又问她是不是想按母亲说的那么做,结果她说那也不要。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我想起了Miu的话。

    或许,Miu自己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由羽她,没对你说什么吗?如果是春人的话……”

    “就说了,为什么是我?”

    “因为,由羽只讲过春人的事情。在池袋做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样的人、明明其他的事一件也没有告诉我……却只和我说了弹着深红色的电吉他用不可思议的声音唱着歌,比她小两岁的男孩子的事情。”

    三桥先生在桌子上探出了身子。

    “拜托了。只要和由羽有关,无论是什么事都可以。虽然对从出道以来一直做她经纪人的我来说很惭愧,但是我对那孩子的事情完全不了解。”

    我感觉到面具第一次从他脸上的消失了。

    但是我只是沉默着摇了摇头。总觉得Miu确实曾经对我说过重要的事的片断。但是一切还难以理解,没办法说明。确实我在最后遇到她的那个夜里,感觉到和她连结起来的实感,但是如果不是Miu的吉他和歌声就无法传达。

    我和三桥先生交换了手机号码后告别了。

    “有什么事的话,……无论想到了什么,任何时候都请打电话给我。”

    说完他低下了头,然后从西武口的台阶朝车站的地下通道方向走远了。

    灰色西装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以后,我稍稍有些后悔。要是让他告诉我Miu住院的地方就好了。但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知道又能怎么做?去探望她吗?Miu因为贫血被留在床上的样子也不想被我看到吧。

    我盯着iPhone的液晶屏幕上所显示的三桥先生的电话号码,在人行横道上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

    无论如何都想看到Miu的脸。

    §

    过了深夜,我回到了家,一直放在房间里音箱上的CD盒子上,Miu在照片上微笑着。我的心情越发地变得空虚。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到底在一边想着什么一边浮现出虚假的笑容呢?

    我用耳机盖住了耳朵。按下播放按钮,她的歌声紧紧地将我包围。明明Miu就这么近距离地对我低声细语,却并不在这里。

    我把设定改成自动循环,就那样顺着墙蹲下,将意识沉入了Miu的歌里。冰冷的水灌满了我的肺。一闭上眼睛,Miu就用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在我旁边抱着膝盖。尽管伸出手去,却什么也碰不到。

    但是我立刻注意到了。

    起初还觉得是不是错觉。循环了多少次也记不清了。专辑结束后再次从第一首开始播放。暂停、快进、确认。暂时摘下耳机哼唱。就算那样还是无法确定,于是试着回想起音符。写在五线谱上以后,我的怀疑总算变成了确信。

    让Miu感到痛苦的尽头之处,就是这个吗?

    我,已经,支离破碎了啊。

    她的话在意识深处回响,同戴在头上的耳机中漏出来远去的歌声不和谐地一起响着。

    支离破碎了……。

    §

    三天后的二十二点,从三桥先生那里打来了电话。那个时候,我正和玲司先生还有淳吾先生一起,在警署对面的麦当劳里解决晚饭。

    “Miu从病房里不见了。”

    听到三桥先生令人感到他已经走投无路的话,我差点碰倒立在桌子旁的吉他琴盒。

    “因为在用GPS追踪,所以她中途就关掉了手机的电源,但是看样子大概是到池袋去了,她没在那边吗?”

    “没……没有,我没看到她。”

    “是……这样吗。”

    极其憔悴的声音中还混着奇怪的干巴巴的声音。大概是他在揪头发吧。

    “她还没吃饭,正在打点滴呢,擅自就离开了,要是出了什么事……”

    这边也去找她,要是发现了什么就电话联系,说完我挂断了电话。找她?怎么找?

    我无计可施地抬起头,结果吓了一跳。玲司先生正在盯着我这边看。

    “……是说,Miu不见了?”

    通话被听到了吗?我僵硬地点了点头。

    “……好像是,从医院里溜出去了……”

    玲司先生皱起了眉头。

    “她到池袋来了?”

    “看样子是。”

    两个人突然将同时站了起来。

    “淳吾去找这边,我去把西口大致转一圈。”

    “明白了。春就待在这里,盯着大道。”

    还不等我回话,两个人就离开了店里。二十分钟左右以后是淳吾先生,然后再过了一小会儿玲司先生也回来了。

    “没有啊。街头表演的地点倒是转了一遍。”

    “也没有见过她的家伙呀。”

    同淳吾先生互相报告后,玲司先生抱着胳膊在我旁边坐了下来。

    “她不是应该到我们这里了吗?但是……在池袋吗?”

    一时间玲司先生嘴里嘀咕着不算自言自语也不算询问的话,然后抬起头对我说:

    “春,给刚才那家伙再打一次电话,问出Miu的服装。”

    “咦?”

    “就是穿着的衣服啊,不知道的话没法找吧。”

    我慌忙打电话给三桥先生。他到处找医院还有照顾Miu的人去确认,弄清了病房里不见了的衣服告诉我。玲司先生听了以后,点了点头拿出手机,以惊人的气势开始给各种各样的人打电话。

    “就在警署前面的麦当劳。马上。……对。……很急。只拜托口风够严的家伙。”

    淳吾先生也一样。

    “是我。……运输的工作还好?现在有空吗?要找个人,蠢货,不是你想的那样,说明起来也挺麻烦,总之就在麦当劳……”

    不一会儿,我们所在的楼层里玲司他们的熟人一个接一个地聚集起来,似乎全是聚在西口繁华街道上的年轻人。

    “玲司大哥,我带了五个人过来。”

    “要找谁啊玲司哥?”

    “刚才发邮件找人,之后能过来十个左右。”

    “都上来干嘛,去下面等着。”玲司先生说完,目光又落在了智能手机上。

    大概过了十五分钟的时候,麦当劳前聚集的年轻男人们几乎遮住了人行横道上的横幅。大概有上百人吧。警官担心发生了什么事,从警署里出来了。我从窗户朝下面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群人。玲司先生和淳吾先生同时从座位站了起来,我慌忙拿起吉他琴盒跟在两个人的身后。

    玲司先生刚一走进人行道,聚集的人们就一起微微地低下了头。看起来就像是池沼表面的起伏,我打了个冷颤。

    “要找的是女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中学生。”

    玲司先生简单地说明了Miu的发型、容貌和服装,然后沉下声音加了一句。

    “这件事有所隐情。明白了吧。别四处张扬,行动也别太引人注意。”

    男子们一起顺从地点头。

    “用邮件分配分工。找遍一个地方一定要报告。”

    玲司先生环视聚集的人群,然后视线投向了车站的方向。以那为信号,男子们快步在夜里的池袋散开了。闷热的风,灌进刚才为止还挤满人的空隙中卷起漩涡,吹乱了我的前发。

    “我去西口的方向,玲司就在这边整理情况。”

    淳吾先生说道。玲司先生朝他点点头。

    “还少了点线索啊……Miu会去的地方……”淳吾先生一边嘟囔着一边走向了车站。接着过来的是认识的警官。

    “喂玲司,刚才那是什么,你又在搞什么————”

    “没惹乱子,就是找个人。”

    玲司先生把警官赶回了警署,又开始发邮件。我只是始终站在他旁边看着。

    果然,这个人才是池袋街头的老大。仅仅十五分钟就聚起那么多能调动的人。

    他对Miu太过漠不关心了、我对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感到羞耻。这个人只是分得清该行动和不该行动的时候而已。相反,我才是什么也做不到的小孩子吧。

    扶了扶肩上的吉他,真切地感受到了那让我感到疼痛的沉重。

    “我也去找。”

    玲司先生的目光没有离开液晶屏幕,说道:

    “随你的便。……东大街那边还没有人找,你就去那边。”

    我用干巴巴的声音向他道谢,然后走向了人行道。

    便利店、咖啡馆、快餐店、书店,一个一个地搜索只身一人的女孩子能暂时落脚的地方,确认没有Miu的身影,用邮件向玲司先生报告。把东大街两边的店铺找过一遍以后,难以忍受勒进肩膀的吉他的沉重,我浑身脱力地坐在Ministop的店面喘着粗气。店里的灯光照在背后,拉长了吉他落在停车场上的影子。好像我自己的影子被压扁了一样。

    这么做能找到吗?

    就算是组织几百人寻找,池袋大的出奇又错综复杂,人非常多。这就像是要寻找丢在沙漠里的一粒砂糖。无论是一个人找还是一百人找都是毫无改变的绝望。

    就没有、就没有————什么线索吗?

    说到底Miu为什么来池袋?因为熟人在这里?但是如果那样为什么不在我们面前出现?还是说只是想混在人群中呢?

    我拿出iPhone,再次在网上搜索小峰由羽的相关内容。虽然她住院了这样的说法散布得相当厉害,但是还好从医院溜走失踪的事情还没有人知道。只有担心的声音,和抱怨演唱会中止的声音。

    忽然,我注意到了那则新闻。

    那是说小峰由羽在演出中倒下的网络新闻。恰好还登载着当天演出模样的照片。Miu在舞台上沐浴着聚光灯,一只手拿着麦克风笑着。穿着粉色的吊带衫、透明肩带,还有纯白色的热裤。

    这和三桥先生告诉我的,她从医院溜出去时的服装一样。

    舞台的服装吗。

    因为在演唱会中倒下,就那样被抬到医院,所以那套衣服也就一直放在病房里了。为什么她穿着舞台服装出去呢?能穿出去的衣服就只有这个吗?……不对,三桥先生特别确认过,病房里应该还有其他的衣服。Miu却唯独选了舞台的服装,来到了池袋。

    这————有什么意义吗?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为了确认浮在心头的想法,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调查小峰由羽粉丝的博客。她倒下的那天,听了公演的粉丝所发的博客也有很多。很快我就找到了记载着曲目的内容。

    上面写着————安可的曲子,是披头士的《TWO•OF•US》。

    还写着,刚用吉他弹唱完那首不长的曲子以后,小峰由羽就蹲下去不动了,会场骚动起来,工作人员跑上去把她从舞台上抬了出去。

    ————《TWO•OF•US》。

    我给玲司先生打了电话。

    “怎么,找到了吗?”

    “没、没有,但是……”

    兴奋感灼烧喉咙,没法好好发出声音。我不住地咳嗽,总算说了下去。

    “我觉得我知道Miu在什么地方了。”

    我听到电话对面玲司先生喉咙的响声。

    “————她在什么地方的楼顶。”

    跑上漆黑一片的防火楼梯,我感觉肩上吉他勒得越来越紧,疼痛让我怀疑自己的胳膊是不是被撕裂了。爬上楼梯顶,在绿色的指示灯模模糊糊地照着的铁门前的空间里,是淳吾先生,还有其他几个来搜索的人的身影。大家看到我后,从靠着的墙上离开了身体。

    “我想,她还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被发现了。”

    淳吾先生隔着肩膀看向通往屋顶的门说道。

    “虽然有点担心她会不会跳下去,不过看来不会变成那样。她只是一动不动地靠着栏杆。”

    “……为什么……”我喘着粗气,声音扭曲着。“为什么、都聚在这里?快点抓住她带到医院去啊。”

    淳吾先生的表情少有地变得严厉起来。

    “蠢货。那不是你的任务吗。”

    我上下耸动着肩膀喘息,朝淳吾先生的眼睛看了回去。

    “如果不是你就找不到她对吧。要说那家伙想让谁来帮她,那就是你啊,春。我们就算去了也没有用。”

    说完淳吾先生捅了下我的肩膀,走下了楼梯。其他人也和他一样在我肩上捶了一拳,跟上淳吾先生。接连不断的脚步声沉入了黑暗之中。汗水变冷了,我在干燥的喉咙里咽了咽口水,推开铁门。

    被地面的光弄脏的、池袋的暗淡夜空,还有散发着电话俱乐部和金券店铺刺眼光亮的大楼招牌进入了视线。混着尾气、拉面、咖喱和体臭味道的熏人的风从侧面狠狠地扑了过来。这里是区政府后街对面的小楼屋顶。水泥剥落的地上通风管和电线四处蔓延,在瓷砖的缝隙之间苔藓密密麻麻地生长着。

    我沿着栏杆前进,向右侧望去。靠在屋顶另一端仰望着夜空的Miu慢慢地垂下目光,看到了我。她穿着吊带衫,两臂完全露在外面,纤细的体格看起来让人心酸。我不禁心想,没有太阳镜和兜帽的时候,她就是如此虚幻的女孩子吗。

    “……春……?”

    Miu喃喃道。我摇摇晃晃地靠近她。大概还有三步左右距离的时候,我感觉到她快要哭出来了,就立刻停下了脚步。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在这里?”

    Miu的声音颤抖着,简直就像是和母亲走散的婴儿。这和让上百万人狂热的歌声是同一个声音,我怎么也无法相信。或许,Miu也好,小峰由羽也好,都已经支离破碎的了。

    “安可曲。”

    我开口说道。Miu眼瞳里的光芒动摇着。

    “Miu演的,安可曲。是披头士的《TWO•OF•US》。那首歌,是《LET•IT•BE》的第一首歌。我就觉得,你一定是在屋顶吧。”

    Miu睁大了眼睛。然后垂下肩膀,低下了头。

    披头士放弃了那种半吊子的演唱会活动,躲进了录音室里。但是在那之后,唯独有一次他们出现在人们面前,演了一场。那是在他们公司的楼顶,没有拿到许可,也没有通知,非常地唐突。回到作为披头士的原点、活着的披头士吧————这样尝试的活动,尽管讽刺还是成了他们的最后一张专辑。

    那就是《LET•IT•BE》。

    在严冬狂风呼啸的屋顶,他们听得到自己的歌声吗?自己的歌声确实传到人群的地方,他们看得清吗?

    然后,同样地,想要回到活着的自己而来到这里的Miu,又找到了什么呢?

    “……笨蛋一样。”

    Miu小声喃喃道。

    “无论哪里都好。……可以的话,要喧闹的地方,周围有很多人,但是谁也不会注意到我的地方,……那样的话、那样的话,我想……就能听到什么了吧、我想……就能看到什么了吧……”

    “就算不做那种事……”

    我用像是穿过深深的砂子一样的心情,摸索着斟酌言语。

    “Miu你,活得好好的。Miu的歌好好地传给别人了。”

    她摇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不太明白为了什么而演出了。”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两手的手指搭在栏杆的网格上。

    “小峰由羽这个人,其实,很久以前就已经不行了。然而,谁也没有发现。”

    我想说,没有那回事。尽管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发现,但我发现了。可是,我想那样的话语无法传达给站在被烟熏脏的厚厚夜幕对面的Miu。

    我放下肩上的吉他琴盒,打开了盖子。吉他身体的深红色点燃了我微弱的勇气。手指疼痛般地与琴颈重叠。Miu睁大了眼睛。

    “……春……?”

    是ES-335真是太好了,我心想。没有接音箱,在脚下开过的汽车嘶吼中几乎完全消失的、电吉他那孱弱沙哑的声音,总觉得很适合这个屋顶。在这个舞台,可能这会成为小峰由羽最后的演出也说不定。

    屏住呼吸,闭上眼,在风中摸索第一个和弦。把散乱的歌重新编排,勉强地维持,然后拉到身边。

    声音从身体深处涌了上来,在指尖喷发而出。指甲拨弦的疼痛变成了炽热的火星在风中飞散,连情绪也高涨起来。合着我的歌声,我感觉到Miu的嘴唇描摹着词句。因为是她的曲子。是十四岁的她敲开音乐界的大门,卷起狂热的第一首单曲。

    弹过了一轮和弦。我喘了口气,右手的指甲用力划过琴弦,开始了更强烈的扫弦。Miu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的嘴唇,正无意识地跟着我的歌声。没错。这也是你的曲子。是刷新了这个国家所有记录的你的第二首单曲。它在应有的地方被埋藏至今,现在越发地浓烈炽热地燃烧着。为什么?Miu在乐句的间歇时喃喃道。我明白。正因为我也是写歌的人,所以我已经知明白了。相互连结的两首歌高昂起来,硬是将副歌引了出来。这是你的第三首歌。是你竭尽全力地唱到流尽最后一滴血的第三首单曲。

    不————这是一首歌。没错吧?就算其他人没有发现,我也注意到了。就这样在你的面前唱出来,看到你的嘴唇沿着我的步伐,就可以确信。原本这就是连在一起的歌。你把它拆散,分成三份副歌,改变调子,填上A旋律和B旋律,用丰富的编曲装饰起来,变成了三首歌。这是为了销售。如果能卖出三倍,大家就会有三倍的喜悦。母亲也好,公司也好,员工们也好,粉丝们也好,大家都获得了三倍的幸福,在几百万人笑脸的阴影里你沉默地枯萎着。这并不是谁的错,谁也没有办法。让你支离破碎的就是你自己。把想出来的动听旋律分给几首曲子来用,这种事谁都在做。但是你无法原谅自己所做的事。无法原谅用汽水一样口感清淡的主歌将烧焦般浓稠的最棒的一曲割散。甚至没有任何人发现掺了水分,这更加深了你的绝望。说到底,这只是任性的、不是创造音乐的人就无法理解、没有任何必要的、琐碎又没有价值、却又不想逃避的罪恶感。也无法赎罪。因为说到底这连罪都算不上。连一滴血液没有流。

    但是————

    如果对你来说那是伤口的话,那么我就这样将它缝合。因为我已经明白了那份痛苦。

    注意到的时候,Miu背对着我,紧紧地抓住铁丝网,把额头压在上面。她的肩膀颤抖着。歌声在我指间擦过,被栏杆对面的夜风卷走消失了。

    “……Miu?”

    我一出声,她露出来的肩膀变得抽搐。怎么了呢。

    “Miu?呃————”

    “别看我。”

    “咦?”

    “转过去呀!”

    大喊的Miu隔着肩膀勉强转过来的脸上,眼泪流得一塌糊涂。我慌忙把吉他抱在肚子上背对Miu转过身去。总算意识到她是不想让我看到自己哭的样子。

    “春,你真的是、”

    Miu带着哭腔说道:

    “为什么那种事都没注意到,就只对音乐的事嗅觉像狗一样!笨蛋!”

    接下来就只有吸鼻子的声音,还有蹲坐在水泥地上时衣服摩擦的声音。

    “抱歉……”

    “说到底,和弦走向完全不对!开头是F#小调,然后B旋律的根音一直是E!我、我的、”

    Miu的声音混着呜咽,恢复了温度。

    “我写出来的曲子,又不是春你这样的家伙立刻就能演的简单曲子!”

    我缩了缩脖子。那个,因为基本上是我靠想象复原的,所以和Miu所想的曲子差了很多吧。

    “抱歉了。我会继续精进……”

    我正要把吉他放回琴盒,Miu不高兴的声音再次飞了过来。

    “怎么收起来了?不是要精进的吗。好好像你说的重新弹啊!”

    我叹了口气,再一次用左手确认琴弦的触感。

    “我知道了。是这样的感觉?”

    坐在被湿淋淋的汗水弄湿的水泥地上,我再次向ES-335单薄空洞的身体中灌入歌曲。比刚才更小心地深入,一针一针,一句一句,将歌曲零散的碎片拼了起来。简直就是压迫着身体一样的歌,我目眩得几乎失去意识。

    不久,背后有重量靠了上来。体温,模糊的心跳,甚至Miu配合我哼唱的歌声都透过身体传了过来。

    我们背靠着背,坐在破旧的大楼屋顶向略微浑浊的夜空不停歌唱着。不想让这里变成她最后的舞台,我心想。Miu,你接下来也会将自己切割贩售。因为你在原因不明的罪恶感中迷失,到最后还是没有放弃音乐。无论逃到哪里,都无法逃离歌手的身份。而且,在你耀眼的才能周围,纠缠着几万人份的欲望、得失与生活,无论多少次都会狠狠拉住你,让你变得支离破碎吧。

    不过,到那时候,你以一只流浪猫的身份到池袋来就好了。我就在这里。无论何时都会将你重新拼好。

    尽管歌唱完了,我们一时间仍在陶醉之中。渗出的汗水和干掉的眼泪不断反应生热,紧紧地包住了我和Miu。我感觉到Miu把头靠到了我的肩膀上。心跳的鼓动始终无法平息,到处不停地不停地追赶歌声的余韵铭刻着节拍。直到iPhone收到什么人担心地打来的电话响起为止,我们两个人一直处在那样的热度中。

    §

    不用说,因为Miu的病才刚好,所以就那么因为贫血和脱水症状倒下,被救护车送回了医院。我也坐上车照顾她到医院。理所当然地,三桥先生在医院里等着,老练地一边说着感谢的话一边大发雷霆,作为应该被责备的当事人,我却像是在看别人的事一样,想着,大人真是不得了啊。

    “果然我要对由羽说,以后禁止随便去池袋。”

    我离开的时候他愤怒地说出了这样的话。

    那样也好吧,坐在从医院开往车站的出租车里,我思考着。那个人对Miu奇怪的理解程度,大概也是把Miu逼到混乱场所的原因之一。一方面被母亲看做赚钱的工具,另一方面唱片公司反而像母亲一样给与了关心。简直就像是抱着冰块被扔进开水里一样的生活。任谁都会想要逃走吧。

    但是,一想到会不会见不到Miu,果然还是会令人不安地感到痛苦。因为,她注意到了谁都没有察觉的我心里基斯的声音。对我来说,她是无可替代的、共同分担痛苦的同伴。

    “那不过就是被经纪人抱怨得暂时安分下来。”

    玲司先生那么说道。

    “等到舆论平息了她肯定又会露面吧。”

    希望如此,我也这么想。

    §

    然后Miu不在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

    进入十月,夜里变得凉飕飕的,街头乐手们也像寻求越冬地的候鸟一样,转移到了基本吹不到风的地方和有屋顶的地方。露天的docomo前广场任凭风吹雨打,演奏预定表也变得几乎无人问津。

    而我,几乎每天晚上都坐在林荫树下,写出新歌、被常客开玩笑、被醉汉纠缠、被警察啰里啰嗦地说教、磨破手指上的水泡继续唱着歌,等待穿着兜帽上带三角形耳朵的连帽卫衣的女孩子把手插在口袋里一脸不高兴地来到这里,给我打出刻薄的分数。

    但是Miu没有出现。

    §

    再会的形式实在是出人意料。十一月第一个星期一的早晨,父母已经出门,就在我横躺在床上发着呆构思旋律的时候,iPhone响了。是不认识的号码。

    “我向三桥先生问了号码、”

    Miu说道。

    我从心底感到惊讶,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然后最近要录制新歌,那个,春在那时候,就是……你在屋顶,弹过的吧?我的曲子。那段吉他的琶音,……就是,想用一下。你听,就是这段。”

    电话对面的Miu用手指弹了弹吉他。

    “感觉用这个也不错,就想先取得你的同意。……春?喂,我说春,你在听吗?别愣着快回答我!”

    “啊,啊啊,嗯。”

    我总算出了声音。

    “我在听。嗯。用就好了,本来就是听过Miu的歌改编的段子。”

    “这样。”

    在Miu冷淡的声音里,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温度。

    “那,因为想让制作方好好听一下,……呃,下次我再去池袋的时候会带着录音工具,让春来弹。”

    “……咦?可是,那种事,就算不用专门让我弹也可以吧,刚才Miu不是也弹————”

    “有、有什么不好!就让你来弹!”

    Miu大喊的声音尖锐地响了起来,我闭上嘴巴把IPhone从耳朵上拿开了十五厘米左右。

    “因为春你技术还差得远呢!所以好好练到拿给人听也不会丢脸!”

    电话挂断了。

    一时间我没能接受这件事是真的,只是呆呆地盯着手掌中陷入沉默的iPhone。但是通话记录这个现实,确确实实地留着。

    我趴到了床上。

    虽然没有人看到,但是我对自己脸上绽开的笑容感到害羞。Miu回来了。我能再一次见到她。我拉过立在枕边琴架上的ES-335,在手中确认那份沉重的感觉。没错,我能触碰到的真实就在那里。

    §

    小峰由羽的新单曲,在那一年的年末发售了。

    《I.E.Stray-Cats》这样奇怪的歌名开头的两个字母代表着什么含义,她最后也没有提起。杂志和网络上,各种各样的臆测漫天飞舞,但是没有一个是正确答案。那其实是池袋东口的缩写,这件事,只有我们流浪猫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