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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最终幻典 太阳之塔的东京大学学生

    地藏和赞”的内容讲述早天的孩子们必须背负不孝的罪名,在三途川的河岸,也就是赛河原上堆石塔。但每天傍晚,赛河原上都会出现恶鬼,斥责这些孩子如此不孝,并一一击毁石塔,让石塔永远没有堆好的一天。赞歌的最后是地藏王菩萨现身,解救这些孩子,也是用以安慰父母的赞歌。三途川指的是分隔阴阳两界的河川。一般多以为,赛河原的信仰由来即是前文所提到的京都“四条河原”。)

    ◎

    我与饰磨造访了在八条的京都车站大楼。

    我们听说那里的楼梯上设了一个巨大的圣诞树。为了要提振“‘不好吗?’骚动”的气势——也可以说是前战吧,我们到了那棵圣诞树底下,打算到那底下去猎几个圣诞老人,直接在那里煮圣诞老人火锅了事。

    那棵圣诞树很大,几乎是高耸入云。电动饰品在上头闪闪发光。冰冷的风追过宽广的阶梯,但那些男男女女仍是毫不顾忌这样的严苛条件,在那棵假树下手牵着手拍纪念照。我实在不知道他们兴致勃勃个什么劲儿。我们把手缩进口袋里,站在那里。天气太冷了,我们不停发抖着。没有找到圣诞老人,自然也没有圣诞老人肉可吃。

    就在我们顺手替这其实与我们无关的种种大为嫉恨时,我的电话响了。

    对方哇啦哇啦的,几乎就是惨叫。我根本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在经过好几次毫无意义的对话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是高薮。他说他无法相信他所沉迷爱慕的女性居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完全吓到了。这位女性何等人也,到底是为了什么,居然会出现在他的面前,是连续剧要在电波的那一边开演了吗?他完全没有任何头绪。

    “总而言之,这可喜可贺嘛。”我说。

    “怎么可能,一定是哪里搞错了!”高薮的声音听起来快哭了。

    “你在说什么啊!这么难得的好机会,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可是,我、我啊,我居然会喜欢女人,这违反了自然常理啊!”

    虽说事实是这样没错,不过我反而大大斥责了他。

    “笨蛋!人各有所好啊,这你也不懂?”

    “她、她、她现在在我房门前啊!好可怕、好可怕!”

    “你快点给我滚过去。快!”

    “不行啦,那是三次元(注:指现实世界。相关概念是“二次元”,即二维的平面空问,通常被动漫文化的爱好者用来指代动画、漫画、游戏等一系列作品中与现实规则不同的世界。很多御宅族,沉湎于二次元世界中的虚拟人物而对现实人物毫无兴趣。)的东西,那是立体的、活的,还会动耶!”

    “当然啊。冷静一点。不然你要一辈子活在二次元的世界吗?”

    我应该感到高兴还是悲哀呢?我自己都不知道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神非常残酷,对于这些已经舍弃了一般社会,好不容易才学会怎么在灼热的沙滩上讨生活,且无论如何总是能够自我满足所需的人类,为什么到现在才赐予这样不必要的恩惠。再说,好歹也雨露均沾,嘉惠一下旁边的人嘛!

    高薮最后还是抽泣了几声,“我、我先逃走了。”只留下这句就挂了电话。高薮,是一个心地善良温柔的巨人,我常常会忘记这点。在这样诡异的状况下,他的灵魂跟脆弱的玻璃或者是被砸坏的收音机没什么两样。啊啊,就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电话那头有啪啦啪啦啪啦的碎裂声响。

    “怎么了?”饰磨一脸不爽地开口。强劲的狂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让他看起来像是上了年纪的小学生一样。

    “高薮坏掉了。”我说。

    事实上,那一日,他被袭击的恐怖经过,到现在都还是一个谜。

    ◎

    高薮的那通电话,轻易地粉碎了我们的气势。

    我们有气无力地在那棵圣诞树的周边晃了几圈,接着就回家了。事情这样虎头蛇尾结束,实在是令人生气,我们有必要再谈谈相关应对策略才是。我们怀抱着便宜的木炭与便宜的肉,还有我们那高贵的灵魂,由银阁寺内侧爬上大文字山。从登山口一直到我们把火生起来,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左右。

    站在大文字的火炉旁,我往山下看去,京都的夜景在我眼前展开。往西远远看过去,街上连绵不绝的灯火当中,御与所吉田山的黑暗特别引人注目。往南看,就是京都塔(注:建于1964年,矗立于京都车站前,形似一支蜡烛,高131公尺,为京都著名地标。)——饰磨称之为京都的Johnny,那特异的存在感,总让人赞不绝口。天空飘着雪,风势很强。我们看着冬天的群山,实在太冷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赶快把肉烤一烤下山好了。山神说不定会怒极大骂“你们这些家伙快滚!”我们全心全意地向山神祈祷。风愈来愈强,登山流下的汗水跟着结冻,关节也僵硬了。

    冬天的枯草在寒风中摇曳,斜坡上设置了一座座火炉。到了八月,在这些炉子里点上火,就可以在夜里写出一个大字。我选了靠我最近的一个炉子,把报纸跟木炭塞入,然后把网子盖上去。对盂兰盆节来说,五山送火的仪式之一就是“大文字烧”(注:盂兰盆节即日本的中元节,“送火”为仪式之一,即是替要离开人世的往生者照明路径之意。五山送火则为送火祭典的代表,即是在如意岳、松崎西山、西贺茂妙见山、大北山、嵯峨水尾山五座山上以柴薪排列“大”、“妙”、“法”、“船形”、“左大文字”、鸟居型六种文字,依序点燃,护送灵魂回到天上。)。正确说起来,所谓的“大文字烧”,应该是用大文字山的火炉来烤肉的意思吧!

    火点燃了报纸,风助长了火势,火星往大文字那个坡面飞散过去。我们那冰冷的内心,此时更是冻得彻骨。京都的学生一定都有过这样的梦想:在“大”这个字上添上一点,弄出个“犬文字烧”来。不过,我们毕竟不是那种没心肝没大脑、会在这季节弄什么“犬”文字的人。我也不想弄出什么“大文字山大火,银阁寺遭烧毁”、“目击两名可疑人物”的无聊新闻。我们追赶着那些火星,就像是SWAT(特种部队)人员一样在斜坡上翻滚。我们用乌龙茶来灭火,而在这样的行动当中,两个人大大的活跃,掉下来的火星一定要赶开,散出去的火星一定要扑灭。绅士,应该致志于防火观念哦。

    幸好,在经过几次失败以后,火还是点起来了。木炭也开始发红,烧得很安定,我马上把肉放上去,然后用手把已经掰开的杏鲍菇与青椒散放在烤肉网上。接着,我们从温水瓶里倒出已经温好的日本酒。虽说并不是一定要干杯才行,但看着山下无数的街灯,我们喝着温酒,那份甘甜也渗透到了我们肚子里。然后我们开始烤肉。

    今年的圣诞节,不能再因发烧而倒下了!饰磨是这样想的,他补充喝下了日以继夜浓缩制成的姜黄根(注:姜黄的主要功能是增强肝脏机能,肝脏受损会导致男性性功能减弱,故而下文有“饰磨男汁味更浓”一说。),而他原本就丰沛无比的男汁,应该会剩得更多吧?这应该算反效果。不过,我什么都不能讲。因为姜黄根的关系,他的妄想更加激烈。时至今日,圣诞节已迫在眉睫。他非常恐惧是不是有谁会使出什么阴谋让我们的计划受阻。高薮的事情,不就证明了是有人在逼迫我们吗?饰磨是这么说的。

    国家公安委员会、陆上自卫队调查部、下鸭警察署、京都府警平安骑马队,国际圣诞老人协会公认的圣诞老人,全国檞寄生爱好会、松浦亚弥官方歌迷后援会,我们的敌人太多了。

    “要小心啊!”饰磨说。

    ◎

    饰磨曾经与女性交往过。

    那时他在补习班打工当讲师赚取生活费,对补习班的学生——高中女生出手了。如果重新评价他的人品,这应该算是滥用职权诓骗女孩子吧。

    那时,我还没有遇见水尾小姐。对于他居然拐了个女孩子,也没有那么心平气和。我常常对他感到愤怒,甚至考虑要跟他绝交。另一方面我又在想,那种随处可见的高中女生,真的有办法理解、忍受他的伟大之处吗?再怎么样,他也是我另眼相待的男人啊。那种二十岁都不到的小姑娘,能够摆弄这个伟大的男人吗?或者是父亲大人会带着比自己年轻的女儿一起私奔呢?无论我怎么想,都太强人所难了。

    但是。

    梅田的HEPFIVE百货商场,有着红色的摩天轮。我亲眼看过那个东西,不过听说它就是每天载着年轻男女在同一个地方转而已。饰磨带她去大阪时,也曾经闻名去坐过这个摩天轮。

    他一边排队等着上去,一边也有些心神不宁。虽然我没办法想像他们之间的对话,不过,他们看起来应该就是一对普通情侣吧。好不容易轮到了他们,他先进入车厢,当她要跟着一起进去的时候,他很严肃地把她拒于门外。

    “这是我的车厢。”

    他坚决地说着,然后当场就把她留下。当他转过一轮梅田的天空,她也已经消失无踪了。这是真实的故事。

    世上就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自己的骄傲与苦涩的回忆,饰摩把他在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沙漠之我作战”。

    ◎

    两年前的圣诞夜——也就是我向水尾小姐示好半年后,我已经可以完全脱离桎梏,急速奔驰在耻辱的原野上。之后的第一个圣诞夜,我就像是被灌入了氦气,从头到尾,整个人都飘起来了。在那满载老套的幸福、愚蠢且贫乏的欲望所带来的刺激下,我们相约要在她住的地方共进晚餐。为此,我甚至去祗园买了礼物,去肯德基拿号码牌买炸鸡。

    晚上,我到了她的住处,她已经做好巧克力蛋糕在等我。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围着桌子坐下。到这里我得说明一下,为什么饰磨也在。圣诞夜无论如何应该只有我跟她两个人一起甜蜜度过才对。或许有人会说,居然叫了第三个男人来,岂有此理,我有这么无耻吗?——请诸位不要误会。他不是我叫来的,这是她的要求。她对饰磨这种深不可测的男人抱有很大的兴趣,而我则是深深爱恋着她,即使她有这样不健全的好奇心。照这样说来,在社团里也只有她这个新进社员,连那个一脸大胡子、蜷曲在暗处的高薮,也能够毫不畏惧地与他对谈。虽说这是她的要求,但饰磨仍是毫不在意地出现了——有些人或者会对饰磨有所批判也说不定,不过,这是饰磨的问题,我就不清楚了。

    鸡肉被风卷残云吃光,接下来,就要吃她做的巧克力蛋糕了。就在这时,我拿出了圣诞礼物,外表用可爱的包装纸包裹,还绑了缎带。她打开包裹,里头是一只内附太阳能电池,配备摩登的机械装备——可以永久招手的招财猫。我骑着脚踏车一路去到祗园,花了一大笔钱买下这个东西,然后用礼物纸好好包装起来。

    她把那只招财猫拿在手上仔细打量,然后把那东西放在桌上,用手指弹了一下,招财猫就开始哗啦哗啦招起手。

    “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她说。

    虽说那时是十二月,屋里却很明显地充满了另外一种寒冷。我整个人冻在原地,饰磨则是手足无措之下只好开始切巧克力蛋糕。招财猫还在哗啦哗啦招手,就像是在计时一般。

    三言两语之后,我跟她吵了起来。饰磨只好以生手之姿充当仲裁者介入。事情最后因此而好转或恶化,我已经不记得了。但是,这个东西这么有意思,她为什么要生气?为什么她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我那时的确是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仔细想起来,那个时候或许我就该停止追求那种制式的、沉溺奇特的梦幻幸福才是。我在心底发誓要在下一个圣诞夜雪耻,但那个雪耻的机会却始终没有到来。

    总是有这种超特级的蠢蛋吧!我是这么想的。

    灌注了满满骄傲与苦涩的回忆,我把我这一天的行动,称之为“太阳能招财猫事件”。

    顺道一提,在这个事件当中最悲哀的非饰磨莫属。他因为插手了自己并不熟悉也不上手的仲裁行为,劳心费神,最后还是投降,嗫嚅着“我、我先回去了”,一个人踉跄步入圣诞夜的夜空下。我不知道他之后是怎么过的,或许睡了一整天吧。

    不过,他妹妹似乎是觉得这件事情很有趣。每当她哥又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回到他们的住处,她就会笑眯眯地说“我啊,不喜欢屋子里多出多余的东西”,像是恶作剧一样。

    从她哥哥那里听完这整件事的始末以后,她更是笑得滚来滚去。

    “哥,那你怎么会在那里?”他妹妹问他。

    饰磨似乎没有回答。

    ◎

    驱使我们前进的无以名状的冲动到底是什么呢?如果我老实成熟一点,应该可以享受到普通的“幸福”,可以堂堂正正弄到参加圣诞Party的票,也没必要去策划什么“‘不好吗?’骚动”之类没头没尾的暴动。

    我们那无可救药的伟大,要拒绝那无聊的典型幸福,实在是太容易了。

    不过,这种典型的幸福,“其实相当不错哪!”有时,我们也会这样发着牢骚。

    ◎

    寒风中,我一边与饰磨对酌,一边看着眼前京都的夜景,我们的思绪在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当中驰骋着。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部错了,要说为什么,那当然是因为我们不会有错。我们就像是念经一样,反反复复念着这几句。然而我必须要说的是,我们越是反复念着这几句话,街上的光亮就更是渗入我们的心底。

    当我们终于烤完肉,饰磨把杏鲍菇烤焦的部分都夹到一起,开始讲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京阪电车到东福寺站的时候,会看到一整片建造得密密麻麻的民宅,民宅的另一边就是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这个医院看起来像是肃杀的要塞,也像是古老的工场。如果没看到那个红十字的标记,怎样也猜不到这是一家“医院”吧。这种大型医院,多少都带有一些让人觉得可怕的肃杀之气。但是,要找出哪栋建筑物能在这方面与京都第一红十字医院比拟,我想是没有的。

    饰磨曾经去过这个医院,探视一位在里头住院的女性。

    不过,那也只是一场梦。

    那时,饰磨住在百万遍附近的某个独栋房子里。虽然现在的他是以司法考试为目标而努力,但在那个时候大家都知道他只是一个睡男。大学生可是在睡眠方面仅次于小宝宝的人种。睡眠时间如果超过八小时,那么多出来的时间,就可以拿来做各式各样的梦,充分的睡眠不会带来什么,只有梦而已。

    他操作着手机,透过邮件与某个人对谈。对方是女性,有一种因为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温暖感觉。我不晓得对方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要用电子邮件与对方交谈,他似乎是只要能用邮件与那位女性交谈就已经很满足的样子。

    在知道她住院以后,他到了医院里探望她。

    她躺在床上,病房里没有其他人。除了她躺的那张白色病床外,其他什么也没有,窗户外头什么也看不到。灰色的雨降下,一切模糊又朦胧。他似乎是想把她带到哪里去。他认为她就是因为在医院所以病情才会逐渐恶化。但是,一定要等到雨停了才能走。到那个时候,她就会睁开双眼。他坐在床边,直愣愣等着,等待持续沉眠的她睁开双眼。

    然后,他才终于发现,她不会再睁开眼睛了。她已经睡了一百多年。他现在才想起这点。而当他想起这点,他才注意到,其实她已经死了。

    饰磨就像是要把这个不可思议的梦从脑子里赶开一样,猛然站起身,对着京都塔的方向大声叫喊。

    “啊啊啊,畜生!我居然输了!”

    他突然闭上嘴。

    “差不多是要变得幸福一点的时候了。”他叨念着。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我。“刚刚的事,你就当作没听到。”他说。

    山上慢慢变冷。连灵魂的后门(注:双关语,意指肛门。)都冻得不得了。我们把炭火收拾一下,开始准备下山。

    “你圣诞夜真的没有什么预定的活动吗?”饰磨问。

    “怎么现在说这个?”

    “如果你有活动的话,我一个人也没什么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干。”

    “你以为我是谁啊。”我说。

    走下银阁寺道,我们在排水渠边分开,他一样是骑上他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精神抖擞地往今出川通去。

    ◎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才知道饰磨进了医院。他晚上骑着自行车经过东鞍马口通的时候摔车,整个人飞出去,下巴着地摔在柏油路上,整整缝了五针。他就这样下巴不断滴着血,一路到了医院。是因为他又在热心观察路过的女性了吗?或者是他又连续猛喝姜黄根导致他的体内平衡大乱?

    “我听到奇怪的家伙发出的声音。”

    他在电话的那一头呻吟。

    “什么声音?”

    “‘噢——噢——噢——’,一阵很粗的声音从我后面追过来,我只顾着注意那个,然后就摔车了。”

    “那是和尚吧。街上不是常常看到吗?”

    “不是。我看得很清楚,是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壮汉。”

    为何壮汉会穿着紧身衣出现在那边?令人困惑。

    “又在说这种莫名其妙的话了,无论如何,你先冷静下来,不然会发烧的。”

    “那些家伙一共有四个人,扛着好大一条绯鲤。”

    留下这么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的话后,他就把通话切断了。

    听起来很不合理啊,我这么想着。

    好比说——

    我到了百万遍的交叉点附近,然后听见“噢——噢——噢——”的声音从东方传过来,定神一看,原来是几个大汉横越马路,乱糟糟地走过来。他们全身都包裹在灰色的紧身衣里,双手轻轻地抬起过头,似乎举着什么。“噢——噢——”他们粗声呐喊着,脚下像是踏着某种舞蹈一般。他们的头上似乎有什么在挣扎,那是饰磨。他吧嗒吧嗒地挥着手,呜哇啊咿地惨叫着。我站在那里,眼角瞥见那些男人像是扛神轿一样,嘿唷嘿唷抬着他,往大文字山的方向而去。

    我坐在四叠半的正中央,如此这般胡思乱想。

    我祈祷他不要又因为发烧而睡一整天。最起码,今年不要。

    ◎

    后来我才知道,追着他跑的不是什么全身穿着紧身衣的大汉。

    那一天,他提前到中央餐厅拿了晚餐,什么都没想就选了姜烧猪肉、蔬菜蒸蛋、味噌汤还有白饭。他端着托盘,找了张椅子坐下,马上他的对面也有一位女性跟着坐下。这位女性,就是饰磨那张“值得注意的女性名单”第一名。对于饰磨炽热的视线,她从来都不会隐藏自己的警戒之意。到现在,只要在街上碰到他,这位女性都还会极度惊恐。

    饰磨吃了一惊,她也同样相当吃惊,倒抽了一口冷气。他马上坐不住了。一边痛骂着没用的自己,一边用比平常快上三倍的速度把餐点给吞掉,接着他立刻站起身。到底为什么他非逃不可?我不由得对他感到同情。

    一边消化着那些自己没有咬就吞下肚的食物,饰磨进了图书馆。

    他找到位子,开始埋头于民法的判例当中。不过,他很快就烦了,开始在笔记本上画披头士的电影《黄色潜水艇》当中的怪异次元生物杰瑞米,很快他就画得入迷,连杰瑞米四周的花草树木都画了。

    在经过三十分钟左右的专心作业后,他呼出一口气,虽然做这件事跟他之前的目的大不相同,但总算是能够完成一件工作。他沉浸在满足感当中,张望着四周,视线正好与坐在远处的一个女孩子相交。那位女性的视线,穿过高高低低站着的学生,紧盯着他看,脸上表情十分冰冷。他慌慌张张转开了视线,等他重新转过头去看那个女生,她已经把笔记什么的都收好走了。

    他整个人闷了,也没有心思继续涂鸦下去。再次碰到那位女性,会对他造成困扰,所以饰磨谨慎地稍微停了一下,才从图书馆离开。就是在外头乱晃才会出事,老实点回公寓去吧。他有些意气消沉地想着。说起来,像是他在京都丝毫没有容身之地似的。

    然而,一切都有如鬼使神差一般。他想如果要回家的话,不如去录影带店借录影带吧!他妹妹刚好回大阪的老家去了,他想趁这个机会取悦一下Johnny,拔除自己体内野兽的毒气。最起码多少可以成为一个对社会比较好的人类,他也能够睡得比较安稳。这样的态度,完全可说其情可悯,但是,最后结果却是大凶。

    他骑到东鞍马口通。

    水流过排水渠道,他越过水渠朝北走,夜间照明稀疏。不久,他来到一栋白色的三层楼公寓前。他看到她把自行车停在面向马路的停车场里,正在锁车。那位女性抬起头来,电线杆微弱的灯光照亮了她的脸。看起来,她正好要走进公寓的样子。

    “我不是在跟踪她。”他说。

    她脸上那惊愕的表情,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骑着车,通过她的眼前,一边想着自己到底是生在什么样的灾星下啊。“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在跟踪你”,他想这样对她说,但怎么样都说不出口。他愈是辩解,就愈是有理说不清,摆明就是一整个悲剧。像这种状况,除了说他实在悲惨,的确是没办法再说什么。然而,或者是人生的滋味实在是太过苦涩,就在那一瞬间,饰磨闭上了眼睛。自行车的轮子碾过路面高低不平处,他整个人华丽闪亮地摔了个四脚朝天。

    ◎

    走出带有浓厚阴影的祗园一带,穿过八坂神社那扇有如被红雨濡湿,颜色鲜艳亮丽的门。夕阳余晖之下,我有些心浮气躁地走在祗园,心情反而愈发恶劣。毕竟是要去拿回我心爱的东西,也不可能在这里掉头走人。八坂神社的石阶上聚集了一群旅人与学生,他们看起来沉醉在从四条通的另一头投射而来、鲜明强烈的夕阳中。

    我很快走过神社前,过了马路以后,打开了祗园派出所的玻璃门。狭小阴暗的派出所里,有几个警官或站或坐,闷在里面的空气,轻轻扑上我的脸颊。当我的视线与警官的视线相对,我马上想到饰磨的“‘不好吗?’骚动”计划,完全忘了会有来自京都府公安委员会的威胁。我开始胡思乱想,莫非我是到这里来应讯的?努力压下不假思索下跪道歉的那种卑躬屈膝的冲动,我挺起胸膛,对他们说:“我接到了电话。”

    通报过姓名以后,一个看起来五十出头、相当亲切的警官有礼地对我说:“啊啊,请进,麻烦您跑这一趟。”在我坐下填写表格的时候,警官转回后门,把她给牵了出来。

    “锁被弄坏了。”警官说。

    就在这里,我终于见到了我的爱车,“真奈美号”。

    两个星期前,我被远藤“当心我报警”如此这般痛骂了一顿,致使我丢下她就逃跑了,如今却承蒙警察的照顾可以把她找回来。听说,她是被某个来历不明的男人骑着到处去兜风的时候,被警察拦下而得到庇护的。那个粗野无礼的男人也因为占领失物罪遭到惩处。他有这种报应是理所当然的。虽然我对这个未曾谋面的男人感到相当愤怒,但“真奈美号”总算是回到我的怀抱了。

    “非常感谢您。”

    我向亲切的警官低头道谢,然后与“真奈美号”一起离开了派出所。

    一走出祗园,我温柔地抚摸着“真奈美号”的坐垫。我注意到她在行进时会发出少许杂音,不过,无论坏得多厉害,我都会把你修好的。我在心底发誓,再怎么悲惨倒霉,我都不会再丢下她,自己一个人逃走了。

    沉浸在重逢的喜悦当中,片刻以后,我环视了溢满金黄光芒的祗园。

    难得来到祗园,就去好久不见的“祗园会馆’’露露脸好了。

    “祗园会馆”就在八坂神社附近,面对东大路通而建。

    这五年当中,我时常到“祗园会馆”来。这里会放映晚于一般流行的二轮电影。虽然假日的时候客人会陆陆续续进来,但平常会来的就只有小猫两三只。上映作品也不会是A级作品。说是B级电影,听起来有点可怜,只能算是半调子的电影而已,但是,半调子也有半调子的可爱之处。

    那一天,“祗园会馆”里依然空无一人。

    我从空旷大厅右手边的楼梯上去,只有一位女性守着这片冷清。我交钱给她,然后上了二楼。电影虽然已经开始放映了,但我才不干那种慌慌张张找位子坐下的事。

    我看着那具展示在一角、黑亮黑亮的“栗山四号放映机”,一边掏钱投入一旁的自动贩卖机,买好咖啡后,在黑色长椅上落座,自在地抽着烟。走道有些阴暗,自动贩卖机兀自发出嗡嗡杂声,眼前并排着许多电影的传单。隔音门的另一头则传来了爆炸声、音乐声,还有含混模糊的台词。听起来是发生什么意外事故的大骚动。

    接着,我就像地震鲸鱼一样,悄悄地在电影所谓可看可不看的紧要关头,里里外外来回走动,甚至蹲踞在外头。像这样的高尚游戏——品味自己没有看过的电影——可不是谁都能够玩得好的。

    我会来“祗园会馆”,只是为了要这样埋头蹲在放映厅外而已。事实上,就算只这样就回家,我也不会有什么不满足,就像是为了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吧。但是,我不会为了要喝荞麦汤而专程去荞麦面店,所以其实我也不清楚。我从来没喝过荞麦汤。

    就在我埋头享受这部电影的同时,“栗山四号放映机”前面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跟我一样,看了看放映机,然后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才在想是谁打扰我……接着,我对他投去一眼。

    “搞什么,原来是你啊!”我说。

    “嗯。”

    远藤点了点头,在我身边坐下。

    “你又跟踪我了?”

    “不是。我没有要惹你讨厌的意思。”

    “我可不是你的什么同志。”

    “我没那个意思。”

    “那么,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没什么。我只是喜欢这边的气氛而已。”

    “这样说起来,你也在拍电影嘛。”

    “嗯。”

    “你拍的电影,有趣吗?”

    “应该说,”远藤说,“愿意相信我有这个才能的,只有我自己。”

    “哼。你有才能?没那种事吧。”

    我哼了一声,又点了一根烟。

    远藤拿出手机,缩着肩膀,按着上头的按钮。

    “马上就好。”他说,一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干吗啊?”

    “准备一下,打个电话过去。”

    “打给她?”

    “嗯。”

    “你又在那里拖拖拉拉的?”我生气地说。

    远藤笑了笑。

    “我啊,可是很纤细的。”他说。

    “你这浑蛋。”

    “大脑到手指尖的距离,为什么会这么远啊?我想要它动,信号却怎么样也传不过去。”

    “你是国中生啊你!”

    我被远藤愚蠢的话气得全身发抖,伸手夺过了他的手机,然后,拨了电话给她。

    “喂?”

    “啊,是水尾小姐吗?”

    “是。”

    我把电话塞进了远藤手里。

    在那瞬间,他迷惘了一下,接着,他开始低声与她讲起电话来。

    我坐在旁边猛抽烟,诅咒着自己的噩运,为什么我非得要在这里忍受这种国中生的恋爱故事啊!我随后想到,对啊,我根本没必要忍耐,所以我马上站起身。

    就在我想着要直接走人的时候,远藤一边向电话那头说“嗯。明天,嗯,好,四条”,一边看着我,然后他轻轻地低下头。

    他的脸上泛着笑意。在这之前,这个男人根本拿他心上那无聊的百转千折束手无策,结果就在一瞬间,马上变脸变得让人看不下去。他已经得到最后的胜利了,悠闲地站在彼岸,若无其事抱着双手,脸上露出了微笑,看着仍站在这一头的我说:“哪,你也要好好加油啊。”蠢毙了!他笑得实在是蠢毙了!

    我走出东大路通,薄暮渐垂,天空看起来像是带上些许深蓝。我什么都没想,只是伸出双手乱挥,像是被放逐到荒野的李尔王,在雷声大作中疯狂地大喊着:“啊啊,我受够了,这到底在搞什么啊!”像是要呼应这深入灵魂的呼喊,夕阳的那一端,那个击碎了我的梦想的男人,寄了一封电子邮件给我。

    明天下午五点,四条河原町交叉口。

    我将排除万难赴会。

    ◎

    深夜,我坐在我那四叠半的小房间里。

    明天就是圣诞节了。一想到远藤那幸福得不得了的笑脸——活像是看不起人——我就觉得苦涩的滋味在我的体内不断膨胀。我与放在房间角落的招财猫相瞪眼,它跟我一样不愉快,但它却又超然到令人觉得可恨的地步。

    我问招财猫:

    “恋爱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神气的?恋爱中的人,为什么可以摆出那么趾高气扬的神态?”

    虽然现在的风潮是要礼赞恋爱,不过我们也不能忽视恋爱这种没什么道理可讲的情感所带来的危险性。人类的内心都有一片黑暗存在,不管用再怎么美好的言词去装点,有时这些言词还是会被毫不留情扯下来,人类的本性就此显露。等到跟这样的疯狂正面相对,才在那边呻吟着“不该这样的啊”的话时,那就太迟了。人们常常会说:“爱情是一种扭曲的情感。”恋爱这种东西,打从一开始就扭曲歪斜了。即便如此,人们却仍是为此感到快乐,为此感到幸福、喜悦与满足。

    人们总是欢天喜地投身那疯狂的深渊,在众目睽睽之下沉溺于其中。而那些还没有投身深渊的人,则是希望自己能够尽早投入。他们认为没有跳下去就是不幸福,甚至是一种羞耻。就我来看,那真是大错特错。真正可耻的是他们的沉溺,还有那极欲沉溺的心态。

    我为我能够排除那样的情感而感到骄傲。

    恋爱这种东西,说到底,是一种悖德的喜悦。那是可耻的,应该尽己所能、避人耳目享受的一种邪恶之果。我们应该要了解,把这种东西当作是人生必经的过程,毫不在意拿了这种果子就吃,甚至把汁液喷溅到别人身上,这种罪孽太深重了。

    我很想对那些满世界蠢蠢欲动,想牵着手乱跑的男男女女这么说:

    “我生,(多少也要)故知耻啊。”

    ◎

    高薮被谜样美女逼得只得离开京都;井户身陷嫉恨的泥淖;饰磨在下巴贴上药用贴布,一边在街上游荡,一边计划着阴谋;汤岛一样无止境地嫌恶自己;水尾小姐依然搭着睿山电车绕行;海老塚学长还在进口食品店工作;远藤则是在彼岸放声大笑。而我,在这飘于空中的四叠半之城中拿着手机,沉默无言。手机的待机画面,已经自动切换成“ChristmasEve”。连区区一个电器用品都光明正大地反叛我。

    拂晓时,阴郁之雨降下。圣诞夜终于来临。

    ◎

    尽管是圣诞夜,我还是去了寿司店。

    店里涌入了七十三人份综合寿司的恐怖订单,老板一直做到十一点才刚好赶上。好死不死雨势在这个时候变大,我被淋得跟落汤鸡一样。下订单的是一家小型医院,我拿着寿司站在屋檐下,又正好碰到停电,整个医院里乱成一团。医院里头护士们持着蜡烛,缓缓列队前进,误打误撞,刚好变成一个圣诞夜会有的景象。

    在那之后,订单持续涌入。老板与我骑着脚踏车来回在大雨中穿梭,老板娘则是忙着在店里装盘,所有人人仰马翻。在大雨当中来回奔走的结果就是手被雨水淋到冻得要命,身体与心灵皆一起冻结。

    “圣诞节你有什么活动吗?”

    终于告一段落以后,老板娘一边吃着蜜柑,一边问我。

    “什么都没有。我对圣诞节没兴趣。”

    我有些怅然若失。老板娘则是轻笑了起来。

    打完工以后,我去咖喱店吃午餐。

    这家咖喱店里,展示了限时内把店里特大号咖喱饭吃完的纪录保持者的照片。在这些照片当中,有一张特别引人注目,其他的照片都是一大群年轻人包围着纪录保持者,看起来和乐融融,只有一张照片,跟这样的和乐氛围无关。照片里是一个满脸大胡子、脸上浮着微笑的巨人。这张照片非常荒凉寂寞,照片里的他,把盘子里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就像随时会把盘子丢出来一样。不用再明说,这是高薮。每当月底他的生活费告急,他就会到附近的咖喱店或是牛肉盖浇饭店去挑战大胃王,节省餐费开支。我吃着炸鱼咖喱,一边看着照片当中被孤高的氛围所包围的高薮。店家愿意展示出这张照片,也真是难为他们啦。

    高薮现在人在哪里呢?我想着。为了要逃离那个谜样女子,他是不是装成了不守戒律的和尚,潜入鞍马那一带了?我很担心,他那家伙会不会被猎友误当作熊或是天狗射杀。就算真的把他给射杀了,人家也还是分不清楚那是熊还是天狗,真是凄惨的下场啊。

    我怀抱着这种不安的心思走出了咖喱店。雨势愈发大了,雨滴打在柏油路上,就像是有毛边一样。我走在这阵打得人肌肤生疼的雨势里,一边兀自生起气来。一直来到百万遍邮局,光线模糊的车灯接连不断通过交叉口,雨水有如纱幕,撑着伞走在雨中的人影就像是剪影一般,是男是女分不清。

    什么圣诞夜,就这样被雨搞得全部泡汤最好。

    回到公寓里,我拿出脸盆、装满热水,把脚浸在里面。已经冻僵的脚趾,在热水的包围下,慢慢膨胀起来。我打了一个冷颤。随便怎样都好,我希望能够就此闭关,在这个城堡中过活。我斥责着懦弱的自己,但是,脚尖血行畅通的快乐实在是太美好了,我把傍晚时在四条河原町等着我们的挑战抛诸九霄云外。

    在我的身体获得安抚和放松后,我听见了敲门声。那是汤岛的声音。我不觉得我有什么理由要走出这样的极乐去跟那个爱妄想的讨债鬼面对面。我继续泡脚。汤岛小声地继续在那里说个没完,但是隔着一扇门,我也没听得很清楚。他还在跟自己的不安对谈吗?还是在唱《铁道唱歌》?我分辨不出来。那有如诵经一般的声音,就像是水波一样忽远忽近。“东有东山,岚山耸于西。行走于彼处之山麓,行走于此处之山麓。水有加茂川桂川,祗园清水知恩院,吉田黑谷真如堂。水流清清,君佑加茂之宫……”

    我对门的那头儿发话:

    “汤岛,今天傍晚,去四条河原町吧。”

    我侧耳倾听,没有任何反应。

    我打开门,走廊上没有人。只留下《铁道唱歌》的残声。

    ◎

    我甩开热水的吸引力,环抱着与我自己无关的不忿,出门去了。

    那场大雨已经停歇,气温却比刚才更低。

    起事的地点在四条河原町交叉口。四条通与河原町通两条大路在这里交会。不管四条通或是河原町通,两边都是一样商店林立,不怕没地方玩,但像我这种人,连要怎么玩都不知道。

    我走在河原町通上,从三条的方向往四条走。看着周围人潮的拥挤不堪,到处都洋溢着圣诞节的色彩,每一家店都在狂喊“圣诞节、圣诞节”,每隔一小段距离,就可以看到一个环绕着金色饰带的绿色圆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啊?电动饰品依然故我地熠熠生辉。大楼的墙面上有一棵圣诞树,还有“ChristmasEve”这类的外国话。人们在其中来来去去,乐此不疲。圣诞节什么的只是一个借口,乱花钱才是真的。我不断拨开人群往前走,各式各样的圣诞音乐从各家店铺中流出、混合在一起,疯狂地构成一种寡廉鲜耻的旋律。让我非常苦恼。

    再这样站在狂躁的街道上,只会徒增我的痛苦而已。我逃进寺町通,暂且在烟店看看雪茄。之后为了更能够取得心灵上的平静,我到了锦市场。这个市场的热闹,完全不把圣诞节当作一回事。在这里,我可以放心地打发时间。店头前,鲜鱼并排在发泡过的保丽龙里。其他像是小白鱼干、海带、柴鱼等等,几乎都散发着一种腥臭却足以挑起人们食欲的气味,走在这种气味当中,我觉得很愉快。我直盯着店头前并排的鳗鱼肝看,无论如何我都想一吃为快。为了接下来马上就要开始而我根本一无所悉的战斗,我一定要现在先储备体力才行。

    “喂。”

    在自己两眼发直,欲望呼之欲出地盯着某个东西看的时候,被人突然叫住——这种事还真的蛮丢脸的。我一整我那因为对鳗鱼肝的渴望而欲望毕露的脸,然后转过头,声音的主人让我倒抽一口气。我整个人都僵掉了。

    是海老塚学长。

    学长拎着两个装满东西的大塑胶袋,对着我微笑。

    “啊,您好。”

    “你在这里做什么?真是不搭调啊。”

    “啊、不是,那个……”

    “喔,这不是鳗鱼肝吗?”

    学长注意到了我一直盯着鳗鱼肝看。

    “你想吃这个?”学长问我。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学长就已经跟店里的欧巴桑说“这个给我两根”,然后把其中一根给了我。

    “赶快吃吧。你怎么会把自己搞得这么瘦啊,结核病吗?多补充点营养啊。”

    不得已,我只好在店门口站着吃完鳗鱼肝。我想起来了,在这之前我才做过学长来复仇的梦,那个梦与眼前这一瞬间的差异,让我不禁愣住了。

    “学长在这里做什么?”

    “我?购物啊,购物。”学长说。然后,他笑了笑。

    “我在银阁寺道那边的店里工作,有空你也来光顾吧。”

    “好。”

    我想起来了——那个时候,木屋町的料理店里,学长往高濑川飞跃而下,来回挥舞着日本刀。在那之后还发生过什么事,我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学长身上的不堪已经脱去,整个人显得非常的干净清爽。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在这里说明一下,我并不是被几块鳗鱼肝给收买了。

    我们大口大口吃着鳗鱼肝,兴致盎然地看着过往行人。学长很快就把鳗鱼肝吃完,然后他拎起了放在地上的塑胶袋。

    “你加油吧!还有啊,吃胖一点。现在已经不流行什么文艺瘦青年啦!”

    路过的女生看起来是女大学生,她们提着起司蛋糕的盒子,一边唱着《脚步慌张的圣诞老人》(注:原名“あわてんぼうのサンタクロ一ス”。)。学长轻轻吐出一口气,从容不迫地把视线掉转到那几位女生身上。

    “啊,圣诞节到啦。”他说。

    然后,学长两手拎着行装,往人来人往的锦市场走去。鳗鱼肝塞鼓了我的脸颊,我对着他的背影说:“谢谢您的招待。”学长轻轻地举起他那只提着沉重塑胶袋的右手对我示意。

    ◎

    碰到海老塚学长的时候,井户似乎正在寺町通的铃木唱片行参加猜谜大会。为什么铃木唱片行会召开这种专找这些热衷此道的男人来参加的猜谜大会,不得而知,我也不明白为什么井户会去参加这种活动。虽然我觉得井户这种无论如何要折磨自己的精神很值得敬佩,不过我还觉得,他也做得太过火了。

    果然。下午五点,井户出现在充满圣诞节氛围的四条河原町。他的表情非常阴暗,简直就是会走路的嫉恨化身。他的头上乌云笼罩,五十公尺外就能感觉得到,我们有气无力地互相打了招呼。

    我们在阪急百货店的屋檐站立着。在这个时候,也只能像是等待父母的孩子般无计可施,站在那里等饰磨。

    夜色逐渐降临。街上的灯火更形美丽,辉煌得让人心痛。巨大的“京阪电车”电子看板,从四条河原町交叉口上色彩鲜明地浮起。红绿灯一变信号,从高岛屋出来的人群与从四条大桥方向出来的人群,就在我的面前相会合,人数非常的庞杂,跟关原之战(注:日本著名战役,为德川家康与石田三成之决战。此战与当时日本政权究竟落于谁手相关,许多诸侯在此战中选边站,战争规模也因此遍布全日本,最后德川家康得掌政权。)相比差不到哪里去。我跟井户就站在这里,过往行人对我们投以同情的眼光,他们心里大概是想,“啊啊,这些男人,身上看起来有点脏,想必在这个圣诞夜哪里都没得去,所以才站在这里吧”。我很想就这样回家,但是当我看向井户,看着他那张黯淡到什么时候停止呼吸都不奇怪的脸,我只好坚持住,不在这里舍弃我的战友。

    在过往行人当中,许多男男女女的手上都拿着店家的袋子,心神不宁地走在路上。他们应该都是满心雀跃不准备要送礼或是受赠礼物吧!袋子里的东西就算不一样,应该不会是配备有太阳能电池的永久招财猫。里面的东西,应该是我想也想不到的清爽宜人、接受度高的东西。到底他们的袋子里,装的都是什么呢?——我的思绪驰骋,我所感到的苦痛也愈发加剧。井户只会满嘴天王山天王山;我忍着没有发作,把灌注了恨意的视线对上了光辉灿烂的河原町OPA卖场那一带。真是烦人啊。

    应该没有人会想要看到像我这样的男人,在圣诞夜的四条河原町上自曝其丑——这么震撼,是人都会避之惟恐不及吧。当我从高岛屋过来的人群之中看到植村大小姐时,马上就拉着井户的手腕,想要进到阪急百货店去避难。不过,已经太迟了。我们的窘态完全落人她的“邪眼”里,就跟被蛇盯上的青蛙没什么两样。我们只得放弃行动,脸上浮起假笑。

    “晚安。”

    直接走到阪急百货店的屋檐下,她说:“你们在做什么?”

    “你先说。”我拼命地抵抗“邪眼”,整个身体往后,提出我的要求。井户则是已经脱离了战线,藏在我背后。

    “我在这里等人。”她说。

    “那很好。我们今天晚上,有一些活动。”

    “听起来很好玩。”

    我们有什么好玩的,我看你是误会了。

    “今晚我碰到很多人啊,刚刚还碰到汤岛君呢。”

    “噢噢。”

    我的脑海中,出现汤岛在这片吹着强烈冷风的地区,一个人彷徨无助漫无目的游走的景象,那几乎要令人潸然泪下。

    “对了。”她拿出行事历,确定活动日期的安排。

    “其他人我也问过了,忘年会二十七日最好。你应该没问题吧?井户君呢?”

    好不容易有人问起井户,他却拼命往我身后躲。

    “像我这样的人,真的可以露脸吗?”他斜着头,紧盯着下方。

    “当然可以。有人有意见吗?”植村大小姐不耐烦地说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你今晚跟人家约在哪里?”我问。

    “今晚要过去三条那边。”

    “那太好了。记得傍晚的时候不要接近四条河原町。”

    “为什么?”

    在街灯的照明下,她的邪眼可说是闪闪发光。

    只要有这双可怕的眼睛睥睨整个四条河原町,“‘不好吗?’骚动”就不可能再现,我们的时代也不会到来。无法抵御“邪眼”之力的我们,会沉入可耻的、应该予以唾弃的泥淖之中,在寒风肆虐之下,我们会败给圣诞夜,被赶到鸭川的河边去,而我大二那年所遭遇的悲剧肯定会重演。只有这一点,是绝对要加以避免的。

    “你们这些男人,又在心怀不轨什么东西了?”她一脸狐疑地看着我。

    “没什么。”

    “反正,跟饰磨有关吧。”

    她很精明地看穿了。我不加以回应反驳,挥了挥手,就像是要把她赶开一样。

    “圣诞夜有什么甜蜜约会这种蛮横无理活动的学生,没有加入我们的资格。去去去,今天晚上靠近我们的人,都会被火焰给灼伤!”

    “是是是,我知道了。”

    她虽然是叹了一口气就转身离开,但她却又马上掉转过身,靠到我那因为寒冷而有些发红的脸颊旁边,那双“邪眼”毫不留情地盯着我有如小兔子一般有些胆怯的双眼。

    “不要老是肖想要做那种事。”她在我的耳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人群之中,“你这邪眼女!”我发着牢骚。我看向井户,他似乎是快要因为伫立在这一片圣诞节的混乱中感到的羞耻而只剩一口气,费尽心力才能保持他那摇摇欲坠的自尊心,他一边环视着周遭的纷乱,就像是向我求救一般。

    ◎

    就在穿越步道的另外一头,我们看见了英雄的身影。

    薄暮中,他的下巴贴着药用贴布。我们看见那属于贴布的白色缓缓浮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应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

    红绿灯由红转绿,他朝着这个方向走过来。

    “不好吗?”饰磨小声地说。

    井户站在我身边,也同样以小声的“不好吗?”回应。我也跟着和声“不好吗?”。饰磨对着走在他身边的男学生说“不好吗?”,那个男学生虽然想要无视于他,直接走过去,但因为饰磨带着异样的热衷盯着他看,他也终于跟着嘟囔“不好吗?”。饰磨再补了一次“不好吗?”,那个男生也跟着再说了一次“不好吗?”,然后他也随即笑了起来。“不好吗?”“不好吗?”我们也跟上,声音还很小。在这个时候,饰磨开始对着过往行人说“不好吗?”。有些人觉得很不舒服就走开了,也有人跟着应上“不好吗?”。一个站在角落发面纸的金发男像是觉得很有趣,也跟着说“不好吗?”。而当他开始一边发着面纸还一边跟人说“不好吗?”,路过索取面纸的女高中生哈哈大笑,也开始跟着说“不好吗?”。从这两个女生的笑声开始,路过行人也开始满脸好奇地看向这里。“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薄暮时分,感觉有一股焦躁,“不好吗?”这样的喊声轻而易举地渗入其中。穿着西装的大叔一脸避之惟恐不及的表情,加快脚步通过。聚集在店头的女性则是盯着大叔看,“不好吗?”她们说,大叔也跟着回应“不好吗?”。三个欧巴桑也对着夕阳呼叫“不好吗?”“不好吗?”。一群看起来兴高采烈的男人,因为觉得很有趣,所以一窝蜂地跟过来,也开始喊叫“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一对手牵手的男女像是也觉得很有趣,停下脚步开始跟着喊“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五分钟以后,周围开始涌起“不好吗?”的喊声。根本分辨不出来哪个是谁的声音。虽然这件事听起来很像是鬼扯淡,不过,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

    店铺流泻出来的光芒,照亮了饰磨的脸。我们看着这样的饰磨,他则是微笑回看我们。

    “不好吗?”他说。

    一个巨大的人影分开已经开始骚动的人群,出现在我们眼前。这个人向我们的方向走来,他有着一脸大胡子,脸上杂草丛生。

    “不好吗?”高薮说。

    ◎

    在那之后,四条河原町掀起了一阵“‘不好吗?’骚动”。这个骚动,我很难正确去记载书写,骚动可说是有如无比汹涌的怒涛。我们牵涉其中,根本无从得知这个骚动到底会演变到什么样的地步,简直就像是祗园祭典的最高潮。

    以四条河原町为中心,这个骚动纵横扩大,“不好吗?”的喊声响彻夜空,圣诞节被撇到九天之外,人们纷纷挤入人潮当中,快活地叫着,每个人的脸庞都被街灯照亮,每个人的脸都在发热。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似乎很快就联络开来,很多年轻人为了参加这个奇怪的骚动,专程搭京阪电车或是阪急电车,陆陆续续到四条河原町来。警察们似乎也很快就开始有所行动。

    即便这个骚动急速扩大——但谁也不知道,其中的导火线,就是饰磨毫无计划性可言的一句话:“不好吗?”

    ◎

    骚动到底扩大到什么程度,当时我们一无所知。我在一边喊着“不好吗?”一边在汹涌的人群中随波逐流。饰磨爬到河原通的扶手上,喊着“不好吗?”。井户被冲到哪里去了不知道。高薮那巨大的身躯,随即也不见踪影。

    我好不容易脱出人群之外,跟饰磨一起站到扶手上保持平衡,我们喘了一口气。人群一直走到车道上,车子的警报器响遍各地。

    我们注意到汤岛正从对面通过,他看起来似乎是哭叫般喊着“不好吗?”然后逐渐消失在人群当中。那到底是不是他本人,无从得知。

    之后,我们又发现一群一样是喊着“不好吗?”“不好吗?”一边蠕动前进的人群。水尾小姐也在其中。她的个子不高,同样混在人群当中喊着“不好吗?”,然后被挤得乱七八糟。远藤就在那附近,也同样喊着“不好吗?”,看起来是追着她跑。“不好吗?”“不好吗?”在人群的阻挠下,远藤看起来非常困扰。我一边喊着“不好吗?”一边往那个方向看过去,同样是喊着“不好吗?”,远藤在这个时候抬起头来,满脸憎恶地瞪着我看,我也同样在一句“不好吗?”之后,跟着瞪回去。

    持续喊着“不好吗?”,水尾小姐一边穿过人群,一边说“不好吗?”地来到我的面前。她毅然决然持续说着“不好吗?”向前,在这场大骚乱当中“不好吗?”地找到喘一口气,也就是“不好吗?”的所在。

    我站在扶手上,大叫“水尾小姐”,不过我的声音仍是被“不好吗?”的巨大声响盖过,无法传达到她那里。她也被人群的“不好吗?”越带越远,像是一支不安定的浮标,摇晃在波涛汹涌之中。人群里,她那头短发若隐若现地漂浮于“不好吗?”的人群中。远藤也已经“不好吗?”地看不到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总之他就这样消失掉吧。

    虽然对饰磨很抱歉,不过我仍投身于人群当中,往她被冲走的方向过去。“喂”,稍后一会儿,我听见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

    “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叫喊的声音包围住我,我奋力分开人群往前走。“不好吗?”“不好吗?”人群一波波地往这里来,几乎要把我给淹没。我不断地把他们往回推,吵死了,一点都不好,我拼命叫出声。“不好吗?”,一位把头发染成褐色的女性像是很愉快般地摇着头,她的后脑勺撞上了我的鼻子,我的脑袋“不好吗?”地痛到一片空白,然后,我“不好吗?”地压下那颗褐色的头,再打飞一个状似疯狂、拼命要靠过来的男人脑袋,确保眼前的视界完整,一边寻找着水尾小姐那“不好吗?”的身影姿态。“不好吗?”“不好吗?”“不好吗?”我灌注了我满腔的愤怒,还有“不好吗?”的焦躁,拼命喊出声。真的是怎么样都好吗?

    ◎

    她从“不好吗?”骚动中脱身以后,似乎飞奔进了那些大杂院大楼之间的小巷甬道当中。我好不容易脱离人群,踏入其中却仍是到处都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站在原地,吐着白烟。接着我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隐隐约约地碰触了我的脸颊。我抬起头看,雪花从小巷上方那条细长的黑色天空飘落。

    “水尾小姐。”

    我试着喊她,却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外头的道上,众人大喊“不好吗?”的大合唱似乎还在继续。在这里,还能够听见那样的喊声。我已经完全听不见圣诞节的音乐。

    我伫立在那里。饰磨随即信步走来。造成了这么大的骚动,他却仍像是个路过的旁观者,脸上看不见悲怆,也看不到满足。他把两只手都插在外套的口袋里,脸上很平淡,下巴上的药用贴布已经剥落,在那里晃啊晃的。

    “不好吗?”饰磨一边狠狠地把贴布给贴回去,一边冷淡地说。

    “当然不好。”我奋力回击。

    “唔,也真是的。”饰磨嘿嘿地笑,“高薮跟井户不知道怎么样了。不知道有没有无事脱身啊。”

    “应该脱身了吧。”

    我跟他都抬起头看着同一片天空。“喂喂,下雪啦。”他一边在嘴里碎碎念“啊,雪这种东西,以前也下过嘛”,一边还很自得其乐。

    “我要回去了。”

    我边说边点了烟。

    饰磨敲敲像是装满了教科书的提包。

    “我要去那边的麦当劳念完书再回家。”他说。

    “下次什么时候碰面?”我说。

    “忘年会的时候吧,植村小姐说过了。”饰磨说。

    “好啊,那时候再见吧。”

    “噢。”

    “再见。”

    “再见啦。我往这边走。”

    饰磨动作轻快地闪身进了旁边的狭窄巷子里,然后步行到他可以冷静下来念书的地方。“看那洛阳的花霭啊,樱花树下的男儿们……”歌声在小巷里响起。

    “如今月色皎洁且逍遥,静照吉田山”,不晓得为什么,他开始唱起《逍遥之歌》(注:逍遥の歌,此歌为日本旧制第三高等学校著名校歌,创作于明治三十八年,泽村胡夷词曲。)。

    “你在唱什么啊?”

    我对着他飘然消失在街道上的背影问。

    就在那个时候,我听见电车发车的铃声。

    ◎

    我想起了很多事。

    她抬头看着太阳之塔。当我们走在鸭川的河滩上,她说:“绝对不能穿情侣装。要是我说要穿情侣装,你就是打昏我也得阻止我。”我们去了琵琶湖排水渠博物馆,欢喜地看着水流过排水渠道,发出嗡嗡的声响。我生日的那一天,她送我一本《人类临终图卷》。她模仿车站大厅的步行机器人,踏出怪异的脚步。其他像是因为像猫舌头一样怕烫而在味噌汤里放冰块的事,还有烤了二十个铜锣烧以后的一脸茫然的表情。

    她所喜爱的读物,是我永远也读不到的源氏物语《宇治十帖》。她喜欢把饭盛到玉米汤里面喝。她喜欢详细叙述她喜欢的漫画故事。她会邀我一起看录好的相声录影带。如果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会悲伤懊恼。她很热衷于下鸭的纳凉旧书市(注:每年夏天在下鸭神社举行的旧书展,“纳凉”为避暑之意。)。她会去吃烤鸟串,然后说“这样我也是吃过小鸟的女人啦”。身体不舒服她就去睡觉。我带鳗鱼肝给她吃,反而害她出荨麻疹,损害她的健康。对于招财猫与我,则是冷漠以对。她会让初雪落在她的前发上。她会说“你喜欢我哪里?”来让我生气。当我因为忧郁而束手无策的时候,她也到我的面前来,一起束手无策。她忍受我那些因为烦躁所说出的话。我们走在夜幕低垂的鸭川岸边,走在夜晚的下鸭神社,走在明亮的万博公园,她的眼睛总是闪闪发亮着,就像是看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样,她会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似的笑着。她沉默、她发怒、她哭泣,然后她进入睡眠。她像猫咪一样缩着身体,把坐在旁边的我置之不理,兀自做着太阳之塔的梦。

    ◎

    她到我的住处来,我们谈了最后一次。

    一直到最后,我都保持着我的绅士风范。我们轻轻地握手,然后分开。

    她回去以后,我坐在我那四叠半小房间当中,连能做什么都不晓得,只是在那里发呆。在这个状况下要是开始喝酒,就太老套了。不过,我想要老套一下。我对我其实跟普通人还是没什么两样这一点感到十分愉快。然后,我写了一封邮件给饰磨,跟他讲这整件事的经过。

    他传来了这样的回信。

    “如果幸福是有限的资源,剩下的幸福就会透过你的不幸而产生。那个部分的幸福,我就笑纳了。”

    我一边喝着酒,一边呵呵呵地笑。饰磨实在是个伟大的男人啊,我想。

    然而,随着我醉到全身发软,我还是在思考。问题到底是出在哪里?不论我在这飘浮于空中的城堡里怎么想,依然心神不宁,更加陷落在迷宫之中。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因为我送她太阳能电池的招财猫吗?或是我因为自己爱吃,所以给她吃鳗鱼肝,害她的荨麻疹发作?还是因为我迟迟没办法读完《宇治十帖》?或者是因为我带她看了太阳之塔?或者是、或者是——她根本没办法理解我的伟大之处?不会吧!

    我喝到天亮。一直到早上五点,我才出门去,街上寒冷刺骨。我到二十四小时营业的牛肉盖浇饭店填饱了肚子。

    我一边走在仍然昏暗的住宅区当中,一边思忖着。如此一来,我不过就是回到原来的状态而已。我没有突然摔落到巨大的不幸之中,也没有什么寂寞之处,也不用去想自己不能让她的心情支配左右,不需要强忍苦吞我的厌恶之情,也不会因为Johnny难以自持而闷闷不乐。我不必刻意准时赴约,与她一起出门

    在这样的状况下,所谓普通的男人这种生物多半会因为没有真正经历过命运般的重大恋爱,而把自己当作是悲剧的主角,沉醉在被雨淋透的自身,然后他的丑态就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真是愚蠢啊。但是,我并没有落入那样的窘境。

    我一边想着这样的事,一边继续往前走。雪从藏青色的天空降下。我停下脚步,扭过我那已经昏醉的脑袋,看着天空。冰冷的破片轻飘飘地落在我发热的脸颊上,不断不断飞舞落下。啊啊,对了。这样说起来,我也曾经在与她一起散步的时候,碰上那年的第一场雪。那个时候,我温柔且优雅地替她拂去了落在前发上的初雪。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眼明手快呢。嗯。我在脑海里,描绘站在雪中的她——就像她现在还站在那儿一样。然而,即便是如此,我也没醉。我告诉自己,我绝对不能自我沉醉在自己身上。我走在黎明中下雪的街道上,我试着努力过了,最后,我还是想要在今天,让自己大醉一场。怀抱着这样的想法,我哭了起来。

    ◎

    下了睿山电车,我走在春光明媚的原野上。太阳之塔就在森林的另外一头。那个豆粒大小的小小人影,正拼命挺直背脊,抬头看着太阳之塔。

    我踩在草地上,准备要走到她的身边。清爽的草香传来,我的心情很愉快。春天的空气冰冷了我的脸颊。这里,像世界的尽头一样安静。

    ◎

    我本来没有要写刚刚那些东西。

    这多半是读者能够想像得到的结局吧!

    ◎

    从某些点来看,他们根本全都错了。

    然后呢,嗯,或许我一样错了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