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舟之卷
一
鱼丸是名渔夫。
他在巨琼池（注1）西岸岸边，盖了一间小屋，住在该处。
以捕鱼为生。
只要编织竹子制作陷阱，再放入蚯蚓等鱼饵，沉入河中，便可以捕到很多鱼。
鲤鱼、鲫鱼、诸子鱼（注2）、黑腹鱊（注3），甚至连鳗鱼都能想捕多少就有多少。如果使用鱼网，捕获量更会增加。
流自北方的鸭川、桂川，流自琵琶湖的宇治川，加上流自南方笠置的木津川，在京城南侧形成这个辽阔的池子。
用竹子编制成畚箕，在岸边的水草或芦苇之间掬取，也能捞到数不清的小鱼。不仅鱼，池中也何田螺、蚬目等贝类，以及乌龟和甲鱼。
无论捕多少鱼，鱼也不会减少。
夏天，也能捕到逆流而上的香鱼。
鱼丸将这些捕获的东西拿到京城的市场叫卖，以此维持生计。
他独自一人过活。
人们称他为巨琼的鱼丸。
小屋盖在池子岸边一棵巨大柳树旁，鱼丸拥有一艘船。
多亏那艘船，鱼丸可以在池中自由自在移动，也能捕鱼。
岸边四处可见的梅树，零零星星开起白花之后，有个名叫阿哇哇火丸的奇妙老人，前来访问鱼丸。
夜晚————
离满月还有些日子的月亮，升至中天。
鱼丸在草蓆上，连头蒙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正在睡觉。
他用河里的沙子堆成比地面高一些的沙堆，于其上铺着草蓆，当作被窝。
冬天时，穿上所有能穿的东西，再盖着草蓆，睡在沙堆上。
每当鼻子吸入空气时，即便在睡眠中，也能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光是一朵，梅花也会散发香味。
要是开了三成或四成，便会发出明显是梅花香的甘甜气味，流荡于夜气中。
此外，从泥地的炉子也会飘出微弱的火灰气味。炉子还残留着烧剩的炭火。这个炭火可以让小屋暖和一些。
有时，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会传来振翅声和水声。
啪嗒。
啪嗒。
大概是野鸭吧。
也许是狐狸或其他野兽，瞄准野鸭地挨近了吧。
鱼丸半睡半醒。
半醒的身体那部分，聆听着夜晚的声响，半睡的身体那部分，则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
这工作到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最近，夏天和冬天都感觉很吃力。
以前完全不算一回事的工作，逐渐变得吃力。
是不是即将五十岁了？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不过，近来，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暑热，都会令他感到吃不消。
鱼丸闻着梅花的香味，在睡梦中如此东想西想时————
“鱼丸大人……”
有人在叫唤。
鱼丸在被窝中张开眼，他张着半睁的眼，抬起头。
黑暗中，可以看见炉子内燃烧的通红炭火。
奇怪————
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唤，难道听错了？
鱼丸打算再次闭上眼睛，这时————
“鱼丸大人……”
声音又响起。
确实是人的声音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可是————
人们通常叫他鱼丸、鱼丸，从来没有人在名字后加个“大人”尊称。
总之，鱼丸抬起身。
他起床后，掀开入口的草蓆，望向屋外。
有个身穿黑衣的人站在月光中。
对方站在零零星星开出白梅的梅树一旁。
双眼像两个青色炭火地发出亮光。
“你是谁？”鱼丸问。
“我名叫阿哇哇火丸。”
对方行了个礼。
鱼丸第一次听到这种名字。
是人？亦或鬼魂？
首先，在这种时刻，人会出门走动吗？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而且这件事必须在夜间进行，因此明知非礼，我也前来拜访。”
阿哇哇火丸慢条斯理地走来，站在鱼丸面前。
他伸手摸入怀中。
“这个……”
递出某样东西。
鱼丸伸出右手，有样东西把吧嗒地落在鱼丸手心。
是钱币。
“这、这是？！”
“这是等一下要请您做的工作的谢礼。”
“工作？”
“我想借用您的船。”
“船？”
“请您现在去拉船，划到对岸后，再返回这里。我打算装载一些东西。想请您运送到对岸。”
鱼丸迄今为止从未触摸过钱币。
他只在东市看过两三次。
“光、光这样就可以吗？”
“这样就可以。”阿哇哇火丸说。
“好，我做。”鱼丸如此回答。
二
上船后，火丸坐在靠近中央之处。
鱼丸立在船头，握着竿子。
“开船吧。”火丸说。
“可是，船上还没有装载任何东西……”
火丸明明说过打算装载一些东西，但此刻，船上除了鱼丸和火丸，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装上货物。
“就这样。”火丸说。
“等船划出之后，才会装载……”
既然火丸如此说，鱼丸只得把竿子插进水中，划出船。
“月亮真美。”
火丸仰望上空，低声说了一句。
阴暗水面映照着青色月亮。
船划动后，船头荡起的波浪，摇晃着月亮。
大概划至池子中央时————
“就在这一带吧。停船。”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停止操纵竿子的动作。
船，停了。
火丸在此站起。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纸，一面展开，一面呼叫。
“丹波的光远……”
似乎在呼叫某人的名字。
结果————
“是。”
不知自何处传出应声，而且好像有人上了船，船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可以感觉船沉了下去，正好是一人份的重量。
“青墓的片世。”火丸又呼叫了其他人的名字。
“是。”
有人应声，船再度晃动，又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日下部的真屓。”火丸继续呼叫。
“是。”这回应声的是女人的声音。
船再度晃动，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葛笼的川彦。”
“广虫。”
“惟雄。”
每当火丸呼叫名字，总有人回应。
“是。”
接着，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沉下。
火丸呼叫到第七个人的名字时————
“再多就不行了。”鱼丸说。
船的吃水线已经升至最大限度，看似稍微起一点波浪，船便会进水。
“这样吗……”火丸低声道。
“虽然还不够，但离日期仍有一些日子。今天晚上暂且到此为止吧。”
听了这句话，鱼丸松了一口气。
“那么，划到对岸吧……”
由于火丸如此说，鱼丸再次操纵竿子，把船划到东岸。
“来，下船吧。”
火丸说毕，船摇晃了好几次，本来沉入水中的胎，恢复原样地浮在水面。
“我们回去。”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又将船划到原来的岸边。
“鱼丸大人，您做得很好。”火丸站在岸上说。
“明天晚上，我会再来，一切拜托您了。”
火丸说了这句话后，消失于黑暗中。
鱼丸手中留下一枚钱币。
果真如火丸所说那般，第二天夜晚，第三天夜晚，火丸都出现了。
做的事和第一次做的一样。
鱼丸收下一枚钱币，载着火丸划出船。之后，把船停在池子中央那一带，火丸站起，呼叫人名。
虽然眼睛实际上看不见人影，但每次都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变得沉重。将这些隐形船客运到对岸后，船会变轻。
这种事，持续了八天。
三
“原来如此，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点头如此说的人，是安倍晴明。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源博雅坐在晴明一旁。
自白天起，晴明和博雅便坐在窄廊上喝酒。
庭院的梅花已经开了大半以上，四周飘荡着梅花香。
“是。”
鱼丸站在庭院，行了个礼。
鱼丸身旁又站着另一个男人。
是养鸬骛的千手忠辅。
“鱼丸找我商量这件事，我想，我实在无法胜任，于是就这样前来拜访晴明大人。”忠辅说毕，望向鱼丸。
忠辅和鱼丸是很早就相识的熟人。
忠辅自己以前曾拜托晴明和博雅解决了黑川主的问题（注4），之后，每天，他都会送来在鸭川捕获的香鱼。
因此缘故，忠辅才带着鱼丸来到晴明宅邸。
“这么说来，第八天夜晚，正是昨晚吗……”博雅问。
“是的……”
昨晚————
第八天夜晚，鱼丸如常运送某物抵达池子对岸。
“一次六人，八个夜晚，刚好是六、八、四十八。有了这些人，应该可以了。”
火丸如此说后，昨晚又多给了鱼丸五枚钱币，之后便消失踪影。
“我觉得我好像参与了某种可怕的事，虽然收下了钱，但还是坐立不安。请大人相助……”
“唔。”
晴明不伸手去端酒杯，看似在思索某事。
“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是那件事……”晴明低声道。
“那件事？”博雅问。
“博雅啊，今年是什么年？”
“你竟然问我这种事？今年不是寅年吗……”
“没错，正是五黄（（注5）的寅年。”
“那又怎么了？晴明……”
“哎，如果我推测得没错，今天晚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什么意思？”
“与其在此说明，不如先准备吧。”
“准备？”
“就是准备动身去观看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晴明啊，所以我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光景？”
“万一我推测错了，现在还是不要说出比较好……”
“什么？”
“怎样，去不去？”
“去哪里？”
“去巨琼池。现在就去准备，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坐车出门。现在还充分赶得上，博雅……”
“什……”
“怎样，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梅花树下，铺着毛毡。
晴明与博雅，以及千手忠辅和鱼丸，坐在毛毡上，正在喝酒。
为了御寒，每个人身旁都搁着火盆。
此外，又收集了附近的漂流木材，燃烧木材可以取暖，燃烧的火焰也可以当灯火。
四周的梅树都开花了，浓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
眼前是巨琼池。
浅蓝色水面映着月亮。
大气益发清澈，晴朗明亮，博雅有时会吹起笛子。
此刻，笛音也在流响。
每当笛音触及水面，月光会倍增清澄，看似正在凛凛作响。
笛音停止，博雅搁下笛子。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这里，稍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博雅将双手罩在火盆上地问。
“你总是爱摆架子，什么都不说出来，这是你的坏习惯，你知道吗？晴明……”
“哎，不是我在摆架子。拿今晚的事来说，那个，无论我如何描述，都比不过亲眼目睹来得好……”
“不，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问到底。毕竟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两位的想法应该也和我一样……”
博雅说毕，望向忠辅和鱼丸。
“是。”忠辅点头。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哪怕仅是一斑，我也想恭听晴明大人的见解……”鱼丸补充说。
“那么，我就多少说明一下吧。”
晴明端起酒杯，喝干里面的酒，再搁下酒杯。
“鱼丸大人不是说过，那个名叫火丸的老人，呼叫的确实是人名吧。”
“嗯。”博雅点头。
“这几个人名中，我对其中之一有印象。”
“是吗？”
“火丸大人好像呼叫了丹波的光远这个名字，这位大人，擅长作和歌，一年前左右，受兼家大人邀请，特地从丹波来到京城……”
“听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听过这个名字。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真是那位光远大人，他不是在去年过世了吗……”
“没错。去年秋天，发生过一场暴风雨，继而引起洪水。那时，光远大人说，有些和歌必须在这种状况下作，于是，夜晚出门前往鸭川，结果流水铲走他脚下的泥土，他掉进河中，就那样被冲走了……”
“是的。这么说来，换句话说，光远大人已经……”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
“嗯。”晴明微微收回下巴地点头。
“恐怕，已经不是这个人世的人……”晴明如此说。
“什、什么……”
“接着，是今晚的事。”
“今晚？”
“今年是五黄寅年。”
“这又怎么了？”
“是天一神久违三十六年进行大横渡的年度。”
“什么？！”
“这个五黄寅年，每隔三十六年循环一次。而且，天一神现在位于东方。先说明一下，今年最初的四方位横渡，是从东方往西方移动。按照惯例，应该从东方通过阿哇哇十字路口往西方移动，但是，大横渡时，会稍微偏向南方。因此，今年的大横渡，恰好会在这个巨琼池上空通过……”
“什、什么？！”
“而且，每夜六人，连续八天，总计四十八人————博雅啊，你怎么看这个数字？”
“你问我怎么看，我也……”
博雅说到此，晴明的视线移向东方。
“噢，博雅啊，好像开始了……”晴明说。
博雅、忠辅，以及鱼丸的视线，均栘向东方。
巨琼池东岸附近————
深邃的黑暗底层，
啪地燃起一盏灯火。
“那是什么……”博雅叫出声。
就在众人观望着时。
啪、
啪、
点燃的灯火数逐渐增加。
那些灯火开始移动。
往这边——也就是往西岸移动。
“挨近了……”
博雅站起身。
晴明也早就站起身。
“哎呀……”
“这是……”
鱼丸和忠辅也站起身，凝视着那些灯火。
灯火在巨琼池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徐徐地挨近。
柔和灯火的亮光，映在水面上。
灯火排成连绵两列。
“博雅啊，灯火有几盏？”晴明问。
一盏……
两盏……
博雅数着。
“四十八盏……”博雅低声答。
“和我猜的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
随着灯火挨近，可以看出举着灯火的，是貌似人的身姿。
四十八个人排成两列，一列二十四人，在月光中走来。每个人的左手都举着灯火，右手则握着粗绳，正在拉曳某物。
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拉曳的粗绳有两条。
二十四人拉一条粗绳，共计四十八人，他们一面拉着粗绳，一面赤脚哗啦哗啦地踩着水面，往这边挨近。
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粗绳是用黄、红、青、黑、白，五种颜色的线搓揉而成。
而且，这两条五色粗绳拉曳着一座附有轮子光辉夺目的轿子。
轿子上，坐着一名怎么看都是孩童外貌的人——的来者。
那来者头上戴着一顶垂着黄金装饰的帽子。
来者乘着轿子，慢条斯理地顺着巨琼池水面逐渐挨近。
前头的人先上岸，一个接一个穿过梅树及柳树之间。
不久，轿子也通过了————
“那就是天一神大人……”晴明低声说。
“就是，那个看上去像小孩的……”
“嗯。”
晴明和博雅在交谈时，队伍依旧陆续在眼前通过。
跟在轿子后面的是一群妖怪。
只有一条脚的鱼。
用手代替羽毛飞舞的鸟。
独眼大秃和尚。
长出手脚的门板。
有一张狐狸脸，身穿唐袍的男人和女人。
长出双脚的锅子。
牛脸者。
马脸者。
长毛者。
何鳞旨。
弯曲者。
爬行者。
发出声音者。
默默无言者。
用两条猫足走路的大笑者。
倒着走路的有脸书桌。
不伦不类者。
黑色的东西。
细长的东西。
粗眫的东西。
倒立的蟾蜍。
有脚的蛇。
无脸男。
各式各样的妖怪，跟在轿子后面，在月光中陆续通过。
他们穿过梅树林。
梅花的香味芬芬扑鼻。
接着，最后走过来的人，正是火丸。
火丸走至晴明一行人面前。
“哎呀，您不正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吗……”火丸说毕，行了一个礼，“如果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方才我们听到的笛音，应该正是博雅大人吹的笛子吧。”
火丸转头望向鱼丸。
“这回承蒙您多方关照。托您的福，天一神大人的大横渡似乎可以平安无事完成了。”
“您是？”博雅问。
“我是阿哇哇十字路口附近，小小不动尊底下，那只每天总是在睡觉的老黑狗。而且，我遇见过几次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火丸恭敬地说。
“这次，听从天一神大人的交代，我在寻找横渡巨琼池时，可以拉曳轿子的人。正好，去年发生洪水，各处的河水都有人被冲走，他们的尸体都沉在巨琼池底。我向天一神大人提议，干脆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拉曳轿子，天一神大人答应了，因此，我才拜托鱼丸大人帮我这个忙……”
“为什么人数是四十八人呢？”博雅问。
“按照惯例，天一神大人每次进行西行大横渡时，都会前往西方极乐净土拜访阿弥陀佛大人，寒暄一番。天一神大人指示，既然如此，正好有四十八名还未超渡的灵魂，干脆带着他们一起前往……”
“果然是这样……”
听晴明如此说，火丸点头，再鞠个躬————
“我告辞了……”火丸说毕，转身追赶队伍。
过了一会儿，四十八盏灯火和天一神，以及百鬼夜行的妖怪群，犹如混没于梅花香中，消失了踪影。
一切都消失于黑暗中，四周只剩映着水面的月光和梅花香时————
“喂，晴明啊……”博雅开口。
“什么事？博雅。”
“那些拉曳轿子的人，为什么是四十八人？”
“因为天一神大人在进行大横渡时，前去拜访的对象是阿弥陀佛。”
“所以我才在问你，到底为什么？”
“阿弥陀佛曾经许下四十八个大愿，由于实践了大愿，他才成为阿弥陀佛。天一神大人应该是决定将那四十八名灵魂，比作四十八大愿，一起带到净土吧……”晴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博雅点头。
“谢谢两位大人。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次承蒙您两位大人的关照。”鱼丸行了个礼。
“不，我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多亏了您，我们今晚才能获得这种观赏珍奇光景的机会，我们应该向您致谢。”
晴明恭敬地行了个礼。
抬起脸的晴明，深深闻着飘荡在夜气中的梅花香味。
“博雅，吹笛吧……”晴明如此说。
“我又想听你吹的笛音了。现在吹的话，应该还可以传到正在大横渡西行途中的天一神大人耳里。”
“嗯。”
博雅应了一声，自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叶二滑出无以名之的音色。
笛音轻柔地溶化于梅花香中。
鱼丸是名渔夫。
他在巨琼池（注1）西岸岸边，盖了一间小屋，住在该处。
以捕鱼为生。
只要编织竹子制作陷阱，再放入蚯蚓等鱼饵，沉入河中，便可以捕到很多鱼。
鲤鱼、鲫鱼、诸子鱼（注2）、黑腹鱊（注3），甚至连鳗鱼都能想捕多少就有多少。如果使用鱼网，捕获量更会增加。
流自北方的鸭川、桂川，流自琵琶湖的宇治川，加上流自南方笠置的木津川，在京城南侧形成这个辽阔的池子。
用竹子编制成畚箕，在岸边的水草或芦苇之间掬取，也能捞到数不清的小鱼。不仅鱼，池中也何田螺、蚬目等贝类，以及乌龟和甲鱼。
无论捕多少鱼，鱼也不会减少。
夏天，也能捕到逆流而上的香鱼。
鱼丸将这些捕获的东西拿到京城的市场叫卖，以此维持生计。
他独自一人过活。
人们称他为巨琼的鱼丸。
小屋盖在池子岸边一棵巨大柳树旁，鱼丸拥有一艘船。
多亏那艘船，鱼丸可以在池中自由自在移动，也能捕鱼。
岸边四处可见的梅树，零零星星开起白花之后，有个名叫阿哇哇火丸的奇妙老人，前来访问鱼丸。
夜晚————
离满月还有些日子的月亮，升至中天。
鱼丸在草蓆上，连头蒙着破破烂烂的铺盖，正在睡觉。
他用河里的沙子堆成比地面高一些的沙堆，于其上铺着草蓆，当作被窝。
冬天时，穿上所有能穿的东西，再盖着草蓆，睡在沙堆上。
每当鼻子吸入空气时，即便在睡眠中，也能闻到一股梅花的幽香。
光是一朵，梅花也会散发香味。
要是开了三成或四成，便会发出明显是梅花香的甘甜气味，流荡于夜气中。
此外，从泥地的炉子也会飘出微弱的火灰气味。炉子还残留着烧剩的炭火。这个炭火可以让小屋暖和一些。
有时，在离岸边不远的地方，会传来振翅声和水声。
啪嗒。
啪嗒。
大概是野鸭吧。
也许是狐狸或其他野兽，瞄准野鸭地挨近了吧。
鱼丸半睡半醒。
半醒的身体那部分，聆听着夜晚的声响，半睡的身体那部分，则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
这工作到底能持续到什么时候？
最近，夏天和冬天都感觉很吃力。
以前完全不算一回事的工作，逐渐变得吃力。
是不是即将五十岁了？虽然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不过，近来，冬天的寒冷和夏天的暑热，都会令他感到吃不消。
鱼丸闻着梅花的香味，在睡梦中如此东想西想时————
“鱼丸大人……”
有人在叫唤。
鱼丸在被窝中张开眼，他张着半睁的眼，抬起头。
黑暗中，可以看见炉子内燃烧的通红炭火。
奇怪————
刚才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唤，难道听错了？
鱼丸打算再次闭上眼睛，这时————
“鱼丸大人……”
声音又响起。
确实是人的声音在叫唤自己的名字。
可是————
人们通常叫他鱼丸、鱼丸，从来没有人在名字后加个“大人”尊称。
总之，鱼丸抬起身。
他起床后，掀开入口的草蓆，望向屋外。
有个身穿黑衣的人站在月光中。
对方站在零零星星开出白梅的梅树一旁。
双眼像两个青色炭火地发出亮光。
“你是谁？”鱼丸问。
“我名叫阿哇哇火丸。”
对方行了个礼。
鱼丸第一次听到这种名字。
是人？亦或鬼魂？
首先，在这种时刻，人会出门走动吗？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请您帮忙。而且这件事必须在夜间进行，因此明知非礼，我也前来拜访。”
阿哇哇火丸慢条斯理地走来，站在鱼丸面前。
他伸手摸入怀中。
“这个……”
递出某样东西。
鱼丸伸出右手，有样东西把吧嗒地落在鱼丸手心。
是钱币。
“这、这是？！”
“这是等一下要请您做的工作的谢礼。”
“工作？”
“我想借用您的船。”
“船？”
“请您现在去拉船，划到对岸后，再返回这里。我打算装载一些东西。想请您运送到对岸。”
鱼丸迄今为止从未触摸过钱币。
他只在东市看过两三次。
“光、光这样就可以吗？”
“这样就可以。”阿哇哇火丸说。
“好，我做。”鱼丸如此回答。
二
上船后，火丸坐在靠近中央之处。
鱼丸立在船头，握着竿子。
“开船吧。”火丸说。
“可是，船上还没有装载任何东西……”
火丸明明说过打算装载一些东西，但此刻，船上除了鱼丸和火丸，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装上货物。
“就这样。”火丸说。
“等船划出之后，才会装载……”
既然火丸如此说，鱼丸只得把竿子插进水中，划出船。
“月亮真美。”
火丸仰望上空，低声说了一句。
阴暗水面映照着青色月亮。
船划动后，船头荡起的波浪，摇晃着月亮。
大概划至池子中央时————
“就在这一带吧。停船。”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停止操纵竿子的动作。
船，停了。
火丸在此站起。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卷纸，一面展开，一面呼叫。
“丹波的光远……”
似乎在呼叫某人的名字。
结果————
“是。”
不知自何处传出应声，而且好像有人上了船，船大大地晃动了一下。
可以感觉船沉了下去，正好是一人份的重量。
“青墓的片世。”火丸又呼叫了其他人的名字。
“是。”
有人应声，船再度晃动，又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日下部的真屓。”火丸继续呼叫。
“是。”这回应声的是女人的声音。
船再度晃动，沉下一人份的重量。
“葛笼的川彦。”
“广虫。”
“惟雄。”
每当火丸呼叫名字，总有人回应。
“是。”
接着，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沉下。
火丸呼叫到第七个人的名字时————
“再多就不行了。”鱼丸说。
船的吃水线已经升至最大限度，看似稍微起一点波浪，船便会进水。
“这样吗……”火丸低声道。
“虽然还不够，但离日期仍有一些日子。今天晚上暂且到此为止吧。”
听了这句话，鱼丸松了一口气。
“那么，划到对岸吧……”
由于火丸如此说，鱼丸再次操纵竿子，把船划到东岸。
“来，下船吧。”
火丸说毕，船摇晃了好几次，本来沉入水中的胎，恢复原样地浮在水面。
“我们回去。”
听火丸这样说，鱼丸又将船划到原来的岸边。
“鱼丸大人，您做得很好。”火丸站在岸上说。
“明天晚上，我会再来，一切拜托您了。”
火丸说了这句话后，消失于黑暗中。
鱼丸手中留下一枚钱币。
果真如火丸所说那般，第二天夜晚，第三天夜晚，火丸都出现了。
做的事和第一次做的一样。
鱼丸收下一枚钱币，载着火丸划出船。之后，把船停在池子中央那一带，火丸站起，呼叫人名。
虽然眼睛实际上看不见人影，但每次都犹如有人上了船，船会变得沉重。将这些隐形船客运到对岸后，船会变轻。
这种事，持续了八天。
三
“原来如此，原来发生了这种事。”
点头如此说的人，是安倍晴明。
此处是晴明宅邸的窄廊。
源博雅坐在晴明一旁。
自白天起，晴明和博雅便坐在窄廊上喝酒。
庭院的梅花已经开了大半以上，四周飘荡着梅花香。
“是。”
鱼丸站在庭院，行了个礼。
鱼丸身旁又站着另一个男人。
是养鸬骛的千手忠辅。
“鱼丸找我商量这件事，我想，我实在无法胜任，于是就这样前来拜访晴明大人。”忠辅说毕，望向鱼丸。
忠辅和鱼丸是很早就相识的熟人。
忠辅自己以前曾拜托晴明和博雅解决了黑川主的问题（注4），之后，每天，他都会送来在鸭川捕获的香鱼。
因此缘故，忠辅才带着鱼丸来到晴明宅邸。
“这么说来，第八天夜晚，正是昨晚吗……”博雅问。
“是的……”
昨晚————
第八天夜晚，鱼丸如常运送某物抵达池子对岸。
“一次六人，八个夜晚，刚好是六、八、四十八。有了这些人，应该可以了。”
火丸如此说后，昨晚又多给了鱼丸五枚钱币，之后便消失踪影。
“我觉得我好像参与了某种可怕的事，虽然收下了钱，但还是坐立不安。请大人相助……”
“唔。”
晴明不伸手去端酒杯，看似在思索某事。
“原来如此，或许有可能是那件事……”晴明低声道。
“那件事？”博雅问。
“博雅啊，今年是什么年？”
“你竟然问我这种事？今年不是寅年吗……”
“没错，正是五黄（（注5）的寅年。”
“那又怎么了？晴明……”
“哎，如果我推测得没错，今天晚上，我们或许可以看到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什么意思？”
“与其在此说明，不如先准备吧。”
“准备？”
“就是准备动身去观看一般人难以看到的光景。”
“晴明啊，所以我在问你，那到底是什么光景？”
“万一我推测错了，现在还是不要说出比较好……”
“什么？”
“怎样，去不去？”
“去哪里？”
“去巨琼池。现在就去准备，应该可以在天黑之前坐车出门。现在还充分赶得上，博雅……”
“什……”
“怎样，去不去？”
“唔，嗯……”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四
梅花树下，铺着毛毡。
晴明与博雅，以及千手忠辅和鱼丸，坐在毛毡上，正在喝酒。
为了御寒，每个人身旁都搁着火盆。
此外，又收集了附近的漂流木材，燃烧木材可以取暖，燃烧的火焰也可以当灯火。
四周的梅树都开花了，浓郁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
眼前是巨琼池。
浅蓝色水面映着月亮。
大气益发清澈，晴朗明亮，博雅有时会吹起笛子。
此刻，笛音也在流响。
每当笛音触及水面，月光会倍增清澄，看似正在凛凛作响。
笛音停止，博雅搁下笛子。
“喂，晴明。”
“什么事？博雅。”
“这里，稍后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博雅将双手罩在火盆上地问。
“你总是爱摆架子，什么都不说出来，这是你的坏习惯，你知道吗？晴明……”
“哎，不是我在摆架子。拿今晚的事来说，那个，无论我如何描述，都比不过亲眼目睹来得好……”
“不，我不管。今晚我一定要问到底。毕竟这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其他两位的想法应该也和我一样……”
博雅说毕，望向忠辅和鱼丸。
“是。”忠辅点头。
“我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可以，哪怕仅是一斑，我也想恭听晴明大人的见解……”鱼丸补充说。
“那么，我就多少说明一下吧。”
晴明端起酒杯，喝干里面的酒，再搁下酒杯。
“鱼丸大人不是说过，那个名叫火丸的老人，呼叫的确实是人名吧。”
“嗯。”博雅点头。
“这几个人名中，我对其中之一有印象。”
“是吗？”
“火丸大人好像呼叫了丹波的光远这个名字，这位大人，擅长作和歌，一年前左右，受兼家大人邀请，特地从丹波来到京城……”
“听你这样说，我想起来了，我也听过这个名字。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真是那位光远大人，他不是在去年过世了吗……”
“没错。去年秋天，发生过一场暴风雨，继而引起洪水。那时，光远大人说，有些和歌必须在这种状况下作，于是，夜晚出门前往鸭川，结果流水铲走他脚下的泥土，他掉进河中，就那样被冲走了……”
“是的。这么说来，换句话说，光远大人已经……”
晴明望着博雅的脸。
“嗯。”晴明微微收回下巴地点头。
“恐怕，已经不是这个人世的人……”晴明如此说。
“什、什么……”
“接着，是今晚的事。”
“今晚？”
“今年是五黄寅年。”
“这又怎么了？”
“是天一神久违三十六年进行大横渡的年度。”
“什么？！”
“这个五黄寅年，每隔三十六年循环一次。而且，天一神现在位于东方。先说明一下，今年最初的四方位横渡，是从东方往西方移动。按照惯例，应该从东方通过阿哇哇十字路口往西方移动，但是，大横渡时，会稍微偏向南方。因此，今年的大横渡，恰好会在这个巨琼池上空通过……”
“什、什么？！”
“而且，每夜六人，连续八天，总计四十八人————博雅啊，你怎么看这个数字？”
“你问我怎么看，我也……”
博雅说到此，晴明的视线移向东方。
“噢，博雅啊，好像开始了……”晴明说。
博雅、忠辅，以及鱼丸的视线，均栘向东方。
巨琼池东岸附近————
深邃的黑暗底层，
啪地燃起一盏灯火。
“那是什么……”博雅叫出声。
就在众人观望着时。
啪、
啪、
点燃的灯火数逐渐增加。
那些灯火开始移动。
往这边——也就是往西岸移动。
“挨近了……”
博雅站起身。
晴明也早就站起身。
“哎呀……”
“这是……”
鱼丸和忠辅也站起身，凝视着那些灯火。
灯火在巨琼池的水面，无声无息地，徐徐地挨近。
柔和灯火的亮光，映在水面上。
灯火排成连绵两列。
“博雅啊，灯火有几盏？”晴明问。
一盏……
两盏……
博雅数着。
“四十八盏……”博雅低声答。
“和我猜的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晴明……”
随着灯火挨近，可以看出举着灯火的，是貌似人的身姿。
四十八个人排成两列，一列二十四人，在月光中走来。每个人的左手都举着灯火，右手则握着粗绳，正在拉曳某物。
既有男人，也有女人。
拉曳的粗绳有两条。
二十四人拉一条粗绳，共计四十八人，他们一面拉着粗绳，一面赤脚哗啦哗啦地踩着水面，往这边挨近。
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粗绳是用黄、红、青、黑、白，五种颜色的线搓揉而成。
而且，这两条五色粗绳拉曳着一座附有轮子光辉夺目的轿子。
轿子上，坐着一名怎么看都是孩童外貌的人——的来者。
那来者头上戴着一顶垂着黄金装饰的帽子。
来者乘着轿子，慢条斯理地顺着巨琼池水面逐渐挨近。
前头的人先上岸，一个接一个穿过梅树及柳树之间。
不久，轿子也通过了————
“那就是天一神大人……”晴明低声说。
“就是，那个看上去像小孩的……”
“嗯。”
晴明和博雅在交谈时，队伍依旧陆续在眼前通过。
跟在轿子后面的是一群妖怪。
只有一条脚的鱼。
用手代替羽毛飞舞的鸟。
独眼大秃和尚。
长出手脚的门板。
有一张狐狸脸，身穿唐袍的男人和女人。
长出双脚的锅子。
牛脸者。
马脸者。
长毛者。
何鳞旨。
弯曲者。
爬行者。
发出声音者。
默默无言者。
用两条猫足走路的大笑者。
倒着走路的有脸书桌。
不伦不类者。
黑色的东西。
细长的东西。
粗眫的东西。
倒立的蟾蜍。
有脚的蛇。
无脸男。
各式各样的妖怪，跟在轿子后面，在月光中陆续通过。
他们穿过梅树林。
梅花的香味芬芬扑鼻。
接着，最后走过来的人，正是火丸。
火丸走至晴明一行人面前。
“哎呀，您不正是土御门的安倍晴明大人吗……”火丸说毕，行了一个礼，“如果这位是源博雅大人，方才我们听到的笛音，应该正是博雅大人吹的笛子吧。”
火丸转头望向鱼丸。
“这回承蒙您多方关照。托您的福，天一神大人的大横渡似乎可以平安无事完成了。”
“您是？”博雅问。
“我是阿哇哇十字路口附近，小小不动尊底下，那只每天总是在睡觉的老黑狗。而且，我遇见过几次晴明大人和博雅大人。”火丸恭敬地说。
“这次，听从天一神大人的交代，我在寻找横渡巨琼池时，可以拉曳轿子的人。正好，去年发生洪水，各处的河水都有人被冲走，他们的尸体都沉在巨琼池底。我向天一神大人提议，干脆把他们聚集起来，让他们拉曳轿子，天一神大人答应了，因此，我才拜托鱼丸大人帮我这个忙……”
“为什么人数是四十八人呢？”博雅问。
“按照惯例，天一神大人每次进行西行大横渡时，都会前往西方极乐净土拜访阿弥陀佛大人，寒暄一番。天一神大人指示，既然如此，正好有四十八名还未超渡的灵魂，干脆带着他们一起前往……”
“果然是这样……”
听晴明如此说，火丸点头，再鞠个躬————
“我告辞了……”火丸说毕，转身追赶队伍。
过了一会儿，四十八盏灯火和天一神，以及百鬼夜行的妖怪群，犹如混没于梅花香中，消失了踪影。
一切都消失于黑暗中，四周只剩映着水面的月光和梅花香时————
“喂，晴明啊……”博雅开口。
“什么事？博雅。”
“那些拉曳轿子的人，为什么是四十八人？”
“因为天一神大人在进行大横渡时，前去拜访的对象是阿弥陀佛。”
“所以我才在问你，到底为什么？”
“阿弥陀佛曾经许下四十八个大愿，由于实践了大愿，他才成为阿弥陀佛。天一神大人应该是决定将那四十八名灵魂，比作四十八大愿，一起带到净土吧……”晴明说。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博雅点头。
“谢谢两位大人。晴明大人，博雅大人，这次承蒙您两位大人的关照。”鱼丸行了个礼。
“不，我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多亏了您，我们今晚才能获得这种观赏珍奇光景的机会，我们应该向您致谢。”
晴明恭敬地行了个礼。
抬起脸的晴明，深深闻着飘荡在夜气中的梅花香味。
“博雅，吹笛吧……”晴明如此说。
“我又想听你吹的笛音了。现在吹的话，应该还可以传到正在大横渡西行途中的天一神大人耳里。”
“嗯。”
博雅应了一声，自怀中取出叶二，贴在唇上。
叶二滑出无以名之的音色。
笛音轻柔地溶化于梅花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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