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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沙罗曼达的屠龙者

    还没有电梯的设计。有些装潢比较时髦的蛋糕店,因为空间莫名狭窄,又有一些高低差的设计,所以我都没办法进去呢。我真的很讨厌得自己用托盘把餐点端回座位上的露台咖啡厅以及吃到饱餐厅,点餐式的吃到饱餐厅是最理想的。”

    奥米加还自己打了一通电话到鹤翼大学,确认那里的露台咖啡厅是否方便轮椅使用者进出。不管要到哪里去,他都得像这样一一做事前确认。奥米加换上一身紫色衬衫,系上金色领带,或许因为颈子上的电线勒痕尚未消失,他再次围上了白色围巾,脚上则是之前去报警时穿的那双白色亮皮皮鞋。

    “你是不是有点生气啊?”

    “没有啊。我只是压根儿不相信『人性』这种东西罢了。”

    我也试着以“跟踪狂”这个关键字,透过Google引擎搜寻了一下。结果——

    诸如“突然中断往来的话,只会造成反效果”、“与对方谈判时找其他男性陪同,只会造成反效果”、“委托警察来警告对方,只会造成反效果”、“面对自作多情的男人,必须由同样身为男性的第三人来给他当头棒喝才会清醒”、“必须明确地亲口拒绝对方”等互相矛盾的建议,一窝蜂地涌现在画面上。而且断言“因为会招来跟踪狂的报复所以不可这样做”的网站,却没有任何一篇文章确实说明到底该怎么对应才好。

    我该不会被卷入超级棘手的问题之中了吧?现在就算这么想也来不及了,载着奥米加、轮椅、小樱、理世和我的计程车已经上路。他们三人坐在后座,我坐在副驾驶座。小樱很兴奋地以手机搜寻了鹤翼大学露台咖啡厅的菜单。

    “人家想吃这个焦糖席布斯特(注)呢。大学真好耶~学校餐厅的菜单中竟然还有蛋糕,真令人羡慕。”

    注:焦糖席布斯特chiboust,口感类似慕斯的法式甜点。

    “这么想的话,你就好好念到高中毕业,然后去考大学吧。虽然不是说上大学一定有什么好处,但有上大学跟没上大学可是有着天壤之别喔。”

    “是说,学校为什么要让招收进来的学生多到会发生霸凌事件的程度啊?”

    “因为少子化的缘故,现在各大学的学生应该都没有你说的那么多了吧。一个班级顶多只会有二十名学生。在日本适逢第二次婴儿潮的时候,一个班级差不多会塞四十个学生呢。”

    “那不是一种先导实验吗?”

    “无论如何,都还是得在某个地方体验人满为患的历程啊。你耐心等到日本变成一个更空洞的国家吧。”

    “啊~真想要美国国籍。多念点英文好了。”

    “美国啊~我也很想去美国住,但实在无法离开日本的医疗机构生活呢。要是少了日本的罕病医疗费用补助制度,我大概两秒都活不下去吧。去美国生活的话,这方面就要花很多钱了呢~”

    这两人的聊天内容,道尽了在这个世界生存的艰辛。

    鹤翼大学的奥多摩院区,位于一个感觉远离世俗尘嚣的地点,是个让学生在物理上只能专心于课业的场所。看到突兀地座落在深山里头的现代校舍建筑,让人有种像是被狐狸捉弄的错觉。

    虽说校区里到处都有坡道设计,但要是一路上都让奥米加自己用手划轮椅,在抵达目的地之前他就会先累坏了,所以由我来替他推轮椅。遇到不会太夸张的路面高低差时,只要用脚踩在轮椅下方的倾斜杆上,就能运用杠杆原理将前轮稍稍抬起,然后跨越障碍物——我按照小樱的指导推着轮椅前进。

    “这里净是有高低差的地势耶。”

    “毕竟是山上啊。”

    “我以前念的大学,校区里都是平地呢……应该说,是我选择报考地势比较平坦的学校。其实我对教育学系没有半点兴趣,所以曾想过自己怎么会报考那间学校。直到最近才想通,凭我当初的学力,有办法考上、地势又很平坦的学校,就只有那里了。”

    “不,我以前念的大学,坡道也没有像这里这么陡……”

    以校区里的坡道多寡来选择要报考的大学啊。我现在也切身体会到重力是多么关键的一项要素了。人类无法在违抗重力的状态下生存。以前读着在国文题库集里的安部公房的小说《包包》时,只觉得有看没有懂,但现在,我突然领悟到那是一篇非常棒的作品。要是没有需要选择的道路,人们就不会犹豫不决。我可说是过着自由到令人厌烦的生活。奥米加的轮椅,必定比那个包包还要来得更重。

    在这种状态下好不容易抵达的露台咖啡厅,有着能饱览外头的断崖绝壁景致的整片落地窗,使人不禁好奇建筑师到底在想什么。让学生们一边俯瞰窗外的奥多摩群山,一边享用炸鸡块盖饭或是大份的猪排咖喱,这栋建筑物的设计理念实在太令人费解了。是这里的某个校友成了新锐建筑师,结果校方就让他照自己的意思,为学校设计了这座咖啡厅之类的吗?到了春天,楼层下方会不会看到并排盛开的樱花树呢?是因为有人觉得,既然校区位于偏远地带,就更应该把建筑物设计得美轮美奂吗?虽然是很有设计感没错,但到了夏天,直射的阳光应该会让这座咖啡厅炎热不已,感觉缺乏实用性呢。

    “那么,帮我点热的豆浆拿铁,还要一杯水。”

    替奥米加将饮料端到座位上后,因为无法加入大人的话题,小樱和理世便到另一张桌子坐下,各自掏出手机和平板电脑打发时间。除了年纪很小的理世有些引人注目以外,我们一行人看起来和其他大学生没有太大差别。毕竟我也才刚从大学毕业不到一年,奥米加也差不多。

    因为我们比约好的时间提早了十五分钟抵达,约莫等了十分钟后,绘里奈小姐才现身。又等了八分钟之后,那名叫做青野的跟踪狂也前来赴约。绘里奈小姐似乎是亲自打了电话给青野,请他删掉那篇寻人启事的贴文。

    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名看起来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普通大学生,并没有给人特别阴沉的感觉,看上去也不像是宅男。一身POLO衫和牛仔裤打扮的青野,甚至散发出几分爽朗的气质。

    “咦……芦口同学,这些人是?”

    听到他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疑惑的语气开口后——

    “你好,我是绘里奈的表哥田中一郎。你先坐下来吧。要点杯咖啡吗?”

    奥米加以彻头彻尾的谎言回应青野。他并没有随即以“我是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沙罗曼达』的所长。因为你的行为构成了网路跟踪狂的要件,所以我是过来警告你的”给对方下马威。

    待青野端着咖啡回来后,奥米加先是叹了一口气,接着这么开口:

    “绘里奈跟我说,她只是因为没跟某位同学联络,对方就在网路上张贴她的寻人启事,然后掀起一阵骚动。因为觉得有点尴尬,她没办法主动找这位同学把话讲清楚,所以像个孩子似地央求我陪同前来。但我觉得你看起来很普通啊,应该不需要我特地走这一遭才对。你说是吧,老师?”

    奥米加的语气平静温和,仿佛忘了自己原先将青野一口断定为“难缠的跟踪狂”。就连我都不禁起疑“是在看到跟踪狂本尊后,就彻底忘记对方是个跟踪狂的事实吗?”而感到有点焦虑。

    “这孩子老是这样。遇到有点伤脑筋的问题,就会大吵大闹、哭哭啼啼地跑来跟我求救。然后,呃,你是青野同学对吧?”

    “啊,是的。”

    “我能判断你目前是在跟绘里奈交往吗?”

    “噢,这个嘛……”

    “……我们没有在交往。”

    绘里奈小姐紧紧握住装着皇家奶茶的玻璃杯,轻声这么回应。

    “咦,没有吗?”

    奥米加刻意将她的回应重复一次。

    “……我做了让青野同学会错意的事情,这点我感到很愧疚……但是……我恐怕还是无法跟你交往……”

    “咦,怎么会……”

    “绘里奈老是这样呢~一不小心就让异性怀抱过多的期待!”

    奥米加打断了青野的发言。

    “明明对对方没有意思却还让他误会,这怎么可以呢!青野同学看起来明明是个好人啊!”

    “那个,我……觉得很抱歉……”

    “咦,你说抱歉……可是我们都一起吃过好几次饭了耶?”

    青野慌慌张张地问道。

    “现在这种年头,还有人会认为只是一起吃过几次饭,双方就等于在交往啊?你还真是纯情耶!”

    听到奥米加提高音量的吐槽后,青野那张善良好青年的脸孔稍微变得扭曲。

    “那个,呃,亲戚大哥……”

    “我叫田中!”

    “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也不知道!你是因为不敢一个人跟他谈分手,所以才找我来的吗,绘里奈?我觉得这样的行为不太好耶!”

    “芦口同学,我们两个人私下谈谈好吗?”

    “那个……就算我们私下谈,我无法跟你交往的决定也不会改变……对不起……”

    “哎呀~真的很抱歉呢~让你遇到这种事。不过,毕竟我也没办法勉强绘里奈做出不同决定啊。”

    说着,奥米加掏出电子烟开始猛吸——旁边就有一块写着“校内禁烟”的牌子耶。就算成分之中不含尼古丁,一般来说也不能在禁烟区吸食电子烟。这是公德心的问题。

    “芦口同学,你请这些人先回去,然后我们俩好好谈一下吧?这其中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是说,青野也太缠人了吧。哪来什么误会不误会的啊。

    “那个,我自己也觉得旁人插嘴不太好,但是既然芦口小姐都明言她无法跟你交往了,能否请你潇洒地放弃她呢?”

    我也忍不住说出真心话了,而且还马上就被瞪。

    “田中大哥也就算了,你又是哪位?”

    ……我是没想到和跟踪狂沟通会这么麻烦,行动过于轻率的电脑教室老师——我不可能这么说出口。

    “我是负责替田中先生推轮椅的跟班。”

    “是志工吗?这样的话,请你不要多管闲事。我只想跟芦口同学两个人谈谈。”

    “就是因为她已经跟你无话可说了,跟这件事没有半点关系的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里啊。你要这样死缠烂打到什么时候啊?都已经被拒绝了,干脆一点放弃,去寻找下一段邂逅啦。有够难看的。”

    ——虽然很明白这些话不该说,但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说个不停。

    “人生还长得很,告白被拒绝也是很常见的事,你就不能用平常心来看待吗?真不像个男人。你就是这种地方不行啦,快跟她分手。”

    我想,我或许是认为——

    就算眼前的青野突然发飙动粗,只要以暴力反制就好了吧。反正我跟他身高差不多,他看起来也没有练就一身高强格斗技的气势。

    我或许是认为,凭自己一个人就能够制伏青野吧。

    青野没有突然翻脸,变成一个来路不明的牛鬼蛇神。尽管视线不断在半空中飘移,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变得特别凶狠。

    他从座位上起身。为了保护绘里奈小姐,我反射性地朝绘里奈小姐那一侧移动自己的身躯——但青野往反方向走去。

    他走到奥米加的轮椅后方,握住手把往后拉。虽然奥米加的轮椅应该是已用煞车器固定住车轮,但或许还是能用蛮力拉动。青野就这样将他连人带车拉走。

    接着青野开始助跑,朝落地窗冲过去,然后拉着轮椅撞上玻璃窗。撞击力道非常大。玻璃窗意外地轻易被撞破,留下触目惊心的大片裂痕。

    即使目睹奥米加和青野双双坠入断崖下方,我仍维持着半蹲的姿势挡在绘里奈小姐前方,一动也不能动。我无法理解此刻发生在眼前的事情。

    发出尖叫声的,是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学生,以及露台咖啡厅的店员。

    “真的假的啊!”

    “等……有人掉下……咦?”

    困惑的嗓音此起彼落,大家都赶到那扇被撞破的玻璃窗旁,战战兢兢地往下方看,甚至还有人拿出手机对着外头。

    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好像也该这么做不可,于是走近窗边——

    可能有几十公尺吧。在遥远的下方、郁蓊的林木之中,有个看似穿着黄色POLO衫的人卡在树上。是青野吧。就只有这样。

    无论是奥米加的紫色衬衫、白色长裤还是轮椅,都没有出现在状似青花椰菜的树木顶端。

    尖叫声——这阵听起来像是哭声的尖锐嗓音,并非来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隔壁桌的小樱双手抱头尖叫起来。她连从座位上起身都做不到,只是不停摇头,像是不停打嗝那样抽抽噎噎开口。

    “骗人、骗人……因、因为……”

    我觉得自己必须安慰哭泣的她才行。朝小樱走近后,她一把揪住我的衬衫。

    “大叔、大叔他……不会死对吧?因为……这种事情……因为……”

    语气虚弱、无法拼凑成完整语句的这些只字片语,让人很难想象是出自于早熟的她口中。坐在她对面,原本正在将叉子插进蛋糕卷里的理世,则是维持着这样的动作,僵硬地愣在原地。完全傻住的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我伸出手摸了摸两人的头。

    “抱歉,我会想办法的。”

    虽然我还没想到具体的做法,但我认为自己必须开口安慰他们。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因为这是我的错。

    因为我得当个正直守法的好青年才行。

    ***

    哥哥这么对我说:

    “小绫,你不能走路也没关系,哥哥会背着你到任何地方去。”

    哥哥的体格很高大。我经常跟他一起去游乐园玩。虽然坐在轮椅上的我无法搭乘云霄飞车,但哥哥会陪着我一起进入鬼屋试胆。因为他已经结婚了,没办法像以前那么照顾我,但只要我开口要求,他想必会像小时候那样将我背起来吧。

    弟弟这么对我说:

    “我会当上医生,把小绫哥的病治好。”

    弟弟很聪明,也真的如他所说的那样考上医学系。因为医学系的课业繁重,他过着很忙碌的生活无法和我见面,但似乎过得很好。我们经常会以电子邮件或LINE讯息联络。

    母亲这么对我说:

    “我替你打造了能让你靠自己活下去的世界。”

    她写了一本以我为题材的书,也替我承接了许多电视节目的工作。

    她透过这样的方式,为我打造出我一个人也能够活下去的世界。

    她让“永远十四岁的火箱绫月”这个不断发光发热的偶像,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一来,你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了,小绫。不管妈妈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工作喔。要乖乖听制作人说的话,替自己打造人脉。”

    ——妈妈。

    “你的表现愈是活跃,其他罹患这种疾病的孩子的补助金也会跟着增加。你愈是努力,轮椅使用者就愈能被这个世界看见。你要把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喔,小绫。”

    我觉得妈妈是很伟大的人喔。

    可是——

    “别说什么可是了。振作一点,小绫!”

    ——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母亲骂了一顿。

    我没办法起身。明明已经睁开双眼,却因为光线太刺眼,让我看不清四周。啊啊,眼镜不见了。

    放在胸前口袋里的口琴——每当清醒过来之后,我一定会把它拿出来吹。我将手探入口袋,但没翻到口琴,裤子口袋里也没有。

    我试着移动自己的身体,结果碰到了杂草。我看不见任何东西。感觉视野被长得很高的杂草给遮蔽住,眼前是一整片的绿色。

    我看到一根可以抓住的东西,大概是树枝之类的吧。我试着伸出手,结果身体发出至今未曾听过的声响,全身上下都隐隐作痛,尤其是脚。而且也有点冷。

    我撑起身子,试图让自己倚着树木坐起,然而——

    果然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视野中只有茂密丛生的绿色杂草。这些草长得比我还要高,就算我能用双脚站起来,想必也还是什么都看不到吧。因为我没戴眼镜。

    没有轮椅,也没有口琴。还留在口袋里的,就只有电子烟。

    大自然是很可怕的。祂逼迫我正视“你只能生存在人类打造出来的医院里头”这个事实。

    干笑了几声后,泪水从眼眶溢出。

    “必须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让大家都能够互相帮助,否则就不会有人来帮助你喔,小绫。你要努力争取他人的疼爱,让大家看到你也能够帮上别人的忙。这个世界渴求着你的爱、勇气和希望哟。”

    和母亲相处的回忆不断在脑海涌现。尽管我努力试着思考其他事情——

    『今日凌晨,现年二十三岁的火箱绫月,被人从鹤翼大学的露台咖啡厅推下断崖,因全身多处骨折而当场死亡。为电影《小绫十四岁》模特儿的火箱绫月,曾以身障艺人的身份在演艺圈走红,但目前已退出演艺圈,转而经营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火箱绫月因工作和嫌犯发生口角,尔后演变成肢体冲突,因此被嫌犯推下悬崖。』

    脑中却一直浮现新闻主播念出类似这种新闻稿的画面。听到“经营网路疑难杂症咨询所”这边,连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看到这段新闻的观众,八成只会涌现“那什么啊?”的疑问吧。

    母亲一定也会做此反应。

    “小绫,你想做的事是什么?”

    ——我没有能够回答这个问题的自信。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全身上下都摔得好痛。失去了一切。而且还孤独一人——

    “奥米加!”

    远处传来呼唤这个名字的声音——我的眼泪瞬间缩回眼眶里。

    “奥米加,你在那边吗!在的话就出声回答我!”

    “……在。我在这里。”

    虽然不觉得自己有放声大喊的力气,但我确实发出了点声音。我微微举起右手,但因为做这种动作也很痛,所以我无法举太久。

    片刻后——

    “找到了!太好了!你还活着吗?”

    一个宛如幽灵般的白色模糊轮廓,出现在我的眼前。

    虽然看不清楚他的身影,但我清楚听见了他的声音。

    是“老师”。

    我放下举起的手。

    “如果你是活人的话,那我应该也是活人。”

    “你有没有受伤?”

    “我觉得应该有,但因为我全身上下都好痛,所以也搞不清楚。虽然不知道我现在看起来如何,但想必不是没事的状态。”

    “你还有精神耍嘴皮子啊,太好了。”

    “等搜救部队抵达后,我应该能跟他们说得更清楚。”

    “搜救部队……糟糕,我手边没有能跟他们说明地点的工具……”

    我好像听到了什么令人傻眼的发言。

    “来。”

    说着,老师把看似手帕的物体贴上我的脸,于是我乖乖让他替我把脸擦干净。手帕上沾了点血。

    ——啊啊,没错。

    我是奥米加。

    我舍弃了爱、勇气和希望,决定在地狱深处的地面匍匐度日。

    我已经放弃贩卖赚人热泪的故事了。

    龙之魔法师是不会哭的。

    “谢谢你……老师,你是一个人赶过来的吗?”

    “对。”

    “你怎么过来的?”

    “你掉下断崖后,小樱哭着要我把你救回来,我满脑子只想着这件事,就从露台旁边慢慢攀爬下来了。那可不是人类能通行的路呢。不对,应该说根本就没有路。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有办法爬下来。虽然顺利爬下来了,却不知道该怎么爬回去,而且手机在这里也收不到讯号,没有办法联络搜救部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透过GPS定位查出来?”

    看到本来应该是来搭救我的老师悠哉搔头的模样,我傻眼到嘴巴合不起来。

    “你在说什么啊?身为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你到底都在做什么?”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唔~该怎么办啊……”

    “就算你问我该怎么办,因为眼镜不见了,我现在几乎看不到,也没办法站起来耶。”

    “就算看得到,情况也不会有太大的改变,所以你别在意啦。”

    “不不不不,你身上没有什么能让人感觉更可靠的东西吗?”

    “没有!只是让遇难者增加为两人而已!有找到你还算好了,毕竟我也可能在没找到你的状况下,就这样死在山里呢!”

    “你为什么还一副有点得意的样子啊!”

    ——直到前一刻,我都还觉得人生的终点是极其悲惨的东西。但不知为何听到老师的声音,我全身的力气都放松下来。

    “放心吧,在这种地方,没有中度肢体障碍跟四肢健全者的分别!我们俩都是遇难者!”

    “完全无法放心好吗!比起我这种人,请你把小樱和理世他们照顾好!”

    “现在这么想也太迟了啊!我们就持续互相鼓励,维持正面的想法吧!”

    “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啊!”

    “因为会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不对,也不能这样讲。说得认真点,我大概是想跟你一起死吧。应该说,我是来这里搭你『人生终点站』的便车。”

    听到老师以难以言喻的嗓音道出这些,我觉得更不知所措了。我看不到他脸上现在是什么样的表情。

    “如果是为了救你而送命,跟我之前的人生相比的话,这样的死法感觉要来得好得多。把企图杀害你的那家伙痛殴一顿之后,不知为何大家都一面倒地夸奖我。这样的成功经验让我食髓知味,因此我认为这次挺身救你的话,大家想必也会对我赞赏有加。刚才说小樱在哭什么的,那些八成只是借口吧。”

    “……对不起,我真的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穿了,我是个比你想的更不负责任、更自暴自弃的人。虽然你是个混蛋,但至少还是大家的火箱绫月,如果为了救你而牺牲,我就会被当成在死前洗心革面的人。活着只是一件令人疲惫的事,没有人会称赞我、没有半点好事。我想死。至少要搭上你的便车而死。噢,不过在爬下来的途中我只有轻微擦伤,并没有撞到头之类的,所以恐怕没有任何会导致丧命的原因呢。这里好歹还是一所大学的腹地范围,只要等个半天的时间,搜救部队应该就会找到我们了。就算等上一天,我也不至于死掉。呜呜,我干嘛用那种像是抱石的方式爬下来啊。早知道也直接跳下来就好了。你问我来这种断崖下方做什么?我只是来跟你诉苦而已呢。受不了了,我想死,觉得好累。”

    ……怪了。被人连人带轮椅地拖去撞破玻璃窗摔下断崖,脚上还插着玻璃碎片,因为遭受多次撞击八成断了两、三根骨头,还罹患罕病,能活到现在已经够神奇的我,此刻却被迫听一个四肢健全的健康人士抱怨“我想死”。我可是又痛又难受,脸上沾着血,还想起已经好几年未见的母亲,并因此落泪了耶。因为实在太离谱,我甚至无法生气,只觉得想笑。或许是濒死的震惊,让我的情绪仍处于不太稳定的状态吧。

    “原来老师你一直很想死啊?真让人意外呢。”

    “我的人生不曾有过半点好事。不对,应该说我完全没有人生,只有一片虚无,什么都不存在。我是从虚无中诞生的虚无太郎。我是个无法理解他人心情的人渣。”

    “似乎是这样没错呢。请你振作一点。如果能活着回去,小樱说不定会亲自包水饺之类的来慰劳我们喔……为什么现在已经半死不活的我,却非得要这么努力鼓励你不可啊?”

    “我是真心想跟你交换。为什么被推下断崖的人不是我呢?踩到他地雷的人明明是我。”

    “要动手的话,对象大概还是会选择我吧。从以前开始,有些人就会趁别人没看到时偷踹我的轮椅呢。”

    聊着聊着,我总觉得两只手闲到发慌,所以掏出电子烟来抽。如果一口气将蒸气吸入鼻腔里,人工的香味就会太浓烈,因此稍微用嘴巴吐出一点气再慢慢品尝香味,便是其诀窍。

    “你有带电子烟在身上啊?”

    “但就算带着这种东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啊。真正的香烟和打火机,还能在遇难时做为求生道具使用呢。这只是徒有外表而已,就跟我一样。我不太想尝试会影响身体健康的嗜好,所以也不敢抽真正的香烟。因为很想对着母亲的脸呼一口烟,让她明白我变成这种不良青年了呢,我还曾练习过。但我并不会遇到她。”

    “不良青年……”

    “我想毁了『小绫』的形象。以前,蓄着一头短发、脖子上围着一条毛巾、腿上盖着动画人物图样的毯子时,曾有老人家以对小婴儿的说话方式跟我说话。尤其老婆婆们都很喜欢伸手乱摸我,一点都不避讳。她们八成没有被人拒绝过吧。于是我把头发留长、用围巾缠住脖子、系上领带、再把盖在腿上的毯子换成名牌货之后,就不再有人随便跟我搭话了。如果戴上太阳眼镜,理应会更完美才对。然而看到我这副模样,因为过度恐惧,这些外人反而开始担心起我的视力!”

    “……原来这身打扮不是你的个人兴趣啊?”

    “完全不是。如果不在脖子围上一圈毛巾或围兜,吃饭的时候就会把胸口弄脏呢。我常用的那条白色围巾,看起来好像很了不起,但其实只是一条口水巾罢了。虽然做什么打扮都无所谓,但开始穿比较昂贵的衣服后,就不再有人随意向我搭话。开始抽电子烟之后,也不再有人殴打我。没想到人类社会还有这种潜规则呢。真是令人吃惊。”

    “连艺人都会揍你吗?”

    “这个嘛,有会对我动手的人,也有不会这么做的人。老师,你看过我母亲写的书了吗?”

    “都看过了,连三张光碟的影片都有看。”

    “那些全都是骗人的喔。”

    面对嘴上嚷嚷着想死的人,在这个人死前告知让他震撼不已的真相,可以达到某种程度的净化作用。

    “我是在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无法以双腿行走,所以在十四岁那年离家出走什么的,全都是假的。不知道是母亲完成那本书时,我就已经长到十四岁了,还是她刻意等我长到能够进军演艺圈的年龄,才将那本书出版。喜欢看独角仙打架,却总是只能窝在房里观察饲养独角仙的笼子的男孩子——这样的描述实在不够戏剧化,所以我母亲编出了小绫热爱足球这样的设定,连带让我得到在机场挥舞日本国旗的机会。当时虽然搞不太清楚状况,但我想说毕竟是工作,因此还是努力理解了足球比赛的规则,也把球员们的名字背起来。我家的经济状况还不至于穷困,但钱可说是完全不够用,所以母亲要我在演艺圈活动,把赚来的钱当成将来使用人工呼吸器的资金。被她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好像是应该的。很坚强吧?”

    “……你是因为厌倦这一切,才退出演艺圈吗?”

    “唔~倒也不是呢……我啊,在满二十岁的时候,还是个处男艺人呢。那时,我满脑子都是得赶在死前从处男毕业才行的焦虑,只要是四肢健全的女性,无论外貌条件如何,我都会去搭讪呢。可说是脑袋中充满**的状态。”

    “你的长相应该很有女人缘才对吧?”

    “会吗?总之,我卯起来参加了许多以结婚为前提的联谊活动,最后跟一名同学年的女大学生发展出不错的关系。”

    “到这里的部分,我在网路新闻看过。”

    “没错,在脱离处男三天后,这件事就被女性周刊爆料出来了。”

    “可是,既然对方年纪跟你差不多,又是单身,那应该算不上什么丑闻啊?跟你同学年的话,那个女大学生一定满二十岁了吧?”

    “被媒体用『过夜之爱』这种莫名其妙的词汇形容的我们,感觉会就这样步入礼堂呢——问题在于那篇报导下方,有一段我母亲发表的感言。我明明不曾跟母亲提及自己有女朋友一事,她却好像都知道,所以我总觉得事情似乎不太单纯。结果,原来那个女大学生早就跟我的母亲串通好了。不,那个女孩子或许不是坏人吧,纯粹是对我有意思、希望能跟我交往,所以先找我的母亲见面商量这件事。应该只是这样罢了。然而在那之后,一旦结识了对我来说十分有魅力的女性,我总会怀疑自己是不是陷入了母亲设计的美人局,并因此裹足不前。现在,我已经可以只靠TENGA和动漫角色抱枕来度过这一生了。实际上,TENGA用起来很轻松,而且动漫角色抱枕也不会随便把LINE的对话截图泄漏出去。”

    “你现在是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的抱怨我已经听烦了,所以该换你听我抱怨啦。他说自己无法理解他人的心情,看来是真的呢。

    “我发现了。发现自己某方面被人消费的事实。我的粉丝多半是年长者,但也有人把我的照片跟色情照片加工在一起。毕竟艺人的照片,本来就是玩拼贴加工的理想素材嘛。尽管如此,还是处男的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关系。”

    电子烟有趣的地方,在于可以一口气吐出大量烟雾。除了薄荷的清凉口感以外,可以从口中吐出烟雾是这种玩具最大的乐趣。刚开始抽的时候,我还曾经被甘油呛到过,但现在已经习惯了。

    “我觉得很害怕。觉得身为励志情色片明星的自己,会不会真的被视为一名色情片男星。我会动不动扯谎,是因为母亲要我这么做。她对我说,就算一切都是谎言,只要能维持讨喜又受到大家深爱的小绫形象,我就能活下去。那时我第一次试着思考,朝这个方向走下去的话,在终点等待自己的究竟会是什么。想着想着,我开始害怕。上天、佛祖和世人,是不是都对我有着很可怕的期待?爱、勇气和希望打造而成的故事,是不是并没有那么美丽?母亲说过,只要我肯努力,就能让大家变成认真又正直的人,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但其实根本没有这回事。想到这里,我再也无法继续这样的生活了。因为发高烧而住院后,我再也没有回去火箱家。我现在是正在离家出走的状态呢。做了十四岁那年没能做的离家出走。甚至一鼓作气地去法院改了名字,还顺便针对我曾经演出的影像作品申请相关权利,只要有媒体播放我就能收到一笔权利金。过去,我把青春消耗在为了他人而努力编织的美丽谎言上,现在开始我想取回这段青春,连本带利地取回来。反正这个世上根本不存在美丽的事物,既然这样就别再顾虑其他人了吧,这次换我来消费他们。”

    “只是因为这样……”

    “没错,只是因为这样,就让我下定决心化身为火龙山的魔龙晨曦之星。”

    虽然现在从我口中呼出来的,不是火焰,而是源自电子烟的蒸气就是了。

    有好几次,我一边练习吐烟的技巧,一边想着“要是我吐出来的是火焰就好了”。

    “我想成为非人类的古代龙。我想揭穿人类的本性,而不是表演糖衣包装的故事。钱财什么的无所谓了,我可不是被财宝束缚的史矛格。我想见识地狱的火焰。我想看那些脑袋不如我的人在火中挣扎的模样。连同我过去挣扎求生的份一起。网路世界就是我的狩猎场,在网路上我什么都做得到!”

    希望我露出的笑容很自然。

    “——可是,你很寂寞对吗?无论帮助多少人、欺骗多少人、让多少人的丑闻曝光,你仍然只能生息在炎上的火焰之中。”

    “嗯,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不知道你跟我有哪里不同。”

    虽然还是看不清楚老师的脸,但我觉得神清气爽多了。我把手帕和电子烟搁在地上。已经用不到这些东西了。

    “——所以我完全不是个善人,这次也因为自作自受而被推落断崖。在三天以内遭遇两次险些被杀死的经验,这想必是上天在暗示我的阳寿已经差不多到尽头了吧!我还挺有成就感的喔。小樱或许已经有所觉悟了,但我实在很想再多照顾理世五年呢。那孩子对数字的理解力很差。他只会索讨一百圆,要是一次给他三百圆之类的,可能就会陷入混乱,还请你多注意喽。遇到这种情况,请你把一百圆分三次拿给他。”

    “你干嘛开始说些类似遗言的话啊?我也经历过只属于自己的地狱呢,你不见识一下就要去死了吗?”

    老师揪住我的肩头摇晃了几下。伤脑筋呢。我觉得胸口有点痛。

    “你也经历过地狱啊?能够统整成一段三分钟左右的故事吗?”

    “拜托你振作一点。要是比我还恶劣的家伙消失了,我以后该拿什么来支撑自己活下去才好?”

    “老师,你这样摇我很痛耶。你真的太依赖我了。一般情况下,这时候应该都会叫伤患『别再说话了』之类的吧?”

    “我才不要,不准闭嘴,不准死。这世上哪里还找得到比你更差劲的人?我没有朋友了。像我这样的人渣,一般人绝对会敬而远之啊。”

    “在听完我的这些故事后,还能自认是跟我同等、甚至更甚于我的人渣的人,我也会退避三百舍好吗?老师,你是杀过人吗?是说我真的快死了,拜托你不要这样摇晃我。”

    伤脑筋啊,真心拜托你饶了我吧——这么想的时候,听到远处传来一阵哨音。

    搜救部队赶来了。虽然腿部骨折、肋骨也断了四根,但企图抛下老师独自死去的我,最后还是失败了。

    说到这有多惨绝人寰,在医护人员替我拔出刺进小腿的玻璃碎片时,局部麻醉完全没有奏效,我痛得呐喊到声嘶力竭的程度。这就是地狱。

    ***

    尽管奥米加动员了过去所有的媒体人脉,但网路世界可没有宽容到会放过“在三天内连续两次险些被杀害的罕病患者,健保老鼠,前火箱绫月”这样的话题。

    不过,因为某个艺人外遇和施展暴力的双重重量级丑闻引发了网路大炎上,相较之下,奥米加这段黑历史并没有闹得太大。话说回来,“前火箱绫月”这样的称呼还挺有趣的。不过,根据有识之士“为什么一个必须坐轮椅行动的罕病患者,会自诩为侦探,然后介入跟踪狂和另一名与他素昧平生的女性之间,结果还差点被杀害?这完全是他自作自受吧,根本是健保老鼠。从一开始就该找警察处理啦,白痴”这样的意见,应该负起这次责任的人是我,所以我也不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我深切反省过了。为了替他缓颊,我们还被逼到得挖出第一个回文者的妹妹来处理这件事的绝境。

    明明是网路炎上咨询所,自己却成了网路炎上话题,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虽然最辛苦的人其实是校对姐和玛莉就是了。总之我们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透过各种手段来将话题扯远而已。而网路上最挺我们的声音,却偏偏是来自那个“片木电机·官方Twitter账号”,变成不知道该说这是一桩佳话,又或者说这么做只会带来反效果希望他们能停手的两难状况。网路上其实也常发生“并不希望这个人和我同一阵线”的事情。

    青野从断崖上摔下来之后,掉到某棵树上卡住,所以伤势比奥米加轻很多。应该说比起摔伤,他撞破玻璃窗而受的伤还比较严重。他也确实被冠上杀人未遂的罪名。因为当时的露台咖啡厅有很多学生在现场目击了事件,所以青野不可能躲得掉。

    那时的他,成了“欧几里得”吗?

    又或者,当下的奥米加,成了“欧几里得”的受害者呢?

    最近,我开始思考一件事。自己之所以会把那个屠龙勇者命名为“欧几里得”,或许是因为被他杀死的恶龙是“沙罗曼达”吧。

    ——过去霸凌我的那个孩子,脸上是不是带着和奥米加、小樱或理世相同的表情呢?大家都是性格恶劣的霸凌者。大声嘲笑他人的不幸,毫不犹豫地对他人施展暴力。

    但现在,我不觉得他们遭遇什么事都无所谓。

    他们想必也只是普通的孩子罢了。性格或许不太好,但绝对不是我能够恣意报复的对象。

    对于那些当初的我所憎恨的对象、被我认定为邪恶的对象,我也必须朝他们走近,尝试理解他们才行。

    赎罪早就已经结束了。我的掌心里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但不能一直没有任何东西。

    人类无法忍受没有故事的空白状态。

    我需要故事。不是恶龙与屠龙勇者的故事,也不是杀人犯的故事。

    而是属于一个普通人的人生的故事。

    “……待在医院好闲啊!”

    ……把奥米加绑在医院病床上,实在是一件很费功夫的事情。尽管“沙罗曼达”自身已经成了网路炎上话题,但被网路炎上缠身的人,却依然会打电话向他寻求协助。对象从演艺圈时代的旧识到失言的政治家都有。然而因为动手术时惨叫得太夸张,奥米加少数优点之一的清晰嗓音,现在变得沙哑不已。

    我原本打算没收他的手机,但奥米加以“因为肋骨骨折只能一直躺着,你却叫这样的我不准拼万圣节复刻活动吗!你这个魔鬼!恶魔!”严正抗议。虽然让他用平板电脑玩是比较妥当的选择,但问题在于他的平板电脑性能不算太好,似乎无法负荷近年的社群网路游戏的过场动画。

    小樱则是产生了别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一个星期只能洗一次澡?之前一个星期明明可以洗两次啊!”

    “一般情况下,骨折患者是不能洗澡的喔。但我每天都有擦澡。”

    “可是你没有洗头啊!简直糟糕透顶!”

    尖叫着抗议的小樱,每天都带着干洗发慕斯到医院来,将它挤在奥米加头上后再拼命替他梳理头发,然后用毛巾擦拭干净……我觉得应该不至于会散发出什么油臭味啊,女孩子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物。理世则是老样子,总静静地坐在病床旁玩掌上型游乐器,鲜少开口说话。

    尽管网路上大力挞伐前火箱绫月是“健保老鼠”,但因为他本人完全没去看相关评论,所以只是悠哉地躺在电动气垫床上拼社群网路游戏的活动,或是消化买来就堆着没看的电子书。跟医院借用的轮椅,设计上和奥米加在家里用的不太一样,但他马上就习惯了。因为在医院吹口琴太吵了,所以他不会吹。

    “从以前到现在,遇到炎上事件的时候,拔掉网路线去睡觉便是最好的对应方式。无视是最妥当的。”

    奥米加吸着电子烟这么断言时,被护理师以“医院全面禁止吸烟!”怒斥。

    ——史矛革被巴德的黑箭射杀。齐格鲁德用魔剑格拉墨打败了法夫纳。晨曦之星被卡修王和骑士帕恩击退。派洛斯被马它福罗打倒。所有的恶龙都难逃一死。

    它们败于英雄,而非凡夫。

    “我想帮助露娜跟阿敦呢……他们是跟我同时期进入事务所的艺人。就算搞外遇,跟那些非亲非故的人也没有任何关系啊。就算是当事人的亲戚都觉得这些人太鸡婆了。听说他受的伤要三天才能完全恢复耶。要是当初把绘里奈小姐的问题全权丢给律师去处理,我现在就能帮到那两个人了呢!拜托你以后注意一点!”

    “你也稍微反省一下吧,大叔?你还想继续深掘地狱啊?”

    “那当然,这可是我的毕生志业!我可不会因为被一个怪人推下断崖,就放弃这份工作喔!”

    “你好歹也安分守己一阵子吧~”

    “对了,把名片发给医院里的护理师好了。最近有些医生会把患者的照片私自上传网路,这里想必也有地狱的矿脉呢!”

    奥米加表现得一如往常,仿佛忘了他前几天才在断崖底下,哭着跟我诉说自己的过往境遇。结果还是变成这样了吗?虽然当下没能告诉他我经历过的地狱,不过就期待之后说出来的那一天吧。

    他们——“我们”是火中之龙。在完全化为赛博庞克世界的这个日本,我们以摄取在人世间蔓延的烈焰为生。

    若是网路炎上事件造成你的困扰,请向这张名片上的人求助吧。敌人愈是强大、事态愈是严重,大家愈愿意为你挺身而战。不过我们的性格都很糟糕,要是你的诚意不足,最后可能只会有令人难受的结果在等着。

    此外,要联络的话请过一阵子再说。

    至少等到奥米加的脚伤痊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