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其他小说 » 花雨游集 » 第六章 雨夜

第六章 雨夜

    河上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收帆,落橹,油光满面的船夫们三五成群地去下馆子逛窑子。再过些时候,人们无论是否睡下,像是要告诉别人自己休息了一般,也确是到了关紧门窗、吹灯掐蜡的时候了。到了十一二月,街上便卷起了干冷的西北风,伸手似乎还能抓到来自西伯利亚的冰碴子,因此,半睡的城里只留下一些年轻人发泄着无处安放的多余精力。倘若如现在般下起雨,湿冷的空气更是无情的盗贼,抢劫着每一寸裸露肌肤仅存的一点热量,于是,窝在室内温暖的暖炉前喝酒烤火便是这些精神流浪者的不二之选了。

    深夜的酒馆总显得那么从容不迫,门外霓虹灯白炽灯光辉灿烂,招牌在水华中散射妩媚,油笔标的酒水价格更是水涨船高。两三来客在沙发上惬意躺着,似醉非醉地聊着什么,正如他们待人处事也似醉非醉的圆滑。西装革履的酒保也总是不慌不忙的,每个动作都像是老了四五十岁一样缓慢:有活干了就慢慢往雪克杯里倒酒、压柠檬,好酒就装模作样地放上迷迭香,要碰上单纯用作买醉的烈酒估计连杯子都懒得摇了。这样的天气,就连驻唱乐手也显得多愁善感起来,他们把烟点上了之后,又不抽,空夹着,手里的吉他和钢琴调好了后,也不弹,空放着,直直望着某个墙角上的印第安挂饰发呆,最后也没见他们能有什么超脱于时空和阶级的历史性感想;等他们反应过来后,又发现自己烟没抽上,于是点上一根后又装模作样地调弦……没有时钟,能度量时间的只有一个个给酒鬼们打赌用的沙漏,时间就在轻得无人在意的落沙声中流去。在金色、蓝色和粉色的灯光中,伴着微微的柠檬香薰味,无论是炉火的噼啪声,摇动酒杯冰块的叮当声,还是酒保擦拭雪克杯的沙沙声,抑或是试弦的噔噔声,都酝酿着极黏腻的、野畜生般的慵懒。

    这是多晚的时候了呢?叮铃,迎宾铃发出悦耳的响声,从雨中走进一位绅士,一开门就带进了一股咆哮的寒风。他似乎很是疲惫,脸上浮现慵懒和烦忧的皱纹,每走一步,他沾满了雨水的咖啡色长风衣都会在身后留下一串晶莹的水滴。酒馆地板是用松木铺就的,他每走一步,厚实的靴子都会留下浑厚沉重的叩叩声。在他到前台时,旁边那桌的一个壮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如何,看出什么了么?”壮汉的同伴问道。这是一位十七八岁出头的少年,有一双闪亮的黑眼睛。他们既是认识好几年的朋友也是搭档,身材壮实的老大哥叫卡尔·史蒂文森,身材轻巧的那位是雷艾尔·米切尔,两人同属于某个破旧的律师侦探事务所下。

    卡尔回过身来,一脸轻松地用小拇指敲着酒杯。酒杯中的冰球早已融化,剩下的威士忌也从琥珀色变成了淡黄色。

    “现在几点?我没戴表。”

    “晚上十点半。”

    “星期六?”

    “那是明天。”

    “那就对了!”

    卡尔笑着,将杯中的酒液一饮而尽,脸上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家伙挺有趣,我敢肯定他最近很缺钱,虽然以他的工作能轻松赚到很多钱,但似乎有些杯水车薪了。然而当人们被逼到绝路上的时候呢,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的胆量去铤而走险,那么他们就会去转而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至少我认识的欠债者都会有这样的侥幸心理。于是很不幸,这位走投无路的绅士去试着碰了碰运气——卡旺俱乐部,他跑到这地方去买了四号马,估计还放手一搏了。然后,他在那边的待了很久,回来的时候顺道来买醉。嗯,我能看到的就这些。”

    “哦啊,厉害啊,”雷艾尔两眼放光,很是兴奋,“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分析,还是分析——我不是说过,叫你多去观察一些生活中的细节么,你看,为什么杜宾能从莽撞的水果佬和街上的石块立马推断出同伴在想什么呢[1],为什么福尔摩斯能从华生的面容和身上的伤一眼就能看出他去过阿富汗当军医呢,还有那亚森·罗平,凭什么他能像上帝一样无所不知,风骚地驰骋案场和情场呢[2],终究还是观察、思考、分析,明白么。”壮汉从裤兜里掏出根揉烂了的“真理”牌香烟,随意划了根火柴点着,也不抽,就只是叼在嘴里,“做我们这行最重要的就是两样东西,一个是鹰一般的眼睛,另一个是虎一般的体魄……另外还有,看好你的手指和脚趾。”

    “眼睛和体魄我倒是明白,手指和脚趾是?”

    “你以为做我们这行的,遇到的都是省油的灯吗?如果你因为自己那三脚猫功夫被什么十恶不赦的人逮到了,如果你没有被绑去基佬酒吧卖身,那就准备好被斩手指吧。”

    说罢,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

    “现在给我说说你是咋看出这些的呗?”

    “很简单。首先,看一个人你应该第一时间猜他的职业,对么?那我们就把他好好地从上往下扫描一遍吧。首先你看到他衣冠楚楚,步伐端庄,行事举止很有教养,想必是受过良好的教育,而且在干不错的职业。再看他的手,上面很干净——我说的干净指的是没有油污油墨之类的污渍,然而这么好一双手却发皱蜕皮。而且,他习惯把笔插在上衣口袋上,不难看出他从事的是非文职性、却要经常用到笔的工作,还要经常泡水的高级工作。由此我们可以大胆推断,他就是在某个大医院工作的医生,而且很可能是个主任之类的内科医生。

    “然而,医生总要保持自己外在的光洁,像这样一个如此在意自己穿着的人,怎么会头发蓬蓬乱呢,而且你要仔细看的话就不难发现他下巴有新伤,而且是被刮胡刀刮的,这可对不上医生那朝九晚五的从容不迫嘛!是什么让他这样心急火燎呢,在我们下定论之前再看看他的双手吧,你看到了什么?是不是皱纹上光亮得有些油腻,还泛着恶心的黄色?再看他裤脚还沾着奇怪的油色。唯一能想象的,就是这位可怜的医生出于生活所迫跑去饭店打工,早上一班晚上一班,我甚至能说他是在三〇四皇家骑兵总队医院干的医生,因为那医院旁边就是埃尔文常春藤大酒店,来去方便。而且看起来他业务还相当不熟练。今天是25号,通常是酒店出薪水的日子,可他的钱包却跟他人一样没有半点油水,然而他也没有理由能把钱藏在身上别处,也不会是放在家里——这里我待会就会讲到——可见他拿的是比学徒还可怜的价钱。

    “我们都知道医生这个职业就是金饭碗,明天是周六,他才敢点一杯酒买醉。我是会一点唇语的,刚刚我眯着眼睛仔细瞄了一下,勉强能看出他点的是杜松子酒,但是杜松子酒劣质又难喝,还烧喉,得一点盐和柠檬勉强咽下去,像他们这么守规矩、有教养的人,怎么会点杜松子酒这种码头苦力才会买的酒呢?那么原因就只有——他身上没钱了。而且你看,我们聊了这么久,可怜这位先生却还在杵在前台等他那一杯杜松子酒——为啥?明明可以找个地方舒舒服服地坐下来等酒保弄好之后端上来的,但他没有。他就这么一直杵着,还尴尬得敲食指摸下巴。哎,在那等磨磨蹭蹭的酒保做事,不就是为了省那么几个小费嘛!

    “下面我们来分析下他怎么如此落魄,你说,正常人会遇上什么事才会让他急着用钱?”卡尔饶有兴味地看着少年问道。

    “呃……家里人得重病?”

    “我刚说过,他在医院干得不错,钱也不少。”他的言外之意就是说,这位医生除了小有积蓄之外,还完全有能力给他的家人开后门。

    “赌钱了?”

    “他没这么蠢。”

    “投资失败了?”

    “差一点。”

    “借钱投资?”

    “对!”卡尔笑了,他舒服地抽了一口烟,挤着眉毛缓缓说道,“之前的报纸你看了吗,我记得是在,呃——上个月二十二号头版第三板块上面有写——‘欺诈师莱文森特被捕,愤怒群众掏枪将其打死’,多吓人的标题啊。”他的记忆力一向好得吓人。

    “那钱是拿不回来了吧?”

    “是啊,啊哈,收益15%的所谓国债,还说什么‘稳赚不赔’,真有这好事别人为啥要找你一起玩?还不是把人当冤大头么。可惜这位先生就是那只被人耍了的‘大水鱼’。他发现一大笔钱打水漂了之后就慌了神,债台高筑的恐惧压倒了他,老实说,他没有表演‘空中飞人’都算他心态好了。最终,他不得不放下高薪工作者那鼻孔朝天的高傲和所谓尊严,竭尽所能搞钱去了。

    “今天是饭店的发薪日,医院的通常在月初。但我相信,两边的钱对于他来说都是杯水车薪。看他身上穿的那件大衣嘛,不仅是硬质呢绒还明显不合身,和他的身份不符啊!看来他是实在没啥办法了。好在我能看出他还没成家立室,某种角度来说还解放了世界上某个可怜女人和某个未出生的孩子呢!而且更可怕的是,这位可怜的先生还鬼迷心窍,他拿到薪水后第一时间不是去还钱,而是去赌钱——他就是我所说的那些信奉一些虚无缥缈的神秘力量,并且妄图这种玄学般的力量能偏偏选中自己,继而东山再起的可怜人。酒店下班时间是晚上八点,这位先生拿到钱后立马就跑去几公里之外的某个地方,他裤子上还沾着个苍耳,让我们想想这附近哪里有苍耳呢?你应该也猜到这是哪了,是的,卡旺俱乐部,就是我们前两天去过的那里。他进去了之后,还在买几号马之间徘徊了好久,最后还溜进了马厩里面妄图看出些什么来——这是我通过他身上那股草腥味和骚味判断的。我敢肯定,他最后买的一定是四号马。因为他拿出钱包的时候我瞄到了里面的酒红色票据。”

    “那不就跟我们之前买的一样嘛!”雷艾尔脱口而出。

    “是啊,那天是你突然拉我去来着。”

    “我那时是要帮人买来着,然后自己也买了。”

    “我也买了几百注……早知道应该省下钱来买一把新枪的。”卡尔似乎很惋惜。

    “毕竟赌博的氛围太让人上头了嘛。”

    “没有跑马赛的时候呢,俱乐部是九点钟关门,雨是八点半左右开始下的。这先生算是奢侈了一把,居然在雨中叫了马车,轱辘轱辘地从几公里外跑回来,这都是因为他身上没带伞。也是嘛,谁能想到大冬天的还会下这样的滂沱大雨呢。可这一下,他真的就没钱了。

    “噢,噢——你看啊,真上来杜松子酒了。他给小费了,三、四……哇,他给了几个先令,好碎啊,应该是坐车的找零。嘿,那酒保也没说什么,不过照理说他能拿到一两个便士的。我要去叫他……噢,他还在向酒保打听什么,可以再等下,不过偷听别人的谈话不是什么好选择。

    “那我最后要说的便是最重要的一环,因为这一条我更加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正如我一直以来所教你的,实证要比天马行空来得更有说服力——”

    “是什么?”少年凑近了,他的眼睛里燃起了一把火。卡尔盯着这双眼睛,他感到心底里有什么也被点燃了,他回想起了十多年前,也有这样一个眼睛里燃烧着希望之火的小子在向老师请教。于是,他一字一句地解释道:

    “其实是我刚刚去上厕所的时候遇到了他,然后闲聊的时候跟他掰扯了老久。这些都是他告诉我的,其实我啥也没看出来。”

    他哈哈大笑,抓起雷艾尔面前的那一杯也一饮而尽,然后朝那位绅士招手:

    “哎,诺里斯先生,也过来这边喝嘛!”

    ……

    酒局就是随性放肆又快乐的,何况是三个自来熟的大男人坐一桌呢。借着酒劲,他们无所不聊,从女人聊到政局,又从香烟聊到性癖,但也难怪,男人的话题莫过于此。有时候要结下简单的一面之缘就是这么简单,虽说都是心照不宣的所谓“酒肉朋友”,但至少在这一刻,那种乱性的友谊是实在的。喝到半夜的时候,这三个酒鬼就肩并肩走在道上准备去下一场继续放情纵乐,连滴着水的伞把衣服都打湿了都浑然不觉。

    从主街的新胜利路拐入便是沃顿公爵大街,再往右走就是沃顿公爵后街,这边是安静的住宅街。夜深了,两边高大气派的别墅也融进了黑夜的静谧之中,只有一两家紧闭着的窗户里还透着微光。三人的脚步声融进了雨夜之中,卡尔嘴里还哼着不知哪听来的****。

    “呜哇——”

    一声尖叫刺破了冰冷潮湿的空气,紧接着传来了两声沉闷的枪响。三个人瞬间酒醒。

    “现在几点了?”卡尔立马朝雷艾尔问道。

    “半夜零点零二分。”

    “那栋,我记着了!”卡尔往远处一栋房子一指,腿上开始跑起来。诺里斯干脆把雨伞一扔,迈开步子冲在了最前面。这时,出事的那个房间传来“砰”的一声高响,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叫喊声。他们跑到房子下才发现那是后门,几栋房子也是连接构造,就连坪地也是有栅栏上锁的。时不待人,三人赶紧绕一大圈来到了那栋出事的房子门前,诺里斯拼尽全力拍着门高喊:“我是医生,你们这发生了什么吗!”

    卡尔来得最晚,他也用力拍几下门,耳朵贴在了大门上听着。

    “有电话挂断的声音,噢,有人来应门了——米切尔,时间?”

    雷艾尔把表对准光源看了好一会才笃定地回答说:“半夜零点零八分。”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打开门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吉卜赛女人,她嘴里颤抖着念叨什么,一开门却被吓得后退三步——外面哪是医生啊,分明是三个湿漉漉的奇怪男人!她下意识就要关门,却被卡尔一手拦了下来,看着她惊恐的表情,诺里斯首先发话了:

    “别误会,我们只是路过这边,听到了吵闹声后过来看看罢了。我是一名职业医生,想着能否帮上忙。”说着,诺里斯从口袋中掏出了名片,上面印着“诺里斯·坎德尔三〇四皇家骑兵总队医院内科主任”的字样,以此自证。

    “啊,医生吗!我叫蒂亚戈!我太太受了枪伤,求求你们快救救她!”一个男人从楼上跑下,还险些在楼梯上摔下来,没等三位来者进屋,他便焦急地抓起诺里斯的手就要往二楼赶。上楼梯时,男人回头招呼道:“萨菲娅,把恩人们安顿好!”卡尔和雷艾尔倒不急,他们向那名叫萨菲娅的女佣点头示意,出示了自己的名片后小心翼翼地换鞋。他们左看看右看看,似乎这家气派的大房子才更加吸引他们,女佣则在一旁做向导。

    一踏进会客厅,雷艾尔就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卡尔倒矜持些,但也难以掩盖眼睛里羡慕的光。据女佣补充,这是一家独栋别墅,是四个楼层外加一间小阁楼的构造。房子整体呈长方形,长有五六十英尺,宽约有上百英尺;从一楼玄关进来后就是楼梯,虽说右手边看着有另一个房间,但那是通向天井和车库的小厅,里面有些简单的桌椅;小厅右边分出烟熏房,里面挂着不少剥皮的肉块;烟熏房旁边是锅炉房,负责给整个房子供暖。上到二楼后,便是大会客厅,也是房子的主体。这里空复式结构分出三层,一层从玄关进来向右边拐入便是宽敞明亮的会客厅,右手边有两个打开门的房间,分别是储藏室和杂物室,另外还有几间客房;左手边靠内则是通向二楼的阶梯。二层走廊是四方环状,大概有五六英尺宽,无论哪个角度都能将会客厅的情景尽收眼底,这里主要是起居室,男女主人房在正中间,连宠物都安排了专门的房间。三层除了盥洗室和书房之外,还有单独的浴房和娱乐室,而被害人正位于三层的浴房。至于阁楼则是在双斜式屋顶上加盖的一个小房间,三层有一条小直梯可以爬上去,对外开门,目前用作酱料房。

    “我们刚刚是在后街走着,虽然听到响声后已经确定了是哪一家,但因为还得绕过连排住宅来前门,所以费了不少时间。”雷艾尔解释道,跟在两人身后的萨菲娅立刻摆摆手说:“没有的事,能得到各位的帮助已经谢天谢地了。”这是位胆小的佣人,她的眼里仍然对两个陌生人抱着极大的防备心。也是啊,毕竟他们也不是医生,在危难关头还在瞎逛,退一万步讲,他们是不是混进来的杀人凶手也说不定。

    “这里其实是四楼对么?”卡尔指着出事的浴房说道。

    “是的。”

    “而且,一楼的锅炉室正上方便对着浴房么……”

    他的话得到了女佣的肯定。

    “我们也是时候上去看看了。”

    三人从楼梯上楼,这架构就像是进了购物商场一样。雷艾尔不知道把家里布置得如此空旷有什么好处,也许这就是富人那异于常人的审美吧。

    “你们有看过其他房间吗?”楼梯上,卡尔问道。

    “没有,我们没这个时间。”

    “说不定枪手潜入了呢,不周围看看吗?”

    “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当时……”萨菲娅虽是这么说,但也没阻止两人。他们左看看右看看,每个房间都简单进了一遍。只有书房,萨菲娅拦在了两人面前,说是男主人不喜欢别人进这里,而且房间也是时常上锁的。

    “好吧,这么大的家,不养些猫猫狗狗吗?”

    “蒂亚戈先生年轻时是个很有爱心的人呐,听说他养过雀鸟、金鱼,稍大些的养过狗和小猴。我记得他在结婚前还有一只叫普鲁托的黑猫,不过夫人她有些过敏,很早之前就不养了。”

    趁着这个空当,卡尔在把手上一拧,居然把书房打开了。

    “先生,不能!”可怜的萨菲娅没能阻挡两个横冲直撞的大男人。

    “经济学、管理学、马术、法语书……看来这家人兴趣很广泛嘛。”

    “这里还有股怪味。”雷艾尔指着地上说:“哎,这里还有水渍呢。”

    “但是这里窗户关得好好的啊。”

    “先生们,被主人看到了我会挨骂的——我们加快点脚步吧,见不到夫人我就担心。”

    “呵呵,有意思,”卡尔摩挲着胡子笑道,“行,去看看受害人吧。”

    他们来到浴房前时,房内诺里斯和蒂亚戈已经忙作一团,似乎有“报警了吗”、“叫了急救没”之类的对话。卡尔没有急着进去,他发现门框的样子有些奇怪,门锁也变形得厉害,于是蹲下来细细端详。

    “当时房间上了锁,我们家主人只好把它踢开了。”女佣在一旁解释道。

    “米切尔,你该好好看看这锁。”卡尔笑着对少年说。

    “您看出什么了吗?”

    “屁都没看到。”

    卡尔耸耸肩,踏进了凶案发生的房间。这里很是昏暗,浴缸旁的木桌上放着一盏煤油灯,映出的人影在墙上微微发颤。虽说在一旁的茶几和木柜上都点了香薰灯,但这些可怜的昏黄灯光也抵不过雨夜的黑暗,房间里仍然投下了大片大片的阴影。那像是凝聚了邪恶的影子,仿佛就藏着枪手,像是要随时冲出来用手里的枪夺取在场每个人的姓名一般,总让人油然升起莫名的恐慌。

    受害人是桑尼太太,不必说,她就是蒂亚戈先生的妻子。此时她已经被转到了临时搬来的床上,鲜血染红了床单。而诺里斯正忙着给她做临时的急救。看样子桑尼太太还有半口气。

    “好暗的房间,一直都只点这么些灯吗?”卡尔问道。

    蒂亚戈正在帮诺里斯擦火点灯,没有回应,于是萨菲娅解释道:“是的先生,夫人性格偏激,不喜欢用电。”不一会,房间里亮堂了起来,浴盆上点满了蜡烛,床头更是摆了四盏煤油灯,反而显得刺眼了。借此机会,卡尔和雷艾尔上前查看了被害人的情况。

    女人右胸口受了枪伤,汨汨流出的大片鲜血,就像是一朵凝聚了邪恶和得逞之快感的恶之花在疯狂绽放。出血过多的她早已昏死过去,全身失温,气如游丝,情况万分危急。诺里斯从风衣里掏出了大大小小四五个纸包,里面都是些银晃晃的手术用具,堆满了小小的床头柜,他的手里就没有停过,他要与死神赛跑,抢夺一条鲜活的人命。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高大,他全身心投入的样子,和那个债台高筑的落魄形象完全不符。

    卡尔朝蒂亚戈说了些安慰的话,拿出名片说:“先生,我叫卡尔·史蒂文森,这位是雷艾尔·米切尔,我们都曾在皇家警察学校进修,请允许我们对案发现场进行初步勘察。”

    蒂亚戈呆呆望着他们,点了点头。

    “至少在夫人醒来之前,她身上没什么有用的线索了。”雷艾尔朝卡尔轻声耳语道,两人蹑手蹑脚走到浴盆前,这里是案发现场,他们祈祷能在这里发现什么。

    浴盆就是普通的瓷质浴盆,离窗户五六步远,在房间内居中偏上的位置,上面撒了浴盐和玫瑰花瓣。桑尼太太就是在泡澡时遭到枪击的,血液和浴盐的颜色相融,呈现出诡异的暗绿色。

    “呵,有钱人家就是有闲情逸致,这么晚了还泡澡。”雷艾尔打趣道。

    “该说不说,还挺香。”

    “而且桑尼太太她可真是壮实啊,那膀子那肌肉,比你都要壮一圈。”

    “好了好了,你说这些可不要被她先生听到。”

    两人凑近了浴盆,靠内的边沿有大片的血渍,应该是夫人中枪后倒下的位置。至于靠窗那边则很干净。他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房间靠门那侧的墙上。房间内贴了咖啡色的印花墙纸,于是他们把手掌贴上去搜索,终于找到了一枚弹孔。

    “和桑尼太太的枪伤加起来,确实是两发子弹。”

    “有意思,和我推想的不一样。”卡尔笑说。

    “看到了吗,这里还有个洞。”

    雷艾尔指着窗户角上面的一个碗口大的破口说道。从他那个角度看过去,反光的窗户玻璃只有那块缺损,确实很是显眼。

    “你怎么看?”

    “应该是当时犯人为了打开窗户才一拳打破了窗户,拉开窗栓进入屋内吧。”

    “你那时候有看到窗户是什么状态吗?”

    “那么黑,谁看到了啊,你看到了?”

    “啧,我当时也只是勉强确认了声音的方向。况且那么多窗户,谁知道就是四楼啊。”

    “那不就是呗。”

    “那跑来的路上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呃,我记得咱跑到正门的时候,是有一只大鸟从天上飞过吧?不过我也不确定,毕竟那么大的雨,我当时的注意力也在门这边。”

    卡尔点点头,噘着嘴想着什么。当然,他们在做这番调查的时候,有两双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他们,不过他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凝视了。

    雨下个不停。房间里静的吓人,诺里斯手里金属器具叮叮当当的敲击声都显得那么刺耳。卡尔在窗边站了会,回头时,目光突然变得锐利,像是锁定了猎物的雄鹰。

    急救已经进行了好一会,医生和警察一时半会是来不了了。蒂亚戈先生正坐在床位焦急地望着妻子,眼角还泛着泪光。女佣萨菲娅则不停地绞着围裙角,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他轻轻走到两人跟前说道:“蒂亚戈先生,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深表同情,我知道您现在心情不好,但您能否跟我们说说案件的具体情况呢?”

    “啊,好的。”蒂亚戈走到门外,萨菲娅自然跟在他后面。四人围聚在门外,也算是做证词时有个旁录。蒂亚戈想了想说道:

    “我太太从小皮肤就不好,医生建议她多泡药浴。她是家庭主妇,我们也没有孩子,每天花三两个小时在泡澡上也是常有的事。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们开了酒简单庆祝了一下,所以她今天入浴得有些晚……我想想,大概是十点半左右去的浴房吧。在那之后,我就一直在客厅看书,当然,其间我有去拿东西吃什么的。由于提前吩咐过,萨菲娅在九点半左右就去锅炉房帮我们烧好了火,帮我们收拾好桌面搞好卫生的时候大概是十一点,在那之后她又下楼去了。我在客厅打算一直待到太太出浴,然后一起回房睡的,哪知过了一阵,哪知……”他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钟打完没多久,我还放下书舒了下筋骨,哪知道坐下还没多久就传来了我太太的尖叫声,然后就是那几声枪响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头脑一片空白,耳边也嗡嗡直响……我真希望只是假的,是她给我开的一个玩笑,或者,就算是别家发生这样的惨剧也好啊!哎!我跑啊跑,冲了上去,手脚发麻,我现在还感到麻。萨菲尔她也跑过来了,跟在我后面。呃,我拍门啊,没人应,我喊她的名字,她也没回答。我手上拧啊拧,才发现房门上锁了!我急啊,于是飞起一脚把门踢开了,哪知,哪知……哎!我看到她就这么瘫软在浴盆里,真是晴天霹雳啊。我当时僵在那里,可按照诺里斯医生所说的,要是当时我给她止个血也好啊!”

    “你拿东西为什么不让女佣帮忙呢?”雷艾尔脱口而出。

    “我不是残废。”

    卡尔打了下雷艾尔的头。

    蒂亚戈先生的证词得到了萨菲娅的背书。她是这么说的:

    “我那时候在锅炉室里面烧火,没过多久,我就听到了那声尖叫了。我急忙丢下手里的火钳,又听到了枪响。刚从锅炉房里跑出来时,又听到‘咚’的一声响,等我跑上二楼时,主人蒂亚戈已经抢先一步冲上了三层。我害怕啊,但也只能死死跟在他后面。我那时候脑子一片恍惚,回旋着的无非就是最坏的打算——我相信以太太平时的为人一定能渡过难关的,但还是怕啊。我能听到主人拼命拍门,却始终不见回应,我好不容易爬上三层的时候,他飞起一脚把门踢开。这时,恰好一道闪电照亮了房间,映出的景象恐怕让我毕生难忘吧——夫人她正倒在房间正中央的浴缸里,胸口正汨汨地冒着血啊!”

    说到这里,萨菲娅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浑身颤抖,看来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

    “你说听到了‘咚’的一声,对吗?这会不会是你听错了。”

    “千真万确。”

    “之后呢?我们赶来的时候似乎还听到了打电话的声音。”

    “是的……我那时候意识到出事了,于是赶紧叫萨菲娅去打电话报警叫医生。”

    “先生,很不幸地告诉您,这很可能是一场入室盗窃酿成的枪击案——您那时候见到凶手了吗?”

    卡尔摇摇头,他对雷艾尔的话有些不满。

    “没有,我和萨菲娅都来晚了。哎!但凡、但凡我跑快点,但凡我早点踢开这门,说不定就能……”

    “您那时候留在房间里是吗?”

    “我那时候发懵,呆呆站在原地好久,觉得天就像是要塌下来了,最后还是一个响雷把我吓醒的。我慢慢靠近我太太,试了试她的脉搏——啊,女王庇护,她居然还有救!当然,此外我没有碰现场任何东西。不多时,你们赶到了,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那时候窗户是什么状态呢?”

    “确实是打开着的。”

    这不废话么,都说一道闪电照亮了那条咸鱼的样子了,还能是关上吗。卡尔心里直嘟哝。他们又问了些细节后就回到了房里。这里静得出奇,连脚步声都显得太响亮了。

    过了一会,卡尔要借用厕所,萨菲娅擦擦眼泪,往走廊尽头的方向指了指。卡尔连连道谢,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过了会,蒂亚戈也准备起身,说是要给医生拿纱布和消毒药。他蒂亚戈走到楼梯时,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朝洗手间的方向问道:

    “先生,记得把排气扇打开呀。”

    “哎——知道啦。”洗手间里传来卡尔的声音。

    蒂亚戈点点头朝一层去了。

    ……

    二十分钟后,卡尔回来了。他没有理会众人的目光,径直走向那个临时手术台问道:

    “夫人情况如何?”

    “她失血厉害,一半的血都流走了。好在患者身材壮实,算是勉强吊着命,中间有段时间她确实是醒过来了,可惜已经没力气说话了。我给她止血后,她开始失温。升温之后,又陷入了昏迷……”诺里斯眼睛仍在伤口上不放,“子弹从左胸射入,卡在了肩胛骨上,幸好没有伤及肺部,刚刚运气好算是取出来了,可是我们需要输血——警察和医生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啊!”

    “我刚刚下楼打电话问过了,警察还得晚些到,医生的话……现在只有私人医生愿意出诊,但是最近的也得半个多小时后到。”

    “他们有没有能力处理枪伤都是个问题啊!”诺里斯喊道,他的声音在颤抖。

    “子弹在哪?”

    诺里斯朝桌上的一块纱布指了指。打开后,里面包着一颗沾血的铅弹。把它拿到灯下还能看到上面沾着黏腻刺鼻的黄色油渍。

    “上面涂了什么啊!”卡尔脱口喊道。

    “一种老鼠药……”

    卡尔放下了这颗铅弹,走到了窗边。灯火把他的脸照成漂亮的橙黄色,上面还有点点汗光。

    “蒂亚戈先生,您的手怎么受伤了?”

    “刚刚……”蒂亚戈婉拒了萨菲娅的关心,抚着手上的纱布说,“刚去拿药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杯子,人摔在上面的时候被划伤了而已。”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一道闪电划过,把他的脸庞照成蓝色。

    “各位,我不得不宣布,这是一场恶劣的入室抢劫杀人案。”

    房内默不作声,只有萨菲娅轻轻的啜泣声。

    “事情经过,我想大家也早已有自己的推断,现在我来给大家梳理一遍吧!”

    “我们都知道,蒂亚戈先生和桑尼太太婚后幸福美满,前几年搬来了这片安静的街区。他们平时深居简出,待人也和和气气从不得罪人,哎,但就是天不长眼啊。一个穷凶极恶之徒盯上了这样的人家——这可能就是好人就该被人用枪指着吧!于是这个歹徒摸清了这家人的生活轨迹,看准了今天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从锅炉房沿着管道爬上来,用枪敲碎了窗户拔开窗栓闯了进来。可他却千算万算算漏了一项:今天是夫妻俩的纪念日,理应无人的浴房居然有人在洗澡!这歹徒也许是过于自傲,并没有戴面罩,被桑尼太太看清了容貌之后恶向胆边生,举起了手里的枪把桑尼太太射杀了。他听到了嘈杂声,原本是想把赶来的人,也就是蒂亚戈先生和萨菲娅女士都一并射杀的,却听到了街上有人赶来。于是,他借力爬到了屋顶上,从不知何处溜走了。”

    在场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没想到在维多利亚女王的英明统治下,居然会出现这样的恶行事件,真是令人不齿!我相信苏格兰场的警官们一定会帮助我们找到这个卑劣的贼,给受害的蒂亚戈先生一家一个交代!案件的经过就是如此,米切尔,你有什么补充吗?”

    “没有,您的推理非常准确,”雷艾尔不得不佩服,他望向重伤中的桑尼太太,叹了口气,“现在我们只能寄希望于苏格兰场的先生们能把凶手绳之以法了。我想,这样一来也算是能告慰无辜的受害者了吧。”

    其他人都点头表示赞同。

    “哈哈哈哈哈哈哈!要是像你这样的糊涂侦探再多些,那还真是给受害者们好交代啊!”

    卡尔的吼声让雷艾尔措手不及,他甚至没弄懂他的意思。

    “我要说的是——我刚刚的所谓推理全他妈是在放屁!而且,这还是凶手一步步引诱我们踏入的圈套,谁要是觉得这就是真相,那他就是害人不浅的大脑残!”

    卡尔意味深长地笑着,搓着早就发热通红的手掌说:

    “先从最直观的异样开始说起吧,枪手在窗边向桑尼太太连开两枪,桑尼太太确实会倒在浴缸靠门这一边,我们也能看到这里沾满了血。那么这又有问题了——她是胸口中枪血流如注啊,加之由于事发突然,遇袭时正常人都会下意识举手格挡吧,那这么一来,势必会在朝窗位置激起血液或者水花。然而,浴盆上靠窗的位置干净得出奇,少数几条水痕怕是从浴缸把她抱出来时弄上的。为什么——因为凶手就是在靠门这边开的枪,而且,他在开枪之后找机会拿毛巾擦浴盆来做掩饰!

    “各位,我们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凡事都要讲证据嘛。直接的证据要比耍嘴皮子来得要直爽些,毕竟谁也不想像古希腊的辩论会一样像一群疯子一样诡辩嘛,啊哈!”卡尔一边说着,一边在蒂亚戈先生身边踱步,硬底靴子故意踩在木地板上咔咔响,“你知道吗,我刚刚利用上厕所的时间直接跑上了房顶的阁楼,然后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

    “那个被当作酱料房的小阁楼,怎么会有这么刺鼻的味道啊,嗯?我随便找找就找到了一个黄色的玻璃瓶,里面泡满了黄色的不知道什么东西,不过外面的标签我还是懂的——‘哥伦比亚黑猫牌毒鼠灵’,哈,和那颗子弹的味道完全一致。试问下,为什么歹徒射出的子弹会有来自你们家的东西啊?

    “然后呢,我确信这小阁楼是没有任何线索了,为何?因为这里干燥得让人鼻子痒。但我们都知道今晚有一场连绵不绝的大雨,也就是说,至少雨后就再没有人进过这个小房间了。于是你们猜猜我那时候蹦出了个什么想法?我居然想到别家的阁楼看看!这想法也不是天马行空啊,是有依据的,在我们来的时候我就去过书房看过了,那里真有意思啊,有一股奇怪的松香味,还有一股隐隐约约的氨味!于是我就开始联想了——这凶器消失会不会根本不是入室抢劫的凶手随身带走了,而是心狠手辣的凶手让别的什么东西帮忙带走了呢!

    “话说回来,这场雨也真够大的,要是浑身湿漉漉的可就麻烦了。没办法,我只好脱光了身上的衣服,还拿出了之前在卫生间‘借用’的浴帽和毛巾套头上,然后直接爬上房顶——雷艾尔,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干我们这行的最重要的就是鹰一般的眼睛和虎一般的体魄吗,你现在知道文明精神野蛮体魄的重要性了吧?于是呢,你们就能在大雨天的这个钟数看到一个裸男跑到房子上不知道干什么了。这些连栋别墅最好的地方就是房顶会有雨棚什么的伸出来,我刚好可以借力跳到别家房顶去。我也运气好啊,往左边那家的阁楼跑,还真立马让我找到了——那家荒废不用的小阁楼里面躺着——”

    卡尔把腰间别着的一个东西“啪”地砸在桌上,拖长声音说:“这么个东西——”

    大家一眼就看出来了,那黑漆漆的玩意是一把史密斯维森M10手枪。

    “这是怎么回事呢?啊哈,今天下雨,空气湿得厉害,自然那共犯的湿脚印没那么容易蒸干。你们也想到了那个共犯是谁了吧,没错,正是一只大鸟,而且很可能是一只鹰隼——正是我们跑过来时,米切尔看到的那只!至于证据我后面会说,不急。凶犯杀完人之后呢,就利用这只专门训练过的隼雕叼着凶器飞去别处了。这也就解释了凶器如何消失了。

    “话说这时候真够戏剧性的,在我那个角度居然看到了浴房开了门,从里面出来了一位绅士。这可不行啊,我不是吩咐了雷艾尔帮我拖住所有人吗,可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在,万一凶手起疑心去消灭证据怎么办呢。于是我三步并作两步从房顶跑回了卫生间对上的位置,其间还差点脚一滑,第二天新闻头条就该起什么‘落魄侦探失心疯,赤身裸体惨坠楼’这样的标题了。好在呢,我手扒着房檐跳进了卫生间的时候,就赶上那位极关心人的绅士就让我记得开排气扇,真可谓听在耳里,暖在心里啊!

    “在那之后呢,我在卫生间里思索了很久,等出来的绅士们回房的时候我才敢跑下来烤火。等我穿好衣服了,我就立马到某个房间里面找到了这些玩意——”说着,卡尔从大衣里拿出了里面夹的几张纸晃了晃。

    “各位,我手上的是几本持枪证,是从枪盒里面拿的。上面说,蒂亚戈先生持有左轮手枪和双管猎枪各一杆。手枪型号是,嗯,史密斯维森M10,而且与桑尼太太的子弹口径相吻合。那么现在我要问您,本应该躺在自家枪盒里的枪,为什么会跑到别人家的阁楼呢?”

    蒂亚戈终于听出了他的意思了。他勃然大怒,一边怒吼着“什么?你敢怀疑我是么”,一边抡圆双臂要冲上前给他一耳光,却被轻易地拦了下来。

    ”我这把枪早就在警察局报备失踪了,我怎么知道有人把它偷去害人啊,我也是受害者啊。“蒂亚戈为自己辩解道,末了他还加上一句:“你要不信,就去警局查吧!”

    “原来是这样啊,抱歉先生,还请息怒,我一介粗人什么都不懂,前几年还在码头当苦力,也不会察言观色。要是我所说的让您不高兴,还请多多理解。”卡尔捏着蒂亚戈的拳头,轻声说了些什么,旋即两人分开。

    “可是,报备了只能让您拿不到政府配给的子弹,却不能证明您没有藏起枪杀人嘛。现在不妨让我再次还原案件吧,这次,应该是离真相不远了——

    “蒂亚戈先生,您出于某种原因想要除掉结发妻子,又不舍得放弃显赫的社会地位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于是精心策划了这一场谋杀案。冒昧地说,桑尼太太可谓是女中豪杰,不仅是射击高手还是位搏击冠军,您知道硬碰硬没有胜算,就只好嫁祸于某个根本不存在的入室抢劫倒霉鬼了。于是,您事先在靠门那侧墙上留下了一个弹孔——当然,这个小动作桑尼太太未曾察觉,毕竟谁能在昏暗的房间里见到咖啡色墙纸上的弹孔嘛。

    “然后,今天您喝了点酒,和夫人演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您感觉时机成熟了,就抓起早已藏在身上的手枪冲到了浴房前,直接打开了门,往桑妮夫人的方向连开两枪。之后呢,您把枪一扔——这也是女佣说她听到‘啪’的一声响的原因——直接往楼梯口跑。您算好了时间,跑回了二层,再往回跑。这时,女佣从一楼上来了,见到您往浴房跑去自然也会跟上。您到达浴房前还遥遥领先,就装作门上锁的样子拧门,但其实门锁早就被破坏掉了,在女佣跟上来之后您飞起一脚踢开了门——这就是您营造密室的障眼法。”

    雨势愈发迅猛。窗外的噪音越发嘈杂,他的嗓音也越大。

    “见到现场惨状的女佣哪受得这样的刺激啊,您就赶紧喊她去楼下报案,自己就来到‘尸体’身旁给她调整姿势,擦去水渍和血渍,然后从书房里把那只共犯抱来,让它带着那把手枪飞到别家去,估计是想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去取回来扔掉吧?但这时候,您突然发觉自己的枪法太烂了,有一枪居然射穿了窗户!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一拳敲碎了窗户的弹孔,营造了‘凶犯打碎窗户开窗栓’的假象,可你没有想到这反而让你露馅了——要从窗外打碎窗户,玻璃应该落入房间内才对啊,为什么现在我脚下这么干净呢?

    “但要说真正的意外,估计就是我们三个不速之客了吧。估计您到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还会有酒鬼从街上经过,而且还自称医生侦探嘛!您虽然稍稍慌了神,但是计划已经进行到一半了,就像开动的轮渡终归要靠岸,这已经不是您能凭借所谓良心能停止的了。于是,您着手计划的最后一环——回收隼雕。像我之前所说的,您的计划本应天衣无缝,却被我们几个打乱了,因此,那只可怜的小东西也被晾在了雨中。它急啊,于是就在隔壁扑翅膀。这时候您应该是急了,就借说要下楼拿药品,实则是去到锅炉室里接这只调皮的杀人从犯。米切尔,我当时不是叫你跟上的吗,你说说那时候听到了什么吧!”

    ”好,各位——“雷艾尔望着疑凶的眼睛说道,”我当时悄悄跟在蒂亚戈先生身后,当他到一层拿了药之后,他并没有直接上来,而是跑到了一楼的锅炉室。我那时候听到了尖笛声,我猜那就是您用来给隼雕发布指令的小东西吧。“

    “啊哈,谢谢我这位助手,他就像是维金斯和那帮兄弟一样可靠。我呢,也听到了那个尖笛声,来到锅炉室的时候发现那里的窗确实有打开的痕迹,地上全是雨渍,可那里是锅炉房啊,我想萨菲尔小姐应该不会多此一举去打开它吧。秉持不怕脏不怕累的精神,我就拿起火钳往锅炉里面掏了掏,嘿,居然还真发现一些倒霉鸟儿烧死在里面的痕迹,而且还很新。蒂亚戈先生,您回收了宝贝隼雕之后就把它脖子扭断扔到了炉子里烧掉了对吧,你手上的伤就是那时候造成的。至于响笛呢,您应该还放在裤兜里来不及处理,毕竟一个闪闪亮亮的要扔在街上也太显眼了。而且,我还找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卡尔从衣兜里摸出一根被弯成极不可思议形状的铁丝,像是炫耀一样晃了晃,“真不巧,书房的锁不知怎的就自己打开了,我去书房里找到不少饲料和羽毛等证据噢。一只聪明的隼雕估计身价不菲,您却说杀就杀,看来是魄力和豪气非凡。这几个月以来你藏它藏得很累吧?专属书房和裤兜里居然都有一些不利于您的证据,估计您要向警察好好解释解释了。”

    “不要说了……”蒂亚戈浑身颤抖,脸上比闪电还要苍白。

    “说到这里,我们是时候整理事件的时间轴了。零点零二分,您射出了两发子弹,可由于房间昏暗也好,您的枪法烂也好,这发子弹没打出致命伤。零点零八分我们赶到,中间足足有五六分钟的空档,您就用这些时间来湮灭罪证,尝试为自己开脱。零点五十二分,您前往回收鹰隼,并且将它烧死在锅炉里。这,便是事情的全貌。”

    卡尔笑着望向蒂亚戈,他的笑已经不是那种自信、爽朗的笑容了。

    雷艾尔感到了一丝寒意。

    “其实这本来并不是一件复杂的案子,只要等苏格兰场的条子们到了,随便给这位先生做个硝烟反应便真相大白了。您近几天没去打猎,理应没有开枪机会才对。当然,聪明的人早就想到了通过换衣服什么的来消除身上的火药,但前提也得是他有这个时间。可惜凶手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在这种时候居然会有我们三个酒鬼经过,哈!这样一来,凶手在利用他的宝贝宠物让凶器消失后就已经没有空当来抹消他的第二个嫌疑了,对吧,蒂亚戈先生?”

    蒂亚戈愣在原地好久,终于是带着苦笑坐在了椅子上。他揉着太阳穴问:“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从您说自己不知道妻子是死是活开始。正常人在这么长的空档里一定会去试呼吸脉搏的——即便被吓坏了也会下意识去摸,而不是您所说的一直愣在原地。于是我知道了您一定在这段时间里面去干了什么。”

    卡尔挑挑眉,转瞬即逝,几乎没人察觉。

    “我真不想事情变得这般一发不可收拾的,真的……没人愿意。我小时候家里也算有几个钱,五年前从维多利亚大学金融系毕了业之后,老爹把我扔到了加拿大深造,也就是在那时候我开始飞叶子吸气。到最后我学成归来,老爹就把他的俱乐部交给我打理了。跑马俱乐部好啊,那里每天吞吐着亿万钞票,金山银山堆叠出一个令人炫目的王国。但钱是买不来真心的爱的,我多么希望自己那时候少飞点叶子啊,婚后数年,我和拉莱雅(桑尼太太的爱称)都没有孩子,她也逐渐消沉。等我忙工作去逃避现实的时候,我发现她居然敢和别的男人有交往……我其实完全可以雇人帮我干这事的,赌场的血雨腥风我也见了不少,但我想自己去了结它,并且想像个普通人一样妄图逃脱罪责。我的双手注定是危险的。是啊,我用它挣了黄金万两,但有什么用呢,我用这双手夺取了别人的财富,要了结发妻子的命,上面沾满了血和肮脏的东西,不仅惹得别人家破人亡,自己也要受穿心之刑。我现在看到这双手就感到反胃。如果可以选,我甚至愿意放弃金钱和地位,去换取刻骨铭心的爱情和血浓于水的亲情啊……”

    “蒂亚戈·卡旺先生,您不必如此自责,人非圣贤,改过自新即可。”

    房间内寂静无声,就算是雨声都能盖住呼吸声。房间里,一股危险的气息正在蔓延。

    “卡旺……”诺里斯嘴里嘟哝着什么,眼睛呆呆地望向不知何处。

    “拿过别的东西后,真不用再消毒么?”卡尔走到诺里斯的身边眯着眼问道。

    “放屁,绅士的手可一定是干净的!”

    诺里斯把那些眼花缭乱的工具都放着不用,反而用手指伸进了桑尼太太胸口的枪眼里抠着,指尖每转一圈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是极恐怖、黑暗的声音。

    萨菲娅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就像是哮喘一样,发出嗬嗬的啜泣声。

    “等等,你们不会是为了那几百注赌马券而去……原来您早就谈好了价码!”

    “我们每个人都轻如鸿毛,却每句话都重如泰山。在我数年的工作经验里,那些案件中被冤枉的人是最大的受害者,纵使事后确实还他们一个清白,但大家都只会见到他被逮捕、被审问,只会记得他们被判决,而没人在乎他们是否干净。背负骂名而冤死者,也像是被我们所杀的一样。如果我们能够慎重一些,说不定就能拯救一位前途无量的失足年轻人和走投无路的良心医生呢?”

    “那我们在忒弥斯像前立的誓呢?那时候您还教导我要对得起良心和正义,然而现在它们居然被放在称上随意买卖。”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你当然不希望看到有人因为我们错失了一位救死扶伤的阿斯克勒庇厄斯吧。你想想,要培养皇家医院的一位主治医师需要多少人的努力啊!而且,你和朋友不也买了几百注吗,拿了钱之后大家去喝个酒吃点烧烤,平时工作那么辛苦,开心点嘛。”

    雷艾尔望向桑尼太太,他打了个寒战。他看到这可怜的女人正在不断地痉挛。他不想床上再躺一个他。

    蒂亚戈先生笑了:“今晚麻烦各位绅士了。”

    诺里斯再没说一句话。他的脸已经不是人类的脸了——野兽,对,野兽的脸!那是豺狼的脸,那是鲨鱼的脸,那是癫狂的脸!他手里的柳叶刀闪着金光,一晃一晃的,雷艾尔看在眼中,一股令人胆寒的力量自脊背爬上,舔舐着他的心脏,又爬到脑袋上划开了头盖骨。他感到脑袋里是那么痒,像是脑髓要被挖出舔噬一样,痒得他几乎要喊出来了。

    良久。

    在萨菲娅一声惊恐的呜鸣中,诺里斯站起,在胸前抱起帽子,朝桑尼太太鞠了个躬。一切尽收眼底,她眼睛里的最后一点光消失了。

    “米切尔,时间?”

    卡尔的一句话把雷艾尔拉回现实。

    “凌晨一点二十八分。”奇怪的是,明明光线充足,他却拿起手中的表看了很久。卡尔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是满足的笑。

    “其实怎么说都好,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很抱歉,愿桑尼太太的在天之灵可以得到救赎。”

    “阿门。”

    “从方才开始,一股罪恶感涌上了我的心头——哎,要是我们能救活她该多好啊!但是我们还是没能把她从死神手上抢回来,可叹!”

    “我们都应该反思。”蒂亚戈说道。

    雷艾尔望着那片柳叶刀,想象着他划过自己喉咙带来带状灼烧和灵魂出窍的感觉。

    “至于刚刚我们说的那些,又何曾不是两个游手好闲的疯子在酒后吐出来的屁话呢?我们喝了啥,喝了——米切尔!”

    “杜松子酒三杯,威士忌一瓶,还有大桶的柠檬水。”雷艾尔悲哀地回答。

    “对啊,我都忘了,真是应了那句‘喝酒误事’啊!”

    “那么君子能把说出来的话收回去么?”蒂亚戈笑说。

    “哎……不能,覆水难收啊。我们能做的,只有在狡猾的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中找出真相,还桑尼太太一个真相啊!那么我要问,萨菲娅女士,请问您在晚上十一点半到零点的这段时间里,真的在锅炉室里面干活吗,有什么人能帮您佐证吗?”

    其余三人的目光聚集到了这可怜的女佣身上,就像是一把把剐肉的尖刀。

    最恐怖的事情要得到验证了。每个人身上都感到了寒意,但是他们也要装作和暖、甚至是灼热。除此之外,还要把眼睛里的胆怯覆以虚伪的狂热。连猫大家都懂得炸尾让自己看起来壮实些,更何况是聪明透顶的人类?

    “我,我真的在那里烧火啊。”

    “那为什么窗户打开了呢?这么大雨,锅炉房开窗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我……不知道。您刚刚不是说,是主人他打开的吗……”她的声音虚无缥缈。

    “我没有这么说过。萨菲娅女士,老鼠药是您买来的吗?”

    “忘了……”

    灯火熄灭,整个房间又回归昏暗。风灌进来了,吹得仅剩的几个蜡烛灯火光闪烁。这是个风雨飘摇的动荡夜晚。

    “萨菲娅女士,您会使用枪械吗?”

    “不……”

    “萨菲娅女士,您当时真的一直在锅炉房内吗?”

    “我……”

    “萨菲娅女士,您知道……”

    “萨菲娅女士?”

    “萨菲娅女士?”

    ……

    萨菲娅抓着头发,抬起她那张拉长的、诡谲的脸。

    “我不知道。”

    “萨菲娅女士,请问……”

    “哇啊,嗬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别想诓我,别想!”

    萨菲娅暴起,飞身抓起了桌上的那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那个让她感到深层恐惧的壮汉。

    “哇,冷静点噢。”

    “哦豁,这下有证据了。”卡尔笑说。

    萨菲娅哭得没有力气了,她的眼泪蒸干,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你们就是想要压我,想拿我当替死鬼!可是桑尼太太她都死了,死得这么惨。而且,原本真相不是你们发掘出来的吗,那就还她一个真相啊,她都死了啊,死了啊,你们可怜可怜她吧,可怜可怜我吧!”萨菲娅抓着枪指着众人,她的嗓音已经不像是正常人类能发出来的了,更像是一种最后的爆发,以至于后面几个单词没人听得清。

    “把你的枪放下吧。”雷艾尔劝道。他想靠近,一步,两步,三步——

    砰!萨菲娅扣动了扳机。子弹往桌上射去,打飞了那些沾血的器具。

    “哇,别来!你也是一伙的,恶心!”

    “这下证据更确凿了。”卡尔笑说。

    “我不懂啊,我不懂——

    “你们有钱有权,真理就是你们的,你们说什么都行。没钱没权的呢,就心甘情愿去当狗!”萨菲娅的脸扭曲得像七老八十的老太婆,眼泪鼻涕齐流,“你们当狗的呢,有嘴巴,有手,道理也就是你们的了!我从没想过,自己最亲近的人会用枪杀人,而这世上还有人帮他用嘴巴杀人!

    “你们,全是杀人凶手,我咒你们不得好死!”

    砰!

    “别啊!”雷艾尔冲上前,但是已经太晚了。

    一切结束了。这女人太阳穴冒着血,抓着枪,轰的一声摔在锅炉房上弹起,滚在地上,无神的眼睛盯着四楼那个打开的窗户,还有从里面探出头的人……

    “怎么算,条子要来了。”看着雨中化开的血泊,蒂亚戈朝卡尔问道。

    “这有啥,把我第一次推理说的那样告诉苏格兰场的那群饭桶,把‘入室抢劫’换成‘女佣报复杀人’就好,反正那帮吃屎拉饭的最喜欢有人代替他们干活了。”卡尔走向门外,打开门,门缝的光把他的脸庞照亮半边。“您先赶紧把衣服换一换,等会来做硝烟反应的时候别赖上我。”

    “新闻报社的怎么处理?”

    “‘维多利亚雨夜血案!女佣窗外潜入浴房枪杀主人。苏格兰场迅速出击,恶毒凶手原形毕露继而抢枪拘捕,于绝望中开枪自杀’——这样的内容难道不足以让你应付那群狗腿子么?”

    “高见。”蒂亚戈爽朗地笑了,“我许诺的自然会做到。”

    窗外,雨声依旧。这场雨怕是要下许久也不见停了。

    [1]此处为爱伦·坡《莫格街谋杀案》中的情节。

    [2]此处为莫里斯·勒布朗《亚森·罗平探案集》中的情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