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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菜人哀

    崇祯元年,陕西饥,延、巩民相聚为盗。五年,淮、扬诸府饥,流殍载道。六年,陕西、山西大饥。淮、扬洊饥,有夫妻雉经于树及投河者。盐城教官王明佐至自缢于官署。七年,京师饥,御史龚廷献绘《饥民图》以进。九年,南阳大饥,有母烹其女者。江西亦饥。十年,浙江大饥,父子、兄弟、夫妻相食。十二年,河南大饥,人相食,卢氏、嵩、伊阳三县尤甚。十三年,北畿、山东、河南、陕西、山西、浙江、三吴皆饥。自淮而北至畿南,树皮食尽,发瘗胔以食。

    ——《明史五行志》

    (康熙)四十二年夏,永年、东明饥。秋,沛县、亳州、东阿、曲阜、蒲县、滕县大饥。冬,汶上、沂州、莒州、兖州、东昌、郓城大饥,人相食。

    四十三年春,泰安大饥,人相食,死者枕藉;肥城、东平大饥,人相食;武定、滨州、商河、阳信、利津、沾化饥;兖州、登州大饥,民死大半,至食屋草;昌邑、即墨、掖县、高密、胶州大饥,人相食。

    ——《清史稿·灾异志》

    景城西偏,有数荒冢,将平矣。小时过之,老仆施祥指曰:“是即周某子孙,以一善延三世者也。“盖前明崇祯末,河南、山东大旱蝗,草根木皮皆尽,乃以人为粮,官吏弗能禁。妇女幼孩,反接鬻于市,谓之菜人。屠者买去,如刲羊豕。

    ——《阅微草堂笔记》

    连年旱灾,已将大地灵气蒸干。烈日当空,土地灰白的基底遍布沟壑般的龟裂。庄稼失收,河道枯竭,饥渴而道死者数不胜数。城镇东方原是集市,物价狂飙下,斗米竟值千钱。后来西方另起行市,谓之“人市”,有人竟在妇童背后插一干草,专卖“菜人”,而买者络绎不绝,讨价还价声振聋发聩。

    村口王家,主人王康本是一介衙役,原本靠着些许俸禄倒也算是能维持温饱。然而如此灾年,地方朝政早早停摆,一众贱吏也只能卸任回家。然而居家也只是入不敷出,即使典当家产也只是杯水车薪。早些时候,米缸见空,水缸见底,早已备受暑病和饥渴折磨的王康,腹中绞痛难忍,两眼发黑,手脚浮肿,只能躺在床上不住地呻吟。结发妻子刘氏见此状于心不忍,虽脚步轻浮,两眼昏花,但也强撑着出了门。

    几刻钟后,刘氏归来,左手执纸包,腕挎烧饼二三;右手执布袋,腕挎一水壶,悉数置于木桌上。王康支撑起身张望,原来那纸包放的是草药若干,布袋内是两吊铜币加一两百碎钱。明明屋外火伞高张,两人本就饥渴交加,可刘氏归后却不知疲倦地给他喂水喂饼,又急急忙忙跑去煎药。

    待王康有气力说话了,开口便问刘氏钱物从何而来,可刘氏只是顾左右而言他。终于,在一再逼问下,她开口说道:“只是把做嫁妆的那只金镯子当了嘛!”听见如此,王康倒也舒缓了些,他心想:既然是非偷非抢倒也能用得安心些,待熬过这段日子去把镯子赎回来就好。这时,刘氏坐在他旁边望了许久,又拉起他手端详了许久,嘴巴张了张却没说什么。王康刚想把她搂入怀中,她却突然站起,在这一贫如洗的家中左转了三圈右转了三圈,又在窗前站了站,把木柜关好,回头对王康说:“我还要出去一趟”,旋即打开家门,往远处招了下手,消失在无边的暑气之中。

    王康浑身疼痛难忍,昏昏沉沉睡下了,待醒来时已是晡时,家中却不见刘氏身影。他盯着面前的木桌,脑里回旋着妻子走前种种情形,心中忽生忙乱,趿拉着木屐便往门外跑。一出门,暑气好似迎头一耳光扇得他发昏。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赶紧往东市赶。

    这道上可怕啊,枯枝朽木和干尸白骨相互堆叠,脚下的泥地又晒得发白生硬,一路上就只有木屐那“叩叩叩”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终于,东市是到了,虽说早被西市抢去了风头,但要在这茫茫集市中找人也如大海捞针。王康拖着病躯到处打探,心中早已心急如焚。很快,日薄西山,天光越发昏沉,他脚步也越来越慢。

    “怪事啊,怪事,这一路看来,物价飞涨,米价肉价竟到如此地步!”他心中沉吟道,“只怪我卧病在床,要交由女人持家,家中之前物什怕早就典当一空,伊操持家事,从何来的米肉,今天又从何来的银子。”他一路上反复喃喃,突然冷汗直流,仿佛脖颈霜结冰凝,倏尔冻结了全身。“哼,怕是早早卖身,身子都污浊咯!”他越想越恼火,只感觉手脚发麻,走了几步,又感觉胸背好似烈火烧灼。弯腰咳嗽,竟吐出血来,血块遇土立即被烤得滋滋作响。慢慢地,这沉吟慢慢变作了诸如“好哇,那贱畜,却是背叛我来,背叛我来”的悲泣,仔细回想,又埋怨自己没能察觉到些蛛丝马迹。

    “官人,来看这小女啊,细皮嫩肉,**米大呢!”一尖细声猛地把王康从“潘金莲”的戏码中扯回魂来,回过神时,他却发现自己非身在家中,而是鬼使神差踱到了西市,旁边就是一卖“菜人”的老妇呢!这妖婆搂了遮阳的头纱,穿得倒挺整齐,只是全身散发着腥臭;手里牵着群小孩,男女都有,均用麻绳五花大绑,任由其赤身裸体,至于屎尿就地,臭不可闻。伊硬抓扯着稍小的那女童,费尽口舌夸赞所谓“细皮嫩肉”动之以情,又用“荒年,不得不忍痛卖女”“家中多日无粮,老者只能饿死”之类话术晓之以理,后面更硬是装作嘴角歪撇,唔噫唔噫地哭起来。王康哪管这些啊,忙拔腿就跑,怎料那妖婆恼羞成怒伸手去抓,竟力大无穷。王康卧床数日,本来身子就差,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挣脱,却撞在一旁的行人身上,引来拳打脚踢;推推搡搡中,又落入下一个菜人摊……如此,莽莽撞撞兜兜转转,总算是逃到了一家酒馆边,也顾不得旁边躺着具死尸,挨着墙柱就是大口喘气。

    此时,天空早已是一片血红,酒家里煎炒声剁肉声碗筷叮当声人语嘈杂声混作一团,飘出的阵阵香气更引得人饥肠辘辘。王康摸摸口袋却是身无分文,暗声叫苦,又掩面而泣。

    有舆自北丘而来,烟尘滚滚,停于酒家前六七步远处,下来一衣锦者,膘肥体壮油光可鉴,远看熠熠生辉,想必是客旅至此的商贾。只听得他大喊:“伙计,来一碗馄饨,一碟炒肉!”那伙计正忙着起锅呢,浅问道:“客官看是初来此地,是要红肉白肉?”“有何区分?”“白肉贱红肉贵,但论口感,白肉绝对是一等一。”“那取白肉来,记得,炒肉要用腩肉。”

    “腩肉将尽,请少等。”说罢,伙计向后厨打个招呼,出来一夜叉脸长发鬼屠户入后房去,俄而曳二女子入厨中,高声呼曰:“客官久等,可先取一蹄来!”那商贾方知白肉为何物,吃了一惊,急上前制止,无奈身形肥胖行动不便,已闻长号一声,一女已生断右臂,宛转地上;另一女抱头哭号,战栗无人色。见商贾忙乱如此,在场的食客都哄堂大笑,齐曰:“是锦衣玉食者,曾不问柴米油盐,不识世事如婴孩哉!“

    到底是文化人,又有书生打扮的食客当场作诗道:

    烈日当空蒸魂气,酒家磨刀起炊烟。

    男肉腥臊不能食,女肤脂凝少汗粟。

    芙蓉肌理烹生香,乳作馄饨气芬芳。

    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

    语毕,这书生敲起碗招呼伙计道:“再来一碗馄饨!这佳肴,平日可吃不着呢。”有人讪笑曰:“所谓君子远庖厨,赵公子一介书生却爱吃人,可连孟夫子的教导都抛之脑后?”未等那书生辩解,众人便笑作一团,煎炒声剁肉声掷筷沙沙声尖声嘲讽声一并齐响,馆内乱如阿鼻地狱。王康早已吓得脸色苍白,爬着欲起身时,又听见里面有人高声叫道:“伙计,你说白肉是鲜肉,莫不是诓我!”那食客举起碗在众人面前展览一番,用手捻起其中一片高声说:“这皮上全是粉色的斑斑点点,还有两颗大黑痣,未免太倒人胃口吧!”语音刚落。那长发夜叉从厨间出来啪地把刀扎在桌上说:“莫要诽谤,大家可都是眼睁睁看着呢。”那人胸一挺反驳道:“哪来的诽谤,老子花大价钱买的乳肉,却是生着毒疮的烂肉!”说到那污秽的两字,馆里众人又哄笑起来。

    屋外的王康听此,脑袋“嗡”地一响,腿竟打起战,裤裆也湿了一片——毕竟自己老婆也有粉斑和两颗大黑痣啊!他摸到屠户那边,耳朵贴着墙听着,才发现那人与屠户竟是好友,此时正坐在一起喝酒吃肉呢。那屠户猛灌三大碗,面红耳赤,开始摇摇晃晃着吹嘘道:“嘿,你是不知道,今早这婆娘来找我,说是要卖做菜人。还说不要多,四吊钱即可,但要等两个时辰她好拿钱回家。我一听可不干啊,但她还跪下来求我说她丈夫快死了,价钱好商量。我这人心善,也不克扣卖身钱,就差伙计跟她去了。那小子,原本说要分半吊钱,后来又不干了说是这婆娘又跑去抓药买饼,路上暑气炎热,一来二去说要一吊钱。嗨啊,这世道,啧啧……”

    王康大惊失色,匆忙冲入店内,连带将几张餐桌都撞翻,自己也被绊倒在地。地上血污横流,他来不及站定,只是用两手爬将着靠近案台。食客见此阵势吓得躲闪在旁,只屠户一人大步流星走来,抓起他便是重重几耳光。王康被打的眼角迸裂、耳鼻出血,但两手仍不住地向前挥舞,手背一晃正中屠户暴突的双眼。屠户一吃疼,手里力气放了些,王康便又“啪”地摔倒,牙磕在案板边,吐出一堆红的白的什么东西,又继续挪动着身子爬向吊着的那团肉……

    那确确实实是他的结发妻子刘氏啊!

    他跪倒在案台上哀嚎着想去抱她,但颤抖如筛糠的两手触摸之处滑滑腻腻,只是一次又一次从她的残躯上摔倒。刘氏的脊背被卡在铁钩上吊起二三十公分,竟和并列在旁的猪牛羊肉没有区别。她还没死——食客们要嫩肉,所以可不能一刀了结她!她的魂就这么连同残躯一起吊了三日,终于在黄昏时气绝,死时眼睛还望着村口那方。

    后来,街上多了个疯子,每天从村口来蹦跳着四处游荡。时而抓起地上的泥沙,嘴里嘟哝着诸如“娘子用膳”等一众人听不懂的话;时而追着孩童打,喉咙里还喊着什么“杀人偿命”;不疯的时候呢,又整天抱着池边的荆棘树哭啼直到月生,全身穿刺发脓却丝毫不知……再后来,也没人知道他去哪了,有说是被好事者打死的,有说是浑身溃烂而死的,还有说是哪天掉进池子里淹死的。但一个邋遢疯子的死,就算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也不够格,也再没人说起了。

    待数月后,圣上听闻地方灾祸如炼狱,急得龙泪直掉,忙吩咐施以隆恩。再数月后,粮仓广开,算是把文书里的“大饥,人相食”改成了“饥”。这时城里慢慢流行起一曲歌谣,题目叫《烈妇谣》,大抵说的是大灾之中,陈氏为了家中生计卖身换钱,丈夫李青性格刚烈,抄起大刀直奔青楼救下妻子,从此两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的故事。旋律哀婉动听,令时人掩面。不久后,《烈妇谣》逸散。后又有志士屈大钧作《菜人哀》,但也只是浮沉在茫茫历史长河之中,鲜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