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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不光彩的血与汗

    本文致敬高尔基《春天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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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上,太阳的光芒恰好挤过半拉的窗帘,投落在我的脸上将我轻声唤醒。面对这样的惊喜,我并不生气,只是因睡眠不足带来的偏头疼打消了即刻起床的念头。

    今天的阳光很好,我能透过露出的半扇窗户看到那面墙,上面洒满了漂亮的金黄色,属于院角那棵枣树的影子也那么的清晰。有鸟儿,站在树头叽叽喳喳地唱着。我在昏昏沉沉中看着,听着,慢慢地,我仿佛听到他们似乎是在闲聊些什么。似乎有唯唯诺诺的声音,有苍老嘶哑的声音,还有趾高气昂的声音。真滑稽,鸟儿居然会说话。哈哈!幻听么,也许是宿醉还没醒呢,我该去吃片吗啡……妈的!

    “呜哇——是事实!”

    这个如此清晰的声音吓得我触电般抽搐,我盯着随风飘扬的窗帘,看着它像是突然靠近又突然退后,顿觉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呜哇——是事实,呜哇——是事实!”

    这次我看见了:在这句话传来的时候,树梢上那只乌鸦的影子分明动了动嘴巴!这就是那个嘶哑的声音!神奇的是,就在疑惑之时,我听见了两只鸟儿的争执。

    “我不知道您是否看过《摩登时代》,那机器和人有什么不同,这是末日一般的景象。我甚至闭上眼时,还能看到把手上面筑着的巢,而在头上则是巨大的眼球监视器……我说,该看向远方了!”

    “确实应该看向远方,那里有你说的月光,有你说的诗画,可就是没有六便士,饿着肚子说什么都没用。”

    “但阳光总会驱逐黑暗,清风总会扫去酷暑,而真理终将战胜邪恶……”

    树下落着一大群麻雀,他们跳来跳去,总是十分热烈的样子,这会儿他们正摇头晃脑唱地着一首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曲子:“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皇后大道中上人民如潮涌……”而树梢上的乌鸦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些小东西。

    “也不要太想当然了,命运可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歌声中,一只信鸽侃侃而谈,每随他的语气愈发张扬,脚上绑着的信筒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数百里外的海面上,凝聚了一个巨大的辗轮,犹如湍急的长河升上云天,那霹雳和爆炸,你们就是看一眼也会被吓死!”

    “呜哇——是事实,呜哇——是事实!”那老乌鸦冷不丁插嘴。

    “亲爱的,不要慌张,所谓‘暴风雨’不过是东方刮起的一点小风浪。人们总是慌慌张张的,嘴里叨念着夸大其词的呓语,像是嚼着烟草才能放松下来一般宣泄着。要是你实在担忧,我们即刻启程去伦敦吧,你之前不也说想看看那边的风景么。我们有足够的粮草,鸽子报关处也有我认识的人,而在那边筑巢也不难……”这次是一个温和的声线,磁性的嗓音和不紧不慢的腔调流露出此鸟那受过良好教育的出身。

    “嗯,亲爱的,我知道,我不害怕喔。我曾见过这“暴风雨”,那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毫无破坏力的漩涡,或者说是我们正身处这所谓漩涡之中更不会受伤……”

    我才注意到原来那枝杈还站着两只鸽子,他们相互依偎着,甚是恩爱。而在这亲密的耳语之后,他们便扑着翅膀飞去了。去伦敦过着风平浪静的日子吗,也好。

    “上帝给予我好的生活,命运指引我为了正义而战……我本着职分所在,细听栖息于空中、水里和地下的一切生物的谈话,并且严密注意他们的行动。我荣幸地报告诸位,现在一切情况尽在掌握之中,面包会有,黄油也依旧会有,所以不必恐慌,前路是一片光明!”一个同样嘶哑、更为深沉的声音说道,这来自于一只年轻的大公鸦,他是这里的监察委员会处长。

    “哦啊,盖世太保么,或是克格勃!”小麻雀说话总是不留情面的,因为他们总是人多势众,大鸟们也不好拿他们做什么,“我有个叔叔倒是在契卡待过,说不定还睡过你的老婆呢!”

    “住嘴,嚼粟粒穿布衣的贱东西,说话前向有关部门提交了‘建言申请’没有!”

    “各位——咳咳,各位听我一言!”又是那个自负而趾高气昂的声音,“如大家所见,我是一位信使也是一位旅行家,踏遍这山河便是我的使命。我曾征服那遥遥雄峰,穿过那深邃汪洋,见证日升月落,在春夏秋冬中探寻世界的奥妙……我敢说,我就是那‘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典范,由此,请听我一言——

    “我们何惧那风雨,

    “火焰如春雨般滋润,利剑如羽毛般柔美

    “看那命运之轮

    “仍在转动,

    “主不在乎?主很在乎

    “主赐予了世间万物存在的尊严

    “不必慌张,不必懊恼

    “一切都将有施恩主来安排

    “阳光和煦,月明星稀,

    “不惮辛劳不惮烦,釜中沸沫已成澜——”

    好诗好诗!大家鼓起掌来,信鸽本人对此是享受的。

    “等下,所谓主张者举证,那倒是先证明这‘暴风雨’要来了呀?”

    “这……我们还在等消息呢,总之有备无患总是没错的。现在回去,先把越冬的粮食备好,然后是把自己的巢好好翻一翻找找有没有藏在茅杆里的玻璃片[1]。”

    “呵,那与我何干!奏乐,奏乐!舞照跳,酒照喝,女人照玩!本来每一天也是没有意义的,倒不如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把我的鼻烟壶拿来,还有手杖。不瞒各位,我正要去街角的舞厅,各位可有兴致与我同行?”

    这时,那些小东西又唱起来了:“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东,皇后大道东转皇后大道中,皇后大道东上为何无皇宫,皇后大道中上人民如潮涌……”

    “嘘——安静!”

    这时,窗外突然喧嚣了起来,通过影子能判断这是新来了一拨鸟儿。

    “唔呵,金翅雀!那群呼唤春天、爱慕暴风雨的疯子,他们又来啦!吵吵嚷嚷,飞来飞去,唧唧喳喳。都是一群从不懂得什么是尊重的、可恶的家伙,自以为是,穿着一身金装便目中无人!再怎么说,我也是堂堂七品官员……这次居然还是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不对啊,不对劲……尾随的那几个,他们脸上写满了悲丧,不对劲啊!哦啊,还有山雀们也跟着他们一齐来啦……嘿——嘿——嘿!”

    “同志们,同志们——”这是一个充满着狂气的声音,带头的那只金翅雀在阳光下闪出靓丽的光辉,“很高兴能再见到你们!我老远就能听到你们聊得火热,就像那迎接胜利的礼炮般响亮!”

    大公鸦和信鸽背过身去。

    “各位,很荣幸地告诉大家,我们的工作已经有相当的进展了。我们是暴风雨的引路人,是无所畏惧的战士,”金翅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笑着说,“铲除无能的地方官吏,看来我们还需要在这边来场雷厉风行的行动啊。”

    “我们在到达了每一座丛林,向他们传递我们的理念——正义。而在实践中我们发现,扫除黑暗的最好办法便是风雨的洗礼,甚至是迎接恒雷闪电的审判!”

    哗啦,那秘书模样的金翅雀打开卷宗,细细地读起来。这是最无聊的时间,但在一两个钟头内,竟无人敢出声,无人敢离席。阅毕,一只苍老的燕子拄着拐杖上台了。

    “欢迎你们!你们如同荒原的旋风,如同太阳的裂片,定是带来了黄金色的好消息吧!请你们告诉我,我亲爱的孩子——海燕他怎么样了?他临走时,我看着他那自信的脸庞,他一定是一位坚韧无畏的战士,周围的人都这么说。我和他约定了,在月圆月缺300次之时,他定胜利归来——那么,他现在怎么样了?”

    为首的那金翅雀没有理会她,继续自顾自地演讲着:

    “至今一切社会的历史都是斗争的历史。

    “麻雀和云雀、孔雀和家鸡、乌鸦和鸽子、还有我们金翅雀……我们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而每一次斗争的结局是整个鸟群受到革命改造或者斗争的各派系同归于尽。

    “在过去的各个历史时代,我们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社会完全划分为各个不同的等级,看到社会地位分成的多种多样的层次。在古罗马,有贵族、骑士、平民、奴隶,在中世纪,有封建主、臣仆、行会师傅、帮工、农奴,而且几乎在每一个阶级内部又有一些特殊的阶层……”

    “噫,海燕死啦,啊呀!”突然,不知道是哪只麻雀发出了这尖锐的质疑,如同引爆了强力炸弹,将这鸟群炸得沸腾起来:“什么,海燕死了!那所谓的自由和正义应该是?”“看吧,看吧,最终只有死路一条”……纷杂的声音瞬间盖过了演讲中的那威严的声音。

    “从封建社会的灭亡中产生出来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并没有消灭阶级对立。它只是用新的阶级、新的压迫条件、新的斗争形式代替了旧的……”

    “嘘——够啦!海燕死啦!嘘——”麻雀向来是适合捣乱的,这嘘声是那么的刺耳。

    “我们必须要说,海燕同志并没有消失在海上,他……”

    “若没死,你们又为何逃避!”

    “死、啊,牺牲……应该说他翱翔在这暴风雨之中,即便是电闪雷鸣暴雨倾荡也没有阻碍他的前行。他消失在了这黑暗的尽头,我们再也没有寻得他的踪迹……崇高啊,他是为了自由而战,为了正义而战!”

    什么,那向暴风雨呼号的海燕死了!心底像是受到了铁锤的猛击,而悲怆的刺激感瞬间冲上了眉间,在这一瞬间我似乎能看见那惊涛骇浪,还有那双勇猛锐利的眼睛,但它们立刻变成破败的灰色,消失在了惨淡的光线中。我猛地从床上坐起,嘴张大着,喉咙那呼之欲出的话却在一瞬间哽住了——不对啊,不对!我是疯了么,我在干什么,我居然想朝他们呼喊内心的声音!癔病,对的,癔病,一定是这样。居然如此,我为什么要对不存在的幻听动气呢!对的,我明天应该挂个急诊,找个心理科的大夫好好看看——不对,一会就去。我居然觉得鸟儿会说话,一定是最近压力太大了,哈哈,哈哈哈!

    床头柜有杯凉水,我匆匆喝下后便重新睡下,这下世界又如同停止运行了一般安静地出奇。很快,我就不去想这“鸟儿送葬”的闹剧了。真好啊,心情的缓解让我全身都跟着舒服了许多。于是我在背了几十个单词之后又陷进了梦中。但梦如同那深邃的海,我正是那沉没的船,在这过程中一切都不是我能控制的了,那说话声又响了起来。

    “现在正值深秋之时,居然胆敢哄骗我们‘春天即将到来’;明明只是在这方圆十里之中饮酒作乐,却说要去‘迎接暴风雨’……滥用借口,实则借机敛财;伪造成果,报告上提到的宣传动员工作了无成效;草菅人命,全然不顾同志安危……理当数罪并罚。”

    “把他们架下去,他们只是无用的废物!”

    现在是麻雀们审判金翅雀。此时的金翅雀已经褪去了金光,他们也和那麻雀无异了。或者说,此时那些愤怒的麻雀比他们更为耀眼。

    “呜哇——是事实!”老乌鸦从来是不懂得察言观色的。

    “起油锅,烧铜柱!”

    “对,下面由我们来接替你们迎接这暴风雨!”

    “我想我要告辞了,这不,还有许多信件等着我去发送呢,”信鸽扑着翅膀说,“而我一向是热心于政局的,所以在你们胜利之时,请别忘了向我传达这好消息。”

    “等等,‘飞鸟证券所’?那是什么!”一只麻雀指着他的信说。

    “噢——”鸟群爆发了一阵惊呼。

    “飞鸟证券所可是著名的资本组织,是一切的祸害!”又是一阵惊呼。

    “对,我承认!飞鸟证券交易所还需要我这副天才的头脑,至于所谓‘变数’,抱歉,我只能笑笑,所有成不了气候的妄想都让我发笑!”就当他想要离开时,一旁那些沉默许久的金翅雀一拥而上将它死死按住。

    “拦住他,拦住他!现在正是风起云涌之时,怎能允许有人投机倒把!”窗外,扑腾声,尖叫声,砸东西声,碰撞声,乱成一团,甚至连金翅雀也加入到这场混战当中,“杀他,刑处他!将他绞死,将他千刀万剐,都是因为这些走狗作祟,我们才迟迟没能迎来胜利!”

    “呜哇,可悲啊,你们没能呼唤春天,没能斗过风雨,却要将失败的气焰撒在无辜的鸟身上!”

    ……

    又是一团乱!

    犹如患了严重的躁郁病一般,我难以按捺内心中愤愤不平,即便是不住的辗转反侧也没能使我稍作冷静。这闹剧我已经受够了!终于我终于忘掉了自己的“人类”身份,如同一头发狂失控的野兽,“哗啦”一声推开窗帘冲着他们喊道:

    “住嘴,你们应该为自己感到害臊!”

    出奇的是,他们都站在原地木木地看着我。

    “我要问你们——你们的目标都是一致的啊,为什么要在这紧要关头才来内讧!你们以为这样就能解决问题了吗?我看到的,只是你们划分成几派迫不及待地送死。金翅雀,你们是自发觉醒的,有所作为的青年,你们怀着赤红之心,追逐那崇高的理想,值得敬佩。大家应该多给他们一些学习、酝酿、打磨的时机,而不应该是在起步之时掐灭这希望。麻雀也好,金翅雀也好,乌鸦和信鸽也好,这暴风雨应该是所有人一起去迎接、一同去面对的,而你们如今的行为,只会让敌人耻笑!

    你们想的太多,做的太少,想的太虚,做的太假,欲望太多,追求太少啊!口口声声要如何拯救大家,却毫无行动,任由真正有志向的战士孤军奋战最后葬身于这怒海狂涛之中。坏消息传来后,没有人懂得反省自身,又只是阴阳怪气地谩骂,除了把自己变成一个暴戾的废人之外又有何作用?诸公日哭夜哭,可哭死董卓呼?倒是说说怎么办!”

    良久,一只怯生生的小麻雀开口了,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芒:“……先从最基础的开始,那就是我们……从周边开始,然后……”

    “这么空泛么,还有别的意见么?”

    无人应答。

    “我懂了,”我无奈地说道,“我这么问你们,你们只会支支吾吾半天都提不出半点建设性意见。因为你们脑袋里根本没有实质理论,只有一些空泛的口号,还是被随便带偏的、一股脑地塞进去的、连自己都没有理解的口号。”

    你们不会用一套成型的体系看待问题,只会简简单单为事件打标签,美其名曰‘简单叙事,你好我好大家好’。我敢说,你们对时局根本没有超过三句的看法。因为你们不去学习如何系统地分析。甚至是早有定论的历史也不去了解,只是知其皮毛,人云亦云,然后在人前侃侃而谈。过了几年又发现自己错了,又恬不知耻地纠正自己,无耻地说‘我这是知错能改’,其实呢,就是不承认肆意妄为的揣测下导致的错误。”

    “比如云雀大人所做过的事吗?”麻雀抢答。

    “不是的,”老麻雀打断他,“我想是好几次河流枯竭,然后改道、填河,或是决堤……唔!”

    “对的,决堤——到处炫耀,却处处只是说着车轱辘话!对待具体的历史事件是如此,那对待空泛的‘主义’更是如此!”

    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恼怒。

    “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当下的天地有问题,而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天地偏轨日月飘移,却没人愿意主动去探究其出路,只是单纯的谩骂诋毁,宣泄自己的情绪,把自己变成暴民。

    我要问你们是否听说过一个词——表演型信仰。也就是在人前把自己打造成追求光明、不畏强权的形象,而背后,则是得过且过卖友求荣的小人。可悲的是,我们之中混进来了这些人。我不会要求你们把他们揪出来,如何去惩罚他们,因为这也是他们的被动选择,一切的根源便是这‘暴戾’的不正之风。

    你们会对这天地动气吗?我不会!天地如此宽广,接纳着春夏秋冬,我不会对她动气,我爱他们,她本质是好的。但你们、特别是年轻人呢?

    岁月里,有架宏大的‘天地号’列车在运转着,它一定会走着,一直走着。你们只会在这车上大声嚷嚷,徒增聒噪,却没人会去尝试踩刹车拉闸呼总台。我一问,哎呀为什么你们都不动啊,你们只是回答:啊呀呀,我们不会操纵呀,要是搞坏了怎么办,到时候总台追责怎么办,我们没有许可证啊!

    ——那好,不会就去学罢,没有许可就去考罢!

    ——总不能坐在列车上,忍受着周围群魔乱舞做鬼哭狼嚎而面无改色罢!”

    我不知自己为何疯癫,就像我不知昨晚为何喝个酩酊大醉。

    好的,在疯癫过后一切静下来了。我深呼吸着,待我重新睁开眼睛,我竟然在这列车之上!呼啸的风,划破天际的汽笛——

    这是木柴垒成的火车,而在这铁路上飞速疾驰着,那木制的结构正在不断地飞出!秋天,干燥的秋天——有火!在那锅炉之中,熊熊燃起!这热气,正在列车中蔓延!

    火啊,火啊!

    在这新天地,生命即将爆发!那些战斗过的勇士,在烈火中重生,那一个个伟岸的身影在这废土中战力,锈蚀的利剑,在阳光下再次绽放光辉。秋天到了,凛冬也不远了,这将会是冰与火的战斗,年轻的斗士将再次化身火焰,在碰撞和爆炸中一次次新生!

    不知是愚或是痴,我张开双臂,迎接着这股热风。朦胧中,我看到了温暖的闪闪金光,汇成一只振臂高飞的海燕,勇敢飞向那片雷霆交加的海域。这是凝聚希望的欢喜,向天地呼告着胜利的降临——

    我们,就是希望!

    [1]在末日来临前,就连人类也要捡瓶盖吧,啊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