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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5章 南国丹墀

    江东太阴,临安城。

    偌大的乾坤宫内,文武百官早已散朝,大殿之上只有寥寥数人。

    年近四十风韵犹存的王氏朝歌端坐于丹墀龙椅之后,龙椅上坐的是当今太阴天子李乾。

    王朝歌身为太后,这几年一直辅弼幼主,哪怕幼主李乾已经不幼了,已年满二十,但在王氏看来,他身体或许成人了,心智却还需要她这个母后辅弼。六年来,她也习惯和儿皇帝同朝议政。

    王朝歌出身太阴望族的琅琊王氏,十四岁入宫,三十四岁守寡,六年临朝听政,太阴在她和儿皇帝李乾的治下,仍算风平浪静。

    这些年日夜操劳,王氏两鬓依稀有白发了,隽秀清丽的脸上不见太多皱纹,细看之下才能发现眼尾略有几丝,隐约可见她年轻时的绝美容姿。

    丹墀之下站着四人,朝会久了,王氏命人搬来蒲凳,但无人落座。

    李乾看着眼前四人,眼中满是无奈之色,有些焦急的说道:“四位爱卿,你们倒是说句话呀?宁晷青徐二十万步骑就要到家门口了。”

    王氏眼神犀利,从他们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今天这事没有个定论,你们几个也不用出宫了,就在这乾坤宫里给你们搬来褥子。”

    庾庆之年在四十上下,是南朝名震江东的儒将,昨夜才从荆襄被临安一连八道诏书叫回来。

    几个时辰的朝会并未让他有丝毫的疲累,尽管昨天前还赶了几天几夜的路。长年的戎马生涯造就了他强健的体魄和坚毅不拔的性格,他不是纯粹的武夫,武道修为上只能算是入门的低手。

    王氏再道:“庾庆之,你先说吧。”

    庾庆之神情冷淡道:“臣没什么好说的,还是那句话,王大将军出山去守江,我就去守淮。”

    年在五十上下的谢灵玉谢司徒同样冷冷道:“庾将军别忘记了,不是不让王僧照出山,是他坚辞不受。”

    庾庆之回击道:“他为何不受?”

    在场以太师李济道年为最长,将近七十了,终于扛不住,微微颤颤的坐下道:“这样是争不出个结果的,依老夫看,也不是非王僧照出山不可,桓冏可领兵守江。数百年来,不管是当年的桓横还是那一门两宰辅、满朝皆门生的谢家父子,如今在哪里?坟都快要被人掘了,那又如何?太阴半壁江山还不是在?咱们呐,无颜去见老祖宗咯。”

    庾庆之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江淮是我太阴的根本。失岭北则必祸燕云,丢燕云则必祸中原,那半壁江山是怎样丢的?老太师比我更清楚。如今宁晷萧家大兵压境,扬言入冬前窃夺二州。如果大江失守,那还用守淮吗?守个屁!到时候老太师可就真的没脸下去见老祖宗了。太后呢?二州一丢,琅琊跟着去了,以后只能两眼望着。”

    王氏眉头一皱。

    李济道手中拐杖在地上拄得咚咚响,“什么叫守个…”

    他读一辈子书,那个字在这庙堂之上丹墀之下终究是讲不出口。“我都一把年纪了,早就可以死,但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江东,也要死在你庾庆之的面前。”

    庾庆之淡淡一笑道:“老太师这样说就有点无赖了。死人我可见得多了。”

    李济道头扭到一边去,气得说不出话。

    一直未出声的太尉桓冏道:“如果王大将军坚不出山,桓冏力有不逮,但有一人我可说服他来守江。庾将军应该信得过他。”

    庾庆之双眉一挑道:“你说岭南宋承欢?”

    桓冏年纪最轻,不过三十出头,这些年纸上谈兵倒是头头是道,庾庆之对他向来缺乏认可。

    “正是!”

    庾庆之摇头笑道:“宋承欢的性子比起王僧照来,有过之而无不及,你凭什么说服他来?”

    桓冏沉声道:“我曾有恩与他,他也答应过我可提任何一个条件,只要他能办到。再者,我和他宋家山城长子宋缺素有交情。所以才敢当着太后与皇上的面夸下海口,若请不动他,请太后和皇上收回我的太尉大印。”

    庾庆之若有所思,沉吟道:“宋承欢长于水战,若有他在,确实能让人安心。时间紧迫,你什么时候动身去岭南?我正好趁还有几天,找王僧照那只老狐狸聊聊。世无钟馗,狐狸得道啊!”

    李济道又是一下拐杖重重的敲地,大声道:“庾庆之!信不信老夫在这大殿之上还有除妖卫道之力?”

    庾庆之脸上终露出笑意,缓缓道:“我信!”说完转身便走,走出十来步后才又道:“才怪!老狐狸!”

    庾庆之走后,王氏脸色稍缓,可心里并不痛快,虽说江淮两线的主心骨暂时有了着落。王僧照既然以年迈体弱多病为由拒不领兵,那就养着吧,养到死。

    若非琅琊王氏这些年一田稻谷不如一田,哪里用得着他王僧照?太平时候撑撑面子还好,一到真要用人之时,王家没一个能出头。可面子还得靠里子才撑得起来,我终归一个妇道人家,还能在这朝堂上坐几年?王笑候,王迈,王臻弼,王汝蚡,一个个名字在脑中闪过,王氏脸色又阴沉了下来。

    忽然嘴角浮起一丝笑意,她想到了王家小一辈中的两个人,王劲夫王羲夫,难不成当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王家真要靠这两兄弟才能起死回生?

    李济道艰难起身,朝着丹墀之上微一行礼道:“老臣也告退了,回府去多准备几床褥子。”

    李乾也跟着起身,“太师年事已高,早些回去歇息。江淮告急,后面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劳心劳力。”

    李济道干涸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臣老了,说不好哪天就去见先帝了。多事之秋用人之际,老臣再啰嗦一句,太后与陛下该放手时须放手。庾庆之虽说不怎么讨人喜欢,但在江东除了王僧照,说到用人识人、带兵打仗还别不服,能追得上他的真没几个。他能够夺情起复说明他心里还装着李家,这就够了。”

    说完看了一眼谢灵玉和桓冏接道:“司徒大人不要总盯着眼前碗里面,窝里还多得很。老谢家什么时候需要去争了?”

    谢灵玉老脸一红道:“多数时候争的就是那一口气,他庾庆之能丁忧夺情,谢家还在乎什么?我是气不过那王大将军。”

    李济道叹了一口气,“气不过又怎样?当年谢玄安何等霸道?但那是真的霸而有道啊!你要是能有三分谢家祖宗的霸道,还用得着气?你就是把王僧照从病榻上揪起来再踢他两脚,他也只能看着你笑。庾庆之有句话说得没错啊,世无钟馗,狐狸得道,谁说不是呢?”

    谢灵玉无话可说,连腹谤的心思都没有。

    桓冏向王氏和李乾告退,伸手要去扶一把李济道,“我和相爷一起走。”

    李济道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自己还能走!”

    桓冏讪然一笑,跟在他身后一同出宫。

    李济道走两步就停下来歇会儿,歇会儿再走几步。

    桓冏心底苦笑的同时升起一股怆然之情,李济道终究也老了。

    李济道人老可眼不花,冷然道:“老夫还没死呢。”

    桓冏再次苦笑,“相爷老骥伏枥,桓冏自愧不如。”

    李济道毫不客气的道:“世人都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可不知风冲之物,不得育;水湍之岸,不得峭的深意,蹈之而弗悔,众非而独行,方能遂志而成名。”

    桓冏若有所悟道:“桓冏还是太年轻了。”

    李济道看也不看他的丢下一句话,“等到了老夫这把年纪就不算年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