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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浮生

    寒冬终于过去。

    那年和宁公主恰满十六,原本是可以出嫁的年纪。

    燕晗宸帝驾崩,举国哀思,然而朝纲却前所未有的稳固,摄政王与辅政大臣顾璟联手制衡朝纲,大将军瞿放金戈铁骑镇守边疆,楚氏唯一血脉和宁以护国公主的身份摄政,暂代了兄长处理朝中事务。

    她身穿华服登上城楼,俯瞰万里河山,心中再也没有畏惧与忐忑。这熙熙攘攘的繁华,仰仗于君清,依托于安和,太多人想要走到这个位置,可是又有几个人能明了身居庙堂承载了多少生死与责任?

    好在,她并不是孤单一人。

    有那样一个人能倾其所有忧她所忧,能交托性命与她比肩,这碌碌浮生,毕竟还是值得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裴毓辞去了摄政王之职,把他所属兵权交到了顾璟的手中,讨了个文差,过起有悠哉日子。

    顾璟脾气不小,宣旨那日午后气势汹汹杀伤裴府,却发现裴毓撤了府中大批守卫,开了一方田地,播撒了一片花种。

    他站在院中瞠目结舌,最终暴躁地拎起了前任摄政王的衣襟吼他不务正业——这人,少年一战成名,双十年华身居高位,不满而立的年纪权倾朝野,文韬武略可称旷世奇才,在这帝位空置的关头居然不管不顾?岂有此理!

    黄昏时分楚凤宸登门,正巧撞上了顾璟。

    也不知道他们两个在屋子里谈论了些什么,顾璟出府的时候已经脾气全无,一副无可辩驳的模样。

    她疑惑推门,却见着裴毓眉眼如画,笑容几乎要被晚风吹化在暮霭里。

    “微臣一直在等公主。”他轻笑,牵过她的手,“如今微臣无权无势了,只有容貌尚可,还能以姿色侍君,公主可要常来寒舍。”

    楚凤宸一时愣在当场,看着他一副衣冠禽兽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他的眉眼快要贴上她的时,她还在晕眩里迷迷糊糊想,论容貌,裴毓这厮何止是尚可?

    她像一根木头,呆呆任由大佞臣占尽了便宜,末了,红着脸干巴巴开口:“裴毓,以后怎么办?”

    裴毓却低声叹息,张开手拥住当今的护国公主。

    他轻笑:“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一句话,饶是宸皇陛下多年以来练就的厚脸皮也红了个透彻。

    国不可一日无君。

    宸帝驾崩,公主本该守孝三年不嫁,只是今时不同往日,燕晗不能再没有皇帝了。

    春日的桃花落尽,初蝉嘶叫出一片热夏,等到初秋裴府中的芙蓉花开正盛的时节,和宁公主穿上了嫁衣。

    那是一场盛大的婚宴,繁花似锦,江山为聘,钟灵毓秀的驸马都尉与护国公主执手,站在祭塔之上俯瞰壮阔江山。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燕晗已经成为史册上的一笔,还有许多人记得那一场旷世的花嫁。

    因为古往今来,燕晗从未有这样一个太平盛世。

    楚凤宸在祭塔上红了眼,指尖却被一抹温热包裹。

    等她抬起头来,裴毓在的微笑如同火花,点燃的漆黑的眼眸。

    宸帝七年,护国公主诞下麟儿,燕晗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帝王。

    文物百官无不欢欣喜悦,礼部臣工彻夜翻越书典,从浩瀚的文集中选中了梓瑞二字,作为新帝名讳。

    一月后,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护国公主与驸马怀抱着燕晗当今帝王,在议事殿接受百官朝拜。

    新帝三岁之时,楚氏又添公主,取名梧昕。

    转眼间,新帝五岁,楚凤宸与裴毓带着梓瑞与梧昕到皇陵探望瑾太妃。

    两个稚儿刚刚能够咿咿呀呀对着说话,踩着皇陵落叶一声声笑,跑累了就趴在裴毓的肩膀上昏昏欲睡。

    楚凤宸看着裴毓眉眼温和,抱着稚童轻声安抚的模样,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他当年挥斥方遒时是何等的光景了。春夏交迭,枯荣轮转,过往的屠戮与血腥终究被淹没在了洪荒时光中,只留下史书上寥寥数笔,还有陵园中几块新碑。到后来,风雨侵蚀,连碑文也渐渐地陈旧,就像苦难与折磨一样渐渐消退了痕迹。

    她跪在瑾太妃墓前斟了一壶酒,轻声告诉她:“我现在很好。”

    裴毓微笑着看着她,眉眼如画。

    岁月悠悠,又过七载。

    新帝十二岁,已经渐渐开始学着处理朝中事务。

    彼时瞿放去了边关已经八年,顾璟在三年前就已经辞官回乡。

    裴府的芙蓉花已经开得无法无天,偌大一座院落,能拆的亭台楼阁都已经拆了个干净,只留下小屋一座,作为偶尔的居处,可怜兮兮缩在花丛里。

    楚凤宸偶尔会扯着裴毓到裴府小住几日,带一些点心,做几只风筝,在夜晚的时候点燃一盏灯,开着窗仰望浩瀚的星空。

    后几年,裴毓的身体抱恙,她便腾出了更多的时间陪伴他。有时一住半月,把朝政大事都丢给了可怜的太子梓瑞。

    裴毓笑着说这叫“解甲归田”。

    她偷偷想,这哪里叫解甲归田呀,这应该叫“美色误国”。

    瑾太妃说的话颇有道理,裴毓这样的,从眼睫到发梢,从言语到心思都是精巧无比的。如果她真是宸帝,不论他是男是女,她都想有个笼子,把他装进去,把天下的珍馐都摆在他面前,只要他抖一抖翅膀露出漂亮的羽翼来。

    阳光明媚的午后,裴毓听完她傻呵呵的论述,笑得眯起了眼睛。

    他已经好久不曾这样有精神了,就像所有的病痛都化成了烟云。他牵着她的手,引她躺在了他的身侧,看着一院芙蓉花低笑。

    他说:“如有来生,我又遇上你,你一定要快些掏笼子,不然我茫然无措,说不定又会惹得你狼狈不堪。”

    楚凤宸想起了过往,赞同点头:“乱臣贼子。”

    裴毓轻笑,眼睫弯弯:“对,狼子野心,祸国殃民。”

    楚凤宸抱住他的脖颈蹭了蹭,闭上眼睛安然入睡。

    后来啊,岁月像指尖的沙粒般流逝。

    梓瑞十三岁登基,楚凤宸与带着狼子野心的裴毓离开了宫闱。

    她与他去了许多地方,见了冰原上绽开的透明花朵,尝过光芒沙漠中的绿洲里月牙泉的泉水;他们在草原上帮牧民寻找过失散的羊群,在海上跟着渔船捕捞过色彩斑斓的鱼儿;游遍了名山大川与江海湖泊之后,他们曾经出海去寻找一处叫桃花郡的岛屿,传说那儿住着神仙,每一个都是长命百岁,鹤发童颜。可惜海上频起风浪,尝试过几次,终究无果。

    当第一根皱纹爬上楚凤宸的眼角,她傻傻看了镜子许久,才终于明白,时光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平凡而安逸的时间已经过去好久。

    这一年,她去拜访了许多故人,草原上的牧民,海边的渔夫,还有已经成为了舞师的淮青。

    淮青准备了一壶酒,引着她去看乐府的新一任的司舞宫选,告诉她:这一些人中的佼佼者将被送往宫里,若是哪个入了陛下的眼,是可以直接位列妃位的……

    她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想起她的小梓瑞好几年前就已经纳了妃嫔,有了子嗣了。

    淮青还是那个淮青,只不过两鬓已经有些斑驳。她看她呆滞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啊,在外漂泊久了,乏了,就择日回宫吧。”

    漂泊么?

    楚凤宸抿了一口酒,醉眼迷蒙看着朝凤乐府中不到二八之龄的少女们翩然起舞,忽然真正觉得,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了。

    只不过她年幼登基,真是已经腻烦了宫闱,如果时光照样流转,为什么不帮一帮遇到困难的人呢?

    她又背起行囊,跨过燕晗的边疆,走过许多城镇与村落,渐渐地,岁月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许多印记。

    再后来,她的两鬓也斑白了。

    霜华燃上她的发梢,步履也渐渐迟缓。她终于再次回到帝都,却没有惊动什么,径直去了裴府。

    多年过去,裴府已经荒芜,正门上的铜环都已经泛了绿。

    她屏住呼吸,轻轻推开大门,一不小心撞见了满目艳红。

    如果说当年离开的时候芙蓉花已经开得无法无天,那么现在这满园的芙蓉园已经是遮天蔽日、嚣张至极了。

    楚凤宸眯着眼睛,一步一步拨开花枝朝院落中仅存的小屋走,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了门前。她忽然发现,当年她常常与裴毓躺着赏花的那张软榻上也已经开满了花朵。枝枝叶叶,繁繁复复,绚烂得迷人眼。

    那时裴毓曾经戏言等到时机成熟了要把它们统统宰了酿酒,一院酿十坛,每年埋下一坛,等到三十年后再挖出来。在那之后的三十年里,每年都能尝一尝三十年芙蓉佳酿……

    可惜,他终究还是舍不得这一院花。

    也许是等得太久,也许是花期太短,他贪婪地迷醉在这荼蘼光景中,一不小心先醉了。

    这一院的花倒是幸免于难,嚣张得开了那么多年。

    又一年,楚凤宸回到宫闱,那时,小梓瑞的孩子都长得与她一般高了。

    又过一年,和宁公主大寿,宫中热闹非凡,她一时高兴喝多了酒,昏昏沉沉看着司舞们身姿绰约,最后在寿宴之上迷蒙着闭上了眼睛。

    醉了啊。

    她在柔软的白云间浮沉,走走停停,见着宫里漆黑的过廊上有人提着一盏灯。

    月色如霜,那人的宽袖被风吹得飞扬,三千青丝飘散在夜里。唯有那一盏橙黄的灯明亮而又温暖,就如同暗夜之中的指引。

    她懵懵懂懂跌下云端,一步一步向那人走,走着走着,春夏秋冬居然飞速更迭起来,原本蹒跚的脚步也变得轻健起来……

    等到她来到那人面前,她在那人的眼眸中看到了一个十五六岁的自己。

    裴毓,裴毓。

    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眼眶刺痛无比,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滴落到了他的指尖。

    裴毓抬手抬头抚去她脸上的泪珠,眉目温润。他轻道:“好好的,哭什么,我一直等着你的啊。”

    她哭得还不尽兴,扯过了他的衣袖用力擦眼泪,最后牵起了他的手。

    裴毓低头微微笑起来。

    浮生繁华,酣醉一世,大梦而归。

    终究是完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