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空夜 » 幻梦

幻梦

    空夜。

    狐女说这是她的名字,是很久很久以前在这附近遇到的一个白胡子老头给起的。

    “应该是白须老翁,老头老头的多失礼。”隔着用来取暖的火堆,沧倚坐在树边微微皱眉纠正着,随后又想起了什么,“蹭”地一下坐直起来,“不对啊!那老……呃,老翁就给你起了个名字就走了?什么都不教你?连说话都没教个一星半点的那就有点离谱了吧?”

    空夜抱膝而坐,抬起眼望着火光里的沧,歪着头思索着,轻轻点头。

    当时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宽大的青色袍子和雪白的长须令空夜印象深刻,毕竟那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的“人形”。他用手指轻轻点在眼前这头白色的双尾灵狐额上,只用低沉的声音说了“你的名字叫空夜”这么一句话,就走进深林之中,再也没出现过。那时自己还不会说话,也不懂得如何发出字词的声音,只能那么记着,直到如今。回过神来,空夜发现火堆对面的沧好像没在听她说话,而是托着下巴呆呆地看着跳动的火焰出神。

    “青衣白须啊……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比如说尾巴呀头上的角什么的?”在得到空夜的回答之后,沧干笑着叹了口气,“九条狐尾,额上三道竹叶一样的红纹,那就是涂山山主没错了。一般来说,山主几乎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那就可以说这里是涂山。那么,为什么我出不去这座山呢?莫不是涂山山主施了术法困住我了?”

    “为什么困住你?”

    沧耸了耸肩,不再提这件事,手里拎着的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火堆里的枝叶,漆黑的眼瞳被火光包围。而后他抬起头望向天空:“你知道吗?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你我头顶这片天是像你的毛色一样的白,或是像清澈湖水一样的蔚蓝,并不是现在这样昏暗。”话音刚落,就被空夜一句“怎么可能”顶了回去。

    “为什么不可能?”望着天空的眼睛转向面带诧异的狐女,嘴角像被火焰融化般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是未曾见?还是未曾闻?”见空夜微微撇开目光似是不知如何回答,沧放下树枝朝着天空展开手掌,一朵朵空夜曾见过的白花绽放开来,乘着似有若无的轻风像鱼吐泡泡似的一串串飘开,最终堆堆叠叠在一起悬于半空中,照得二人头顶那片天泛白。洒落的光芒驱散周遭的浓重黑暗,树木百草在包裹之中显出原有的色彩,不再是一片片模糊的暗影。

    沧看向空夜,她正望着那片由花和光组成的小小天空,不知是不是那些白花的缘故,那双眼尾上挑的眼睛里盛满不算耀眼却无法忽视的光辉。安静的深山,稍显狭小的虚假白昼,火焰噼噼啪啪的声音,仔细听的话能听见空夜因为震撼而倒吸一口气,以及生怕惊动飘忽白花极力压低的颤抖的呼吸声。

    “是不是像一场幻梦?”沧的声音打破那片光景带来的独有静谧,像在讲故事似的缓缓道来,“我刚才说的就是那像梦境一样的世界。据说整个天空都是亮堂的,比现在更加明媚。如果站在很高的地方向远处看的话,或奇山异峰,或水天相接,或花木成波,所有的景象都会展现原有的色彩,跟现在一直笼罩着一层灰暗是完全不同的。现在你所能见的参天大树,仔细看的话都是非常老的已然生出灵识的树,如今能长成巨木的新苗几乎没有,那些据说就是很久以前天地开明之时长那么高的。你知道吗?传说很久以前整个世界本是浑然一体的黑暗,后来天和地分开,诞生了世界。从那时起,有了日月星辰,有了昼夜生死,有了众生,有了万象,有了万千生机,只是后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昼夜逐渐失去界限,到如今只剩昏暗与黑暗,仿佛天与地要再次融合成一片迷蒙。再过些时间,说不定一切都要重归于无。有时我在想,要是能驱散这片逐渐成型的迷蒙就好了。如果那些‘据说’都是真的,你说天地开明,会是什么样子?”

    低沉又深远的声音停住,空夜才回过神来看着对面的人,他的眼睛和嘴角都揉杂了温柔和暖意,在火光晃动之中有些恍惚,像是照亮整个世界的第一道光,不刺眼也不灼热,恍然如梦。若是直视他那双温柔的眼,似乎能够窥见他所说那片光景的一丝半点。直到后来空夜也分不清楚,自那时起蒙住自己双眼的究竟是他描绘的那场幻梦,还是描绘那场幻梦的他。

    听他说完之后,空夜觉得自己整个胸口都装满了憧憬。自己从未离开过这座山,沧所说的那些景象她也想象不出来,只觉得一定是非常耀眼非常美的。无法成形的幻想如同浓雾笼罩胸口,既觉凝滞,又觉宽广无边,将整颗心裹挟其中,那颗变得不安分的心脏又跃跃欲试着想跳脱出去置身他所说的迷梦。

    沧看着她,神秘地笑笑:“啊,对了,从前有人给那片迷蒙起了名字,叫做混沌。这个名字你知道就可以了,可不能说出口哦。”眼见对面懵懂的狐女微微歪过脑袋,既好奇又不解,他又补充道,“现在我不能说,以后你会知道的。”

    “你说天地开明,会是什么样子?”

    这句话自此以后深深印刻在空夜脑海中,成了她的憧憬,甚至成了她的坚持。

    自空夜学会说话和思考以来,沧便开始教她知天晓地,教万事万象,授武艺术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是会在一些空夜尚不能理解或知晓的地方打住。空夜也会问,只是从来得不到回答,尝试多次之后才终于放弃。当然在沧眼中不尽如此,他看得出空夜那双终于满是光辉和灵气的眼睛总会滴溜溜地转,似是在赌气自己思考答案。他觉得这样就好,眼前的空夜终于不像初见那般无神空洞,终于灵动俏皮起来,自己也会去学去想,他对此很是满意。

    “你的灵力很特殊。”有次看着空夜盘腿坐在水边用他教的方式吐纳,沧说道。

    空夜微微睁眼:“特殊吗?”

    “是。你是生于此长于此的双尾灵狐,但是灵力却不太合理。按理说,飞鸟通天走兽近地,或是有所长有所短,众生总有自己一些特点,可是你没有。不对,不应该说没有,应该说太特别了。”沧捏着下巴想了想,像是组织好语言继续说,“你的灵力仿佛汇集了天地间各种不同的灵气而成,包含万种,众生万象之力似乎都能被囊括其中而不相冲。我想想,对,大概就像这个世界一样,万事万象和而不同,并不是融合一体,而是汇集于此存在,与你的身世经历相当不符。”

    空夜脸上的五官有些滞住,只有那双眼睛在笨拙地一下一下滚动。

    想想看,沧说的确实没错,她的生父生母都是这座山上普普通通的狐狸,只有自己生下来就是头双尾灵狐,就连这个人形都是吸纳大量天地灵力自然形成的。对空夜来说,闭上眼静静感受,会觉得自身存在变得稀薄,在静默间化入一个全是各色灵气的空间。那些灵气如水流动,湿润的,干燥的,狂乱的,静谧的,明明各有不同,但是深深吸气的话又都会淌入自己体内。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不清楚,也没想过后来宁愿不知道。

    沧并不算特别会教,空夜学得也不是很快,只是他们在深山里待的时光太长了,长得年月不知过去几千几百,长得足够空夜学会很多东西。可即便如此,就算在本事渐长的空夜帮助下沧也还是无法离开涂山,似乎真的被囚禁于此。每次空夜跟那头五尾的狰和沧一起到山脚下都会碰上隐隐飘着桂花香气的重重浓雾,完全分不清方向,即便用法术清出一条路,走到最后也只剩空夜和狰站在山外,沧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出来。

    每次待在原地看空夜和狰在迷雾之中走回来,沧只能苦笑着耸耸肩:“照这么看来我是真出不去了。你看你和赤章都走出去多少次了,哈哈……”

    “赤章”是空夜给一直陪在自己左右的狰起的名字,因为它状如赤豹,身有褐章。这头狰的来历她也不清楚,只记得在有意识的时候就见过了,似乎就住在附近,直到如今也不知道陪了自己多少个年月。据沧所说,其状如赤豹,五尾一角,音如击石,是来自章莪山的异兽。但自己身边这头异兽似乎没有在长久的岁月中形成自我意识,虽会短时间的腾云驾雾,却不能言也不能化形,甚至周身没有灵气流动,也无法如空夜一般修炼。明明是成谜的来历和现状,但赤章似乎也没什么着急的,空夜就没深究。

    如果沧一直出不去,是不是我们就可以一直这样互相陪伴着生活下去了?

    每次离开涂山失败,空夜看着沧无奈的背影,有时候忍不住这么想,又立刻甩甩头试图丢开这样的想法。这种想法太自私了,如果真的永远出不去,像沧那样眼望天下想见天地开明的人就只能被困在这片狭小之中,太悲哀了。

    相遇相伴,一直走过难以数清的时间,这样的时光对空夜来说美好得太像一场无缘无故的梦。沧就像漫漫长夜里第一道光,照亮她整个世界,让她看见了无尽的天下,在她的眼里点起了火光。她喜欢听沧谈天说地,喜欢在听的时候坐在他身边望着他微微扬起的下颌,喜欢顺着他眺望的目光望向什么也看不清的远处。空夜一直都相信沧说的那片自己无法想象无法勾勒的光景是存在的,也坚信终有一日会天开云雾散,她会和沧一起远望天地广阔,会和他一起置身其境像现在一样走过云舒云卷,也相信那时她能不借助法术就看清他温柔的脸庞。那一天一定会到来,她是如此坚信。

    然而这一切真的太像大梦一场,黄粱一梦终究是要醒的。

    那天空夜眼见火焰如飞龙吞天,高窜的烈焰几乎要冲上云霄,整个涂山上空被致命的虚假光明笼罩,热浪狂涌几欲山崩地裂。盘旋于天的火龙燃尽山上百木,裂尽峰崖怪石,爆裂轰然之声如雷霆贯耳。空夜耳边全是倒塌爆碎的声音,眼见全是火焰侵吞天下,不见生机亦不见活路,即便使出浑身解数四处引水也冲不散怪火造成的致命浓烟。她记得自己去山脚练习术法的时候沧还待在山顶,可如今眼望山顶只余烈焰,哪里还看得见半个人?术法所能控制的水几乎用尽,想来涂山上的水已经快没了,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这更让空夜急得团团转。沧还在山顶那火海之中呢,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

    赤章见空夜一路狂奔冲向山顶,跟不要命似的,急忙咬住她的裙边一个劲地刨土。空夜见状猛地一停,一拍自己脑袋:“水冲不掉,我怎么就忘了用土呢?”言毕手上捏诀口中念咒几乎掀了一个小坡的土沙掩盖肆虐的火焰,脚下仍旧往山顶猛冲。可惜收效甚微,那怪异的火将沙土也燃作灰烬,继续肆无忌惮地将一切吞没。浓黑的烟雾中终于隐约出现一个人影,空夜认得出那是沧,满是烟灰的脸不禁喜上眉梢,连四周的声音都好像变小了些,衬得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激烈的心跳声格外明显。终于顶着浪潮一样的滚滚浓烟在踉踉跄跄之中接近他了,除此之外的声音也终于开始出现。

    那个熟悉的身影一手掐着个什么东西,像是个长着几条尾巴的四脚走兽,那东西还在他手上挣扎。

    “……毁了她!”低沉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是听不清在说什么。还得再走近一些。

    “我不认同你们的所作所为!你会毁了她!”沧手上的走兽嘶吼着,听起来绝望又倔强,与曾经空夜听到的语气全然不同,让她几乎要认不出这个声音。

    沧的回应却是不同以往的冷淡,漫不经心地:“不认同,毁灭,然后呢?要我停手?觉得这种雕虫小技就能困住我?”话音刚落,他的手上便传出“咔”地一声,那走兽的四肢和尾巴颓然垂落,随即被沧甩手抛进火海。

    那个声音的主人是空夜见到的第一个人形,被丢进火中之前短短那一瞬也让空夜看清楚了走兽的样貌。那是一头九尾的青狐,头上隐约可见三道红痕,是沧口中施法困住他的涂山之主。

    他们在说什么……毁了谁?认同什么?是沧杀掉了涂山山主?自己见到的第一个人、为自己起名的人被沧杀掉了?为什么?空夜的脑子里登时一片混乱,全是无法理解的乱麻,连自己是什么时候停在沧面前都搞不清了。想问的话全都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或者应该说不敢问。嘴唇颤抖许久,才终于挤出掩盖不住欣喜和迟疑的话:“沧,你、你没事吧?火好大,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那个点亮她整个世界的人被遮天火海和浓烟包裹住显得十分阴暗,连头也没转,只斜过眼瞥了她一下,是与此时的灼热截然不同的冰冷,冷得空夜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指尖颤抖着却不敢靠近。眼角余光瞥见周围还有很多个人影,空夜只能用疑惑的眼神询问眼前人,他却像看不见一样,黑色眼眸如同死水,只有火光在那之中晃动,没有往常的温柔,只是一片死寂。

    “你……做了什么吗……?”看沧还是毫无反应,空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轻轻扯扯他的衣袖,“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不会做那种事的,对吗?”语毕却见沧的指尖有黑泥在不断滴落,滴在地面上的黑泥燃起火苗像小蛇一样四处游走,眨眼间窜入林中又点燃一片。

    他是像火光一样温暖明亮的人,是赋予她世界和灵魂的人,是憧憬天光想见云雾散的人,怎么会放火、会杀死山主呢?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或者是自己刚才看错了。千万思绪无法掩盖地呈现在眼中,那双灵动的狐眸波光粼粼,近乎哀求着想要一个答案,但换来的只是熟视无睹。

    有那么一场梦,突然间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