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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会再伸手”

    眼前十足的昏暗,还有充斥于整个天地的浓烟,身体里不断流失的温度和气力,实在是让男孩头晕目眩,脚下也绵软无力不知踏的是地还是云。颈上那串白花只是堵住了脖子上的一道致命伤口,至于身体上的伤口则已经顾不上了,眼看白花快要耗尽,连模样都只剩几缕飘忽的气,一如自己这条命,他也不由得有点想笑。

    明明在仇人面前也算气势磅礴地喊出要报仇,实际上却只剩下一口气,别说怕那白狐带着妹妹走不脱想着去搬救兵,还能再走几步路都说不准。怎么以前从未想到呢?原来自己何其无力,原来大人们口中的命运如此无常。

    踉踉跄跄不知道走了多远,有十来个模糊的身形拦在面前,从周身散发的气息来判断应该是妖族没错。伤势过重导致眼前模糊不堪,如今他也只能靠气息来分辨了。但是不能停下,那头白狐肯定打不过妖王,妹妹的伤势应该也不轻,不管是哪里的仙山灵境都好,只要离得近就行,说什么也要走到,不管怎样都要搬去救兵!

    而他的感官逐渐失去作用,只有一片漆黑越来越浓重,已经分不清对面的妖魔究竟说了什么、究竟有何动静,也感觉不到身边多了一头野兽。所有一切都在往无尽的深渊里下坠,堕入不复存在的死亡,落入万劫不复的虚无。

    五尾的狰龇着尖利的牙威胁着面前十来个披坚执锐的妖族,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声,将那只奄奄一息的小凤鸟护在身后。双方短暂地僵持了一会儿,就被一个青衣银甲的年轻将领打破,抬手示意给那一兽一鸟让条路。

    “可是……跳珠将军,这不能放吧?银竹将军的命令就是要我们埋伏于此,不放过任何一只凤鸟啊。”有几人犹犹豫豫着,并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眉眼锋利的银甲男子闻言就冒火:“姐姐跟着他发疯,你们也要跟着发疯吗?!你们看看这里都成什么鬼样了?还灵境丹穴山呢,比废墟都不如,魔尊都没做到这份上!刚才没听见本将军说话吗?一只快死的小鸟能掀起什么风浪?让开!”见自己手底下的人还是犹豫不决,跳珠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但念及来时自家姐姐确实下了重令,只得长叹一口气,“你们也知道的,我和姐姐就是被人追杀的时候让妖王给救下了才会追随他,现在要我去做这个追杀的人我还真做不来,这不为难呢吗?这小凤凰都快死了,放走也无妨,他走不了多远,姐姐要是怪罪,我会顶着的,轮不到你们受责罚。”

    最终群妖还是散开了去,没再阻拦那个小男孩,却不全是因为跳珠要担下罪责,更多则是因为一团青烟散去之后,天上的司命现了身。

    那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人,这一点在场所有人都清楚。毕竟银竹所下的也不是什么不死不休的死令,在潋虬微微一笑以示威胁之时,跳珠就挥手让他们全部退下远离。

    潋虬看着群妖散尽,这才将目光转移到终于放松警惕的狰身上。那头狰的眼里微微闪着波光,无助地用鼻尖轻轻拱着小凤鸟一动不动的身子,低低地嘤呜着要潋虬去看看。潋虬伸手一探,那小凤鸟已是没了气息,颈间原本用来治疗的白花已经耗尽,化作轻烟消失掉,只留下了这具尸体。

    “……没了?”沉默的空气里,打破的人是跳珠。

    见潋虬轻轻点点头,那头狰皱着鼻子耷拉着耳朵,不死心地再蹭一蹭那张不会再动的脸,最后颓败地坐在那里。跳珠也是一脸懊恼,重重叹了口气,本想眼不见为净立刻走开去,又想起了什么。

    “你希望我去丹穴山下的凤凰村庄拦你们的王?”潋虬微微挑眉看着面色凝重的跳珠,“你是这么选的?”

    跳珠闻言有些犹豫,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咬着嘴唇重重点头:“我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是大王的做法我实在不愿意认同。阁下既是执掌命运的神明,那肯定能找到阻拦的办法才是。说不准、说不准还能寻得个两全之策……”

    “两全之策?”潋虬怔了一下,“两全什么?”

    “我王如今罪孽深,有没有什么法子既能保他又能保天下的……”

    潋虬没有回答,只眼珠子转了转,避开了跳珠的的话:“你不愿随之,又不敢明着违逆,那你打算怎么做?不会是就这么全部丢给我吧?”看跳珠表情一滞,他又接着说,“此处妖煞之气太重,迷烟四起,等我摸着路走到那处村庄,恐怕你家的大王早走了。而且,我打不过他,这可是大实话。我说完了,往后如何在我眼里自有因果,你要怎么做那也得你自己选。司命司掌命运,可不是随心所欲,两全之策也不是什么好找的东西。好了,赤章,随我走。”说罢,潋虬领着赤章转身离去。

    身后那满心烦恼的将军看着地上的小小尸身良久,做了个揖,然后点火焚尽,看着灰烬散入风里。对于自己当时选择追随的人,如今不愿随之,又不敢摆到明面上去违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唯有一点不用担心,那就是姐姐银竹。凤鸟已死,没有人会被怪罪,而且银竹的心思也没在那上面,此刻整副心思都在眼前的景象里。

    空夜紧紧搂着已经断气化回凤鸟原形的小女孩,低着头沉默不语,仿佛死了一样,看不出是何情绪。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黑荆棘只是徒有其表,杀伤力和穿透力并不大,甚至没有任何封印之力,银竹也为自己的多虑松了口气。她望了一眼四周,火龙已经燃尽,四野皆成废土,再无哀声悲哭,只余浓烟滚滚。那丹穴山也被黑气裹挟其中,若不是空夜横加干涉,刚才那两个小孩子也应当化作黑气的其中一部分,好稳固丹穴山的封印才是。念及此,适才沧失态打出黑荆棘的样子又在她眼前浮现。

    为何会失态?狐女那些话里面,究竟有什么是他那么在意的?

    银竹想不明白,微微转过头去看,沧的目光仍是停在那白狐女身上。那漆黑的眼瞳里有一团并不干净的白色,她知道那是狐女的身影,心里有种莫名的火气直往上冲。周遭如何她可以忍着视而不见,但是侍奉至今的沧是她无法忽视的,银竹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情绪,只觉得不爽,只觉得沧的眼里不该那么满满当当装着一只从头到尾抵抗不休的白狐。

    “妖王殿下,村庄已焚,丹穴山已封印,此处事毕,该走了。”银竹催促着,却一直盯着沧毫无表情的脸,她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在等待沧什么样的反应。

    沧似乎这时才回过神来,移开了视线,转身就走。银竹看着他,只觉他的目光离开白狐女时眼瞳就暗了下去,仿佛狐女那身被血水沙土糊得脏兮兮的白衣才是他眼里的光辉,登时无名火骤起,她自己也不知道火从何来。

    尚且灼热的风吹起,掉在地上的那块颈椎骨咕噜噜滚远了一点,被空夜伸手按住,颤抖着攥在手心里,徒劳地往小女孩后颈上的口子里塞,却又掉出来躺在空夜的掌心里。仿佛此时,空夜才反应过来这种做法毫无意义。银钗和发带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掉的,长长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几乎把视野遮挡干净,什么都看不清。

    “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怎么做,你都不会停,你还是在往深渊里走,怎么也挽不住。”

    似是喃喃自语的话从空夜口中吐露,顺着风飘出去,飘进沧和银竹耳中。银竹看了一眼沧,他果然还是停住了,好像想要把话听完似的。

    “你一直在走远,怎么也拉不回,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挽不回。你只会一直走下去,你不会回头,我也……”空夜干涸的嘴唇颤抖着微微张合,声音疲惫不堪,如同游丝一般,好像放过了什么,又好像已是有什么崩裂得无可挽回,“不会再伸手。”

    银竹看得分明,沧的眼瞳颤动了一下,又很快收敛起来,一如往常。她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揪成了一团隐隐作痛,不知来处。

    沧头也没回,大步走开去。眼前有一阵短暂的恍惚,似乎有什么东西揉杂错乱,明明没有别的声音,却没来由地听见了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沧的感官一时之间有些模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有空夜的声音清晰,让他意识到自己随处的位置。

    她说不会再伸手,那么从此以后,就不会再有谁在黑夜里拼命拉自己出来,不会再有谁一个劲地把他往光辉之下拖。当然会一直走下去,谁都会继续走,谁都不会停,事已至此,谁也回不去了。

    潋虬并没有说错,等他到达丹穴山下的凤凰村庄时,沧和他的人早就不见了,只有一片焦土在悲风里,隐约回荡着原住民们的恸哭。赤章一眼就看见了空夜,急匆匆跑过去拿额头蹭她,可是空夜像个被抽走灵魂的偶人一样,只是紧紧抱着一具已经凉掉的凤鸟尸身动也不动。

    潋虬被浓烟熏得眉头紧皱,嘴里不断嘀嘀咕咕着“他怎么了”“不至于此”之类的话,饶是空夜有些失魂落魄根本没在听,才没有当场揪住他问下去。整座原本会庇护村庄的丹穴山被裹在黑气之中,不久前还是个村庄的焦土上看起来没有活物,甚至连完整一点的尸骸都没有,几乎全都成了灰烬。

    但那也是表面看起来的模样,潋虬还是凭着一丝似有若无的灵气找到了一枚赤红色的凤凰蛋。那颗蛋被埋在地下较深处,恐怕是其家人怕有不测所为,埋深点试图躲避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潋虬捧着那颗蛋左看看右看看,借着灵气才能确定它还是活着的,于是把表面稍微扫扫干净,小心地装进袖中。

    跳珠口中的两全之策,说句实话,他看不见,也找不到。一片焦土,一枚尚且存活的凤凰蛋,这两者实在不可能平衡,哪怕是借此来为沧辩解什么也是苍白无力的。至于凤凰蛋,潋虬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处理,只能暂且收着,起码也得等这些事告一段落再说。

    潋虬在那片焦土上转了几圈翻了个遍,收获就只有那枚赤红色的凤凰蛋,还有掉在地上的一支银钗和一条脏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带子。空夜还搂着那具尸体不言不语,赤章蹲在她身边,无助地望着潋虬走近。

    “我带你去天界吧,你歇一阵,也养养伤。”

    空夜缓缓抬头四下张望着寻找声音来源,不是赤章在说话,也不是怀中的小姑娘,而是一个她从没见过的玄衣男子。仿佛直到现在,空夜的感官才慢慢恢复正常,视野中能清楚看见赤章和男子的模样,耳边风声呼啸依旧,手中原本温热的生命已然发凉,只是尚未僵硬。手心里还攥着那块颈椎骨,它被包裹在一层薄薄的凉凉的血色之中,毫无作用。

    算起来这是第一次,是沧第一次那么强硬又直接地从她手里夺走一条命。空夜已经没有精力也没有力气去思考缘故何在,只觉疲惫难挡,巴不得变冷的尸骸是自己才好,这样就不用再去思虑,也不必再去面对。

    结果被眼前的人打断了。

    “我叫潋虬,你应该是听说过这个名字的。”他的语调平淡却也温和,朝宛如木偶的空夜伸出手,等待着她的手,“跟我走吧。”

    空夜当然听过这个名字,司命潋虬,天庭猛将,是秋水告诉过她的。那名声赫赫的司命朝自己伸出手,眼神温润,在看着自己的脸,却又不知透过这张脸在看谁。

    空夜还是伸了手,在潋虬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站起身,但并不想去看他的脸。周遭皆是惨剧,通天及地的黑气就在身后,作为司掌命运的神明却如沧一样表情平淡,怎么看都不像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