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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尹家长生》

    已经是五月十五日了,唐宫的那场灾难,仅仅作为秘密存在了十天,就传遍了天下。从西到东,从南到北,天底下凡是有人的地方,空气都开始变得紧张起来。

    两千名身披缟素的禁军,从秦都的东门开始,在大路两侧单膝下跪,一直排到十五里外的望云亭前。这亭子和秦都的历史一样古老,数百年来,已经见证了无数次的相逢与离别,但今天这样的场景可还是第一次。从巳时开始,这条往日车马不断的官道就被强行戒严了,后来有些眼尖的人躲在很远的地方偷摸瞧上了几眼,就看到连那几百岁的望云亭,也用白布缠上了柱子。

    亭中有两个人,一站一坐,已在这里说了许久的话。其中坐着的正是解甲多年的李四爷,而那个站着的,倒是当下秦国庙堂之上最红的人物,新任丞相吕道然。

    “道然呐,我们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说说话了。”李正罡道。从巳时三刻到已近午时,吕道然一直陪自己在这亭子里聊天。毕竟他已是个老人,对于回忆总是喜欢的,又因吕道然当年发迹于李家,也十分适合聊这个话题。

    “四叔,全都是道然的错,出来这些年未曾时常回去探望四叔。”因为没有旁人,吕道然此刻也像过去在李家做学臣时一样称呼李正罡,言语中毕恭毕敬。

    “呵呵,李家门生如过江之鲫,你算是常来常往的了。况且如今看来,你的出息也算最大,与李家走动过密也容易遭人非议。”李正罡道。

    “四叔,这可是您老说错了。天下谁人不知道我吕道然是李家书童出身!承蒙李家二十载收留与栽培,才有了今天道然这个丞相。是因沛文兄长受困唐国,才暂代几天,待兄长归来,道然怎敢忝居要职。”吕道然把姿态放得极低,专捡好听的说。

    李正罡虽许久不问世事朝局,但并不代表不知道李家的院墙外面都发生些什么事情。近十年来,吕道然在朝廷里顺风顺水,一步不错地坐到了副相的位置。虽说这里面有一些李沛文和他岳丈的照顾,但更多还是因为他确实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能臣。他在工部、吏部、户部任职时都做出不少成绩,也代表过秦国多次出使,确实是个公认的全才。秦王曾与李沛文在私下里说过,论起聪明机变,吕道然更胜一筹,但终究还是出身低微,气度不堪。因此若是为相持政,还是得仁德宽厚的李沛文更适合。谁料这话原本说得私密,但不知如何却传到了吕道然耳朵里,从那以后,吕道然便不常来李家了。外人只道是为了避嫌,这其中内情,却只有李家少数几人知道。今日吕道然是被自己特地请到此处的,李正罡不相信他不知道自己的用意。方才听他说了些诸如李沛文平安归来之类的屁话,心中不禁升起了一种奇怪的直觉——在秦国朝堂上下,眼下最希望李沛文回不来的那个人,恐怕就是眼前这位吕大丞相了吧。

    “……归来,沛文他会归来的。”李正罡望着大路尽头,喃喃说道。

    用一个正三品的将军,率领近八百精锐骑兵押送几十辆马车,豪华是豪华了点,但也保证了货物的绝对安全,毕竟这样的战力,就算在战时也足以抵抗住小规模敌军的偷袭了。

    千霞关外那一战已经是三天前的事儿了,虽说李振武着急赶路,但马车的速度毕竟有限。因此即便有了精兵护送,他也一刻都没有放松过警惕,白天大批大批地派斥候,夜晚自己瞪着圆眼亲自守着马车,一路上终于是没再遇到什么阻碍。

    但李振武不知道的是,其实第二天晚上江乙那一拨人又计划过一次偷袭,只不过探到运输队的人马已经接近千人,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至于那第三拨人,撇下了近半的人送死,剩下的人早撤的影子都没了。所以他这次难得的谨慎,其实倒是成了无用功。只是苦了这几天的日夜煎熬,即便是他这样的大高手,此时脸上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神色多少有些萎靡。

    “娃娃,醒醒,咱们快到了。”李振武骑在马上,朝着旁边车板上此时睡得昏天黑地的小孩说道。

    “唔……怎么了。”孩子这几天也没休息好,总是得空就犯困,被李振武大嗓门这么一叫,虽然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但明显魂儿还有些发懵。

    “报!吕相正在前方十里望云亭中迎接李将军。”一名斥候此时高喊着跑来报信。

    “知道了。”

    听到“吕相”二字,小孩明显清醒了不少,揉了揉眼睛看向李振武,发现此时他眉头微微皱着,也在看向自己,眼中疑惑丛生。

    “哎呦,老叔威风得很啊,只是办趟差回来,就得叫个丞相来接。”眨巴眨巴眼睛,孩子又顽皮地开了腔。

    “别他娘的和老子贫嘴,你给说说,他在那儿迎我是什么意思?”李振武明显没有心思和他打趣,眉头皱得更深了。

    “您就放宽心吧,今天没人比他更适合在这接您了。”小孩撇撇嘴,仍是溜着边说道。

    “哎我说小崽子,你这屁放一半藏一半的样子,倒是跟吕道然那个家伙差不多。”李振武见他不肯说,自己也再懒得问,然后就叫来了姜学,命他传报整队,叫大伙打起精神来,全速赶完这最后十里路。安排好了队伍以后,自己带着敬之与小孩率先奔向了望云亭。

    吕道然陪李正罡聊了一上午,见他似乎有些累了,坐在那里闭目养着神,自己就侧立在一旁候着,一副孝子贤孙的好模样。其实他的耐心此时也几乎磨没了,但眼前这个老家伙可不是善茬,别看他一副老态龙钟昏昏欲睡的样子,却是一头名副其实的老狮子,那利爪和钢牙都还很锋利,即便是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和手段,也是轻易不能招惹。

    “……四叔,您看那边,是振武他们来了。”吕道然微微弯腰,轻声在老人耳边说道。此时远处传来了奔马的声音,应该是还有些距离,因此听起来影影绰绰的。

    “嗯?我怎么没听见?你怎么知道是振武?”李正罡心里一动,装作老迈迷糊的样子,眯着眼睛忽然问道。

    吕道然被这一问提醒,激灵一下反应过来自己露了马脚,但还是面不改色地微笑回答道:“四叔,肯定是振武他们,不然您也不会特地叫我来陪您等人,毕竟您没拿我当外人,只有家事才会叫我……”

    “哦?什么家事?”李正罡见这一贯精明的吕道然,此刻明显是有些故作镇定,却反而欲盖弥彰,言语中给了自己把柄可抓,便是继续装糊涂问道。

    “啊,您也没告诉我是何事,怪我怪我,是道然忘了问了。您老要不要站起来活动活动,都坐了这么久了……”吕道然又拿出了这谦卑至极的一套,一边打岔一边去扶李正罡的胳膊。

    见李振武三人距亭子已经不足百米了,李正罡冲着吕道然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慢慢地说道:“你是丞相,又是家人,今日这事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你猜的都对。”然后就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褶子,迈着方步走出亭子去迎李振武。

    吕道然见了那笑容又听了那话语,不仅一点都没感到老人的慈祥,反而在心中猛敲起了警钟。“老家伙知道了么……”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随着李正罡的步伐也走了出去,只不过瞧他那几步路走的,怎么看怎么心事重重。

    “四叔!”还离着老远,李振武就大声冲着亭子喊道。这十里路上他一直纳闷着为什么吕道然在迎接自己,此刻见到自己四叔的身影,终于破了案。毕竟那个斥候认得吕道然这个一品大员已是不易,四叔他老人家无官无职,自然在汇报时就被选择性地忽略了。

    而李正罡看见坐在马上的三个人,却是有些发愣。李振武和李敬之自是不必说,那第三匹马上的,怎么是个十来岁的小娃娃?

    见三人很快就停住了马,走向亭子,吕道然显得很是殷勤地迎了上来,抢先对李振武拱手道:“振武兄弟,这一趟辛苦了!”

    李振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客气给弄得一头雾水,心想着吕道然这个家伙今天怎么如此地热情,一时间表情管理得有些不到位,尴尬地挤出来一张难看的笑脸,回礼答道:“吕相客气了。”

    李四爷这时接过话头,冲着李振武说:“道然今天可是知道你回京,特意一早就陪我在这里候着,人家堂堂的丞相大人,公事私事都不办了,你可要领这个情啊。”说着还对李振武暗示地眨了两下眼睛。

    李振武虽是个粗人,但四叔这点意思他也领会了个六七成。大眼珠子转了两下,再次开口对吕道然说道:“那个啥,吕大人,我这次出去其实是办私事的,不料在路上遇到了你外甥的运输队,因为顺路,就一起回来了。也不知道你那好外甥给你送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这一路上可是没少招贼啊。你看看,为了保护这点玩意儿,我还挨了一箭呢。”说罢就一把扯开自己的上衣,转过来肩膀上的伤处给吕道然看。

    “这……”吕道然没想到李振武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显得有些语塞,赶紧装模作样地看了看那包扎着的伤口,随即深施一礼,把自己的神色隐藏起来,用真诚恳切的语气说道:“振武兄,让你受了这等重伤,道然难辞其咎,但我确实不知道莫达那个小子给我运了什么东西,竟会这么惹眼,还连累了老兄你。”

    李振武暗道:哼哼,还跟老子在这装犊子。你那好外甥写的信我都看完了,在这撇他娘的什么关系。但嘴上不能这么说,而是用他十分不擅长的客套话回道:“这哪能怪到你头上,肯定是莫达那孩子给他姨夫偷摸孝敬点好玩意儿,走漏了风声。你也不用太当回事,我这皮糙肉厚的,过两天你请我喝顿酒就算扯平了。”

    吕道然不自然地干笑了两声,满口答应。此时李正罡见火候差不多了,就问李振武:“东西都还好吧,你看过了没?”

    “没有,我一下都没动,保证跟莫达送出来的一样。”李振武拍着胸脯说道,眼睛瞥见吕道然此时显得特别紧张。

    “没动就好,振武啊,你别怪四叔,那里边装的货物太重要了,确实不能叫你知道。而且你也错怪道然了,那些东西是宫里要的,我这边已经安排好了,一会直接送到太后那里去。”李正罡对眼下这个局面十分满意,尤其是吕道然此时那明显发青的脸。

    “好的四叔,我叫敬之返回去接应一下。”李振武说道。

    “这个娃娃是谁?振武你不给我介绍一下吗?”安排完了正事,李正罡把注意力转移到了一直没说话,站在那里笑眯眯地看戏的小孩。

    小孩听到李正罡发问,知道李振武被自己逗了一路,不想让他现在说点儿占嘴上便宜的话。赶忙向前迈了一步,噗通一下跪在老人的面前,磕了个头叫道:“四爷爷好!”

    李正罡被这孩子的举动给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就伸手去扶,嘴里问道:“孩子,你是哪儿来的?姓什么?”

    “回四爷爷,我从西边来,姓尹。”小孩脆生生地回道。

    当听到那小孩说自己姓尹的时候,一旁的吕道然浑身猛然一震,冷汗顺着耳根可就渗出来了。他悄悄把那孩子浑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然后就向后微微退了两步。

    “啊!你是——尹太真是你什么人?”李正罡听到他姓尹,此时眼中精光顿现,十分惊讶地问道。

    “那是我大伯,我爹是太清。我叫尹长生。”小孩站起来笑嘻嘻地答道。

    “哈哈,原来是尹三的儿子!”李正罡显得十分高兴,接着又问:“长生啊,你今年多大了。”

    “回四爷爷,我十二了。”

    “嗯,好,好!也是个小大人了。”

    李振武其实也大概猜到了这孩子的来历,此刻见到这孩子竟让一向严肃古板的四叔如此开怀,不免脸上也跟着露出了笑容,嘴里说道:“四叔,这小子一路上可把我瞒得死死的,非要到了秦都才肯说自己身份。”

    “切,那是因为我临出门的时候,大伯和爹反复交待过,如今天下浩劫在即,一路上务必多加小心,如果没到秦都见到四爷爷,就算跟谁也不能透露自己的来历。我没编个瞎话唬你就算不错了,振武叔。”小孩冲他吐了个舌头,道出了自己隐藏身份的缘由。

    “长生啊,你娘她还好吗?”李振武忽然问道。

    听到李振武忽然问到这句话,尹长生和一旁的李正罡同时脸色大变。只见孩子眼圈顿时就红了,微微有些哽咽地说:“我娘……她……”,然后就听到李正罡使劲咳嗽了两下,打断了孩子的话,有些愤怒地对李振武说:“你给我闭嘴!”

    李振武也是刚才过于放松了,此时也意识到自己口无遮拦,问出了禁忌的问题,在四叔的怒目下,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了。

    就在此时,远处那浩浩荡荡的运输队终于出现在了视野里。李振武顿感得救,连忙对着自己四叔行了一礼,上马去迎接了。

    李正罡见这个惹祸精走了,就恢复了方才慈祥的样子,揽住了尹长生的肩膀说道:“好孩子,走吧,咱们回家。”说完这一老一小就向着停在亭子一侧的豪华马车走了过去。

    这马车是丞相的配车,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坐厢也很大,宽八尺长丈二,里面的座位都用绣缎包着,十分舒适。吕道然此时就坐在车里,一脸的焦虑。这十天来,他的心情大起大落了太多次,总是刚听到了什么好消息,接下来就会发生令他心惊肉跳的事情。

    就拿今天来说,太后在早朝时刚给自己夫人封了诰命,下了朝就被李正罡叫来了望云亭。那被他派出去劫车的江乙至今杳无音讯,而李振武却已经带着车队回来了,还好巧不巧地让他看那处被江乙射出的箭伤。好不容易把这个事应付过去了,却突然又来了个尹家的小孩子。吕道然隐约知道这个尹家与李家的渊源,毕竟他过去是李家世子的侍读书童,也算是跟着李沛文知晓了不少家族秘闻。

    在秦国的最西端,是绵绵无尽的雪山,称作祁岭。在主峰齐天崖之下,山形渐渐分成南北两路,似双臂一般怀抱着一片低洼地带,千万年的冰川融化在这里,形成了一片的辽阔水域,这就是秦国人口中的“玉湖”,而尹家,就在那玉湖西岸,齐天崖下。

    在近千年前,天下还未三分,尹家与李家同为西境名门,相互多有联姻。李家虽偏居一隅,但历代家主都十分重视入世之道,给中原王朝培养了一代代的将相之才。而尹家却有所不同,始终对这俗世的功名利禄不感兴趣,反而是将追求长生作为家族的全部寄托。就这样,李家在世俗开枝散叶,权利日渐鼎盛,尹家却渐渐成为人们口中的“神仙方士”,踪迹渐渐消弭于人间。

    四百三十年前,西境传出了尹家家主携全族人,西渡千里玉湖,去往齐天崖问道成仙的消息。自古帝王慕长生,皇帝就对李家下令,命他们务必寻回尹家踪迹,得到那不死之法。李家不敢违抗,就派出了家族最精锐的人马,打算同样穿过那无尽湖水,不管是用软还是来硬,都要完成皇帝的命令。

    船在湖上行进了十五天,这满满几船的李家子弟,眼中望着的那齐天崖,却是一丝也没有变大。又过了十天,补给也要吃光了,那齐天崖却仿佛天上的太阳一般,就远远地在前面闪着雪白的光芒而不可得,连罗盘也东西南北地胡乱转着,这可让领头人彻底慌了神。

    第四十天时,断粮了,李家的子弟中,开始有人变得神情恍惚,时哭时笑,最终投身入水自尽了。大家望着那幽蓝深邃的湖面,却久久看不到尸首漂上来。

    第四十九天时,船上的人死了三分之一,剩下的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就在领头人拔出佩剑打算自刎时,忽然看见一艘无桨无帆的小船悠悠地从西面驶来,那船头立着一人,正是尹家家主。

    李家众人在三艘大船的甲板上跪爬了一片,口中纷纷求饶,希望看在两家数百年秦晋之好的份儿上,能救救他们这些人。而那尹家主也只是微微笑了笑,长袖一挥,将一卷竹简抛到了打头那艘船的甲板之上。竹简落地,大风骤起,三艘船的帆瞬间向着东方鼓了起来,船上的人也都一个个受不了这狂风的劲力,晕死过去。

    等他们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玉湖东岸距李家码头不远的地方搁浅了,而那尹家主抛来的竹简,却仍是在甲板上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如同生根一般。

    李家主亲自带人来救援这些幸存者,见那竹简上写着“李家主亲启”,就伸手去拿,不料那狂风都吹不动分毫的竹简,却被轻而易举地抓到了自己的手里。

    回到李家大本营,打开那竹简一看,里面尹家主工工整整地写了三句谶语,和一件嘱托。

    第一句是:人皇不死天下归一,弃尘入山子孙大吉。

    第二句是:甲子过七虽极人臣,福薄缘浅他乡殒身。

    第三句是:视子非子鸠占鹊巢,乾坤倒转再起云霄。

    那嘱托也写得极为客气:

    李兄,见字如晤。

    世上多传尹家成仙,弟惶恐,唯有携族中老幼避之。昨日以兄全族之运问天三次,已将卦象解于上,此三卦可知来事,已窥天机。弟以此换兄一诺可否?如兄允诺,弟每二十年便遣族人入李家聘妻,如不肯,也勿坏我两家宿缘,将此简交于尹家族人带回即可。

    没有人知道李家主看完竹简后,心里在想什么。但数日之后,他命令全族上千人辞去朝中一切官职,变卖家族外产,全部迁往祁山东麓的祖坟附近。而自己带着那竹简亲自入京拜见皇帝。

    皇帝在宫中单独召见了李家主,看了那三句谶语之后,皇帝认为那第一句的意思是说他作为人皇,将要修成长生不死之法,天下永远归于一统。李家主此次虽没有带回长生之法,神仙的预言中却指明了长生之路。

    作为统治太平天下几十年的帝王,在已近暮年之时,忽然得知了关于长生不死的具体方向,这份吸引力,便是足以让老皇帝不顾一切了。一个月后,皇帝命令太子监国,自己率领着后妃宠臣和大批御林军,让李家主引着,花了数月时间来到了玉湖东畔,扎下连营准备渡湖登仙。

    就在他们到达湖畔的当晚,原本月朗星稀,晚风习习,一片惬意。谁料刚过子时,湖上涌出了极为浓郁的大雾,遮天蔽日,一直将距湖畔足有十几里远的李家空宅都弥漫入内才停止了扩散。随后就是倾盆大雨浇下,伴随着电闪雷鸣,那些闪电全都连接天地,劈在了雾气里。雷雨整整持续了一夜,直到东方破晓才停。

    一个月以后,太子亲自率骑兵来寻,只见从湖边到李家空宅的位置,已成了一片焦土,不要说皇帝等人的尸首,这些士兵掘地三尺,却连个布片或碎砖都没挖到。就像有什么难以名状的伟力,将这一切用雷电从世界上抹除掉了一般。

    太子带着人马,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京城,自从他见了那片焦土之后,意志仿佛也被摧毁了一般,再也无心理政,终日就是藏在东宫里,连房门都不肯出。大臣们苦苦进谏,甚至有一两个都在宫门外抹了脖子,太子也无动于衷。就这样,只不到半年,这个存在了数百年的帝国居然迅速地由盛转衰,各地纷纷爆发叛乱,局面变得岌岌可危了起来。

    牧守西部的封疆大吏朱威最先反应了过来,他控制住了自己所辖的地区,封闭了进入中原的关隘,同时亲征那些觊觎中土的蛮族,最终划地自守,建立了现在的秦国。

    东方沿海数座大城也组成了联盟,推举势力最强的淮陵城主钱玢为首,仗着盐铁之利也是割据了一块不小的地域,形成了如今楚国的雏形。

    太子没熬过多久,刚过了年据说就发了失心疯暴毙了。各地偏门的王爷,旁支的宗亲全都惦记着皇帝的宝座,整整让中原的烽烟烧了二十年。最后才由一股赵姓外戚彻底安定了局面,这老赵家也确实厉害,不仅夺下了王座,并且还坐得很稳。秦王朱威试探性地入了几次关,不仅没讨到什么甜头,反而被迫纳贡赔款。楚盟主钱玢那边本来就实力不济,听说秦王三番五次地落败,自己也宣布世代纳贡,为赵家天子恪守海防。至此,帝国一分为三,以唐为首,秦次之,楚为附庸,形成了一个日、月、星的局面。据说那一年的中秋节,三位君主与北地可汗、西南蛮王在寝殿内同时遇仙,那仙人也不吝啬,一一指点了寿数,并分别赐予他们几块据说是蕴含天道之力的白玉令牌,声称此物可承天道、定国运,望诸位珍藏传续。三王自然是千恩万谢后将玉牌秘密供奉,而那北可汗与南蛮王就没那么好运了,得到玉令后大张旗鼓地宣扬庆祝,很快就被其他部族的首领给惦记上了,一时间南北同时大乱,这倒是让唐、秦、楚的关系变得更加紧密,三王签订了合约,发誓一致对外防御而互不攻伐。在后来的数百年岁月里,虽然三家国力各有涨跌,互相之间也起了不少摩擦,但始终没有再发生什么大的战乱,让天下万民过了着实不短的一段安生日子。

    且说在老皇帝消失在湖畔那夜,李家山中祖宅里,所有人都看到了数百里外玉湖方向的天地异象。但家主临行前已经安排好了下任家主的人选,还率领全族人向着祖宗立下誓言,自当日起李家避世隐居七个甲子不入庙堂,有违者立刻逐出族内。

    二十年后,天下三国已定,李家也渐渐习惯了山中的生活。那年谷雨刚过,果然有七八个尹家的年轻后生,带着几个巨大的箱子来到了李家,说是家主命他们来赴二十年的聘妻之约,这箱子里是聘礼。

    都不用劝,李家这二十年来成长起来的孩子,哪个不是听着尹家的神仙事迹长大的,那些适龄的女儿们,看见这一个个英俊后生都是出尘洒脱的好模样,各个都打扮地漂漂亮亮的,被爹妈引着出来会面。一些李家的小子,也都亲热地与尹家后生攀谈,希望他们能传些厉害手段给自己。

    那些尹家后生在这里只停留了三天,按照生辰八字分别挑中了自己的妻子,便留下聘礼乘着小舟而去了。李家几个主事人当晚打开了那些巨大的箱子,发现大多数都装着价值连城的药材与水晶、金银等物。最后一个箱子最重,锁也最结实,等到被打开之后,发现里面只有薄薄两本书,和一封尹家主的亲笔信。

    李家新任家主知道,这信肯定跟那卷已经被供入祠堂的竹简一样,平时重若千钧,唯有当任家主才能轻易拿起。他轻轻打开叠着的信纸,就见上面写道:“如见此信,则表明你我两家妙缘又续,吾心甚慰。李家学问通达四海,但遇乱世难以自保,此箱中两册功法,分为内外,可寻天资之辈传之。”

    从那日之后,原本专攻治世之学,培养能吏贤臣的李家,分出来新的一脉,全都是些根骨健壮,天资聪颖的少年,十年如一日地修习尹家送来的两册功法。而在每二十年一次的聘礼中,都会或多或少地带上几本新的功法秘籍。百年之后,这一脉李家子弟已然是高手云集,麟儿辈出了。

    吕道然坐在马车上,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在脑海里把十几年前在李家密室里看到的这些资料一点一点地过着,在十六年前他也亲眼见过尹家人,那次只来了三兄弟,分别叫尹太真、尹太平、尹太清。吕道然陪着李沛文与他们交谈时,那个老三尹太清一直就盯着他看。李沛文当时好奇,就出口问道:“太清贤弟,怎么对我这个小老弟如此关注?”大哥尹太真接口说道:“我三弟最擅谶卜,直觉极准,他要是对谁感兴趣,这人肯定不一般。”这时就听尹太清说道:“沛文兄,我这个人说话不走心,老天爷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要是得罪,请别见怪,你想听的话,我就说几句。”年轻的李沛文自然是知道这尹家谶语的厉害,连忙让他但说无妨。就听尹太清说了下面的这句话:“这位吕生,位极人臣。沛文兄你,活不过他。”

    李沛文的仁义之心是天生的,他听了这话,回头看了看吕道然,见他脸上都被吓出汗来了,就哈哈一笑道:“那愚兄就承太清贤弟吉言了,我这伴读若是能位极人臣,更说明我李家被朝廷赏识重用,这是再好不过的事了。而且我比他大了七岁有余,先走一步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了。”

    尹太清听到李沛文这样说,微微皱了皱眉,感觉自己还有什么话想说,但是却被直觉给堵住了嘴,只好尴尬地笑笑岔开了话题。

    尹太清的谶语如今全部实现了!吕道然心里刚想到此处,就看见李正罡揽着尹长生的肩头,朝着马车这边走了过来。连忙下车迎了上去,为这一老一小掀开车门的珠帘。

    “多谢吕伯父。”尹长生见了吕道然下车来迎,微微一礼,便搭手李正罡上了马车。

    三人刚一落座,车夫就催动几匹骏马,将大车调了个头,稳稳地驶向了秦都。

    “长生,你好像对吕相很感兴趣啊。”车上李正罡发现孩子总是有意无意地望向吕道然,而吕道然明显是在故意躲着孩子的目光,闭目而坐,摆出了一副疲乏的模样。

    听了这话,尹长生抬头与李正罡对视了一眼,看见老人家眼中隐隐闪着一丝狡诈,便会意答道:“嗯,我对吕伯父印象很深呢。”

    吕道然被尹长生这句话一惊,也是装不下去了,也是睁开了眼望向了孩子,开口问道:“哦?世侄如何知我?我与令尊也仅是十六年前见过一次而已。”

    “吕伯父,您有所不知。家父十六年前从李家回去的那晚,就服了哑药,自毁了天谶之术。”尹长生此话一出,不只是吕道然,就连一旁的李正罡都猛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听我大伯说,父亲在李家说的话,已干天机,若是不从此闭嘴,恐怕寿数都过不去三十。”尹长生接着说道。

    十六年前那一日,尹太清给李沛文的谶语,李正罡后来也听说了,此时他抬眼望向了吕道然,轻声说道:“道然,如今沛文遭难,太清那孩子哑了。只有你位极人臣,可真是天意难违啊。”

    李正罡虽然声音不大,但听得吕道然心中却是寒意渐生,赶忙解释道:“四叔,道然可是甘愿放弃一切,换二位兄长平安啊!”

    “四爷爷,这可怪不得吕伯父。”此时尹长生接过来话,“那是我爹自己的选择,他不想我娘刚嫁过去就守寡,何况要不是这样,现在就没有我了。”小孩两只手都按在了李正罡的膝上,对老人劝慰道。

    吕道然没想到这尹家的孩子还会替自己开脱,便也是跟着说道:“说到底还是我害得尹家三弟哑了半辈子,世侄往后要是有什么需求,大可以来找伯父。”

    “小侄谢过伯父,其实您也并不欠我尹家什么,毕竟您这些年也到玉湖了那么多回,想必也是心怀善念而来,只不过我大伯他们清净惯了,才叫您吃了那么多次闭门羹吧。”说罢尹长生冲着吕道然古怪地眨了眨眼。

    闻听此话,吕道然刚刚缓和的心情又被刺激了一下,满是狐疑地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多次去了玉湖?”

    “当然是亲眼看到了啊。我小时候在湖里划船玩儿,看到过好几次您带着几个随从出现在玉湖东岸,有时还备着小舟。您不是想要来尹家,莫非还是闲着没事干,来钓鱼度假的不成?”尹长生故作惊讶,回答着吕道然的问话。

    “当然不是!我就是想登门拜访尹家诸位高人,只不过那湖有些古怪,我渡不过去而已。”吕道然赶紧替自己分辩道。

    “嘻嘻,您那小舟也就够钓钓鱼,下次要是再去,可得准备艘大点的船,我提前传信跟大伯他们说一声,在湖中接您一程就是了。”尹长生拿出了逗李振武的手段,句句都在指点吕道然话中的漏洞。

    “果然还是吕相有心了,竟比李家本家这些小子拜访的还勤。”李正罡此时恰到好处地插话,这一老一小直说得吕道然冷汗直冒,只好不住地打着哈哈,所幸路程不远,很快马车就回到了秦都城内。

    一老一小在李家大宅下了车,目送着吕道然马车向着城西而去的背影渐渐消失,竟是同时发出了一声叹息。

    “四爷爷,这个吕相,您可不能小看啊。”尹长生先开了口。

    李正罡默默地点了点头,拉着孩子的手,迈进了朱红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