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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吴清来访》

    就在李正罡离开王宫的两个时辰后,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了秦都内外。据说太后要秉承秦国王室历代的传统,将那刚从唐国回来的孙女,下嫁到李家去。

    朝中重臣闻听此信,皆是一片哗然。前几日吕丞相刚刚在私下里给他们透了些口风,说是朱妍会被送到唐国,嫁给那个二王子赵谨,当做两国罢兵的筹码。如今看来,吕丞相的判断是错误的,太后并没有被他的计策说服,而是选择在这危难之时,拉了李家一把。

    晚间,在阁中与群臣议论此事时,吕道然并未表现出什么不悦的样子,反而是不住地感叹太后仁德。说她老人家宁可去面对唐国的大军压境,也不愿在这个时候抛下李家这个老朋友,真乃自古以来君臣相济的典范了。那些唯他马首是瞻的大臣们,听了他这样的论调,也纷纷称赞吕相胸怀宽广,计谋超群,果真是大秦之栋梁。

    吕道然这一番演技能瞒过众人,看在太后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味道。当听到凌嬷嬷给她讲那些大臣们的做派,不由得摇了摇头笑了起来。她活了这么大年纪,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在她看来,眼下吕道然虽然有些急功近利,手段激烈了些,但还不算是一个坏人。那联姻的消息就是她叫凌嬷嬷给放出去的,她就是想借此看看朝中群臣到底是个什么反应,看看吕道然的那一番言论,背后到底站着多少人撑腰。

    太后有太后的打算,但这事一公开,却将李正罡的不少算计给搅和了。原本他接了祖地李崇智等五位老祖的书信,说是要让他做一场世子回家上坟的戏,将明里暗里那些预谋对李家不利之人都给激出来,然后祖山上多派些好手下山,在途中将这些敌人一网打尽。之前李牧之与他争论的,也正是此事。

    依着李正罡,是断断不肯让李牧之亲身犯险的,至多是寻一个身量年纪差不多的人来扮成李牧之的样子,自己再大张旗鼓地亲自护送就是了。可没想到李牧之听到此言却反应激烈,说什么用假的不如用真的,自己好歹也是一身本事,再加上也确实想要回去给父亲上个坟。这么多的理由一下子都丢出来,李正罡也是十分无奈,只好用了一手缓兵之计,先入宫去见了太后。

    眼下全秦都的人都知道李牧之与朱妍要成婚了,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就算找个假的来骗人也是不可能了。毕竟李家千年来最看重的就是天地君亲师那一套,在娶公主和回乡祭祖这件事上,是一定要以王命为先的。

    不光是李正罡愁,李牧之自己也纠结得够呛。他是听说过宫里有一位打小送到唐国去养的公主,在天玄之变后被七爷爷给救了回来。但七爷爷还没来得及给自己讲那公主的事情,就忙着带队回去处理丧事了。

    凭心而论,他才不想娶什么公主。他自小的书读得虽然不算多,但老爹好歹也是文脉的传人,即便是那些深奥的大部头他不爱看,但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之类的故事书倒是也看过一些。那书里面的公主一个赛一个的刁蛮,那些青年俊杰凡是当了驸马赘婿,几乎就都很快地变成了行尸走肉一般。连行走坐立都要受王家节制,生活再也没有一点自由可言。

    但转念再一想,父亲死了,自己眼下就是李家主支的继承人了,凡事又如何能只考虑自己的得失呢?李家如今是江河日下了,若是能与王室联姻,那兴许还能再度翻身,重新恢复在朝中的地位。自己若是拒绝了,惹得太后一生气,反而叫镇南候那一拨人给瞧了笑话,占了便宜。

    “唉,这可如何是好。”李牧之托着下巴,小声地嘟囔道。

    “侄子,你快收拾收拾自己,国舅爷带人来家里了,你四爷爷去迎了,你这个当世子也赶紧吧。”李沛霖的声音从房门口响起,打断了年轻人的苦恼。

    “啊?国舅爷?他来干什么?娶媳妇也没有这么着急的啊!真的是……”李牧之听到叔叔在门外这样说,顿时手忙脚乱了起来。他以为那不过是太后将想法对着四爷爷提了一嘴,真落实这件事还得些日子。谁知道这国舅大人居然来得这样快,连半天都等不及。

    “哎呀,我说大侄子你就麻利点儿吧,估计现在他们都过了二门了,我先过去替你支应几句啊。”李沛霖听得房内乱糟糟的扑腾声,心觉好笑,便又逗了他一句。

    “就来了,就来了,您可别催了。我靠!”李牧之越忙越出错,为了回话随便就抓了边上的东西来擦脸。可蹭了两下就觉得不对,定睛一看,竟是自己搭在一旁还没来得及洗的练功绑腿,这可是夏天,那玩意儿浸透了汗,味道可想而知。

    其实作为李家世子,他理应是有四名随从和两名侍女的。但李牧之前两年怕自己那些上蹿下跳,招猫逗狗的顽皮行径都被下人向父亲告密,才以自力更生的理由把下人都赶出了自己住的院子。眼下遇到这紧要关头,可把他给后悔死了。

    国舅吴清这次来,其实并不是像李牧之想的那样是急着下聘的。而是奉了姐姐吴氏之命,先来与李家通透一下,互相聊聊想法,看看李家还有没有什么常规的要求,有没有什么额外的打算。说白了就是当了个具体的沟通者和操办人,来打个前站而已。李正罡自然明白吴清的来意,他将一干人都请进了正堂,那些侍卫和随从不敢坐,都在吴清身侧靠墙列成了一排。

    “李四爷,我拟了个礼单,请您过目,若有不妥当的,还请您提出来,我好照着去安排。”吴清从怀中掏出一个红缎面夹着明黄宣纸的折子,递到了李正罡的面前。

    李正罡接了过来,却没有打开的意思,而是正色说道:“国舅这是哪里话,我李家世代高攀王室,岂敢贪图什么礼单,这一位位公主下嫁李家,便是通了天的大礼。”

    “李四爷,这礼单上有几样可是我姑姑亲自安排的,您还是看看吧。”吴清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示意那里面有能让李正罡意外的惊喜。

    李正罡听到是太后安排的,不由得正色起来,他知道吴清不会无的放矢,便郑重地点了点头,轻轻地打开了手中的折子。

    礼单很长,足足有二十几页。其中前面十八页上写的全是各种珍奇宝物与金银珠玉,光是看那下面动不动就用“斤”、“升”、“斛”来做计量单位,就知道这些赏赐的价值了。别说是朱妍下嫁李家了,就算是给李牧之去唐国娶个公主回来,恐怕都不算亏待了。

    可这还只是标注“通赏”的内容,说明这不过是常规的礼物而已。等到李正罡翻到了“特赐”那一页时,才算真正地被惊到了。

    “啊……国舅爷,这可万万不行啊,我得去与你进宫见太后一面,这个礼太重了,我李家受不起!”李正罡也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此时以他的阅历都觉得那礼物重的过分了,捧着礼单的双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李四爷,姑姑在我出门前特意交代过,她说如果您不肯接受这礼单,就当是拒绝妍儿的婚事了。”吴清笑着说道。

    “唉,这可如何使得啊。”李正罡听得这话,不禁苦笑连连。

    “世子在府中吗?李四爷,能不能将他请出来,我这个做舅公的想见见外甥女婿。”吴清将话题转到了李牧之的身上,对着李正罡问道。

    “在,在,我已经叫人去喊他了,这孩子练功勤奋,或许在偏院中,才来得慢了些。”李正罡的心绪还沉浸在那礼单上,此时被吴清一提醒,才想起来这个小家伙怎么还没来,沛霖都去找了一刻钟了。

    “四爷爷,孩儿听说……”正在这时,李牧之的声音从外面响起。李正罡心想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吴清刚一提就到了。

    声音还没落下,李牧之的身影已经在门前出现了。因为他已经听李沛霖讲过,此时便显得十分从容,作为秦国第一世家的继承人,精心准备之下,自然是气势非凡。

    吴清虽说是国舅爷,但这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唐国天玄城。唐王赵宏溺爱朱妍,准她每年都能回国一个月见见父母。而他显然就没这等待遇了,因此对于这个李家的世子,他也只是听人讲了又讲,自己却从来都没亲眼见过。

    这时他闻声抬头,眼中顿时一亮,心道好个英武的俊后生!只见李牧之没有戴冠,简单地用黑色缎带束着头发,身上穿了皂色长袍,襟袖之上绣满了代表李家出身的银色山纹,同样是皂色的细麻裤子扎在了翘尖熟皮短靴筒里。虽然这一身极为简单,不似别家公子那样穿白佩青的。但那挺拔的身子虽未完全长成,却已经不输军中健卒了。吴清见过李家沛字辈兄弟年轻时的样子,这孩子面相与他父亲当年几乎是一个模子里扒出来的,但这块头简直就是照着李振武长的。

    “臣西祁李家晚辈牧之,参见国舅。”李牧之故意提住了气脉,腾腾几步向着吴清走去,然后单膝跪下,沉着声音像个大人一般给吴清见礼。

    吴清被这小子的气势震了震,微微侧头瞧了身侧站着的那些随从一眼,然后起身去扶李牧之,口中笑着说道:“我听人说这李家世子是个龙虎之才,今日一看,果真不同凡响。孩子快起来,今后咱们可是一家人了。”

    李牧之长得再成熟,毕竟还是个孩子。听见吴清这话,脸一下子从脖子开始红到了耳根。方才提着的那口英气也泄了一些,只是憨憨地笑了笑,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这一出把李正罡和吴清都给逗笑了,只听李四爷开口道:“你这小子,三句就露怯,看来我得让你沛霖叔好好给你补补课了。”

    “啊?又补课?您别介啊,叫我学战策兵法没问题,能不能别叫我读那些之乎者也的,酸死了!”李牧之嘟嘟囔囔的,显得十分发怵。

    “哈哈,李家出将入相,看世子这架势,恐怕是要接你振武叔的班儿了!看来咱们大秦新一代名将已经开始登场了。”

    “回国舅的话,臣以四爷爷、七爷爷为楷模,不仅要做振武叔那样的战将,还要指挥千军万马,做一个运筹帷幄于胸的元帅。”李牧之一本正经地拱手答道。

    “好!有志气,我这里有一样东西送给你,就当是见面礼。”

    吴清是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心中难免将他与在唐国的两位王子和世家大族们的公子哥们做比较,三比五比下来,竟然是评价远远高于其中的绝大部分,不由得心中赞叹,恐怕只有李家这样的千年世家,才能祖祖辈辈都能出现这样的年轻人吧。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招呼墙边的一个清秀的小随从将礼物递过来。小随从点了点头,然后从队伍里走了过来,怀中抱着一把带鞘儿的兵刃。

    就在那小随从转身的一刹那,坐在主座的李正罡忽然瞪圆了眼睛,手中端着的茶盏都差点没拿稳掉到地上。他刚要张口,就见那小随从冲着他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声张。就只好装作被茶水呛到,用力咳嗽了几声。

    吴清接过了那兵刃,见世子好像注意到了李正罡的特殊反应,正有些疑惑地准备开口问,连忙抢先说道:“牧之,来,瞧瞧这东西你喜不喜欢。”

    听见吴清的呼唤,李牧之也就顾不上四爷爷那边了,赶忙把注意力转移到那把兵刃上来。这东西连鞘带把不到四尺,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剑,但那鞘却是快有手掌那么宽了,以眼下的武器形制,这都已经比一般的刀还要阔上一寸了。

    “接着!”吴清见他眼神盯住了自己手里这物,便是抬手将其抛向了李牧之。

    李牧之见吴清这样动作,赶忙一步滑出,使了个捧月式将其接在手里。然后双脚发力一蹬,身体轻飘飘地向后翻出了两丈距离。随后冲着国舅把头一点,道了声:“得罪。”便“仓啷”一声将利刃出了鞘。

    “好剑啊!”一声感叹竟是从一旁坐着的李正罡口中发出来的,老人眼睛亮亮的,透着那种武者对神兵利器的欣赏神情。

    李牧之在李家的兵器库和典籍库中,见过的听过的名刀名剑也是不少,他听见四爷爷的声音,便是认真地端详起自己手中的这把短剑来。

    “剑身长三尺一寸,宽三寸三,厚一寸。”李牧之将估量的尺寸报了出来,然后又掂了掂道:“好重,恐怕十五斤都打不住。怪不得要人抱着。”说着又冲着那抱剑的随从望了一眼,发现那小随从也恰好在看他,眼中还流露着一些特殊的光彩,便是咧了咧嘴,露出一口大白牙,笑着说了一句:“小兄弟你还得多练练,这玩意我拿着都不算轻巧。”

    李牧之说完倒是重新去看剑了,那小随从却有些呆了,眼神直愣愣地望着李牧之,竟是也傻傻地笑了一笑,半天都没有回过神来。

    “嗡!”因为剑身被李牧之弹了一指,此刻正在发着微微的蜂鸣。寻常宝剑被这么一弹大多都会发声,是因为剑身薄而韧的缘故。但这把厚重的短剑也能发出如此声音,确实是让李家祖孙都感到无比惊讶。

    “这是赤练铁!莫非——”突然,李牧之惊讶地喊了一声,然后冲着吴清的方向问道:“国舅,莫非这是江离沈家铸的那把南星剑?”

    “世子好眼力!此剑正是南星!”吴清是真的有些惊讶了,他没想到这孩子的眼力这样好,竟然是认出了这足足有二百多年历史的一把古剑。

    这个功劳其实应该算在不在此处的李振武头上,因为李牧之从小就喜欢缠着他,还要听他讲故事。可李振武哪里会讲什么美好的故事,又不能给小孩子讲太多杀人的事情,就只好把这数百年天下间的神兵利刃挨个地讲给他听。因此李牧之这份知识学的是极为扎实,但凡是李家兵脉神兵谱上记载过细节的武器,他都早已是如数家珍。

    李正罡在一旁听得孙儿的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在心中暗忖道:吴家并非秦人,乃是唐国南部的商贾大族,与那江离沈家的关系果然是不一般。那沈家世代经营融州,借着丰沛的矿产资源,数百年来铸了何止成千上万把名器。但这把南星即便放在沈家,也算是名列前十的宝贝了,恐怕就是唐王去要,沈家也未必舍得献出这件宝贝。太后果真是看重这场联姻,将所有的宝都压在了李家之上,就连这给孩子的见面礼,恐怕吴家付出的代价都是极为巨大的。

    想到此处,李正罡叫住了仍在欣赏南星的孙儿,领着他一起给吴清再次行了个大礼,口中说道:“国舅,请您回去给太后带句话,就说老臣知道她的一片苦心了。”

    吴清把东西都送了出去,而李正罡也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自己这趟差办的就算圆满了,他心满意足地说道:“李四爷,事情说完了,我这就回宫去,您看……”

    “国舅,此时已是饭口,您就留在这儿吃顿便饭再走吧,厨房那边都准备好了,也让我们爷俩好好陪您喝一杯,解解乏才是。”李正罡见吴清要张罗走,实心实意地发出挽留的邀请。

    “不必啦,李四爷,姐姐那边定是还在等我消息,改日我再来叨扰。”吴清婉拒了李正罡的盛情,起身就向着外面走去。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李正罡也知道这位国舅的性子并非那虚伪之人,而是率性直爽的脾气。便只好与李牧之将他送至大门,目送他们上马而去了。

    这一行人一直走出了李家大门所能望见的地方,方才那个抱剑的小仆人忽然催了催马,与吴清马头挨着马头前行着。而吴清好像也并不在乎,只是瞧他打马过来又不说话,不禁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怎么样,回去练练功夫吧,不然剑都提不动……”吴清突然来了一句。

    “哎呀舅舅……你讨厌死了!”女孩儿的声音羞恼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