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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大车店》

    这一日的朝堂是安静的,老太后冷着脸望向百官时,只看到了一片黑压压的官帽顶儿。西门外的风波早已传遍了全城,连宫中都是被惊动了。

    “昨夜我被唤醒的时候,还以为听错了。那唐国的军队还被挡在国土之外,怎么就会有敌人来闯国都了呢?”太后声音不大,语气也还算平缓,但那些乌纱却垂得更低了,一个个噤若寒蝉。

    “太后,敌人的身份确定了吗?”正在太后这口气没处撒的时候,有个声音瓮里瓮气地问道。

    说话的人叫傅临,原是工部军器监主官,此时被吕道然给提拔上来暂代着尚书的位子。说起来,他倒也算是个奇葩。早年间不过是一名铁匠,因为手艺极为精湛,被挑出来专门负责给名号将军铸造武器。从此结交了许多高官贵胄,二十多年间平步青云,一路坐到了正四品的高位。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吕道然其实就是看中了他出身平凡,没有靠山,肚子也也不像读书人那么多弯弯绕,才把他按在这个位子上方便自己掌控。没想到这个傻子却是在这个最不该开口的时候,问出了一个再蠢不过的问题。

    大多数的人都在憋笑,等着看笑话。但此时吕道然身子微微侧了侧,用冰寒的眼神扫了他们一圈,那些正在微微颤抖的身体就全定住了。因为傅临的位置就站在吕道然身后,此时却成了灯下黑,见没有人附和他,太后也盯着他却不说话,顿时感觉有些尴尬,再次张口说道:“臣的意思是,那些冲击城门的贼人,不一定是唐国的军队吧……”

    吕道然的身子一紧,心道这个傻子简直该死啊,当初自己怎么就瞎了眼把他放在这个位子上。但此时他离着御座最近,不敢回头制止傅临,只好强忍住了都到了嘴边的骂娘,在心底暗暗用最恶毒的话诅咒着身后之人。

    “傅卿的话也是我的意思,这些贼人到底是哪儿来的,谁能给我一个解释?”

    太后一开口,竟是肯定了傅临。这态度叫许多人都意外地朝前面望去,只见那个藏不住喜色的胖子肚子挺得远远的,差点都碰在了前面吕道然深深弯下的腰上。

    “启禀太后,臣已经派人去查了,想必很快就能有结果了。”吕道然不得不说话了,毕竟此时若是他再沉默,恐怕太后就要点他的名字了。

    “好,牺牲的那个孩子是莫侯家的人吧?虽不姓吕却也是你的侄儿了,这事就交给你来查,必须尽快给我和莫侯一个满意的交代。”太后见吕道然终于张口了,便是直接把担子撂在了他的肩上。

    “还有,我看任侍郎今日没在,想必是丧子之痛甚笃。你回去替我传个话,就说叫他节哀,他儿子不会白死,朝廷一定会有个交代。”

    “是,臣代莫侯,代任侍郎谢太后隆恩。”

    散朝之后,众臣看见了镇南候府的大轿在宫门口接走了吕丞相,纷纷露出了了然的神色。他们知道莫家第一重要的就是这些男丁,此时死了个侄子,那位莫大小姐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了。

    直到天色将晚,吕道然才面沉似水地回到了自己的小院。他刚一进门,就看见小仆人正拎着把刀站在檐下,面前跪着的身影,正是昨夜失踪了的江乙。

    “很好,砍了吧。”

    听得主人的话,小仆人傻了眼,连忙说道:“主人,您误会了,我哪敢杀人啊,是……江乙他非要我把刀准备好了,省得您回来多费力气。”

    “贴心,真贴心。有你们这样的好奴才,真是我吕道然三生有幸啊。”听了这回话,吕道然都被气笑了,他接过小仆人双手捧起的刀,丢在了江乙面前。

    “说真的,要是昨晚我在那些尸堆里见到你,兴许你家人此时已经都拿到赏钱了。可惜了,可惜了啊。”

    江乙被那话中寒意吓得浑身都在颤,连忙说道:“属下死不足惜,请您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你杀了莫杰还敢回来,这胆量真叫人敬佩,虽然我不能答应你任何事,但还是决定给你个机会,留遗言吧。”

    吕道然这一句话说出来,江乙猛地瞪大了双眼说道:“您说什么?莫杰不是我杀的!出事的时候我根本不在场!”

    “五十个人死在了瓮城,你跟我说你不在场?”

    花白的头发无风自动,那股暴涨的气势竟然是生生将小仆人给吓得一个趔趄。

    “主人,昨天晚上的事我确实难辞其咎,但莫杰少爷真不是我杀的!我当时被人拖住了,等我赶到西门时大部队已经都将那里围住了。我要是在场,不是死了就是被抓住了,哪里还有机会来见您啊!”

    这话说得在理,吕道然虽是盛怒,但毕竟不是完全失了理智,此时还是分得清是非的。因此他敛住了一部分气势,虽然脸色仍然是阴沉的厉害,但语气确实放缓了不少。

    “你是被什么人拖住的?”

    “是个戴面具的大汉,扎手得很。实力明显在我之上,但他并不想与我死斗,只是不让我离开。虽然一直没出过声,但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谁?”

    “李振武。”

    “那不可能,李振武还在李家祖地没出来,不可能是他。”听到江乙说拦他那人是李振武,吕道然当然不信,毕竟他自信以自己对李家大院情况的掌握,若是有人从祖山回来了,一定会收到通知。

    “主人,虽然我也拿不准,但直觉告诉我就是他,前些日子我们刚交过手,应该不会错。”江乙见吕道然不信自己的话,急得头上都冒了汗。

    十息时间过去了,江乙却觉得仿佛有十年那么久。毕竟一直没听到主子叫他起来的话,就只好趴在地上。

    “你就待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我会去查那人的身份,你最好没有骗我。”吕道然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江乙长舒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死了。

    终究是对自己过于自信了,吕道然思来想去,又召了自己撒出去的眼线们问了又问,最后他还是认定那人不会是李振武,不管江乙再怎么说,那在千里之外的人不可能说出现就出现。更别说极为精准地截住江乙,让他那一帮手下因群龙无首而导致团灭。

    就在吕道然跟江乙较劲的时候,作为“元凶首恶”的李振武四仰八叉地躺在李牧之的床上睡觉。可怜李牧之为了打掩护,也不能出去瞎跑,不然那震天动地的呼噜声从世子的空屋子里传出,定会暴露了李振武的行踪。

    要说李振武截住江乙这事确实是得算吕道然倒霉。几天前他潜回来时为了隐藏形迹,可说是餐风饮露。当他赶到秦都西郊时,天色还很早。用他自己的话说,以他这形象气质,即便是再伪装,伟岸的身形也定然会被人瞧出来。因此就寻了一间偏僻的土地庙准备先打个盹,等到夜晚再翻墙头进去。

    好巧不巧,还没等他睡着,忽听外面的小路上传来了交谈的声音。他稍听了几句,就惊讶地认出了那大概是头领的人,说话声竟然与千霞关用箭伤他的黑衣人一模一样。

    原本依着他的性子,发现仇人自然是要大干一场。但此时身上还带着给李正罡的回信,再加上听那脚步杂乱的声音,对方起码有五十人以上。俗话说双拳难抵四手,即便他李振武的拳头再硬,性格再莽,这二对一百的比例也是拎得清的。

    虽然没有动手,但李振武还是暗中跟了一段路,直到发现那几十号人都进入了西郊卧龙丘上一座不起眼的“抱一观”中,才暗暗记住位置离开。

    当晚他回到李家大院,与李四爷说起这件事后,立时引起了老人的警觉。这些黑衣人之前劫夺运尸马车不成,反而被李振武给废了个头目。虽然这段时间一直消停得很,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但眼下李家正打算下一盘大棋,这些人竟然自己泄露了行藏,该着是要被当做棋子吃掉。

    “咱们撒个大网,捞着一个就吃掉一个,如何?”那天李正罡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和蔼的很,仿佛真的就像一个老丈在与儿孙商量晚上的下酒菜一般。

    “吭——秃噜噜,吭——秃噜噜——”

    李牧之坐在床沿边上,百无聊赖地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叔叔,一边看一边摇头吧唧嘴。听了一会也看了一会,李牧之伸手就去比量自己的脖子和老叔的脖子到底差多少。

    “是不一样,我老叔这脖子真的是不一样。”

    李振武虽是在侄儿的床上睡得昏天暗地,但此时感觉脖子被摸了一下,再大的觉也就都醒了过来。睁眼一看是牧之这小子在捣乱,不耐烦地说道:“有啥不一样,不都是为了连脑子和腔子的吗?”

    见老叔终于是醒了,李牧之当然不会轻易叫他再睡过去,因此故弄玄虚地说道:“我没骗您,是真的不一样。刚才我拿手比了比,您这脖子虽然没我长,但是估计得有我两个粗。怪不得能打出那么响的呼噜,跟军鼓被敲漏风了似的。”

    一对大白眼儿丢了过来,李振武翻了个身,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明显是不想理这个拿自己寻开心的小子。

    “老叔,别睡了,起来聊会呗。”

    “不聊。”

    “聊会。”

    “不聊。”

    “那天长生走的时候给我讲了个秘密,你听不听?”

    “听。”

    “我不想讲了。”

    “滚。小崽子拿你老叔开涮是不是?”

    见他被自己逗急了,撸胳膊挽袖子要动手。李牧之赶忙告饶道:“我讲,我讲,您先坐下,把鞋也放下,大人得有个大人样。”

    那天离开时,李振武看到这两个孩子在一起嘀嘀咕咕了好半天,自己想走过去听却被尹长生给赶开了。后来在路上自己也试探了好几次,可惜尹长生就是不说。此时听侄儿这么说,便乖乖地坐好,眼巴巴地等着听故事。

    “老叔,那个姜学,你记得吧?”

    “废话,当然记得,那小子在西门守瓮城,昨天晚上还砍了莫杰的脑袋。”

    “对对对,这个家伙下手可真够狠的,听说那一刀差点把莫杰的脑袋给砍飞了,就连着不到两指的肉没断。”

    “嗯,就是,之前你四爷爷安排我去盯着那些黑衣人,若是他们动了,务必要拖住那头目的时候,好像叫人给姜学也送去了封信,大概就是说最近晚上盯准了大门,要是有人里应外合往里放贼,就统统都杀了,但没想到是莫家的人。”李振武回忆着之前的事,将想起来的部分都讲给了侄子。

    “说的就是,虽说在我眼里莫家那几个废物还不够看,但您说他一个白身小兵,居然也不顾忌莫杰的公子哥身份,是不是有点古怪?”

    见李牧之一直在绕圈子,李振武有些耐不住性子地说道:“哎呀你这个婆婆妈妈的劲儿随谁啊,你爹娘可没一个这样的。”

    这句话的威力确实大,李牧之虽贵为李家世子,但也逃不出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怪圈,前年母亲刚因为天花病故,今年爹又遭了这等横祸而亡。此时此刻被老叔这么一提,他的眼圈登时就泛起了红。

    “我随老天爷呗,整天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的,一点都不麻利。”

    “大侄子,老叔不是故意的,刚才嘴急了。”

    李牧之宽容地笑了笑,但也没心情继续逗他了,面露凝重地说道:“长生那日告诉我,如果他没看错的话,这个姜学可是大有来头。咱们家要尽量保护他,别让他丢了性命,或许未来有一天,此子能有大用。”

    “大来头?我怎么没看出来。这小子虽然挺有眼力见儿的,做事也挺周全。但这些也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长处啊,比方说你敬之兄长,他也不差啊。”

    “姜学和我敬之哥完全是两码事,长生还跟我说,这个姜学的天赋绝对是一流的,如果我回祖山修习,务必求四爷爷连他也一起带上,说不准能给咱李家再培养出个外姓的天才来。”

    “外姓的天才?要那玩意干啥使啊?就像那吕道然一样?打你爹死了就站到他老丈人那边去了,事事都跟咱家对着干。”李振武十分不屑地冲地上吐了一口痰,然后用鞋底使劲蹭了蹭,仿佛脚下踩着的是那位吕大丞相的脸蛋子一样。

    听得老叔提起了吕道然,李牧之忽然一拍脑门说道:“对了,方才您呼噜正响得冒泡时,四爷爷来了一趟,见您睡着了就没让我叫。”

    “啊?我是真没听见,他老人家说什么了?”

    “四爷爷想问问,您昨天拦那黑箭刺客的时候,有没有被认出来。”

    “没有啊,我特意按他老人家嘱咐的一声没吭,而且还特意拿了把普通的腰刀,连工匠名都没刻的那种。怎么了?”李振武挠了挠头,有些纳闷地说道。

    “倒是也没怎么,今天有好几拨人四处打听您的消息来着,幸好咱俩一直都在这屋里憋着,就连家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您回来了。”

    叔侄俩正说到这里,忽然听见外面响起了脚步声,然后就听到李正罡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牧儿,是我。”

    “是四爷爷。”李牧之冲着那正往大柜里面钻的老叔笑了笑,毕竟那个场面,看起来可太像狗熊钻树洞了。

    门开了,李牧之率先走了进来,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正是章普和姜学。

    “见过世子,见过振武将军。”二人看见李牧之和李振武,齐齐地拱手行礼问候。

    “二位,坐吧,这里有点心和茶,请自便。”李牧之与他们也是说过话的,也算知道他们一些底细,自然就没装出那世子的架子来。

    李正罡轻轻挥手,那两扇门就像被风吹到一样自动关上了。然后老人捋了一把胡子,对李牧之笑眯眯的道:“牧儿,这俩人暂时也要在你院里住几天,跟你振武叔一样。”

    “啊?四爷爷,您是把我这儿当大车店了?”

    见孩子瘪了嘴,李正罡神色正了正,沉声说道:“牧儿,眼下局势紧得很,章普是天玄城那场浩劫为数不多的知情人之一,而小姜刚杀了莫杰,此时除了躲在咱们家,恐怕出门就会被人干掉,难道你忘了长生说的那些话了吗?”

    李牧之不说话了,他当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刚才也不过是顺嘴那么一说而已,并没有真的犯幼稚。

    屋里的五个人里,要论本事,章普是实打实的倒数第一。不过论会来事儿,恐怕他还要强过姜学一头。此时他看到这一老一小有点僵住了,赶忙掏出了一副十分诚恳的笑脸,冲着李牧之说道:“世子,叨扰了。老弟功夫不咋样,但收拾个屋子,做个饭炒个菜啥的百分百没问题,这几天院子里的活就都包在我身上了。”

    这一席话说出,其余四人都是用十分怪异的眼光瞧向了章普,连李正罡都不例外。

    “我说老章,我这个大侄子才十六,你说你是谁老弟?”李振武粗着脖子,一巴掌拍在了章普的后脖颈子上,差点给他拍了个趔趄。

    “口误,口误,我看世子这个头比我高了快一尺,心生敬佩,这才一激动叫错了。不过您也别叫我老章啊,我今年也才二十四,大家就叫我小章,叫小章就好。”

    章普这一顿插科打诨简直绝了,连李正罡都被逗得有些想笑,只是碍于长辈的面子不方便而已。他又捋了捋胡子,嘱咐道:“振武,睡觉时候注意点,你那个呼噜声,别说是牧儿,就算牵头驴来也不会更响了。”

    在大伙的笑声中,李四爷阻止了几人要送他的打算,自己推门走了出去。正当章普要去关门时,老爷子又回头说了一句:“对了,小章,你要不说自己二十四,真没人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