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历史军事 » 天玄烽烟录 » 外一篇 《融州往事 上》

外一篇 《融州往事 上》

    延昌五年,那个登基多年都没娶媳妇的年轻唐王,终于成婚了。

    他都十九岁了,放在民间的话,孩子都该满地跑了。按说以他这天字第一号单身汉的身份,是瞧上谁家的姑娘,就可以娶谁家的姑娘。

    但赵宏是这天下第一国的君王,是这万里江山的拥有者,因此就成了这天下间最不能任性的人,只有该娶哪家的姑娘,才能娶哪家的姑娘。

    所以他等了四年,等到了他该娶的姑娘。

    天玄城东,薛府。

    二十天前,辅国大将军,长信侯薛信忠将独女嫁入宫中,成为了大唐唯一的国丈。从那天起,薛府门庭若市,每天送礼的人都从晨光熹微排到斜月东升。即便是他们根本不可能见到薛大将军的面,但又有谁敢不来呢?毕竟这时送礼的名单上少了谁,说不准过些日子朝堂上就会缺了谁。

    “老爷,截至今日酉时,在京七品以上官员九成九都亲自来过了。外地那些有名有姓的也都派了近臣过来,这是名单,请您过目。”说完,就将手中一本厚厚的折页递上,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上千个名字。从天玄城到各州各县,但凡是入流的文武官员一个不少。

    而此时他们的名字前面几乎也都点了墨点,薛府的执事一个比一个有规矩,那些名字虽然写得又小又密,但章法好极了,叫人一眼就能看得清。

    薛信忠的手指划过了那一个个名字,但凡是前面没有墨点的,指尖都会微微地停顿一下,好像是在确认是谁的腰杆子这么硬,敢在这个时候如此不开眼。

    吏部、户部、礼部、工部,他一页页的翻着,一直到了兵部第二页,他的手指忽然点在了一处,眉头也拧了起来。

    “老爷,封侍郎没在京里,因此一直没联系上。”

    “哦,知道了。”这个兵部的封侍郎一直与自己不算交好,脾气也硬倔得很。薛信忠想起来了,一个月前他又在朝堂之上跟自己唱反调,于是就被自己派到融州去督造楼船了,没有一年半载的根本回不来。

    翻着翻着,他的手再次停了。就在他面前这一页上,足足有三十多个名字前面都没有墨点,而在这页的页眉上,清楚地写着“融州平南侯沈氏”的字样。

    “哼!”薛信忠用鼻子表达了怒火,他将那名单一把拍在了案上,倏地站起身来。

    “老子请帖都发过去了,沈渊这老王八蛋简直是给脸不要脸!”薛信忠的脸色很难看,吓得旁边的执事直接就跪了下去。

    老唐王驾崩前,曾对薛信忠和驻守在融州、相州和朔州的三位世袭开国侯托孤,将十四岁的少年赵宏交由他们辅佐。尤其是特地单独嘱咐了薛信忠,要提防那三人联络外敌图谋不轨,甚至将城外虎贲营的临时指挥权都交给了这位深受他信任的薛大将军。

    没有意外,薛信忠在一个月后,逼着小赵宏在拟好了的一份圣旨上盖了印,从此他就成了大唐的实际掌权者,在辅国大将军,长信侯的名头之前,又加上了“摄政”二字。

    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他先是用金钱收买了驻守朔州的抚宁侯陈启,又称楚国有异动,亲率大军东进,威逼相州的隆远侯邓午年向他投诚。除了他自己之外的三位托孤开国侯,已经被他拿下了两个。一时间薛信忠权势滔天,却也是实打实的恶名昭彰。

    只剩一个平南侯沈渊了,可薛信忠却犯了难。他左思右想,无论是金钱攻势还是大棒高举,恐怕对他都没什么用。因为融州太远了,师出无名地大量派兵过去很难实现,而且江离城掌握着大唐近半的兵器铸冶,还有超过七成的造船业和海运,要拿钱去收买人家,恐怕反被耻笑。

    因此这位薛大将军就把收编沈家的计划暂时搁置了,而是转过头去开始梳理朝堂。他把官员分为三等,一等就是有本事又听话的,这些人很快就优先坐上了紧要的位置。第二等是不听话但有本事的,这些人都被安置在非他们不可的位置上,但没一个是正职,全被那些“一等官员”给压着。第三等就是没本事却听话的。这些人若是凭能力,恐怕顶天也就做个八九品的芝麻官。可在这个环境里,听话反而成为了他们晋升的保障,一个个全都摇身一变,成了最小也是七品的朝廷命官。

    捋顺了朝廷,薛大将军的底气就足了,沈家即便再有实力,此时也不被他放在眼里了。只要这帮家伙不捣乱,把税赋按时上交,把军器打造完备就行。反正融州那破地方山高路远的,他们喜欢就叫他们自己呆着去吧。

    小唐王赵宏刚开始对于这位权臣的种种作为还有些微词,在朝堂上虽然不敢轻易开口,但还是在回宫之后骂了许多难听的话。一开始那些宫女太监还有些为了讨他好,跟着主子一起骂奸贼。可好景不长,赵宏发现身边的熟面孔越来越少,那些曾与自己一同咒薛信忠的下人们,竟然一个个都消失了。那些熟悉的位置上,如今站着的全是些不认识的人。这些人除了伺候他之外,说的话都不多,甚至连头不怎么抬。但他无数次清楚地感觉到,无论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背后仿佛总是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赵宏记得自己刚登基时曾在下朝后问过,什么时候才能不用听薛大将军的话。而当时贵为太后的母亲却在一瞬间悲泣出声,将他搂进怀中哭了很久很久。

    三个月后,原本正在暗中张罗儿子亲事的太后,突然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骤然崩逝,给天下的交代是因为过于思念夫君郁郁而亡。但赵宏却听一个年老的嬷嬷说,母亲去世那天正午,薛大将军派人递了一封亲笔信进宫,大概内容就是叫王后不要白费力气给儿子寻丈人做靠山了,天玄城只有一座山靠得住,那就是他薛信忠。

    就这样,前无古人后也不见得有来者的奇事发生了。据说是太后临死前的口谕,叫儿子等一等,薛大将军的女儿只有四年便可足岁嫁人了。可这口谕却是由那个平日里脸色最冷,眼神最贼的太监给传来的。赵宏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从此薛家这座大山靠也得靠,不靠也得靠。

    “报!开国平南侯,融州刺史沈渊书信及礼车到!”

    就是这么不经念叨,薛信忠的骂声还没在院子里散尽,几声仆从的传报就从前院递了进来。跪在地上的执事眼睛一下有了神采,连忙抬头去瞧主子的脸色。

    “你他妈瞧我作甚,还不滚出去看看!”虽然嘴里不是好话,但薛信忠那花白虬髯都微微抖动着,比面皮更早地现出了欢喜的神采来。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就在他忍不住又要开骂的时候,那执事终于回来了,同时后面还跟着二十多个仆从,抬着一口明显是特制的长条大铜箱子进来。

    “老爷,这是沈侯爷的信。”执事将红宣洒金的大信封递到了薛信忠的手里,然后又指着那重重撂在厅中的大铜箱子说道:“这是沈家的礼箱子,老爷,这么重,小的估摸可能是金子!”

    薛信忠捏着那信封,走到铜箱子前瞧了瞧,看见那箱盖上挂着一把铸铁大锁,锁上贴着红纸封条,上书:薛大将军亲启。

    “这老东西,故弄玄虚。”他嘀咕了一句,将手中的信封扯开,露出里面的信来。

    “薛老狗,老夫听说你女儿终于要当王后了,真是羡慕啊。可惜我只有几个儿子,没法和你争了。先王真是瞎了眼,叫你这个老贼替他照顾儿子,来防范我们几个叛乱。我觉得就是你这个名字起得好,太有迷惑性了,才叫人信了你是忠的。陈、邓两个窝囊废一个贪财一个胆小,到底也都成了你的狗奴才。要是你下次见到他们,别忘了替我摸摸他们的狗头。

    虽然天下间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这样的窃国蠹虫,但你也算是恶有恶报,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到底还是要嫁给太子。因此我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就送你一份大礼吧。那箱子是熟赤铜精铸的,就是那你手里那大棒子当年的废料打的,尺寸是按你身量估算的,应该够当副棺材,至于里面的宝贝可是金贵得很,你要是不稀罕,大可以遣人给我送回来,千万别扔了就是。”

    薛信忠的脸肉眼可见地变红了,然后又变紫了。接着定格在了微微泛着青色的样子。他捏着信的左手开始颤抖,口中也发出了咯吱吱的咬牙声。执事和仆人们从来没见过他被气成这个样子,一个个手足无措,既不敢留也不敢走,只好都伏在地上,把脑门紧紧地贴在地上。

    别人家正堂条案上摆的都是些寓意美好的物件,或者御赐宝物之类的东西。但薛信忠这儿不同,整张靠墙的大条案上只摆着一把门杠那么粗的赤红铜锏,这是他的兵刃,唤作“龙须”。确实也是来自沈家一位先祖所铸,因此沈渊才在信中将其蔑称为“大棒子”。

    不见薛信忠的手中有什么动作,那封信忽然就成了粉末,飘飘扬扬地落在地上。然后他的身影如同旋风一般在堂中刮了一个来回,又将这些芝麻大小的纸渣给吹散了。

    “啊!”

    一声蕴含着盛怒的暴喝响起,接着又是股红光在众人的眼前一闪,直直地朝着那铸铁锁上袭去。

    “铛!”

    这是那执事和二十几个仆人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他们的眼前一黑,就被震得晕厥了过去。三天后,他们都在返乡的马车上醒了,胸前还放着一个装了些银钱的小包。这些人因为成了聋子,薛家的差事就都做不得了。

    沈家送礼的第二天,小唐王赵宏被薛信忠按着在一封圣旨上盖了印,由薛信忠亲自在朝堂上宣读了一遍。

    “延昌四年闰八月丙戌,以讨融州叛诏天下。

    诏曰:朕承天继德,御宇五载,万方恭顺,内政澄和。因延父祖成命,一心躬勤国事,未计坤宁中空,实乃朕之过也。信忠长女,宽仁聪慧,册封王后乃上承母命,下顺民心。融州沈氏,累受王恩数代,轻其言,纵其性,胆敢妄议天家,已为不忠不敬之贼!

    今遣辅国将军薛信忠讨之,倘若心生悔意,见王师当自缚谢罪,面北九叩。朕方念尔世代驻守南境,既往不咎。”

    所有人都知道这圣旨虽用的是赵宏的口吻,但每一个字都是薛大将军的意思。没有人知道薛信忠为何打破平静,突然对沈家发难,但也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全都齐呼万岁,大声喊着沈渊该死,大王英明的口号。

    圣旨刚刚出了天玄城,那传旨的钦差就傻了眼。因为不论经过哪座城,哪道关,都在城里看到了盖着融州沈家大印的告示四下流传着。那告示不是别的,竟然就是与自己怀中圣旨大唱反调的,由沈渊亲笔写下的清君侧讨逆檄文!

    “天道盈亏有数,人道正邪各分。太祖文王建极,已享四百国祚。列王宽仁明睿,尊贤重道敬臣。

    三代以来,王气渐沉,伯寅王储,失于疆场,诸子夺嫡,祸及天玄。及至当朝,先王壮年骤崩,托幼子于四臣。抚宁侯启世居朔州,武运昌盛,赖之对垒强秦。隆远侯邓午年长于经营,使处相州以取楚地之财。

    江离沈氏早受大恩,封开国列侯之首,奉旨平镇诸蛮,保全南境海运畅顺。数代以来,凡税贡粮捐皆无所亏,足充国库三分有余。近二百年,又兼铸冶军器、督造战船之事。承信日盛,便遭奸贼所妒,栽我贪蠹,枉我二心。流言传世久矣,吾以天理昭昭,民心淳淳,故不释也。

    渊袭爵八年,虽有顾命之名,却无参政之实。非不思报效,实乃山高路远,久水不解急渴。与其隔千里进愚策,不若竭心力顾眼前。怎奈吾之心意,却成贼之话柄!

    薛贼信忠,本为融州安远卫校尉出身,乃我沈家麾下一卒耳。二十年间极尽钻营之道,行欺天蒙海之事。委实难料,如此大奸伪忠之人竟亦位列侯爵!

    贼贪图大位久矣,故以义子齐太行入虎贲旅,名为历练,实为掌权。妄使禁军为其禁脔!又以十万金诱陈启来投,以大军压境逼邓午年就范。此二奴见利忘义,惜命背忠,已成走狗,唯薛贼马首是瞻。助纣为虐,大负先王所托!此等恶实,已成百姓茶谈,群臣岂能不知?唯惧薛贼淫威不敢言也。

    逆贼大罪有五:

    一为欺压天子,独断专横。军情国事不问圣意,只以大将军印为准,不以国玺为尊,使外官五年间只识薛大将军而不识王上。行径如此,与谋逆何异?

    二为卖官鬻爵,结党乱政。庙堂之上,凡忠薛者便可平步青云,其子侄门生皆居要位。若是如此,则科举可废,战勋可免,大可只以金银多寡论处。敢问公侯何价?天子又值几钱?

    三者以权谋私,贪墨国库。自古以来,使禁军为脚夫,运国库为私用者,纵览史书亦不曾见,唯薛贼一人也。

    四者颠倒黑白,构陷忠良。五年间凡敢责薛贼功过者,轻者遭贬,重者抄家灭族,罹难之人上千,连坐者不知几何!

    五者干预宫闱,祸乱大内。自古新王登基,封后立储,乃是头等大事。贼欲使王立薛女为后,屡阻纳妃之事。更明言百官如欲相争者,大可濯颈以试薛刀利否。

    吾才疏学浅,名微德寡。然每思天子受制,胸中愤懑立溢,痛心疾首。近日梦拜先王,责我胆小如鼠,有背当日之誓。吾悲泣而醒,故决心起兵北上,清君侧,诛薛贼,还我大唐清明乾坤!

    同道者执此檄文来投者,皆为忠义之士。

    渊誓不负汝,大唐亦不负汝!”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薛、沈两位顾命权臣迟早必有一战。并且几乎脚前脚后地同时向对方发难了。但无论是数量还是速度,沈家都是更胜一筹。圣旨虽以官方渠道向着各州治所传递,但讨薛的檄文却更是先人一步,以千倍万倍的数量撒向了南北城塞,甚至连秦楚两国的边城都照顾到了。

    这也不怪薛信忠迟钝,确实是沈家有心算他无心。原来那日沈家送到薛府的巨大赤铜精棺中,非金非银,而是一块刻着全篇讨薛檄文的巨大石碑。薛信忠砸开那铁锁的一刻,就知道自己慢了一拍。可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谋士们给他制定了两个计划,一是亲率大军南下,屯兵融州北部,步步为营推至江离城下,效仿收服相州之举,逼沈渊就范。二是遣精兵快速突击,在沈渊联络盟友前打出声势,叫那些骑墙派不敢轻举妄动,沈家见无人相助,便自然会服软讲和。

    薛信忠在堂中一个人坐了许久,也想了许久。他知道之所以自己今天能身居如此高位,很大程度是由于先王对旧贵族的忌惮,才把权柄交到了他这个没有世家大族撑腰的新侯手中。虽然他现在已经收拾了陈、邓二人,但那个融州沈氏岂是他们可比的,虽然地处穷山恶水,但凭着手里攥着的几张硬牌,也的确可以与自己掰一掰手腕。

    “来人,把齐太行给我叫来。”

    下人接令走了,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浊气,又拿起了案上的两本计划,再次翻看了起来。

    这是齐太行来到虎贲旅的第五年,虽然他薛大将军义子的身份尽人皆知,可眼下在这座营里,他屁股下面的这把虎头大椅可是坐得实至名归。不论多么桀骜的家伙,不论他们勋章攒了多少,还真没一个人能说出半句质疑的话来。

    起初确实是走了后门的,当时的主将曹方听说薛大将军把干儿子送到自己这里来,登时就起了急。可几百年来,部队只接受君主调令,也有严禁与朝臣接触的铁律。眼下面对这样明目张胆的安插行为,他一时间竟不知该去何处喊冤。

    曹方是幸运的,这位权门义子并不是个纨绔的废物,也并没有像大家想的那样,是来明着夺权的。齐太行的话很少,心思也纯正,对于曹将军皱着眉头问他是不是要做副统帅的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仅仅领了个百人队长的差事就满足了。

    只是三五天的工夫,另外九十九个骁勇善战的家伙就服气了。虽然营中严令禁止持械私斗,但赤手空拳的较量反倒是颇受鼓励的。他们起初不打算欺负人,几个资历深的开始了单独挑战。齐太行制服他们没用多少力气,加在一起也不超过一百息。接下来就是一对二、一对三的搏斗了,在队员们的围观下,这个新任的队长好像并没有付出比单挑多几分的力气,那些膀大腰圆的对手就倒了一地。

    一对五时,齐太行胜的仍然轻松极了,因此一对十的比试也就顺理成章了。

    人多了,拳脚就没意思了。有人拖了一捆白蜡杆子丢在了场中,看样子是叫他们来点真的。这时看热闹的人早就不只是他们队伍里的人了,见得这样的架势,一个个的也都跟着起哄。反正就算军法队的人来了,制裁的也是动手的人。

    曹方当然知道他们动手的事,毕竟最开始挑事的那家伙,曾经做过中军的传令兵。更别提刚才那两个抬来棍棒的人了,个子矮的那个就姓曹。

    这可不是街头混混的斗殴,只凭蛮力和悍勇没头脑的乱砸就是。因为已经见识过了凌厉手段,那十个人明显谨慎了许多。长期训练让他们默契十足,此时围成了一圈,脚下都盘着方步,将杆子尖儿都对准了齐太行的各处要害。

    可明明周身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齐太行却是不慌不忙,仍然倒提着枪杆,面容肃定地目视前方,完全无视了身后那几个正在交换眼色的家伙。

    风将校场四周的大旗吹得猎猎作响,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窃窃私语的声音有如浪潮一般此起彼伏。有些刚来的人在哪儿四下打听情况,听说齐太行的战绩,还有些将信将疑地反驳。毕竟大家原本就是各支精锐中挑出来的最强百夫长,谁有那个自信敢说自己能一打五一打十?这样的猛人,虎贲旅几百年的历史中,也没听说过几个。

    好像是商量好了一般,四周的风声和人声一起停了。就在这一瞬间,十个人同时刺出了那蓄势已久的一击,将齐太行四面八方的退路都给封住了,不管他往哪里躲,都有起码两个人的攻击在迎着。毕竟合击之术是虎贲旅的必修项目之一,在历史上,有不少小有名气的敌将,就是这样被刺成了筛子,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可这是齐太行,是日后为大唐拓土千里,横扫了漠北十三王庭的大唐第一战将。此时虽然还未建立赫赫战功,但他自幼长在薛府,经无数名师传授,更是在总角之年就由薛信忠亲自领着上了战场,不到十五岁就已经亲手斩了上百敌首。这样区区十个人,即便是再精锐,又怎么能算得上他的对手呢。

    长长的枪杆子被齐太行握着一端,猛地向身前自左上向右下地劈了出去。将迎面刺来的三路攻击猛地压在了地上,连带着三个人也都踉跄地前冲了两步。齐太行另一只空着的手横向一抄,抓在了第四根即将要扎在他腰间的杆儿上,然后怪力一发,竟是将攻击者给横着推了出去,直撞在第五个人的身上。片刻间,那看似密不透风的阵势,已经被他两招给破了一半。

    第六、第七、第八根杆子尖儿已经距离他不到一尺了,此时齐太行左手压着三个,右手抓着杆子算是击退了两个,可也等于是被架住了两只手,再也没什么办法去格挡擒拿了。所有人都看到,这三枪刺的是他背后由肩到胯的位置,原本这些就是人不好闪躲的地方,此时都在心中给他下了必败无疑的决断。他们纷纷感叹着即便是败了也算是不错了,就凭之前一打五完胜的战绩,在虎贲旅这四千人里面,至少也能排得上前两百。

    齐太行自然是提防着正身后那三个人的攻击,此时虽然腾不出手,但又何必一定用手?只见他气息一沉,整个人的力就全坠在了左脚之上,连地面都被踏出了一个半寸深的印子。接着右腿一个蝎子摆尾,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勾去,将那三根杆子全数给圈带了出去。

    已经是十去其八了,刚才那惊艳一腿技惊四座,甚至不少人都没忍住叫起好来。此时最后的两枪终于到了,他们虽来的最晚,可一个瞄的是后脑,另一个奔的是裆口,全都是最阴毒的地方。其实这样的招式,要是放在江湖上可算是极为下三滥的。但这是军营,一切手段都是为了最快,最有效的杀伤对手。虽说十个打一个时使出来有点儿狠辣了,可一是枪不带尖,扎中了虽有重伤之患但并不致命;二是这也得看对手是什么档次的,比如说对付这已经是一挑八的齐太行,就丝毫都算不上过分。

    风又起了,可这次人群中却是沉寂的,没人再去应和再次鼓动起来的大旗。尘土被微微吹起,人们就看见齐太行的身影在空中横了起来。

    “完了!”

    “这是使了多大的劲儿,人都挑起来了!”

    “哎,这人还是不能太出头。曹将军那话怎么说来着?”

    “要藏锋。”

    “对,就是藏锋。他太嘚瑟了。”

    惋惜与慨叹之声稀稀拉拉地出现了,任凭齐太行如何厉害,到底还是被刺中了。虽然没看清他是中了上头还是下头,可瞧那横在半空的身影,甭管是挨的哪一下,恐怕都是受不住了。

    “什么!这也行!”

    突然,一个站得靠前的家伙猛地叫了起来,手也指向了战阵正中的方向。这人原本就是以眼力好著称,是斥候队中的佼佼者。大伙随着他的喊叫和手臂,纷纷也眯着眼睛望了过去。

    齐太行确实是横飞起来了,但并不是人们想的那样被戳飞了,而是放松了原本压住最早那三根杆子的左手,利用那三人抬枪的反弹之力,将身子横在了空中,同时原本蹬地的腿也微微一蹬,如同游蛇一般顺着刺裆的那根枪杆就盘了上去。而奔后脑而来的那一枪,自然而然也就失了目标,从他的头顶擦了过去,只不过微微碰到了束着的髻,挑散了几缕长发而已。

    整整两息时间过去了,那仿佛横漂在半空中的齐太行终于力竭了,扑通一声躺在了尘土里,那几个已经憋红了脸与他夺武器的家伙被这么猛地一卸力,也是跌跌撞撞地摔倒了。一时间场中十一个人,在短暂而又激烈的碰撞之后,竟然没一个站稳在那儿的。

    “好!”

    一句威严中带着欣喜之色的喝彩声响了起来,几乎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垂首肃立,向着声音响起的方向抱拳。就连场中那十个围攻齐太行的家伙,此时也都单膝跪着,将仍在发抖的双臂叉在了额前。

    “想不到薛信忠给我送了个宝贝!”曹方带着一队亲兵,分开了围观的众人,大笑着抚掌而出。虽然他的功夫比不得历任那些悍勇绝伦的主将,但论治军之法,尤其是在选拔与任用人才上,也说得上名列前三。比方说眼下这四千虎贲,就被他重新按照实力与特长,分配成了十支各展其长的大队,在其内又分为若干中队和小队,甚至就连一个最简单的五人作战小组,都被这位曹将军亲力亲为地按能力分配了作战位置,足以见得他在这一方面的造诣之高。也正是因为这支虎贲旅倾注了他太多的心血,每一个榫卯都算得上是他亲手度量的,因此才对薛信忠安插义子感到十分的抗拒。

    原本自己暗中授意手下给齐太行来点下马威,只希望能把他打出点儿火气,最好是逼他下手失些分寸,自己也好落个赶他走或者将其雪藏软禁的合理由头。可当他听说军曹足足派了一百人发起了车轮战时,心中就暗自有些犯了嘀咕,生出了些后悔的心思,毕竟这样即便是出了事情,说到底也是自己这边以众欺寡,哪里还能有什么由头。

    可接下来传令兵传回的消息就让他再也无法稳坐中军了,一对二,一对三,一对四,一对五的挑战,而且是毫不休息的车轮战,居然全都让这个小子赢了!甚至他都忍不住问了一句,到底派出的是主战的大队,还是后勤的伙夫。

    “回将军,听说他善使长枪,特意给他分到了破风营中,出手的全都是一流好手,一个入营五年之内的都没有。”

    曹方默然了,如果说是别的队伍车轮战他不胜,自己还能寻出些说法来宽心。可那破风营是虎贲旅的第一前锋,自己亲手挑的五百军士个个膂力超人。冲锋时一杆大枪端在马上,有时能连穿三四名敌人前胸而过。他们枪法精湛,甚至步战时也能以一敌五。但就是这样的实力,居然还被这个年轻人给逼到了多人轮战的地步?那他齐太行的实力是有多强?

    他一方面是难以置信,另一方面也是对这惊才绝艳的小子动了大兴趣,因此才亲自赶去校场瞧究竟。

    他赶得很巧,就在最后这一战开始之前,那大旗招展之时悄悄地赶到了。原本他是下马轻轻走来的,生怕惊扰了对战的人。可他发现自己多虑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阵中那十一个人的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和两个亲随的到来。

    直到他看见齐太行最后身影横空,而十个人的攻击全都无效的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叫了声好。这时人群中那些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士兵们才发现,原来旅帅曹将军居然和他们一起见证了这以一胜十奇迹的诞生。

    “齐太行见过将军。”

    身边的十个人是跪着的,因为他们不仅武艺不如人,而且还没完成将军的任务,此时都在领罪。但齐太行作为胜者,尤其是在这个强者为尊的环境下,自然是不用跪的,只是恭敬肃立足矣。

    “好小子!你这身功夫我看不比你义父差了吧。”曹方走到了近处,上下打量着齐太行道。

    “回将军,义父四日前观我演武,给出的评价是可敌他三成功力。”齐太行一丝不苟地抱拳答道。

    “什么?薛信忠已有如此身手了?”曹方明显是有些难以置信,他的确三四年没见过薛信忠出手了,但也想不到如此强悍的齐太行,居然三个打薛信忠一个都胜算不大。不过这也不能怪他。人往往就是这样,总会错误地觉得那些强于自己的人也终究有个上限。但他们很少能想明白,这个上限是自己的认知上限,那些厉害的家伙的实力也许不存在上限,只有无尽的突破与超越。

    “是的,义父就是见我武艺与阵法之道已达瓶颈,非生死厮杀不得寸进。因此才叫我来您这里历练,还望您不要在乎我是哪里出身,只放手派遣任务就是。”

    就这样,曹方将齐太行就放在了这破风营中,成为一队的队长。若是把破风营瞧做是虎贲旅的一支开山箭,那这一队就是箭锋。而齐太行就是箭锋之锋,是撕碎敌人战阵的第一人!

    齐太行在五年间随军东征西讨,无往不利,立下了赫赫战功。一年擢升破风营统领,二年又兼领左右鹰羽营。直到第四年时,终于凭借着自己真正的实力,一刀一枪地赶到了虎贲旅副帅的位置。而就在这一年,曹方患恶疮于双股,已经只能躺卧在榻上处理军务了。

    年底,虎贲旅帅曹方恶疮迸发而亡。圣谕当天就发到了虎贲大营中,擢副帅齐太行晋虎贲旅帅,封忠武将军。追曹方为太子少保,谥平穆,陪葬王陵。

    这便是平南侯沈渊在那封讨薛檄文中所言的“名为历练,实为掌权”的事了。只不过表面上他可以这样理解,但实际上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薛家的执事出了义德门,快马赶到了虎贲大营的辕门。这并非是他第一次来这儿,但每一次他都如同第一次来那样紧张。那漆黑的城墙,那散发着冰冷光泽的拒马和大门,无一不在恫吓着他。叫他立马就清楚薛家恶奴的嘴脸到了这里,可是一文不值的。

    戴着铁面具的令兵将薛府的信接了过去,用马刀在地上划了一道线,丢下了句“在这里等,一刻钟回话”的冰冷言语,就离开了,连半个多余的字都没说。

    大太阳晒得很,执事却不敢挪动分毫,脚尖紧紧地顶着地上的那条线。对面的那些卫兵站得比他更直,但自始至终,也没人再多瞧他一眼。

    城门再次开了,还是那个令兵,正好在一刻钟后出现在了执事眼前。他把回信交还,没有任何礼节地冷冷看了执事一眼后,转身便走。平时连七品官都不放在眼中的执事,此时却觉得这再合适不过了,他只想赶紧回去向老爷交差,一点儿也不愿在这肃杀之地多停留片刻。

    “既入虎贲,唯有君臣。”

    薛信忠手里捏着齐太行回复的那区区八个字,一时五味杂陈。他五年前将齐太行派进去,还真不是打着要收编虎贲旅的主意。毕竟这里四百年来从未被权臣所操纵,即便以他薛信忠如今的声威权势,也是有自知之明的。

    可他也的确没想到,自己送去历练的这个义子,居然完成了四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奇迹。齐太行是虎贲旅史上晋升最快,也是最年轻的统帅。最关键的是,他虽以权臣义子之名入营,却凭借真刀真枪的军功,获得了比前任曹方更多、更完整的拥戴。这让薛信忠在夜里,做了好几回将虎贲旅纳入麾下的美梦。

    梦终究是梦,此时他手中的八个字就是唤醒梦幻的铃铛。他将信纸重重地拍在了书案上,将胸前那一口长而浊的气,吐向了宽敞而空荡的厅堂半空。

    “来人,更衣,我要进宫。”

    圣旨是薛信忠亲笔写的,玉玺也是他亲自给沾上了朱泥。小赵宏的双手被他的一只铁掌握着,用力地在那黄绢上重重地一盖。

    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宫女和太监们早就看惯了。

    旨意是明着写的,更是由薛信忠亲自送到了虎贲大营。

    齐太行已经在营门前候着了,只不过这面子给的是放在金丝楠匣子中的黄绢圣谕,而不是他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义父。

    “臣齐太行,恭迎圣旨。”

    “臣领旨,有劳大将军。”

    前一句是在营门前单膝跪地,冲着薛信忠手里的匣子说的。

    第二句,则是他留下圣旨后,站在中军拱手对那一脸不甘的义父说的。毕竟事情做完了,他薛信忠便不再是天使。况且虎贲营中从无父子,只有君臣,他只需依军礼肃拜即可。

    “太行,父亲有些话要嘱咐你。”虽说薛信忠在朝堂之上是个霸道至极的人物,但对于齐太行,他却从来都狠不起来。毕竟他是心里有愧的,同时也要树立自己这个照拂同袍后人的口碑。因此他对这孩子很好,可谓是视如己出。

    最关键的是齐太行不仅天生一副习武的好根骨,而且还有着极为坚韧不拔的毅力。师父教什么他就学什么,师父叫他练两个时辰,他就偏练三个时辰。功夫不负有心人,更不负有心的天纵之才。才十二岁,薛信忠请来的江湖高手和沙场宿将,就把能教的都教完了。

    草原、戈壁、大漠、山林、江河湖海。后来的几年,薛信忠的仗打到哪里,就会把齐太行带到哪里。薛信忠斩敌主将,就会把副将活捉回来交给干儿子杀。

    齐太行的刀砍得很干脆,干脆得叫薛信忠这等杀人不眨眼的人都感到惊讶。

    “太行,你不怕吗?”

    “回禀大将军,既在阵前,便为仇雠,故不生畏。”

    薛信忠从这个十二岁孩子的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年轻时一样的冷酷之色。但这份冷酷却比自己当年要光明磊落得多。

    十余载的岁月过去了,薛信忠看出此时齐太行的目光中,比少年时的冷酷更甚。同样,那份肃正之气亦是犹胜当年。

    “孩子,这次的敌人不比从前,他们是沈家,是我大唐列侯之首。江离城内高手如云,你可千万不能松懈。再者说你这次是孤军深入,要速战速胜,打出名声,将那些蠢蠢欲动之人吓住才是重中之重。”

    “臣谨记,请大将军放心。”

    “哎,可不是嘛。你都已经坐到虎贲旅帅的位子上了,我怎么还把你当孩子。”薛信忠拍了拍额头,苦笑了一声道。

    “臣恭送大将军。”齐太行又是一抱拳,但微微颔首的时候,还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色挂在了眼角与双颊。因为父母早亡,他从小就沉默寡言,可这不代表他不通人情,不懂报恩,他只是习惯把好的坏的都藏在心里,只用行为去证明自己。

    就比如说,他心里明知沈家叛乱是假,义父寻衅是真,好在圣上的旨意下来了,也算叫自己这出征名正言顺,不会因此背上道德包袱。他从听到消息那一刻起,就开始给自己做心理建设。直到此时,他已经决定好了,既然有圣旨在,自己也就不必追究义与不义,凡是敢挡他兵锋之人,必死无疑!

    一口一个臣!一口一个大将军!

    薛信忠在心里又是连连数声苦笑,他摇了摇头,拍了拍齐太行的肩膀,再也不打算说什么,而是准备离开了。但就在卫兵掀起门帘的一瞬间,他听到了身后一句明显是压着嗓子的低语:“义父,有机会代我问小妹安。”

    “嗯,不必送了。”薛信忠的回应是淡淡的,但他的心里已然是一片欣慰。他知道这小子不是个白眼狼。而这,对于此时的薛信忠而言,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