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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法隐入山 中》

    李正威笑的有些苍凉,口中喃喃道:“老十四是兄弟间最小的,与大哥几乎差了一代人。可他也是兄弟间天赋最好的,可惜了……”

    法隐默不作声,心说怪不得自己也算李家老相识了,李家正字辈死的没死的那些自己几乎也都见过,怎么就是没听过这个李正伦呢,看来此人应该是……

    “老十四是家里的小儿子,天资又好,父亲当年对他便有些骄纵,约束得不那么严。一天他喝醉了酒,就把给他铺床的小丫鬟给糟蹋了。按说在世家大族中,这样的事儿从来都不算少见,向来也就是把人送走,散点钱财息事宁人也就算了。不料三年后,一个婴孩送到李家,说是十四爷的骨血,因为娘死了,家里养不起了,就给送回来了。

    当家的大哥都要气炸了肺,连忙唤来当初派去善后的执事。结果那执事说把这一家人都送到了大南边的千霞岭安置,而且也掏了钱,不知道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经过秘法核验,孩子确实是我李家血脉,不过因为出身问题,一直也没入宗谱,便只给取了个李秋生的诨名,对外宣称是故人托付,留在李家做养子。后来老十四年纪大了些,性格慢慢也沉稳下来,便明媒正娶了夫人,生下了李青竹。而秋生那个孩子也从来不知自己的身世,终日‘义父义母’地叫着老十四两口子,十余年也算相安无事。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青竹十五那年,李秋生也二十出头了,他长得并不很像他爹,眉眼间全是当年那个小丫鬟的样子。老十四越看越不是滋味,便就把李秋生送出山外,打算叫他去军中寻个差事,这边同时也就开始张罗给李青竹安排个尹家的才俊嫁了,这一双儿女也就算安排妥了。但他不知道,这李青竹从小便喜欢追着这‘干哥哥’四处玩耍,十几年的相处,早就是芳心暗许。这突然听说父亲要把秋生哥给送走,还要把自己嫁到西祁山去,顿时就慌了阵脚,偷偷地找到李秋生去道了衷肠。都是情窦初开,又是月下倾诉,于是悲剧再度重演了。

    李青竹抗婚的原因终于还是查清了,那天我受大哥命令,把刚抵达京郊军营的李秋生给抓了回来。当然,这都是秘密进行的,并没有多少人知道。老十四刚一开口,李秋生就承认了和李青竹的事儿,并且还跪着磕头,说知道自己出身低,但对青竹是一片真心,望家主、七叔、义父成全。大哥看了看老十四,眼中复杂极了,而老十四也是面如死灰,知道这一切都是当年造孽的结局。

    老十四走向李秋生,弯下腰去摸他的头顶。我和大哥只当他是要认了这个儿子,拆了这对鸳鸯,可不料他竟是横心一掌拍下,当场就将自己的亲生儿子给砸死在了面前。大哥是文人,已经被惊呆了,而我虽然反应快,但却是完全没想到这样的结局。

    那是一个深夜,我和大哥木然地将抱着儿子尸首的老十四送到了湖东旧宅,他将李秋生的尸体轻轻搁在一条小木船上,给大哥磕了个头说道:‘此一别是永别了,大哥、七哥,我造的孽就让我自己去了断吧,青竹就拜托你们了。’说罢绝然起身,扁舟荡入浩瀚玉湖,消失不见。一晃这也是快四十年前的事儿了。

    我们回去后,用密信招了正字辈的兄弟们赶回李家,最终定下来对外再也不提李秋生这个人,而老十四则是夜遇游仙,顿斩尘缘入西祁问道去了。李青竹和她娘虽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变给吓坏了,整整哭了半个月,但到底是在祖地,各枝各脉的夫人们都整天去陪伴帮衬,渐渐地也就接受了事实,只是偶尔会骂几句老十四狠心之类的话。

    但麻烦还没完,青竹当时已经是十五的姑娘了,可不知为何,例假却突然停了。开始只当是因为家里经了大变故,情绪不稳所致,可大嫂带医官去询,结果发现已经有了快三个月的身孕。弟媳当场就惊得中了风,嘴也歪斜了,人也站不住了。后来稍稍缓和,便逼着大嫂把实情说出。大嫂那人是心善的,不会撒谎,就把她领去见大哥。见事情瞒不住了,而且青竹的肚子也显怀了,如果强行打掉,恐怕命也得跟着没了,也就只好把实情都讲给她听。

    老十四就这一儿一女,即便是有失伦理,大伙商议后,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先生下来,好歹也能继承住老十四留下的那份家业。后来青竹生下了庆林,大家发现这孩子身体是健康的,一个个都十分庆幸。虽然弟媳的表情有些复杂,可当时看起来也还是欣喜做了外婆的。

    又一个月,青竹突然跑去找大娘,说是他娘不见了,只在堂屋留了个字条,上面写着:孩子足月了,女儿,娘去寻你爹了。

    庆林没了爹,没了爷爷,没了奶奶,没了姥姥,只与青竹这个年轻而可怜的娘相依为命。他渐渐长大,大哥大嫂因为觉得亏欠孩子,便经常叫他跟同龄的振武一起玩耍,一起练武。但从四五岁后,人们渐渐发现,这孩子的身体壮的不比振武差上半分,长得也重新随了李家面相,可就是这心智,永远停留在了五岁。”

    法隐听到这里,又联想到之前那大汉的古怪表现,心中恍然。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吃了几口精致的菜肴,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抬头恰巧就盯上了李正威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弥陀佛,老衲就知道你个白毛小子没安好心,说吧,听故事的代价是什么?”法隐撂了筷子,无奈地说道。

    李正威见老衲这副神情,便也不再绕圈子,换上一副郑重的口气道:“禅师,五月初五天玄之事,您不觉得蹊跷吗?”

    “蹊跷,天下人都觉得蹊跷,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为王侯将相的,连我庙里的扫地沙弥都觉得蹊跷。”法隐不屑地笑笑,接着又说“蹊跷又如何?自古以来蹊跷事多了,你们老李家那些小本本上,比这蹊跷的事不都记下了不少吗?”

    “但这次并非过去那些神怪之事,我和四哥调查了许久,发现了一些阴谋端倪,看样子有股力量要以此搅起天下大乱,从中渔利。”李正威没有理会法隐的态度,而是郑重说道。

    老和尚的眼珠转了一转,心想这李家老哥俩确实不简单,退隐了十几年不问世事,可即便是临危出山,还是颇有当年气象,不仅稳住了深受重创的李家,而且还敏锐地察觉到一些问题,甚至已经打算开始反击,果真是千年世家不出庸碌之辈。但由于自己对这件事的内情不能说是完全了解,可起码也是知道一些要害。如今身处李家祖地,又因那个不好吐口的原因被牵扯成了李家的盟友,这样一来,他这个立场就很难把握了。

    “弥陀佛,老衲身处方外,行事皆由本心。因此无法站在哪一个人,哪一家,哪一国来与你谈论此事,老七,还望你们兄弟见谅。”法隐知道李正威此时亦是在替暂为家主的李正罡发言,因此打了个哈哈,滑溜溜地避开了话语中的机锋。

    对于法隐此时这个态度,李正威心中顿时了然。在这之前他曾与四哥预测过过如果旁敲侧击法隐之后,会得到他什么样的回答,而其中这种含而不露的表态就是其中一种。原本这和尚的身份就极为神秘,世上除了顶尖的高手和顶尖的掌权者外,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而李家作为现存最古老的门阀没有之一,法隐除了放在心中不曾说的秘密之外,整个人的来龙去脉倒是都瞒不过哪里去。

    李正威记得四哥曾说:“若是你用阴谋之论去敲打,和尚推说不知,便不再与他接触通晓,敬如上宾即可。若言尽知,则必为敌之耳目甚至股肱,必倾祖山之力斩杀当场。若模棱两可,言多而未详,必是另有所图,或骑墙观望、或盘桓利弊,亦不可信。唯言中立方可与之,往后事在人为,此人未必不为吾所用。”想到此处,他心中暗暗点头,知道法隐眼下还算在可以合作的范畴里,便为他斟酒一杯道:“禅师言之由衷,正威明白了。”

    法隐举杯饮尽,又自行倒满,眼睛瞧着手中慢慢转动的白玉酒杯道:“老衲因为年轻时候的遭遇,对身处险地十分忌讳。后来几十年里也进来过你们山里两趟,实话说当时确实也没憋着什么好心思,想要图你们家点儿宝贝,结果被山上那老几位给捉了,差点没把我送回佛祖身边。”说到这里,法隐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容,顿了顿又说:“可这次既然选择进山,一方面是因为凌儿的缘故,使我与你们不得不绑在一条船上。而另一方面也是想与你李家结一份善缘,有些事情我不便与你们细讲,可有些事儿我倒是可以出面去做。”说到这里,法隐重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李正威说:“但我也有两个条件,不知你做不做得了主。”

    终于说到了正题,他要讲条件!李正威凝神细想,法隐和尚在这几日里的大卖力气,又破例顺从地来到李家祖山,绝对不仅仅是像他前面说的为了保护凌婆和结善缘,恐怕真正的目的正是即将提出的这个条件,之前那些不过都是用来表一个无害的态度而已。而若不是在这紧要关头先付出些,李家祖山凭什么对他这个有“前科”的家伙开放,而他要提的那个足以使他为李家做“雇佣兵”的条件,想来必须是要进到祖山内才能完成的吧。想到这儿,李正威的神情也变得郑重,定住面色开口道:“禅师不妨直言便是,既是进了祖山,即便正威不能做主,也必然有人可以给您一个答复。”

    听得此话,法隐的面容上露出了几分喜色。他心里明白李正威虽然看起来是坐镇李家祖山,但实际上只是作为他四哥李正罡的一个代理人而已。要是此刻李老七拍胸脯满口答应,自己反倒是不敢说了。法隐把手搭在酒坛上,也不见发力,大号的瓷坛子便轻若无物地被吸了起来。因他年岁上几乎长了李正威一辈儿,因此这倒酒的行为使得李正威有些不自然,双手捧杯道:“禅师不必如此,有话尽可直言。”

    “放心喝吧老七,这一杯算你替老四喝的,他是你李家现在的掌舵人,跟老衲不论辈分。”接着与李正威碰了杯后一饮而尽,接着说道:“我的两个条件,第一个是你能做主的,那就是我看中了你这儿一个晚辈,等我办完了事儿后就要带走。当然你大可以放心,老衲也不是什么邪门番僧,不会对他做什么坏事。”

    “哦?”李正威有些意外,但还是点头说道:“这一点我现在就可以答应,我李家小辈除了牧儿之外,哪怕您挑中了哪一脉的长房,我也是可以做主的。”

    法隐诡秘一笑,拍了拍李正威的肩头道:“老七你大可放心,老衲又不是找人继承法统,要你李家支脉长房作甚?就那个跟在小世子身边的姜学,到时候你把他交给我就行了。”

    “啊?他?”李正威眼神一凝,不免低声惊愕道。

    “对,就是他。”法隐收住了笑,认真地说道:“当然是他。”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老七,你李家是知道我身份的,这孩子与我的渊源极深,我已经找了他许多年。这次要不是尹家小子帮了大忙,或许我这一生就要在遗憾中结束了。”

    李正威的瞳孔中闪过一抹震惊之色,他可从来没见过法隐和尚如此的神色,更是讶异于那个姜学身上的秘密。之前只是听尹长生提过此人是个好苗子,如果好好培养在李振武或者李牧之的身边,以后能成为一个不错的助力。但眼下按法隐所说,此人恐怕不仅仅是值得培养那样简单了。

    “禅师,非是正威食言,此人确实是尹长生那孩子寻到的,而尹家人做事向来神机莫测,自称上奉天意下尊法旨,因此我必须叫尹长生回来,与他通个气后再给您答复。”

    法隐的脸色微微变了变,不知是对李正威有些出尔反尔的回答表示不满,还是忌惮尹家的声威,但最后还是点点头说道:“唉,这帮牛鼻子就是厉害,明明是个小孙子,可你这当爷爷的还要去征求他的意见。看来是老衲想的简单了。”

    李正威尴尬地笑笑,没有回话,并且重又给两个酒杯里倒满了,法隐从鼻子里发出几声不满的哼哼,接着问道:“那个小牛鼻子什么时候回来?这事我可以自己问他,而且我那第二个条件,少了他也做不得,正好两样归一样,巧了。”

    “长生此刻应是在湖边等信儿,走时说的是不出三日就有结果。”李正威应道,接着又转了话题:“禅师,方才东崖之内那几人所交代的事情,您觉得如何?”

    法隐吧唧了两下嘴,似是十分满意。接着又喝了口酒,嘬着牙花子道:“阿弥陀了个佛的,吃斋饭时能不能不谈这些恶心的?你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点道理都不懂。”

    李正威差点被这老贼秃的古怪脾气给气笑了,心想你他娘的嘴里嚼着扒心肝,喝着二十年的陈酿,这也能叫斋饭?而且之前在崖中还嫌几个狱官手段不利,现场传授了好几招刑讯逼供的手段,现在怎么我问了一句就嫌恶心了?

    正在这时,老和尚许是嫌弃筷子不方便,竟然搂着袖子直接上手抓了一根熏马肠子,在李正威惊愕的目光下使劲咬了一大口,然后晃悠着马肠子含混不清地说:“老七,要我说你们这运气还真不错,好几十人里一共就抓了六个活口居然交代出四个主子,就跟特意挑拣了似的。”

    李正威神色尴尬地轻咳了一声道:“是,那两个最废物的是莫老鬼雇的蛮子,应该是奔姜学来的,是要给他那个过继孙子报仇,这一点都不意外;还有两个是唐国明月楼的,这一点都不用他们交代,只凭搜出的那几丸阎王愁就能认定了,他们的目标自然就是妍公主,毕竟她是王储,又要与我李家联姻,此时在回李家的路上若是被刺杀了,那王室必将迁怒,进而必将造成我大秦内乱,使得其朔州屯驻之兵马便可乘机进犯。”李正威说道此处,露出了一丝笑意,“不过我接到四哥的消息,振武在千霞关打了场胜仗,还斩了两员唐将。”

    “哦,是吗?可我怎么听说那个愣小子也受了伤,好像还挺重?”法隐也似笑非笑,有些促狭地立刻回了一句。